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神明英雄奥丁异教:斯堪的纳维亚神话

(1840年5月5日 星期二讲演)

我在这里讲演,谈谈伟人,有关他们在世界事务中出现时的风采,他们如何在世界历史中塑造自己,人们对他们有何想法,以及他们做出何种功绩。——即论英雄,及人们对英雄的评价和英雄的业绩;亦即我所谓的英雄崇拜和人类事务中的英雄事迹。显然,这是一个大题目,值得给予比我们现在希望讨论的更充分的论述。确实,这是个大题目,其广阔范围犹如世界历史本身那样无边无际。因为就我所知,世界历史就是人类在这个世界上所取得的种种成就的历史,实质上也就是在世界上活动的伟人的历史。他们是民众的领袖,而且是伟大的领袖,凡是一切普通人殚精竭虑要做或想要得到的一切事物都由他们去规范和塑造,从广义上说,他们也就是创造者。我们所见到的世界上存在的一切成就,本是来到世上的伟人的内在思想转化为外部物质的结果,也是他们思想的实际体现和具体化。可以恰当地认为,整个世界历史的精华,就是伟人的历史。显然,对于这个题目,我在这里无法给以恰如其分的论述。

差堪自慰的是,无论从哪方面说,伟人都是良师益友。我们研究一位伟人,即使不够充分,也总会有所获益。他是灿烂夺目的光源,能使接近者受益与愉悦。其闪烁的光芒照亮了世界的黑暗。它不仅像盏明灯,更像上帝赐予的日月光辉;如我所说,这是一种体现天赋创见、豪迈刚毅和英勇崇高品德的永不熄灭的光源;——在其光辉的照耀下,人人都会感到受惠无穷。不论在任何条件下,你都不会不愿在这种环境中徘徊片刻。我们从相距遥远的国家和时代中选出的六类英雄,在外观上完全不同,如果我们忠实地观察他们,或许他们能给我们说明某些情况。如果我们妥善地研究他们,我们应该可以窥见世界历史的精华。如果此时此刻,不论在何种程度上,只要我能向大家阐明英雄品质的含义,阐明在一切时代中使伟人与凡人相结合的神圣关系(因为我完全可以采取这种称呼);我将十分愉快;因而这就仿佛说我尚未详细论述我的主题,而只是将它作为一个开端。无论如何,我必须尝试一下。

一个人的宗教信仰,对他自身来说是首要的事情。这句话从任何意义来说,都是有道理的,对个人如此,对众人组成的民族也是如此。我在这里说的宗教信仰,并非指某个人自己宣称信奉的教会信条,也不是指某个人用语言或其他方式来表示和拥护的宗教教义;这些完全不是,在多数情况下根本不是。我们看到种种自称信奉宗教的人,按其中的不论哪条教义所达到的境界,可以说是有价值的,也或许是没有价值的。这种入教的誓言和宗教主张不是我说的宗教信仰,它们往往出自人们的表象,出自仅仅为自己辩解,即使说得娓娓动听。我所说的宗教信仰,是指一个人实际上信仰一种事物(这种信仰甚至不必向自己起誓许愿则已足够,更不必向他人表白);是指一个人实际上铭记心灵深处的事物;而且能确切了解他与这个神秘世界的至关重要的关系以及他在这个世界中的本分和命运。这对他来说,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首要的事情,而且创造性地决定其他一切事物。这就是他的宗教信仰;否则就可能只是他怀疑宗教的态度或非宗教信仰:按这种态度,他感到他自己在精神上与冥冥世界或虚无世界有所联系。由此我说,你若能给我说明这是什么样的态度,你就在很大程度上向我说明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将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因此,人们要研究一个人或一个民族,首先要了解他们信仰的是什么宗教?他们信奉的是异教吗?是崇拜多神吗?是以生命奥秘为纯粹感性表象?是因以其中自然力量为认识的第一要素吗?他们信奉的是基督教吗?是信奉一位上帝,而这位上帝不仅是真实的,而且还是唯一真正存在的吗?时间是经过其一分一秒的瞬息而系于永恒的吗?异教的权力王国是被更高贵的至高权威所取代,那是教皇陛下吗?或他们对宗教是持怀疑态度的吗?即对是否存在冥冥世界,对除了狂人以外是否有任何生命的奥秘,持疑信参半的态度,或满腹疑问,或表示不信,或断然否定。解答了上述问题,我们也就可以知道人类史或民族史的精华。思想是人类行为之本,感情是人类思想的根源;而决定人类躯体和存在的乃是人类的无形的精神世界。我认为,宗教乃是有关人类的大事。在我们的讨论中,尽管我们会受局限,但把考察的重点引向宗教方面是有其好处的。这个问题弄清了,其他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奥丁 [1] 是斯堪的纳维亚异教的中心人物,是浩瀚万物的象征,我们选他作为系列讨论的第一位英雄。让我们对这位神明英雄,这种最古老、原始的英雄品质的形态进行初步的探索。

这种原始的异教,在现代人看来,无疑是非常怪异陌生的事物,简直不可思议。一片错觉、困惑、虚幻和荒谬引起的糊里糊涂而使人无法摆脱的迷津,掩盖着全部生命。这使我们充满惊异,几乎难以置信。因为心智正常的人竟能平静地睁着眼睛去相信这种教义,并以此指导生活,实在使人难以理解。那些人还把不幸的同代人当作神来崇拜,不仅如此,甚至还崇拜偶像、各种生物及非生物,并且根据他们的宇宙观炮制一些使自己迷惘困惑的幻象。所有这些看来都像难以置信的神话。然而,他们当时曾这样做却是确凿的事实。这类妄用崇拜和信奉异教造成的荒谬绝伦的迷津,确实使那些同我们今天相差无几的人们奉若神明,安之若素。这真是怪事。其实,如果我们为人类已达到比过去更纯真的幻想高度而高兴时,那么,我们对当时人类内心深处的阴暗而不妨暂停忧愁与沉默。这类事物,过去曾有,现在也有;人所共有,我们亦不例外。

某些抽象理论家对这种异教信仰所做的解释过于简单,他们认为,异教纯系谎言、僧侣权术和欺骗,任何心智正常的人绝不会相信,只有设法去说服一些心智说不上正常的人去相信!因此,反驳这种关于人类行为和历史的假说,则往往成为我们的责任。我由此开始批驳这种关于异教的假说。同时,也涉及其他各种主义;关于这些主义,人们在一段时间内,曾力求赖以立身于世。各种教义本身均有其真理,否则人们就不会相信。谎言和欺骗固然很多,在宗教信仰方面,尤其是宗教在较早期的衰落阶段,诈骗更是比比皆是。但是,欺骗绝不是最先影响宗教的,欺诈并不是宗教具有的健全状态和生命力,而是宗教的弊害,是宗教行将灭亡的必然预兆。我们绝不能忽视这一点。在我看来最令人悲伤的假设是认为,欺骗产生信仰,甚至野蛮人也莫不如此。其实,欺骗产生不了任何东西,只能使一切事物死亡。如果我们只看见有关任何事物的种种欺骗,如果不把欺骗全部否定,我们就看不到事物的核心。对于作为弊害和起腐蚀作用的欺骗,我们以至整个人类的唯一任务就是抛弃它们,把它们从思想和实践中加以清除。不论何处,人总是谎言的天敌。我发现喇嘛教本身有其真理成分。我们不妨阅读特纳先生根据实地考察而写成的那本观点公正、论述清晰却又流露怀疑态度的著作《出使记事》 [2] ,便可明了。这些贫苦的西藏人,有他们自己的宗教教规。他们认为,佛祖总是要自身下凡转世,世世代代如此。实际上这也是信仰一种教皇!说得更确切些,实际上是相信世上有一个最伟大的人,这个是可以找到的。此人一经发现,人们就必须对他无限服从!这是喇嘛教的真理,“可能找到”的观点是其独特的谬误。西藏僧侣有他们自己的方法去寻找哪个人是最伟大的,足以胜任统治他们的至尊者。这是拙劣的下策,但是,与我们认为最伟大的人总是某某贵胄的长子这种办法相比,它们是否相差很远呢?咳!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妥善方法是件难事!我们只有首先承认异教的信徒们曾经相信他们的宗教是至诚真理,我们才能开始有机会理解异教。我们应该十分肯定,人们过去确实信奉异教,他们与我们现代人完全一样,有明亮的眼睛和健全的感官,如果我们处在那个时代,我们也会信奉异教的。现在的问题是:何种异教能够存在?

另一种比较值得重视的理论,是把这类事情归之于寓言。持这种观点的理论家认为它是诗人心灵的作用,是诗人心灵对世界感受和认识的影像,通过寓言的虚构,赋予人格化和形象的形式。他们还说,这符合人性的基本法则,这法则不论在任何地方,即使是在不太重要的事物中,都明显地起着作用。一个人有了强烈的感受,总要力图把它表达出来,力图了解呈现在他面前的生动形态,似乎其中蕴含着一种生命和历史的真实。无疑,这种法则是存在的,而且是人性最深处的法则之一,也必须肯定,它在宗教信仰中确实起着根本性作用。对这种把异教的起因全部或大部分归之于该法则的说法,我虽然认为它比较值得重视,但并不能说它就是正确的假设。试想,人们能相信一则寓言和诗人的一项文字游戏并以此作为我们的生活指南吗?人们需要的不是游戏,而是严肃认真。生活在世上是极为严肃认真的事情,死亡对人来说也不是游戏。人的生命绝不是游戏,它是严峻的现实,活着完全是严肃的事情!

