关于“有”、“无”的诠释

刘  翔

先秦时期,人们已在探索宇宙客观的存在与否,而形成相应的有或无的价值观念。此种价值观念以文字符号表述出来,那就是“有”和“亡”或“无”。“有”的理念确认宇宙客观是实有的存在,这个文字的创造本身,就说明了存在的价值。“亡”或“无”的理念是相对于“有”而成立的,也即是说,此一理念最初是以认同实有的存在作为前提的,而从反面说明了“有”的存在价值。但是,“亡”或“无”终究要证明的是原来的“有”之消失,原来有的存在过的,后来皆消失了,不复存在了。由此滋养出道家庄学的虚无超脱之精神。

“有”,《说文解字》卷七说:

“有,不宜有也。《春秋传》曰‘日月有食之’。从月又声。”(段玉裁注:“日下之月,衍字也。此引经释不宜有之恉,亦即释从月之意也。日不当见食也,而有食之者,孰食之,月食之也。月食之,故字从月。”)

许慎把有字视为形声字,以为“从月”,并引经籍为说,实未得造字初文本义,非是。段氏更曲为解释,不足信据。有字最早见于西周金文,其构形如图1所示。图示例(1)见于西周初期金文,例(2)见于西周晚期金文,例(3)见于春秋金文,例(4)见于战国金文。基本构形皆为从又(像右手之形)从肉,是一个会意字。容庚先生说:“有,从又持肉会意,当在肉部下。《说文》从月,非。”注51杨树达说:“有无之有与、获、取诸字,义皆相类,故造文之意亦大同。字甲金文皆从又持贝,许君云从见者,误也。获字甲金文作,从又持隹,取字从又持耳,古文,小篆无异形,以文证有字,以手持肉,其为有无之有甚明。”注52容先生订正《说文解字》有字从月之误;杨氏则从造字之意以证有字与、取诸字相类,为有无之有的本字。所说皆是。

图1

有字从又指肉,本义即是持有、拥有。从而表达出把握着的确实存在的“有”之意念。深思一层,“有”的意念以从又持肉的符号来表示,虽然与持贝的(即得字初文)、持隹的获、持耳的取诸字在造文构思上一致,但其取意则终有区别,而自有其特定的语义来源。持肉之用意,乃在于祭祀。而祭字在西周金文里的构形正是作从示从又持肉之状(已见前文图所示)。所从又,是右手象形。又字(即右)在殷代卜辞用作祭名(后孳乳为从示从又的祐字),以祈求享受祭祀的神明降赐佑助之福。由此看来,从又持肉的有字和又字在祭祀神明祈求佑助这一点上,应该说是具有相同的语义背景。周初金文尚保留了有字用作佑助的语义之痕迹,如《盂鼎》铭文说:

“文王受天有大命,在武王嗣文作邦,辟厥匿,匍有四方,正厥民。”(大意说:周文王承受了上天佑助的重大使命,到了周武王继承文王建立了周国,排除那些奸恶,广泛拥有天下,长久地匡正百姓。)

同一段铭辞中,“匍有四方”的有字表示拥有、占有之意,而“受天有大命”之有字则表示佑助之意,语义殊异。表示佑助之语义,实由于有字从又而因承。明了这一点十分重要,因此可以获得两点启示。第一点,有字持有、拥有的语义,因其从又而与又字佑助之语义,两者当有渊源关系。佑助语义又引申为赐予,赐予之义与拥有、持有之义已经很接近了。第二点,殷代卜辞未见从又持肉的有字,但大量的文例记录表明,又字也表示有无之有的语义。前文所述有字从又而与用作佑助之义的又字发生关系,可知殷代卜辞又字用为有无之有的语义,实由其表述的佑助语义的引申,而不能简单地视之为借音字。 注53说得大胆一些,似乎可以把西周金文始见的从又持肉的有字,看成是殷代卜辞由佑助语义引申出有无之有语义的又字之孳乳。

殷代卜辞又字表示有无之有,乃是其引申义。又字在卜辞里有四种用法。首先是又字的本义,即以右手之象形,表示左右的右。如:

“丁酉贞:王作三师,右中左。”注54(大意说:丁酉日贞问,殷王建立三师军队,分成右、中、左。)