因此,我认为,这些持寓言为宗教起源观点的理论家,虽然正在走向真理,但他们也未到达真理。异教信仰确是一种寓言,是人们对世界感受和认识的一种象征,一切宗教亦复如此。这种象征总是随着对世界感受与认识的变化而不断变化。但是,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是根本错误的,甚至本末倒置,把结果和目的当作起源和动因。人们需要的不是美丽动听的寓言和诗人完美的想象,而是要知道:对这个世界应抱什么信念,人生应该奔向何方,在人们奇妙的生命中,什么是希望,什么是忧虑,什么应该做,什么不该做。《天路历程》一书,是优美、公正而严肃的寓言作品,但是班扬 [3] 的这个寓言的产生能先于它所表现的信仰吗?宗教必须早已存在,为人们所敬仰,然后才会有寓言作为其影子出现。寓言虽有其十分严肃性,但比起力图以诗意来表现的威严的事实和科学的确实性来,可以说它是戏剧性的影子,不过是幻想所起的作用。寓言是必然性的产物,而不是其创造者。不论是班扬的寓言,还是其他任何寓言都是如此。因此,对于异教仍需探讨,其科学的必然性来自何方?那些令人困惑的各种寓言、谬误和混乱的根源出自何处?它是怎样的?它是什么?

不论在这里或任何其他地方,妄图对异教的年代久远、令人困惑和模糊不清的错综复杂现象进行“解释”,无疑是愚蠢的。这种现象不像遥远的大陆、坚实的土地与事实而是像虚无缥缈的幻境。这种现象过去虽然是真实的现在已不复如此。我们应该理解,这种表面的幻境一度曾是真实的,它不是诗人的寓言,更不是诡计和欺骗所创造的。我认为,人们绝不会相信空洞的废话,绝不会使自己的精神生活受各种寓言的危害。在任何时代,特别是在早期真诚的时代,人们就有识别骗子和憎恶骗子的本能。我们不妨试一试,撇开异教起源于欺骗和寓言的说法,并热情地倾听那异教时代久远而杂乱的传说,看我们是否至少能够肯定这一点:在人们的心灵中存在着某种事实;他们也并不撒谎或精神错乱,而是在其本身低下的状况下保持真实和神智清楚。

大家都记得柏拉图有关想象的比喻 [4] ,说的是一个在黑暗洞穴中长大的人,突然被带到高处去看日出。他看到我们早已习以为常、漠然置之的景象,会感到多么惊奇,欣喜若狂!他既有童年容易接受外界事物的感觉,又有成年人的熟练官能,他的整个心灵被这种景象所激动,他会认为,那肯定是上帝的安排,他的灵魂就崇拜倾倒在其面前。在原始民族中正是有这种孩童般的崇高性。在原始人中第一个异教思想家,第一个开始思维的人,正是柏拉图所说的那种兼有孩童和成人特点的人。这样的人既有童稚的单纯无拘束,又有成年人的深沉刚强。大自然对他来说尚无名称,他还没有能力像现代人那样把变化无穷的万千景象,如声音、形状和运动概括为宇宙、大自然等等的名称,——从而以一个名称把这个问题一劳永逸地加以解决。对于愚昧无知的野蛮人说来,一切事物都是新鲜的,还没有被各种名称和惯用语所掩饰,一切都毫无掩饰地闪现在他面前,美丽,可怕,而且不能言传。大自然对这种人来说,就像思想家和先知长期认为的那样是超自然的。这个花草繁盛而坚实的大地,有树木、山岳、河流和喧啸的海洋,时而是广阔深邃大海般的蓝天,呼啸掠过天空的风;时而又乌云密布,电光闪耀,冰雹降落,大雨倾盆,所有这一切都什么?啊!是什么?实际上,我们还不了解,而且绝对永远不能了解。人们并不是因为有卓越的洞察力而排除了这个难题,而是由于我们过分轻率、疏忽与缺乏见识。正是因为我们进行思考,所以我们对大自然现象也就不以为奇了。我们形成的各种观念完全受着传统、异端邪说和传言的重重包围与束缚。我们把乌云中的闪光称为“电”,还把它当作一门学问加以讲授,并从玻璃和丝绸的摩擦中得到类似的现象。但是,电是什么?它是什么东西产生的?它从何处来?又向何处去?科学已为我们作出了许多解释,但它还是浅薄的知识,因为它掩盖了伟大、深沉、神圣而不可知的无限领域,这个领域人们永远不能渗透,任何科学对此也显得非常肤浅。尽管我们有各种各样的科学,这个世界仍然是个奇迹。任何对它进行思考的人,都会感到奇妙莫测,以至不可思议

世界上最神秘的莫过于时间,那个无始无终、无声无息和永不停止的东西,叫做时间。它像包容一切的无际海潮,人们和整个宇宙好似漂浮海潮上的薄雾,像幽灵般时。这确实是一种令人瞠目的奇迹,——因为我们无以言传。——哎呀!野蛮人对这个宇宙能了解什么呢?而我们又能知道多少呢?这是一种力量,千变万化、形成无比错综复杂的力量,这种力量独立于我们以外。总之,力量不是我们,而是与我们完全不同的东西。力量力量,处处皆是力量。人们本身也是中心的一种神秘力量。“落在大路上的每片枯萎树叶中都有这种力量,否则,它怎能下落呢?”而且,还可以断言,对于信奉无神论的思想家来说,如果这种力量可能存在的话,这也必定是一个奇迹。这个巨大无限力量形成的旋风包围着世上人们,它永不停息,无边无际,永恒持久。它究竟是什么呢?宗教徒的回答是上帝的创造;它是全能的上帝的创造!信奉无神论的科学,使用科学术语、实验等等办法,却不能自圆其说,把它视为可以装入莱顿瓶 [5] 中在柜台上销售的贫乏而无生命的东西。实际上,任何时候,人们如果真实地运用自身天生的感官,就会认为这是活生生的东西,——啊!是一种无法言传,像神一样的事物。既然各种科学无法解释,我们最好对它表示敬畏、虔诚地膜拜和保持心灵上的谦卑,不用言语,也可以沉默地崇拜。

现在我要进一步说明,在我们这样一个时代,需要有一位先知或诗人来教导我们,去摆脱那些粗浅、不虔诚的束缚、术语和科学传闻。——古代真诚的灵魂尚未被这些东西所累,照自己的主张行事。当今世上的人们只认为天才是神圣的,而在当时则凡是关注它的人都是神圣的,当时的人们赤裸裸地面对这个世界。“一切都像上帝或者就是上帝”。——让·保尔 [6] 仍然这样认为。这位智力超群的让·保尔有能力避开各种不实之词,但是当时却没有这些传闻。老人星 [7] 以其蓝宝石般的晶莹光辉(它那神奇般的蓝色光灿本身远比我们现在见到的要明亮),照耀着荒漠,照入野蛮人以实玛利 [8] 的心坎,引导他走出荒芜的不毛之地,他的未开化的心灵充满感情却又无法以言语表达出来。老人星像是一只小眼睛,发自深邃的永恒向他闪烁,显示其内在的光辉。难道我们就不能理解这些原始人何以崇拜老人星,而后来的古也门人又 [9] 怎么崇拜星辰?依我看,这就是各种形式的异教的秘密所在。崇拜就是超乎寻常的惊奇,对于事物无限的惊奇,就是崇拜。对这些原始人来说,他们看到周围存在的一切事物,都是类似神明或神明的象征。

我们再来看看在这里面有什么永久真理因素。如果我们能放开思路和视野,不是也能通过每一颗星,通过每一片草叶看到上帝吗?现在,我们已经不这样进行崇拜了。但是,当我们认识到每一物体中都有一种神圣的美,每一物体确实仍是“一个可以窥见无限本身的窗口”时,这种崇拜方式不仍有其价值、仍被视为人们所说的“诗人本性”的证明吗?凡能洞察万物中的美的人,我们称之为诗人画家、有天才异禀、才华横溢的可爱人物。那些未开化的古也门人早就——以其自己的方式作出了这种表现。但不论使用何种方式,他们能做到这一步就有其功绩,总比那些十足的笨蛋之所为、比起没有思想的牲口之所为,——即比毫无作为要好得多!