右字作右手形(即又),左字作左手形(即又字的反写)。一般说来,殷代卜辞又字多正写象右手之形,有时候也反写,但语义仍为又而非左。又字的第二种用法,作为祭名。如:

“王其又于小乙,羌五人。王受又。”注55(大意说:殷王对小乙举行又祭,使用祭祀人牲羌族五人。殷王会受到神明的佑助吧。)

“丁末卜,又于岳禾。”注56(大意说:丁未日占卜,对岳举行又祭祀求禾稼丰收。)

“庚申卜,王贞:其又于母辛,十月。庚申卜,王贞:毋又于祖辛于母辛。”注57(大意说:庚申日占卜,殷王贞问:对母辛举行又祭吗?时在十月。庚申日占卜,殷王贞问:不对祖辛、母辛举行又祭吧。)

此类例子尚多,不备举。又字的第三种用法,表示佑助,是由本义引申出来的。如:

“贞:于上甲,受我又。”注58(大意说:贞问:祭祀上甲,我会受到神明的佑助吧。)

“甲午卜,古贞:王伐工方,我受又。”注59(大意说:甲午日占卜,卜人古贞问:殷王征伐工方,我方会受到神明的佑助吧。)

“乙卯卜,贞:王勿比望乘伐下危,弗其受又。”注60(大意说:乙卯日占卜,卜人贞问:殷王不联合望乘攻打下危,不会受到神明的佑助吧。)

“贞:帝不我其受又。”注61(大意说:贞问:上帝不会使我受到佑助吗?)

上举卜辞里“受又”的语词,是很常见的。又字语义为佑助,是从右手表示便利的意思引申出来的。又字的第四种用法,表示有无之有。这有无之有的语义,当系佑助之义的引申变化而来。又字用作有无之有,殷代卜辞也是不乏其例的。如:

“庚子卜,王曰贞:又。”注62(大意说:庚子日占卜,殷王贞问:有灾害吗?)

“自今辛至于来辛又大雨。自今辛至于来辛亡大雨。”注63(大意说:从这个辛日到下一个辛日有大雨吗?从这个辛日到下一个辛日没有大雨吧。)

“壬戍卜,我弗入商,我又出。”注64(大意说:壬戍日占卜,我不进入商城,我会获有神明的佑助吧。)

“壬午卜,王曰贞:又梦。”注65(大意说:壬午日占卜,殷王贞问:会有梦幻吗?)

“王其射又豕,湄日亡哉,擒,”注66(大意说:殷王射措获有豕,终日没有灾祸,有所擒获。)

“壬戍卜,贞:弗受又又。”注67(大意说:壬戍日占卜,贞问:不会受有佑助吧。)

以上所述,可以了解殷代卜辞又字的基本用法。又字表示有无之有,是引申义,并非所谓借音字,由此亦可获得确认了。

这里有必要提到一个仅见于殷代卜辞的字。此字的用法与又字同,或作为祭名,如:

“乙巳,于祖乙,一牛。”注68(大意说:乙巳日,对祖乙举行祭,牺牲用一头牛。)

或表示佑助,如:

“壬戍卜,我弗入商,我又。”注69(大意说:壬戍日占卜,我不进入商城,我会获有神明的佑助吧。)

更多的情形是作有无之有,如:

“贞,我逐豕,又。”注70(大意说:贞问:我追赶豕,会获有神明的佑助吧。)

“乙酉卜,大贞:及兹二月大雨。”注71(大意说:乙酉日占卜,卜人大贞问:到这个二月份会有大雨吗?)

“癸亥卜,争贞:我黍受年。一月。弗其受年。”注72(大意说:癸亥日占卜,卜人争贞问:我们的黍会获有好年成吧。时在一月。不会获有好年成吗?)

“贞:烄雨,勿烄亡其雨。”注73(大意说:贞问:举行烄祭会有雨吧。不举行烄祭将没有雨吗?)

“贞:在北史获羌。贞:在北史亡其获羌。”注74(大意说:贞问:驻防在北方的武官史有擒获羌人吧。贞问:驻防在北方的武官史没有擒获羌人吗?)