但是,如果我们现在不论见到什么事物都把它看作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对我们显示的象征,那么,我应当补充说人是比任何事物更主要的象征。人们知道圣·克里索斯托 [10] 在谈到希伯来人的舍金纳 [11] 或约柜 [12] 即上帝明显的启示时有句名言:“真正的舍金纳是!”是的,确实如此。这并非空话,而是真正符合实情。我们的本质,我们自称为“我”的内在奥秘,——啊!用什么言辞来表达这些东西呢?——应该说是上帝的气息,是至高无上的上帝在人身上的显示。人的躯体、各种官能和生命,所有这一切不全是那无名之物的外罩吗?虔敬的诺瓦利斯 [13] 说:“宇宙只有一座神殿,这就是人的躯体。没有比这崇高的形式更为神圣的东西。对人的膜拜就是对肉体中蕴含的天启表示崇敬,当我们把手放在一个人身上,也就是接触了上帝。”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只是华丽的辞藻,其实不然。只要认真思索,就知道这本是科学的事实;这种言论表述揭示了事物实在的真理。我们是奇迹中的奇迹,——是上帝非常玄妙难测的奥秘。我们不能理解它,也不知怎样表述它。但是,只要我们愿意,就能感知和体验,情况确实如此。

然而,这些实情,过去比现在更易感受。人类幼年时期的人们既有童稚般的新奇感,又有成年人的认真和深沉。他们不认为仅仅以科学名词便可通晓天地万物,而是只能以敬畏和惊奇的神情直接凝视它们,他们更能感受人和自然中的神性。——他们并非发狂而崇拜自然,而且崇拜人胜过自然中的其他任何事物。正如上述,崇拜就是无限敬仰,他们只要充分运用自己的官能和心灵的全部真诚,便能做到这一点。我把英雄崇拜看作古代思想体系中主要的修饰因素。我可以说我之所谓异教的错综复杂现象,有许多根源,对星辰或自然物体的每一敬仰与崇拜,是一种根源,或是根源中的一个部分。但是,英雄崇拜却是一切根源中最深刻的根源,是主根,其余一切,在很大程度上是从中吸取养分而发展起来的。

再说,既然连崇拜一颗星都有意义,那么崇拜英雄的意义就更大了!崇拜英雄就是对伟人卓绝的敬仰。我认为伟人总是值得敬仰的,实际上,此外再没有值得敬仰的东西了!在人们的胸怀中,没有什么比这种对高于自己的人产生的敬仰更高贵的感情。直到这时,以及在任何时刻,这种感情为人的生活带来了勃勃生机。我认为这是宗教的基础,不仅异教如此,而且更高更纯真的宗教,——迄今已知的一切宗教,都是如此。英雄崇拜,即以无比的炽烈之情,衷心敬仰与膜拜一位神一般的最崇高的人物,——这不就是基督教的萌芽吗?一切英雄中最伟大的是唯一至高无上者,——我们在此无须明说!让我们用庄严的静默,沉思那神圣的事情,就会悟出贯穿于世界上人类全部历史的最终的完美原理。

在比较原始但还不是难以表述的领域内,一切忠诚不是也和宗教信仰相似吗?信仰是对某个有灵感的导师,对某个高尚的英雄表示的忠诚。所以,作为一切社会不可缺少的忠诚,难道不就是源于英雄崇拜的产物,即对真正的伟人表示顺从和敬仰吗?社会是建立在英雄崇拜的基础之上的。对人类社会赖以生存的一切显贵阶层,我们可称之为英雄统治即英雄政府——,或等级制度,因为它也是非常“神圣的”!公爵(Duke,拉丁文为:Dux)意即领袖;国王(King的词源是Kön-ning,Kan-ning),意即有见识有才能的人。社会中到处都有一种对英雄分等级的崇拜,——也就是对真正伟大和贤明人物的敬仰和服从。这并不是毫根据的胡言乱语。我认为,实情确是如此。社会中的显贵要人们,好比是代表黄金的钞票——可惜,其中总会有一些是伪钞。有一些伪钞,甚至有许多伪造的假票,这尚无碍大局,但是,如果全部或大部分都是伪钞,人们就不能容忍了!那就会爆发革命,发出民主、自由平等的呐喊。——由于全都是假票,没有黄金作后备,人民就会在绝望中呐喊,没有黄金,从来就没有什么黄金!——然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类存在,像“黄金”般的英雄崇拜就会存在。

我充分注意到,有人认为英雄崇拜,即我所谓的英雄崇拜,在现今已经过时了,终于不存在了。这种否认当今时代伟人的存在,否认对伟人的需要的说法,是值得花些时间加以研究的。我们向评论家举出一位伟人,譬如路德,他们一开头就对他进行所谓“描述”,不是对他崇拜,而是从各方面加以评头论足,使他变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他们说,他只是“时代的产物”,是时代把他召唤出来的,时代主宰了一切,他毫无作为,他不过做了我们这些渺小的批评家也能做的事情而已!这种说法,在我看来是可悲的。是时代呼唤出来的吗?哎!我们知道,各种时代都要竭力召唤自己的伟大人物,但是他们召唤,伟大人物并不一定能出现!当伟人没有出现,上帝没有委派他时,即使时代大声疾呼,仍不免陷于混乱和破灭,因为伟人未能应运而生。

如果我们想一想,只要能找到一位伟人,一位英明和诚实的人,其智慧足以真正识别时代的需要,其胆略足以将时代引向正路,那么,任何时代就不至于崩溃。这样的人是所有时代的救星。但是,那些平庸的时代,由于人们没有信仰、苦恼和困惑,由于他们毫无朝气的疑虑特点和难以克服的境遇,软弱无能地陷入更深的困境而走向崩溃,所有这一切,我把它们比作干枯的柴火,正等待上帝的火种点燃。伟大人物有直接来自上帝的无穷力量,就是火种。他的言论是济世良言,人人都能信赖。他一旦把柴火点燃,一切都围绕他本身燃烧,变为和他自己一样的熊熊烈火。有人认为,是那堆干枯的柴火把他召唤来的。它们确实非常需要他,但是关于呼唤他——!——我想,那些人就是目光短浅的评论家,他们叫嚷:“看!难道不是干柴引起火来的吗?”对于一个本身就微不足道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不信仰伟人更可悲的了。就一代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完全漠视精神上的火种,而只相信那堆干柴更可悲的了。这就是没有信仰的最终结论。在世界历史的任何时代中,我们将会发现,伟人是他们那个时代不可缺少的救星,——他们是火种;没有他们,柴火不会自行燃烧。我早已说过,世界历史是伟人们传记

这些渺小的评论家力图宣扬无信仰和普遍的精神瓦解,但所幸他们并不总能完全成功。在任何时代总有可能产生伟人,足以说明他们及其理论是不切实际的胡言乱语。更值得注意的是,不论何时,他们都不可能把活着的人们心中对伟人的某种特殊的崇敬彻底消除,这种真诚的敬仰、忠诚和崇拜,即使还是模糊不清和歪曲的,都不可能被彻底消除。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永远会有英雄崇拜。鲍斯韦尔 [14] 崇拜他的约翰逊 [15] ,甚至在18世纪也是如此。不信宗教的法国人信仰他们的伏尔泰 [16] ,对他掀起了一种非常奇特的英雄崇拜,在他生命的最终时刻,他们“把他隐埋在玫瑰花下”。法国人对伏尔泰的崇拜,总使我感到非常奇怪。诚然,如果说基督教是英雄崇拜最高的实例,那么,对伏尔泰主义的英雄崇拜则是最低级的!他的一生是反基督的一生,在这方面又展现出一种奇特的对照。没有哪个民族像伏尔泰那样的法国人不容敬仰别人。挖苦是他们整个精神的特色,崇拜在其中没有任何地位。可是请看,伏尔泰这位老人从费尔奈来到巴黎时,已是84岁高龄了,老态龙钟,身体虚弱。他们认为他也是一种类型的英雄,他毕生锄邪扶正,解救卡拉斯们,揭露上层社会的伪君子面目。——总之,虽然方式奇特,也像勇敢的人一样战斗。而且,他们还认为,如果说挖苦是重要的事情,那就再没有比伏尔泰更能挖苦的人了。他是他们每个人理想的化身,行为的楷模,在一切法兰西人中,最具有法国人的特点。实际上,他是他们的神,这样的神正适合于他们。因此,所有的人,从安托瓦内特王后到圣但尼港的海关关员,有谁不崇拜他呢?上流社会人士把自己乔装成酒店侍者。驿站站长大声喝令他的车夫说:“快点,你是在为伏尔泰先生赶车呢。”在巴黎,伏尔泰坐的马车简直像“彗星核,后面跟随着像彗星尾的人群挤满整个街道”。女士们总要从他的毛皮大衣上揪一两根毛,作为神圣的纪念物加以保存。整个法国的最高尚、最美丽和最尊贵的人无不认为伏尔泰比他们更高尚、更美丽和更尊贵。

诚然,从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奥丁到英国的萨缪尔·约翰逊,从基督教神圣的创始人到百科全书派已衰落的首领,不论何时何地,英雄都受到崇拜。情况将永远如此。我们大家都爱戴伟大人物:爱戴、尊崇和谦恭地拜倒在伟人面前,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值得为之真诚地折腰吗?啊,每一个真正的人,难道不是为尊崇高于自己的人而感到自身更高尚了吗?人们心中没有比这种感情更高贵、更神圣的了。我感到非常欣慰的是,怀疑论的推理、平凡的琐事、任何时代的伪善和枯燥及其影响,都不能毁掉人心中这种高贵的、天生的忠诚与崇拜。在无信仰的时代,人们目睹形势江河日下,满目疮痍,它很快就要转变为革命的时代。对我来说,在这个时代,可以看到英雄崇拜的不可摧毁性,像永恒的磐石,在革命形势的摧枯拉朽中不会消失。在革命年代,人们周围事物的混乱遭难,甚至土崩瓦解,将会停止;不再继续。英雄崇拜则是永恒的基石,人们将藉此开始重建新时代。人类从不同的意义崇拜各路英雄,我们大家都尊崇伟人,而且必须永远尊崇。我认为,这是人类历史剧变中有生命力的中流砥柱,——也是近代革命史的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点;否则,它将变为一片深不可测和漫无边际的海洋。

以上就是我在古老民族的异教中发现的众多事实。只是覆盖着一层古代陈旧的外表,但其精神却仍然是真实的。大自然仍是神圣的,它是上帝活动的显示,英雄仍是值得崇拜的:这正是一切异教在落后狭隘的早期形式下竭力要表达的。我觉得,对我们目前情况来说,斯堪的纳维亚异教比其他任何异教都更能引起我们的兴趣。这首先因为它是最后一种异教,它在欧洲众多的宗教中一直延续到11世纪;800年前,挪威人还是奥丁崇拜者。其次,它也是我们祖先的信条,我们的血管里仍流着他们的血,毫无疑问,在许多方面,我们同他们仍有相似之处。奇怪的是:他们确信异教,而我们的信仰则迥然不同。由于种种原因,我们有必要对挪威人粗浅的信条稍作考察。我们有比较可靠的办法来实现这点;在斯堪的纳维亚的神话中,还有饶有兴趣的一点:即这些信条保存十分完好。

据地质学家表明:冰岛那个奇异的岛屿是由海底火山喷发形成的。它是一片贫瘠和遍布熔岩的荒地;一年中有好多月淹没在昏暗的暴风雪中,只是在夏季才闪现短暂的山野美景。它屹立在北海中,严峻挺拔,岛上有皑皑雪山,汹涌的喷泉,含有硫化物的水塘和可怕的火山口,宛如冰霜之神与火神进行搏斗后留下的一个荒芜混乱的战场。——在那里,即我们几乎从不指望找到文献和文字记载的地方,上述事情却用文字记载下来了。在这片荒地的海滨,边缘则是多草的田野,在那里牲畜得以生存,人们藉饲养牲畜与捕鱼为生。看来,那里的人好像有诗人气质,他们有深刻的思想,而且能用言语将思想优美地表达出来。如果冰岛没有从海底爆发出来,如果没有被北欧人发现,那确是一个莫大的损失!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诗人,很多是出生于冰岛。

萨蒙德是冰岛早期的一个基督教教士,可能是他对异教有眷恋难舍的兴趣,搜集了当时即将湮没失传的古代异教歌曲。——这些神秘主义的预言性诗歌绝大部分具有宗教色彩。斯堪的纳维亚的评论家们称它为《老埃达》或《诗体埃达》。埃达 [17] 一词,其词源不明,据说意为女祖先。约百年以后,斯诺罗·斯特莱森 [18] 这位冰岛非常著名的绅士,曾受教于萨蒙德的孙子,在从事其他著述期间,着手整理这些诗歌,将全部神话汇集成一本散文概要;他用流传诗的新发现的断简残篇作了解释。这确是一部独出心裁的天才之作,人们可以称它为潜意识艺术;整个地说,它是一本表达清晰明白、至今读来仍有兴味的著作。这本著作就是《新埃达》或称《散文埃达》。通过上述著作和至今仍在北欧盛行的其他许多用冰岛文写的中世纪北欧传说,以及用冰岛文和非冰岛文的评论,我们甚至今天仍可能仿佛面对面地直接洞察和了解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信仰体系。让我们不要再把它当作错误的宗教,不妨把它看作是古代的思想,试看我们是否能对它有所赞同。

我认为,这种古老的北国神话的主要特征,是把大自然的有形活动人格化,把物质的大自然活动被真诚而简单地视为完全是非凡的、令人惊奇的神圣事物。今天我们能作为科学加以解释的事物,他们都很惊异,把它作为宗教表示敬畏,顶礼膜拜。他们把那种隐秘的对人类有危害的自然力想象为“巨人”,一种恶魔般的浑身长满粗毛的巨物。冰霜、火和海啸,这些就是巨人。而那些像夏日的炎热、太阳等友善的自然力则被视为众神。宇宙的统治权被分为这样两种力量,它们各据一方,互相残杀,永无休止。众神住在天上的仙宫即亚森园或神园中;而那些巨人居住的巨人之家,则在遥远、黑暗、混沌的地方。

所有这些奇谈怪论,如果我们追根溯源,它并不是没有根据和毫无意义的。例如,作为自然力的火焰,我们现在用某个通俗的化学名词来表达,从而把潜藏在一切事物内部的那种主要的奇特本性掩盖起来了。古代北欧人则把它叫做“罗克”,即巨人中一种反应极快的狡猾恶魔。据西班牙一些航海家说,拉德伦群岛 [19] 上的野蛮人,也把他们从未见过的火当作居住在干柴中的一种魔鬼或神,认为人们一旦接触它,就会被狠狠咬住,而火是依靠干柴生存的。从我们这方面来说,倘若没有过去愚蠢行为的帮助,就不会有化学,我们也同样会认为火焰是奇迹,不知什么火焰?——又如,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先知视冰霜为一种怪异的灰白色巨人,即白霜巨人或称为莱姆(意义均为白霜)。这种古老的词,现在几乎废弃了,唯有苏格兰仍用来表示白霜。莱姆在当时并非像现在这样看作无生命的化合物,而是指一个活生生的巨人或魔鬼。这个怪异的巨人莱姆,晚上把他的马群赶回家,坐下来“梳理马的鬃毛”。这些马就是冰雹云,或是疾驰的冰霜风。他的牛,——不,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亲戚巨人海米尔的,这些牛就是流动的冰山。这个海米尔能用其魔眼“扫视岩石”,而岩石便崩裂

当时的人们,并不知道雷仅仅是云层中阴阳电发生作用的结果,而认为是唐纳神(即雷神)或托尔神 [20] ,亦即友善的夏热之神的摆布。打雷是他发怒,乌云密布是托尔神皱起双眉的怒容,天上发出的闪电是托尔神挥舞其手中那个无坚不摧的大锤,他驱动隆隆的战车通过山顶,那就是轰鸣的雷声,他愤怒地“吹他的红胡子”,那就是雷前呼啸的风暴。再有是鲍尔德 [21] ,这位美丽、公正和慈善的正直之神(早期基督教传教士发现他像基督),就是太阳。太阳是可见的万物中最美的,在人们有了各种天文学说和历书之后,他还是奇妙的,仍然是神圣的!但是,我们听到过的最著名的神,也许是德国词源学家格林 [22] 发现的希望之神。希望之神能给予人们所希望的一切!这不就是人类精神的最真诚而又最原始的呼声吗?人类过去形成的这种最原始的理想,在近代精神文明的各种形式中仍然显示出来。然而更深入的思考必然会使我们了解,希望之神并非真正的神。

至于其他各种神和巨人,我只从词源学方面予以提及。海啸是巨人埃吉尔 [23] ,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巨人。据我所知,直至今日,在我们的特伦特河上,当洪水泛滥时,就会出现危险的回流或旋涡,诺丁汉 [24] 的水手们称它为埃格,意为涌潮,波涛,他们大声疾呼:“小心,埃格来了!”奇怪的是,这个词像沉入水中的世界露出的高峰一样幸存至今!诺丁汉水手们的祖先曾经信仰埃吉尔神。确实,我们英国人同丹麦人、挪威人有着密切的血统关系;或从本质上说,丹麦人、挪威人和撒克逊人,除了像异教徒和基督教徒等之间有表面上的不同外,没有什么根本区别。在我们全岛上,由于过去不断的外来入侵,我们在很大程度上与丹麦人混合。当然,我认为,这种现象在东海岸较为明显,而北方地区最为突出。亨伯河以北,整个苏格兰平民百姓的语言仍有很浓重的冰岛语成分,它的德语特色仍有古代斯堪的纳维亚语的色彩。因此,如果说得好听一些,他们也是“诺曼底人”即北欧人!

至于主神奥丁,我们以后再论。现在请大家注意,斯堪的纳维亚异教的本质,实际上也是一切异教的本质在于:把自然力视为神圣的、巨大的和人格化的力量,或是当作神,或是当作魔鬼。不难理解,这是人类对无比巨大的宇宙总是敬畏和惊奇而表现出自身的幼稚思想。我认为在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信仰体系中存在着某些非常真诚的、非常重要而有气魄的东西。它与古希腊异教的轻快优美性有显著的不同。斯堪的纳维亚信仰体系的特征是普遍的单纯性与质朴性。这是一种思想,即深沉、直率和诚挚的心灵的真诚思想,对周围事物完全开放,并对这些事物作直接和真诚的检验,这正是一切时代中一切完美思想的首要特征。它不像希腊异教那样优美轻快半似嬉戏;而是显示出本身某种简朴的真实性和淳朴的力量,表现自身一种深切而原始的真诚。比起美丽的阿波罗 [25] 的塑像和明朗轻快的神话来,北欧的神话,令人感到奇特。据传说,众神为了宴请海啸巨人埃吉尔需要“酿酒”,派托尔神到巨人国取大锅。托尔神历尽艰险,终于取到了锅,将它扣在自己头上,像戴了巨大的帽子,然后摇晃着离去。他全身被锅罩住,锅把挨到了他的脚跟!北欧神话体系的特征,是崇仰一种庞然大物,即巨大而笨拙的巨人。这种巨人,虽力大无比,却都是质朴粗野,孤独无援地迈着不稳的阔步。只须考虑他们关于创世的最早神话,这种特征尤为明显。巨人伊默是由“暖风”和冰霜与火的斗争留下的混杂物所造成的。众神把他杀死,决定用他来创造一个世界,他的血变成海洋,他的肉化为陆地,他的骨骼成为岩石,他的眉毛建成众神居住的仙宫,他的头盖骨变为无边无际的苍穹,他的脑浆化为云彩。其想像力远远超过大人国 [26] 的故事!这种宏伟的、巨人一般的、庞大无比的原始思维,——在以后适当的时候演变为莎士比亚和歌德作品中更为坚实的崇高特色,它已不是巨人般的,而是神一般的,其力量比巨人更为强大!尽管如此,——这些古人,无论从肉体上或精神上来说,都是我们的祖先。