可见 字表示祭名、佑助、有无之有的语义,皆与又字相同。从殷代卜辞记录此字表示有无之有的语义,较为常见,故而有些学者便把它认定为“有”的本字。 注75前文已经讲过,西周金文始见“有”,从又持肉,乃殷代卜辞表示有无之有的又字之孳乳。 、又构形有别、绝非同字。其实, 、又互用乃因其音近通假的缘故。黄锡全在分析比较了殷代卜辞 字形体的基础上,认为这个字的基本形体是“牛头象形字”。他说:“‘ ,与‘牛’字一样同属牛头象形字,读音应该是相同或可通的。……‘ ’与‘又’字在卜辞文例中是可以通用互作的。……‘ ’、‘又’、‘有’三字音同字通,与‘牛’字音近可通。‘又’、‘有’属喻母三等字,‘牛’属疑母字。疑母字与喻母三等字可以相通,如‘伪’从‘为’得声,‘伪’是疑母字,‘为’属喻母三等字。……‘牛’与‘又’、‘有’、古韵又同属‘之’部。所以,从声韵上讲,‘牛’与‘又’、‘有’读音可通,与‘ ’字读音亦通应是没有多大疑问的。” 注76此一论说解释了 、又互用是因其音同通假,可从。但是两字在构形上是没有联系的,此点亦可确认。

先秦时期又字孳乳出有字,所表述的对有的存在价值的体验,是渐进而深入的,由朦胧而清晰。殷商之时以又字表示有无之有,此种有的存在价值之获得,全凭神明的佑助,因而是暂时的领有,具有不稳定性,不由人类意志自由把持。所以在卜辞里常见“又”(有)与“亡”(没有)互相对贞,正反映出当时人们对有的存在价值之体验尚处朦胧阶段。人们对于由神明的佑助而领有,实在没有把握,随时可能失去而“亡”(没有)。西周时期从又持肉之有字被造出来,用以表述对实有的存在价值的获有,是清晰的可以由人们自由意志所把持的。从又字到有字,其表述的语义由暂时的领有发展为自我把持的拥有,这是一个认识上的质的跃进。

周代金文记录的有字,表示拥有、持有的,如《何尊》铭文说:

“视于公氏,有劳于天。”(大意说:要视公氏为榜样,对上天持有功劳。)

《墙盘》铭文说:

“匍有上下,合受万邦。”(大意说:广泛拥有四方,聚合接纳了万国。)

《陈侯因 敦》铭文说: 注77

“保有齐邦。”(大意说:保持拥有齐国。)

有字的拥有、持有的语义,进一步引申出存有、存在之义。周代金文有字用作存有、存在之义的,如《散氏盘》铭文说: 注78

“余有散氏心贼,则鞭千罚千。”(大意说:我若存有贼害散氏之心,就鞭一千下罚一千金。)

《邢侯簋》铭文说:

“上帝无命于有周。”(大意说:上帝降赐大命给有周。)

《毛公鼎》铭文说:

“临保我有周。”(大意说:临视保护我有周。)

“有周”的有字用作词头,与国名周组合,其意在于表明周国的存在。“有周”可以解释为“存在着的周国”。有字的这种用法,也见于先秦古籍,如《尚书·周书·召诰》说:

“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

“有夏”、“有殷”,分別表示曾经存在过的夏王朝和殷王朝。周代金文的有字,或又表示过去的语义,用法与旧字相同。此一语义当是有字表示存有、存在的引申。《何尊》铭文说:

“尔有唯小子亡识。”(大意说:你们过去还年少无知。)

《师簋》铭文说:注79

“汝有虽小子,余令汝死我家。”(大意说:你过去虽然年少,我叫你主管我的家。)

等等。

有字表示实有存在的价值意识,还处于抽象思维的低水平,是感性的经验性的。然而,有字的产生及其他所表述的宇宙客观存在的合理性,掲示客观实有的存在价值,至少是可以感知、可以认识甚至是可以自由把握的。

“无”,此字构形如图2所示。图示例(1)见于《云梦睡虎地秦简》(秦简年代为战国末年至秦始皇时期),这是迄今所见“无”之最早字例。注80例(2)见于西汉文帝初年抄写的帛书《老子》卷前古佚书(湖南长沙马王堆出土)。

图2

《说文解字》卷十二说:

,亡也。从亡、無声。无,奇字無,通于元者,虚无道也。王育说,天屈西北为无。”