我也欣赏古代北欧人关于伊格德拉西尔树 [27] 的想象。他们把一切生命描绘成一棵树。伊格德拉西尔就是生存的白蜡树,它的根深扎在赫拉 [28] 或死神的冥府;它的树干耸入云霄,树枝伸展在整个宇宙上空,这就是生存之树。在它的根部,——即死神的王国里,坐着三个命运女神,即现在、过去和未来,她们用圣井之水浇灌树根。“树枝”从萌芽到落叶——这就是世上发生的各种事件,各种事物的经历,各种事情的完成或灾难性的结局,——它贯穿在任何空间和时间。这不就是说,每片树叶是一个人物的传记,每一条须根是一言一行吗?而它那许许多多树干就是各民族的历史。那瑟瑟树声就是古往今来人类生存的喧闹。它在那里成长,由于它,人类激情的气息通过它发出沙沙的声响,——有时则像暴风一般怒号,像众神的咆哮。这就是伊格德拉西尔树,即生存之树。这就是过去、现在与未来,也就是已做过的、正在做的和将要做的一切,“是To do()这个动词不定式的各种变化形式”。我们考虑一下人类事物怎样循环变迁,其中每一个事物与其他事物之间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再考察一番我今天向大家讲话的言语,它不仅吸收密西哥特人 [29] 乌尔费拉 [30] ,而且也来自最初开始说话的一切人。——我认为没有比这棵树的比喻再贴切的了。真是美妙,既完美又壮丽。这个“宇宙机器”——唉,与它对照思索一下,确实就是如此!

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对自然的观点非常奇特,与我们对自然的认识迥然不同。这种观点究竟来自何方,我们不愿被迫详加讨论。但是有一点我们却可以说:“它起源于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思想”,——首先是具有原始思维能力的最早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思想,我们应该称他为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第一个“天才人物”!世界上的芸芸众生怀着动物那种说不出的模糊惊奇感情,或者怀着人所独具的那种痛苦而无法弄清的惊奇感情,从这个世界匆匆离去,直到伟大的思想家即有创见的人物、先知出现,用语言形式表达的思维焕发所有人进行思维的潜在能力。这正是思想家、精神上的英雄人物的作用。他所说的,所有的人决不是不想说而是渴望要说。于是,所有的人的思想像是从痛苦的着了魔似的昏睡中开始醒来,围绕他的思想;并对它作出响应说,是啊,正是如此!人们高兴得像在黑夜中见到了曙光。实际上,这不就是从非存在到存在,从死到生的觉醒吗?我们至今仍尊敬这样的人,称他为诗人、天才等等。但是从这些原始人看来,他是真正的魔术师,是能为他们带来意外幸福奇迹的创造者,是先知,是上帝!——人们的思想一旦被唤醒,就不会再安睡,它自身会发展成一个思想体系,经过一个接一个的人,一代接一代的继承成长,——直到它臻于完美地步,这种思想体系不能再向前发展,而必须让位于别的思想体系时止。

我们相信,对北欧人来说,现在名为奥丁的北欧主神,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是一位导师,是人们灵魂与肉体的主宰,也是一位其价值不可估量的英雄,人们对他无限敬仰,超越了他们的认识界限,变成了崇拜。他不是有清晰表达思维的能力,还有其他许多不可思议的能力吗?原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对他怀着无限感激之情,由衷地认为理应如此。他不是为他们解开了这个世界的斯芬克斯 [31] 之谜,为他们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命运提供可靠信念吗?由于他,他们了解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将来应该追求些什么。由于他,生活有了音调悦耳的语言来表达,而且是他最早使生命充满活力!——我们可以认为这位奥丁是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之源:不论奥丁是作为一位神,还是称作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第一位思想家,他其实是人群中的一个。他的宇宙观一经传播,在众人的思想中开始形成同样的观点,它发展,并不断地发展,人们总认为它是永远可信的。它铭刻在众人心目中,但肉眼无法看到,犹如隐显墨水写成的;一经他启发,人们就恍然大悟。不仅如此,世界上任何时代中的重大事件、一切其他重大事件的根源,不都是与思想家降世相关的吗!——

还有一点,我们不应忘记;要对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两种《埃达》的混乱情况略加说明。这些作品并不是一种前后一贯的思想体系,严格地说,是多种相继体系的汇集。我们从《埃达》中看到的所有这种古代北欧人的信仰,犹如同一画面上的画,分不清距离远近。在实际生活中,却并非如此。应该说,自从最早的信仰开始以后,世代相传,它各有不同形式的深度与广度。所有的斯堪的纳维亚思想家,从第一个起始,都为那种斯堪的纳维亚思想体系做出了贡献,不断给以新的提炼与充实,这是所有思想家的共同成果。可是,它究竟有过什么样的历史,如何经过思想家们一个接一个地努力,使其形态怎样相继发生变化,直到今天我们看到的《埃达》中那种最后完善的形式,这些情况,现在无人知晓。至于在这个过程中,是否出现过像特拉比松德会议 [32] 、特兰托会议 [33] 那类宗教会议;是否出现过像阿塔纳西乌斯 [34] 、但丁和路德那样的人物,就犹如沉入寂静的黑夜毫无反响。我们只能知道它曾有过这样一段历史。一个思想家不论在何处出现,对他所思索的事物会有所贡献、有所补充,也会使其产生变革或引起革命。可惜的是,一切革命中最重要的“革命”,由奥丁亲自领导的革命,不是也像其他的革命一样已经消失了吗!奥丁有什么历史呢?当我们想到他曾经过历史,却感到奇怪!因为奥丁是和我们一样的一个人,他身穿原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衣饰,蓬乱的胡须,激动的眼神,粗鲁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言谈举止;和我们一样有忧有喜,像我们一样有四肢和容貌。——总之,本质上与我们是完全一样的,而且作出了如此的业绩!但是,他的业绩绝大部分已经消失,只留下这位创业者的名字。人们会说,明天是“星期三”,即奥丁日!可是,关于奥丁生平没有历史记载,没有文献可查,也没有值得一提的猜测。

斯诺罗确实在他的《挪威诸王史》一书中,以极为朴素的手法,几乎是一种简洁的商务行文笔调记述着:奥丁是黑海地区一位英勇的君主。他拥有十二个贵族和许多平民,迫切要向外开拓。他率领这些亚森人离开亚洲,对外征讨,最后在欧洲北部定居,并发明了文字、诗歌等等。——不久以后被这些斯堪的纳维亚人作为主神加以崇拜,他的十二个贵族被认作他的十二个儿子,也像他一样成了神。斯诺罗对此深信不疑。与斯诺罗同一世纪的一个非常怪僻的北欧人萨克森·格拉马蒂克 [35] 更不犹豫,竟毫无顾忌地把每个神话中的历史事实当作丹麦或其他地方人间的实事记载下来。几个世纪以后,博学而谨慎的托尔费乌斯 [36] 通过计算为它确定日期。他说:奥丁到欧洲大约在公元前70年。所有这一切都是毫无可靠根据,站不住脚的,无从说起。那都是久远久远以前的事,岂止超过公元前70年!奥丁的年代,他的冒险经历,当时社会的全部历史、人物和环境,同我们相隔不知多少千年,我们永远也无法了解。

此外,德国那位古籍研究者格林甚至否定曾经有过奥丁这个人物,他用词源学予以证明。他认为奥丁一词的词源形式为Wuotan,这个词作为主神的名字遍及条顿语民族的各个地方。格林认为,这个词与拉丁语vadere,与英语的wade等类似的词有密切的联系,——其主要意义为最初的运动、运动的源泉和力量,因此是最高之神的合适称谓,而不是任何人的名字。他又说,在古代撒克逊、德意志及一切条顿民族中,这个词的意思就是神(Divinity),由这个词派生的形容词全都指神圣的(divine)、至高无上的(supreme),或与主神有关的某些事物。这种说法很有可能!我们应该尊重格林在词源学方面的见解。我们姑且确认,Wuotan一词意指Wading,即运动的力量。可是,仍然存在着问题:为什么它只能指神,而不能同时又是英雄人物或推动者(Mover)的名字呢?至于形容词及其派生词,——难道我们没有看到西班牙人由于他们共同赞美洛佩(Lope)这个人,从而习惯上把美丽无比的花朵和女性说成“洛佩花”、“洛佩女”吗?如果西班牙这种习惯发展下去,洛佩这个词不也就变为象征神圣的形容词了吗?实际上,亚当·斯密在他的《语言论》中推测,不论何种形容词都是这样形成的:有些全是绿的东西,因其主要特征是绿色,因而定其名为绿,于是,另一种具有这类性质的东西如树,我们称之为绿树,——像我们仍在说“蒸汽机车”、“四驾马车”等等。斯密认为,一切主要的形容词就是这样形成的,最初是指的实体和事物。我们不能因为词源学上这类问题而否定一个人的存在!无疑曾经有过最早的导师和首领,肯定有过实际存在的奥丁这个人,奥丁这个词不是形容词,而是指实在的有血有肉的英雄人物!一切传统的说法、历史和历史的反响,与所有这些想法都是一致的,它使人们理解和确信这一点。