许慎视“无”为“奇字”而收在无字之下,似有道理。容庚先生说:“無,孳乳为 。” 注81则手写隶体的奇字“无”,极有可能是由“無”之字形省变隶化而来。许慎取同时代通人之说,以“通于元者虚无道”说“无”与“元”之字形关系,则属臆测。 注82“无”与“元”,仅形似而已。由隶化的“无”字形看,上端笔画冒出,更与“元”之字形不类。且元字语义与有无之意思悬远不相及。细审“无”之构形,与“無”(本象人有所执而手舞足蹈之状)之构形主体部分的正面人形相类,只是由于隶化的关系而稍有变化。所以,奇字“无”当是由“無”的形体省变隶化而来。 注83《秦简·为吏之道》说:

“能审行此,无官不治,无志不彻,为人上则明,为人下则圣。”(大意说:能够谨慎地这样做了,没有官吏不能治理的,没有意志不能达到的,位居人上者就贤明,位在人下者就听从。)

可见,无字用作没有之意,在语义上与周代金文無字的主要用法,也是完全相同的。不过,在殷代卜辞记录里,表示有无、没有之类语义的字,是“亡”而非“無“。亡字表达有无、没有的语义,一直沿用至战国时期。这对無字孳乳出“从亡”的 字,其影响是显然的。由此说来,表达有无之无的语义,最先使用的文字符号是“亡”,其后增多了“無”,最后由“無”演变出一个“无”。由于“亡”产生的年代最早,且其造字初义与有无之无的意念之形成有着较密切的关系,所以要追溯有无之无的意念出现之初的情况自还需由亡字始。

“亡”,《说文解字》卷十二说:

“亡,逃也。从入,从。”(段玉裁注:“亡之本义为逃,今人但谓亡为死,非也。引申之则谓失为亡,亦谓死为亡。……会意,谓入于迟曲隐蔽之处也。”)

许慎训亡字义为逃亡,视为会意字。段氏则谓亡字本义逃亡,引申义为亡失、死亡。许、段之说,皆与亡字造文本义未合,非是。亡字的构形如图3所示。图示例(1)(2)见于殷代卜辞,例(3)(4)见于西周金文,例(5)(6)见于战国金文。其中例(1)至(3)构形相同,例(4)笔画稍变,原来的点画呈弯曲状。例(5)笔画分离更增加点饰,例(6)在例(5)的基础上再增加辵符。由亡字最初构形看,不是会意字,许慎仅据小篆形体说“从入从 ”,与亡字初形不符,亡字初形,从刀,刀刃处加上点画,实为指事字。战国时期增加辵符,从辵从亡,亡亦声,演变成会意兼形声字。
图3

关于亡字的初文本义,前辈学者提出过不同的意见。郭沫若认为亡字是象形文,“本其形与声以求之,余谓亡者肓之初文也。《左传·成十年》‘居肓之上,膏之下’,杜注:肓,鬲也,心下为膏。’……鬲者膈之假借,今人称为横隔膜,在胸腔与腹腔之间,上为心与肺,下为肝脾胃肠之等。……亾即象形也,象横隔膜之切面,人者示与心囊相连”注84。郭氏说求诸亡肓音近通假之外其他无确据,乃属臆说。高鸿缙谓:“按卜兆向边即落空亡,为甲壳之边形,……字倚卜画其兆向边形由文卜生意,故托以寄空無之無作。”注85高氏之说由亡字语义空无方面考虑,已较郭氏说前进一步,但所说字形仍显牵强。林洁明则以为亡字“盖为锋芒之本字,从刀,一点以示刀口锋芒之所在,当为指事字”注86。林氏说分析字形,视亡字为“指事”,很有见地。但以为是锋芒之芒的本字,恐非是。亡字初形从刀,刀刃处所加点画,实表示刀刃失钝这一抽象的意念。故而亡字本义当指刀刃亡失。刀刃本来是有的存在的,由于失钝而亡失。这亡失的语义内涵扩大开去,进而表示有而后无的意念,与经验性的“有”相对应形成抽象性的“无有”。所以,在殷代卜辞里保留了大量的有、亡(无有)反复对贞的记录。如:

“壬寅贞:子渔亡,又。”注87(大意说:壬寅日贞问:子渔没有灾祸吧?有灾祸吗?)