奥丁这个人是怎样被人们视为和主神的呢?——这确实是个问题,没有人希望对此作武断的结论。我已经说过,他的人民对他无敬仰,至今还衡量不出这种信仰的程度。不过,可以设想人们自己对某个最伟大人物的衷心热爱会不断发展,以至超越一切界限充满了整个思想!或者,如果设想一下奥丁这个人,情况将会怎样呢,——由于他是一个伟大而深沉的人物,具有神感和神秘的潮水般的想像力以及不知来自何处的自我冲动,这对他自己来说,永远是一个谜,使他感到恐惧和惊奇——觉得自己也许是神,觉得自己是“Wuotan”、“运动”、至高无上的力量和神的某种流出物。从其着迷的眼光看来,整个大自然都是这种力量和神的令人惊奇的光辉象征;并认为Wuotan的某种流出物寓于其身!他不一定虚伪,他只是说出了自认为是最真实的话,但却是错误的。一个伟大人物,不论他是如何真诚,却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时而觉得自己在天上,时而却又觉得身在深渊。在一切事物中,最难测度的是——他自己!外界对他的看法和他对自己的估量,这两者奇妙地相互作用,有利于对问题的互相确定。由于所有的人都虔诚地崇敬他,由于他自己的朴实的灵魂充满着高尚的热情与爱慕,充满着旋风般的混沌无知和灿烂的新光芒,于是他周围的神圣的世界突然使一切变得神奇美妙,这种情景从未有人遇到过,此时他会怎样思忖自己呢?是“Wuotan”吗?所有人都回答,是“Wuotan”!

其次,我们要考虑纯粹的时间在这类事情中会起什么作用。如果一个人生前是伟大的,在他死后如何变得更加伟大十倍。这是传说就像暗箱放大器那样起着多么巨大的夸张作用啊!由于受人内心中爱慕和崇拜等激励,事物在人们的记忆中,在人们的想象中会得到夸张。在蒙昧无知的时代,没有日期或文献,没有书籍,也没有阿伦德尔碑文 [37] ;只是到处留下了那些没有文字的纪念性的石塚。由于没有记载,任何伟人,一旦了解他的同代人均已去世,在三四十年间,就会变成神话式人物,更不用说三百年、三千年以后了!——!——在这类问题上企图加以推论是无益的,它们不是用推理和图解可以解决的,从逻辑上显然是说通的。对我们来说,像在巨大暗箱影像中心看出微弱的真实光线那样,能从极其遥远的历史中辨别出某些闪光,能辨别出它的整个中心不是荒诞和虚无,而是合乎情理的实在东西,也就足够了。

这道光芒在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心灵的黑暗大旋涡中照亮。他们的心灵虽然愚昧,却有活力,一心等待着光明,我认为,这就是整个问题的核心。至于这道光芒,怎样在以后神奇地扩展千百倍,以其绚丽多彩的种种形式闪耀,并不决定于它自身,而取决于接受它的民族心灵。人们感觉到的光芒的色彩与形式,是透过雕花玻璃映现的。——想来也真奇怪,对每个人来说,任何最真实的事实,总要受人的性格的影响来塑造。我说过,最诚挚的人在和他的熟人交谈时,总会陈述他认为的事实是自然界的真实现象。但是,这种现象或事实体现自身的方式,——即变成他认为的那种事实,——不论过去和现在,都要受他自身思维法则的修饰。这些思维法则虽然微妙深奥,却是普遍的,永远起作用的。对每个人来说,自然界是他自身的幻觉,世界是“他自身梦幻”的复合。谁能知道所有这些异教寓言的形成脱胎于哪些难以捉摸的微妙精神法则!12这个数,是最可除尽的数,它能被2除,被4除,可以3等分、6等分。这是最奇特的数。——它是以确定黄道十二宫、奥丁的儿子数和其他许多以12为数的东西。任何有关数的传闻都有归为12的倾向,其他各个事物也都如此。而且也是无意识的,——并没有制造各种“寓言”的意思!但是,那些原始时代人的清醒目光会迅速洞悉事物的奥秘关系,从而完全坦然接受。席勒在《维纳斯的腰带》中认为,永恒的美学真理是一切美的本质。但是奇怪的是,——他审慎地避免提示古希腊神话家曾经有过讲述“批判主义哲学”的任何概念!——总之,我们不应继续讨论那些漫无边际的领域。难道我们不能承认奥丁是曾经实际存在的人吗?虽然在传说中确有不少讹误,但是,如果认为是纯粹的谎言、毫无根据的虚构和故意的讽喻,——而我们的祖先却相信它们,这种说法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奥丁的如尼文 [38] 是他的一个重要特色。如尼文以及用它作出的各种“魔法”奇迹,成为传说中非常吸引人的东西。如尼文是斯堪的纳维亚字母;当时的人们设想奥丁是文字以及“魔法”的创造者!他把他内心看不见的思想用书写文字表达出来,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这是第二种语言,它和第一种语言同样是令人赞叹的创造。人们记得秘鲁国王阿塔瓦尔帕 [39] 对文字的惊奇和怀疑的情景:他命令他的警卫西班牙士兵在其拇指甲上画一个(Dios)字,又叫另一个士兵照样做,以确定这样的奇迹是否可能 [40] 。如果奥丁给他的人民带来文字,他当然就会有很多魔力!

在北欧人中用如尼文书写,具有某种独创性。它不是腓尼基 [41] 字母,而是斯堪的纳维亚本土的字母。斯诺罗进一步指出:奥丁还创造了诗歌;诗歌是人类语言的乐曲,也是由这种神奇的如尼文符号谱出来的。设想人们都回到各民族的幼年时代,欧洲处在早期绚丽的晨曦中,一切沉浸在宏伟日出时朝气蓬勃的光辉中,欧洲人首先开始思索,向往未来。在这些坚强的人们心中充满着惊奇和希望,像孩童思想那样散发出惊奇与希望的无限光辉。当时,在大自然的坚强儿子们中,出现一个不仅是粗犷的首领和战士,以他野蛮的炯炯目光识别应该做什么,并以他狂暴的雄狮般的勇猛把事情完成;而且还是一个诗人,即我们所谓的诗人、先知和非常虔诚的思想家和发明家,——像真正的伟人一样。一个英雄从各方面来说都是英雄;首先是他的灵魂和思想。这位奥丁在其原始的发音尚不健全的情况下却有话要说。他敞开伟大的胸怀领略这个广阔的世界和人生,并以非凡的言语作了表达。因此,我认为,他作为英雄,其外表虽粗野,却是一位聪明的、天才的和心灵高尚的人物。既然我们至今仍然敬慕这位超群的人物,那么,那些刚从蒙昧中醒悟,开始思维的原始斯堪的纳维亚人会怎样对待他呢!对他们说来,当时还没有任何名称来表达他们的想法,但感到他是崇高的,而且是最崇高的;是英雄、先知和上帝;是所有人中最伟大的Wuotan。思想总是思想,不论它采取何种表达方法。从本质上推测,这位奥丁一定是具有最伟大人物素质的人。在其朴实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崇高的思想!他用以表达的粗陋的言辞,不正是我们现在仍在使用的英语词汇的基本词根吗?他在蒙昧时代作出了如此的成果,犹如黑暗中点燃的明,是显示原始人崇高心灵和智慧的明灯,也是至今仍照耀我们的唯一明灯。所以我说,他作为一个英雄,必定在那里发出光辉,使蒙昧时代多少得以启蒙,——这仍然是我们大家要继承的任务。

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典型的北欧人,是当时条顿民族中最优秀的人物。原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心中对他满怀无限敬仰;直至崇拜。他是无数重大事件的根源,他的功绩不断被发现,从久远的几千年来,涉及条顿人生活的各个领域。我说过,我们自己所说的星期三不仍是奥丁日吗?英语中一些地名的词根与此类同(例如,Wednesbury,Wansborough,Wanstead,Wandsworth),可见,奥丁也影响到英国,这些词本是同根生出的叶子!他是一切条顿民族的主神,是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楷模。——他们就是这样敬慕这位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楷模;这是他在世上赢得的幸运。

因此,即使奥丁这个人本身已经完全消失了,但他的巨大影响却仍然体现在他的整个民族的历史中。这位奧丁一旦被承认为神,我们可以充分认为,整个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自然观,即模糊不系统的自然观,不管过去怎样,从此开始完全不同的发展,变为一种新的方式。凡是奥丁理解的和用他的北欧古文字与音韵传授的一切,全条顿族人民都铭记在心,并加以发扬光大。奥丁的思维方式成为他们的思维方式,——即使在新的条件下,这种思维方式仍然是每个大思想家的历史。斯堪的纳维亚的神话,仿佛是从过去死气沉沉的深渊反射到摄像机暗箱上的巨大影像一样,显示出笼罩整个北方上空的巨大、混杂的画面,这在某种程度上,不就是奥丁这个人的生动写照吗?他的本来面目的巨大影像,就是在这种方式下,或隐或现地在那里发展,而且变得混淆不清。所以我说,思想终究是思想,没有一个伟大人物是虚度一生的。世界历史不过是伟大人物的传记而已。

我认为,在这种原始形态的英雄品质中存在着非常动人之处;当时的人们尽管如此朴实无能,却对一位英雄衷心爱戴。从外表上看这似乎毫无用处,但它却是一种最崇高的感情,而且从一定意义上说,它是与人类自身共存的感情。如果说,现在我能在某种程度上表述我长期的深切感受,那么,我认为对英雄崇拜的感情是人类生命的要素,是我们这个世界上人类历史的灵魂。——这就是我们现在进行这个讨论的主要意义。我们现在已经不把伟人当作神了,也不再限地敬仰他了。啊,不那样了!我们了很多限制!但是,如果我们没有伟人,或者对伟人根本也不予敬仰,——事情就会更糟。

这种原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的英雄崇拜,是古代北欧人观察宇宙和调节自身的全部方法,它对我们现代人来说有着不可磨灭的功绩。这是认识大自然的神性和人类的神性的一种原始的幼稚方法,它是最粗糙的,又是诚挚的、坚定的、巨人般的,象征着这个孩子将会成长为一个巨人!——这曾经是真实情况,现在却已不复存在了。它像是发自早已不在人世的我们祖先的被窒息了的沉闷声音,从遥远的年代向与他们有着血缘关系的现代子孙们呼喊道:“这是我们在那时候对世界的看法,即我们对这个宇宙和生命的深邃奥秘所能形成的全部影像和观念。不要藐视这些认识。你们现在已经超过了它,有了广阔的视野,但是你们也还没有到达顶峰,你们的观念虽已扩大了很多,但仍然是片面的,不完全的。这种事情,不论何时,没有人能全部了解,即使再经过数千年的新发展,人们将会发现他们力争认识的仍然只是它的一部分,这种事物比人巨大,它是无限的,不能被人完全理解的!”

我们发现,斯堪的纳维亚的神话,以及一切异教的神话,其本质在于承认自然界的神性,是人类与其周围世界中那种显然在起作用却又看不见的神秘力量进行真诚的交流。应该说,斯堪的纳维亚神话比我们所知的任何神话更为真诚。真诚是它的重要特征。它没有古希腊神话那样的优美,但它那高尚的真诚(应该说非常高尚)却使我们得到了安慰。我以为,真诚胜于优美。我感到这些古代北欧人对自然现象以开阔的眼光和心灵进行观察,非常认真和诚实,既幼稚而又成熟,有胸怀开阔的朴实、深沉和生气,是一种真实的、充满了爱和敬慕之情而又无所畏惧的方式。这确是一个勇敢而真诚的古代民族。人们发现,这种对大自然的认识,是异教的一个主要因素。而异教中对人及其道德义务的认识,虽然也并不缺乏,但它只是在各种更纯粹的宗教形式中表现为主要因素。的确,这是人类信仰史上一个重大特色和时代,是人类宗教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人类开始把自身与大自然及其力量联系起来,对其充满了惊奇和崇拜,直到以后的时代,人类才认识到一切力量都是道德的,其重要之点在于区别善与恶、应该不应该

此外,我要谈一下《埃达》中所有那些难以置信的描述。我在前面提过,那些作品很可能为时较晚,即使是最早的那些描述,对古代北欧人来说,也很可能是没有什么根据的,可以说是一种充满诗意的游戏。正如前面所述,寓言与诗的描述,不是宗教信仰。首先有信仰,然后才有围绕信仰的寓言的积聚,犹如健康的身体围绕灵魂一样。我完全可以推测,古代北欧人的信仰,像其他各种信仰一样,当它主要还处在沉默状态,不能更多地表述自己,更谈不上歌颂自己的时候,是最充满活力的。

在《埃达》那些虚幻的内容中,在一大堆幻想的主张和传说中,在它们那些动听的神话里,使人们实际信仰的主要内容,可能超不过以下这些:如信仰瓦尔基莉 [42]奥丁神殿;信仰有不可改变的命运;以及勇敢是每一个人所必须的。瓦尔基莉是操有决定战场上生死大权的神,由她们决定的命运是不可违抗的,谁要是被指定战死,屈膝求饶也是无济于事的。这是古代北欧信徒的基本点,——对任何地方一切诚挚的人们都是如此,对穆罕默德、路德、拿破仑都同样适用。每一个这样的人都将它作为自己的基础,用它作纬线编排出自己全部思想体系。于是瓦尔基莉们,即这些操生死大权的选择者把勇敢的人引向天上的奥丁神殿,只有那些卑劣的人和懦夫才被抛到别处,扔到死亡女神赫拉管辖的地区。我认为这是斯堪的纳维亚整个信仰的精华。他们心中清楚,必须做一个勇敢的人,否则就会失宠于奥丁神而遭鄙视并被遗弃。我们可以进一步考虑一番,其中是否包含某些有意义的东西!勇敢是人的责任,是永久的责任,古今同理。勇猛仍是有价值的。一个人的首要责任是征服恐惧。人们必须摆脱恐惧,否则一事无成。一个人不把恐惧踩在脚下,那么,他的行为就是奴性的,不真实的,而且是华而不实的;他的思想是虚伪的,他所思所想也如同奴隶和懦夫。奥丁的这一信条,如果我们剥开其真正核心,即使在当今也是符合实际的。一个人应该而且必须勇敢,他必须奋勇前进,要像一个真正男子汉一样行动,——沉着冷静地相信上帝的安排和选择。总之,要毫无畏惧,不论现在或将来,一个人战胜畏惧的程度将决定他是怎样一个人。

当然,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那种勇敢是非常残暴的。斯诺罗指出:他们认为不在战场上死去是一种耻辱和不幸;当自然死亡即将来临,他们就会在自己肉体上割出许多伤痕,认为这样做,奥丁神就会把他们当作被杀的战士予以接纳。年老的国王们快死的时候,就让人把他们的身体放在船上,将船扬帆起航,并燃起小火烧船;等船一出海,就燃起熊熊大火,用这种方式为老英雄举行葬礼,顿时,在大海中升天!这是野蛮的血腥的勇敢,然而它也是一种勇敢,我认为这比没有勇敢要好。在古代海盗头目中,他们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坚韧不拔的力量!我推想,他们双唇紧闭,沉默不语,不觉得他们特别勇敢。可是,他们无视藏有可怕魔怪的狂暴海洋,也不把所有的人与物放在眼里,——他们不就是我们的布莱克 [43] 和纳尔逊 [44] 那些英雄的祖先吗!古代北欧这些海盗头目,从未受过荷马史诗的歌颂,但是,阿伽门农 [45] 的勇敢,与他们中的某些头目,——例如与诺曼底的赫罗尔夫 [46] 的勇敢相比,不过是一种小小的鲁莽活动,微不足道!赫罗尔夫,即诺曼底的罗洛公爵是一个粗野的海盗头目,至今在英格兰的统治中仍有他的影响。

即使那些历经多少世代的野蛮海盗行径,也不是丝毫没有意义的。这对于确定谁是最强者,谁可以统治谁这点来说是必需的。我还发现,北国一些君王有伐木者(Wood-cutter)的称号,即被称为砍伐森林的国王,其中必有缘由。我推测,实际上,很多国王既是伐木者又是战士。然而,古代北欧的吟唱诗人主要议论后者,——这使得某些批评家产生不少误解。因为任何民族都不能仅依靠战斗而生存,战斗并不能生产人们生存需要的足够用品,我认为真正的好战士,也总是真正的好伐木者,——即在各方面都是真正的革新者、明辨是非者、实干者和劳动者。因为真正的勇敢与凶恶根本不同,是一切的基础。一种更正统的勇敢,表现为与原始森林和大自然的各种邪恶凶残的力量的斗争,为我们征服自然。我们,作为这些前辈的子孙,不是将这种精神继承发扬了吗?愿这种勇敢精神与我们长存!

奥丁这个人具有英雄心声的谈吐,也有给人一种来自天堂的深刻印象,他向他的人民讲述勇敢的深远意义,以及人怎样由此而变成神。于是,他的人民由衷地产生了共鸣,相信他的这个启示,是来自上天的启示,并把他看作向他们传播启示的神。看来,这就是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宗教的最初种子,一切形式的神话、象征性的习俗、思辨、寓言、诗歌和传说都自然地由此生长。这种生长——是多么奇妙!我把它看作一道微光,在斯堪的纳维亚人愚昧的巨大旋涡中闪耀并发展。然而,应考虑到,这愚昧本身中也是有活力的。这种愚昧的活力就是全体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急切的、欲说不能的未曾开化的心灵,只是热切渴望能够表达,永远不断地表达!这样,充满生气的教义就开始生长,不断地发展壮大。——就像一棵榕树,第一颗种子是至关重要的。以后,它的树枝扎入土里长出新根,如此蔓延,不断周而复始,我们就有了整片的树林,茂密的丛林,而这一切都始于一颗种子。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全部宗教,不就是我们所谓的“这个人肖像的巨大影子”吗?批评家们在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一些神话中找出有关创世及诸如此类的说法,与印度神话有些相似之处。如说圣牛阿登布拉“在岩石边舔霜”,这就有点像印度的一种神话,把印度的圣牛移植到严寒凛冽的北国。这完全可能;确实,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说,这些事情,不论地域相距多远,也不论时代相隔多久,都会有相同性质的联系。思想是不朽的,只是会变化而已。我们这个星球上第一个开始思维的人,就是一切的首创者。以后才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古往今来,每一个真正思想家,都是奥丁式人物,以他的思维方式教导人们,他的肖像影子覆盖着世界历史的各个部分。