“庚子卜,争贞:西史旨亡。叶。庚子卜,争贞:西史旨其 。贞:西史旨亡。叶。西史旨其 。贞:旨亡,旨其 。旨亡,其 。旨亡囚,其 。”注88(大意说:庚子日占卜,卜人争贞问:西史旨没有灾祸吧?他会协理王事。庚子日占卜,卜人争贞问:西史旨会有灾祸吗?问:西史旨没有灾祸吧?他会协理王事。西史旨会有灾祸吗?问:旨没有灾祸吧?旨会有灾祸吗?旨没有灾祸吧?会有灾祸吗?旨没有灾祸吧?会有灾祸吗?)

“丁丑亡大雨,其又大雨。”注89(大意说:丁丑日没有大雨吧?会有大雨吗?)

“呼無雨,呼無亡雨。”注90(大意说:命令举行舞祭会有降雨吧?命令举行舞祭不会有降雨吗?)

等等。亡字表示无、没有之意,在殷代卜辞里是很常见的,并由此产生一些成语。如上举卜辞里的“亡 ”( 即祸)。还有“亡灾”、“亡允”等等,如:

“戊寅卜,行贞:王其往于田,亡灾。在十二月。”注91(大意说;戊寅日占卜,卜人行贞问:殷王出去田猎,没有灾祸吧?时在十二月。)

“壬午卜,贞:王省,往来亡灾。”注92(大意说:壬午日占卜,贞问:殷王出巡视察,出去和回来都没有灾祸吧?)

“贞:今日亡尤。”注93(大意说:贞问:今天没有祸害吧?)

“丁未卜,贞:王宾大丁祭亡尤。”注94(大意说:丁未日占卜,贞问:殷王宾祭大丁没有祸害吧?)

上述例证说明,表达有而后无的语义概念,使用的文字符号“亡”,是用其本字本义。长期以来,学术界由于亡字形体的解释存有歧见,故而以通说的形式,把“亡”当作“构形不明”的借音字。 注95这显然是失误的。

亡字在殷代卜辞里表达有而后亡的语义,到了周代金文,又有所发展,引申出过失、死亡、灭亡等语义。亡字不仅语义引申了,在构形上,更在战国金文里产生从辵从亡的会意兼形声的新字“”[即图84例(6)所示]。

周代金文亡字表示过失的,如西周晩期的《叔家父匡》铭文说:

“哲德不亡。”(大意说:使德行明智就不会有过失。)

表示死亡的,如周初成王、康王之际《臣谏簋》铭文说: 注96

“臣谏〔子〕亡,母弟引庸又长子。”(大意说:我臣谏的儿子已经死亡了,胞弟引则有长子名某的。)

表示灭亡的,如周穆王时《班簋》铭文说:

“彝天命,故亡。”(大意说:经常不明白上天的旨意,所以灭亡了。)

战国《中山王 壶》铭文说:

“邦身死。”(大意说:国家灭亡了,身体死亡了。)

又同人所作鼎的铭文说:

“而其邦。”(大意说:灭亡他的国家。)

这两个亡字分別表示死亡或灭亡,构形上则都增加辵符,辵符是表示行动的符号。所以,从辵从亡的 字,很可能就是逃亡的专用字。 注97

此外,除了上述语义方面的扩展之外,语词方面,既沿用殷代卜辞的成语如“亡尤”,又新创出“亡泯”、“亡斁”、“亡競”、“亡不”、“亡疆”等等语词。其称“亡尤”的亡,如《伯簋》铭文说:注98

伯于遘王休,亡尤。”

称“亡泯”的,如《师望鼎》铭文说:

“哲厥德,用辟于先王,得纯亡泯。”(大意说:使德行明智,以臣事于先王,获得纯美无尽。)

《兮甲盘》铭文说: 注99

“休亡泯。”(大意说:嘉美无尽。)

称“亡斁”的,如《毛公鼎》铭文说:

“肆皇天亡斁临保我有周。”(大意说:伟大的天神没有停止地临视保祐我的周国。)

又如《师询簋》铭文说:

“肆皇帝亡斁临保我厥周于四方。”(大意说:伟大的天帝没有停止地临视保祐我的周国及天下。)

称“亡競”的,如《 钟》铭文说:

“朕猷又成亡競。”(大意说:我的谋划获有成功没有可以比并的。)

又如《班簋》铭文说:

“文王孙亡弗怀刑,亡克競厥烈。”(大意说:周文王子孙没有不以他为典型而效法的,但没有可以比并其显赫功烈的。)

称“亡不”的,如《班簋》铭文说:

“三年静东国,亡不成尤。”(大意说:三年时间平定了东国叛乱,乱民没有不获罪的。)

又如《师询簋》铭文说:

“民亡不康静。”(大意说:人民没有不快乐安定的。)

再如《墙盘》铭文说:

“方蛮亡不见。”(大意说:方国蛮夷没有不来臣服朝见的。)

称“亡疆”的,如《士父钟》铭文说: 注100

“降余鲁多福亡疆。”(大意说:神明降赐给我嘉美繁多的福佑没有止境。)

又如《师遽方彝》铭文说: 注101

“用祈万年亡疆,世孙子永宝。”(大意说:用以祈求一万年没有止境,世代子孙长久地珍惜宝贵。)

等等。

如果仅从前述亡字语义的产生及发展情况看,不论是本义亡失,还是引申义过失、死亡、灭亡,其表述的意念都是有而后无。这无有的“亡”,是以本来就存在的实“有”作为前提的。“亡”乃是“有”之补充,其所表示的无有,即是存在的实有之反证。有而后无的“亡”的产生,是以感性的经验性的存在意识为根基的。然而,若以亡字所构成的语词,尤其是周代金文里的语词,可以看出原来表述有而后无的亡字,在构成新语词时其语义所指发生变化。最明显的是“亡疆”一词,照字面解释为“没有止境”。如说“多福亡疆”,意谓繁多的福佑没有止境;如说“用祈万年亡疆”,意谓祈求一万年没有止境。后来,“亡疆”一词与祈求长寿的意念相结合而构成“眉寿無疆”注102的成语,意谓寿命长久没有止境。其实,人的寿命长久得没有止境是不可能的,祈求一万年没有止境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所谓“亡疆”,只能是一厢情愿的心理满足,是客观所不存在的事情。“亡疆”之“亡”是本来就没有的虚无,它已不同于最初的有而后无,不必与有相对应。“亡疆”语词出现于西周中期金文,“亡”表示虚无的意念,这是人们在探索客观存在,对有与无的认识由感性的经验型思维发展上升为理性的抽象型思维所获得的一个成果。虚无之“亡”冲破了有而后无的羁绊,似乎可以将之看作后来道家庄学崇尚之虚无超脱精神的滥觞。

“無”,《说文解字》卷六说:

“無,丰也。从林,或说规模字,从大,数之积也。林者,木之多也。无与庶同意。《商书》曰:‘庶草繁无。’”

许慎把無字析为从大、 、林,而训之“丰也”,与無字的初文本义不符,非是。無字构形如图4所示。图示例(1)(2)见于殷代卜辞,是舞字初文,象形,象人两手各执舞具(4)(鸟羽类)而舞之状。例(3)至(5)见于西周金文,字形稍讹变。或手执之舞具全离人手,或舞具从口从木已失去原来的形状。其中例(4)写法为小篆無字所本。许慎说“無”为“丰也”,乃后起引申义。由卜辞、金文無字构形,知是舞字初文。例(6)见于西周金文,与前几例稍不同者,是其构形主体的人形特別夸大了足部,两足均有足止(趾),用以表示手舞而足蹈之形。这是由無字孳乳出来,后来小篆作“舞”的先型。西周金文里的这个舞字,是由于無(舞之初文)字多借用为有无字,为了区別而另创的新字。它仍然是一个独体象形字,构形上部所象左右手执舞具的“無”之形,同时也兼表舞字音读。许慎训舞字为“乐也”,是对的;但又说“用足相背,从舛無声”,视为形声字,依据小篆已经讹变的形体,则是错误的。 注103例(7)见于春秋金文,当是例(6)舞字的异构,从辵(古文字里辵、止、彳等偏旁符号义近而可通用)从無,無亦声,变成一个会意兼形声的字。

以上分析無字构形的演变过程,最初写作“無”,乃舞字初文;其后孳乳出“舞”,为舞乐专用字;“舞”又演变成“”。字形发展变化的脉络是相因承的。在殷代卜辞里,無字用其舞蹈本义。作动词,表示舞蹈的,如:

“王無。”注104(大意说:殷王跳舞。)

卜辞记录舞蹈多与祭祀、求雨有关,无字表示以舞而祭祀的一种仪式,如:
图4

“贞:我無,雨。”注105(大意说:贞问:我跳舞以祭,会降雨吧。)

“贞:無,允从雨。”注106(大意说:贞问:跳舞以祭,果然降雨了。)

“勿無河,亡其雨。”注107(大意说:不对河神举行舞祭,没有降雨。)

“贞:無于妣庚,十牛。”注108(大意说:贞问:对妣庚举行舞祭;牺牲用十头牛。)

無字表示以舞而祭的语义,后又引申发展为管理舞祭仪式的官职称谓,如称“無臣”(即舞臣)。 注109总览殷代卜辞,無字无一例作有无之义的:“無”与“亡”的使用场合,泾渭分明互无干涉。“勿無河,亡其雨”之辞例,就是佳证。在周代金文里,無字的最初本义由其孳乳的“舞”所因承。舞字又演变出一个异构字“ ”,语义同舞字。如《匽侯舞锡器》铭文说:

“匽侯舞易。”(大意说:这是燕侯用以舞蹈的盾锡。)

《余义钟》铭文说: 注110

“乐我父兄,饮我。”(大意说:愉悦我的父老兄弟,饮酒吃饭载歌载舞。)

这里还应该提及春秋时期齐国一件铜器《洹子孟姜壶》,铭称“堇宴無,用纵尔大乐” 注111,宴無之“無”即舞之借字。西周金文已有舞字,春秋金文又有逸字,此壶铭皆不采用,写作“無”,乃因無、舞同音可以通假之故。

無字用以表示有无之义,是从西周金文开始的。如《簋》铭文说:注112

“卒搏,無尤于厥身。”(大意说:拼杀完毕,自己的身体没有损伤。)

《静簋》铭文说: 注113

“静学無尤。”(大意说:静的教学没有差错。)

“無尤”一词与“亡尤”同,当是因承而来。又如《鱼鼎匕》铭文说: 注114

“下民無智。”(大意说:下层的人民没有知识。)

“無智”一词则与周初《何尊》铭“尔有唯小子亡识”(大意说:你过去年纪轻没有见识)的“亡识”义同。再如《硕叔多父盘》铭文说: 注115

“诸子婚媾無不喜曰”(大意说:诸位姻亲好友没有不欢喜的说道。)

“無不”与“亡不”同。此外,周代金文最为常见的吉语嘏词“万年無疆”或“眉寿無疆”也是渊源于“万年亡疆”这一语词。上述無字的用法,无不与亡字相同。無、亡两字在其语义渊源上是互不相干的。無字用如亡字的有无之义,唯一的解释就是無、亡古音相通。無为鱼部明母字,亡为阳部明母字,乃一声之转。朱骏声说:“《水经·湿水注》‘燕语呼亡为無’。……無、亡亦一声之转。” 注116其说当是。本来表示舞蹈的無字,一旦借用为有无之亡,泛滥开去,积重难返,终因约定俗成而成为有无之专用字。战国末年,亡字开始专用以表示逃亡或死亡,或原来借用以表示有无之义的無字则因其笔画太繁,省变出简化的“无”。无字多见于手写简帛文字,秦汉时期流行起来,沿用至今。

战国时期道家一派的哲学是崇尚“无”的。如《老子·四十章》说: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这里所说的无,显然不是相对于有而说的。它比万物存在的实有更为原始,更具根本性。这个“无”,绝非有而后亡的无,只能是虚无。万物的存在,天地的生成,皆溯源于“无”。道家哲学所说的虚无,不仅是一种抽象思维的产物,更是主观想象的观念性的东西。其实,早在西周时期虚无的观念就已经萌芽了,如前文所述的“亡疆”一词的出现。虚无观念的产生以至形成道家哲学学说,表明了先秦时期人们在探索客观存在的同时,不堪于现实的物质世界的压抑而追求主观精神的自由。由此再向前迈进一步,便形成了庄周所倡不受任何羁绊的超脱的精神意识。

作者工作单位:深圳大学国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