至于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神话独具的诗的特色或优点,限于篇幅,而且它与我们也没有多大关系,我就不再多说了。我们现在保存的某些原始的预言书,如《老埃达》中的《瓦洛斯帕》,这是古代女预言家专心诚真之作。但是,比较起来,这些东西是一种空洞的附属物,后来的古代北欧吟唱诗人对此并不重视,主要是他们吟唱的诗歌得以流传下来。我估计在以后若干世纪里,他们继续吟唱这种充满诗意的象征性预言,像我们近代的画家绘画一样,但这时已不再出于内心的最深处,或者根本不是发自内心,我们在思想上处处应该牢记这点。

格雷 [47] 有关北欧传说的片断,并不能给人以明确的概念,——正如蒲柏 [48] 不能准确地反映荷马史诗一样。这种传说并不像格雷所描写的那样,像是由畏惧和恐怖的气氛所笼罩的用黑色细方大理石建成的四方形的阴森宫殿。不,它虽然粗如北方岩石和冰岛的荒漠,然而在那些恐怖的事物之中,却蕴藏着热诚、朴实以至于微带欢快的情绪和粗犷的欢笑。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心地不会矫揉造作,他们无忧无虑。我非常喜欢他们的粗犷的质朴、诚实和直率。托尔神“紧皱眉头”这是真正的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的怒容,“他紧握大锤,直到手指关节都发白了。”这些传说中还有一种美好的同情,真诚的同情。如说,正直之神鲍尔德要死了,这位美丽仁慈的正直之神就是太阳神。他们用尽百草替他治疗,却无法挽救。他的母亲弗丽嘉派赫莫德去找他。赫莫德骑马穿过许多幽深的山谷,绕出黑暗的迷宫,经九天九夜到达金顶桥。守桥人说:“是的,鲍尔德是打这里过去的,但是,死亡王国还在那边遥远的北方。”于是赫莫德骑马继续往前,跃过赫拉之门,即地狱之门,终于见到了鲍尔德,并同他谈了话。可是,鲍尔德不能获得释放。真是毫不留情!赫拉绝不会因为奥丁神或其他任何神而徇情把他放走。这位美丽高雅的正直之神只得留在那里。他的妻子自愿为他殉葬。他们就永远留在那里。鲍尔德把戒指送给奥丁,他的妻子娜娜送给弗丽嘉一个顶针,留作纪念。——啊,多么动人!——

实际上,勇敢是同情的源泉,——又是真理和人类一切崇高善良品格的源泉。在这些描述中,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心地那种粗犷、朴实的气势,引人入胜。乌兰德 [49] 撰写的关于托尔神的优秀论文说,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心灵上以雷神为友,不正是一种正直而诚实力量的表现吗?他们并没有被其雷声吓跑,却认为夏日炎炎,壮丽的夏日景色,雷声是不可缺少的!斯堪的纳维亚人喜爱托尔神和他打雷的大锤,并以他来取乐。托尔神就是夏日的炎热,既是雷神,又是平和勤劳之神。他以农夫为友,他的忠实的追随者和侍从是席阿尔费,意即体力劳动。托尔神本人也从事各种繁重的体力劳动,不蔑视平凡的劳动。他还不时地到巨人国旅行,驱走那些混乱的寒霜魔鬼,降服它们,至少使它们受到限制与损伤。某些类似的各种传闻,还非常幽默。

如上所述,托尔神到巨人国去找海米尔的大锅,使众神得以酿酒。庞大的巨人海米尔一出场,他的灰胡子上尽是白霜,用它的眼神能把石柱劈开。托尔神经过艰巨的争吵,夺得了大锅,把它扣在头上,“锅把够到他的脚跟”。古代北欧的吟唱诗人,对托尔神有一种充满爱的戏谑。据评论家们发现,海米尔的牛,就是冰山。那些巨大而粗野的大人国的神,——只要加以教化,就可以变成莎士比亚、但丁、歌德作品中那样的人物!现在,古代斯堪的纳维亚的作品,都已成为过去了,——托尔这个雷神已变成能杀死巨人的杰克,但是创造这些神话的精神依然存在。真奇妙!万物有生有死,但却不彻底消灭!至今我们仍可奇妙地发现古代北欧信仰这棵宏伟的世界之树上的细枝。这个贫困的杰克,脚穿神奇的千里靴,身着黑色外衣,手持利剑,他就是从北欧信仰这个哺育室里成长起来的一个。苏格兰的许多民歌,其中如海因德·埃丁,更确切地说爱尔兰的红埃丁都是来自北国,埃丁显然是个巨人。不仅如此,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也是这同一棵世界之树上的细枝,这似乎是毫无疑问的。我认为,哈姆雷特实际上就是神话中的人物阿姆来斯。还有他的父亲,在睡着时被人用毒药灌入耳中害死等等情节,都是北欧神话的影子!古代的萨克森照他自己的习惯,把它写成丹麦历史。莎士比亚则据此创作,成为现在我们看到的剧情。这就是北欧信仰那棵世界之树上长出来的细枝。我想,——由于自然的或偶然的原因,它成长起来了!

事实上,这些古代北欧的诗歌中有一种真理。这是一种内在的永恒的崇高真理,——正由于有这种崇高真理,所有的诗歌才能通过传说得以长期保存下来。所谓崇高并非单纯指其肉体及魁梧身躯,而是说有一种粗犷而高贵的灵魂。在这些古代人的内心,可以察觉有一种令人崇敬的、由衷的忧患。在其思想深处有一种非常直率的闪光。这些勇敢的古代北欧人,似乎已经理解到各个时代人们的沉思,认为这个世界归根结蒂只是一种虚像,——即现象或外观,没有真实的东西。一切深思熟虑的人都了解这一点。——印度的神话学家,德国的哲学家,——以及莎士比亚这样的真诚的思想家不论在哪里都会这么说:

“我们是用构成梦幻的那种材料制成的!”

有关这方面最显著的描述,是托尔神到乌特加(Utgard [50] 意即宫,位于巨人国的中央)的一次远征。同行者有席阿尔费和罗克。他们历尽艰险,进入了巨人国,走过平原、旷野、不毛之地,穿越乱石和丛林。在夜幕下,他们看见一所房子,房子的一面是门,门是敞开的,他们就走了进去。这个住所很简单,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他们就在那里住下。在寂静的深夜,他们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响声惊醒。托尔神紧握他的大锤,站在门口准备战斗。他的两个伙伴在里面吓得东躲西藏,想从这个简陋的大厅里找个出路,终于找到一个小房间,躲藏在那里。托尔神那里却也没有发生任何战斗。因为,你们瞧!直到早晨才发现,这响声原是一个魁伟温和的巨人的鼾声,这个巨人斯克里默在附近安然酣睡;而被他们当作房子的,不过是巨人丢在一旁的一只手套;房门是手套的腕口,两个伙伴藏身的小房间原是手套的拇指!这种手套,——我还要说,不是我们现在用的五指分开的,而是那种只有一个拇指,其余四指都并在一起。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粗糙的手套。

从此,斯克里默整天帮他们提行李。然而,托尔神对他还是起疑心,不喜欢斯克里默的作风,决定在晚上等他睡着时把他杀死。他举起大锤用足以粉碎岩石的雷霆万钧之力砸在巨人脸上。那巨人仅仅醒了一下,摸了一下脸颊说:是树叶掉下来吗?等斯克里默再次入睡,托尔神再作更猛力的锤击,但巨人只是嘟哝了一声说:是一粒沙子吗?托尔神第三次用双手锤打(我想,这就是所谓“指关节都发白了”),似乎在斯克里默的脸上打出一道深深的凹痕。但是,那巨人不过是停止了鼾声说:我想,这树上一定有麻雀,不知它们弄下来什么东西了?——后来他们走到乌特加的大门前,这大门极高,要“仰起脖子,身体后仰才能看到它的顶”。斯克里默走了进去。托尔神和他的伙伴也获准入内,被邀参加正在进行的各种游戏。他们递给托尔神一个角质杯,要他把酒一饮而尽,并说:这算不了什么大本领。托尔神拼命饮了三大口,可是角质杯中的酒却未见减少。他们笑他是个没用的小孩子。又问他能否把那只猫抱起来。事情似乎很简单,但托尔神使尽神力也抱不起来。他只能使猫的背弯一下,不能使猫的四只脚离地,最多也只是提起一只脚。乌特加人嘲笑他说:咳!你真不是个男子汉,这里有个老太婆,她能把你摔倒!托尔神深感羞辱,便抓住那个面容枯槁的老太婆,可就是不能把她摔倒。

以后,当他们离开乌特加时,巨人首领以礼相待,送了他们一程,并对托尔神说:“你刚才受挫了,——但不必太惭愧,其中有些现象是骗人的。你想喝干的那杯酒其实是海洋,你使它退潮了,但谁能把这无底的海水一饮而尽!你要抱的那只猫,——咳!那是米德加 [51] ,即尘世巨蛇,它头尾衔接,它缠住并支撑整个已创造的世界,如果把它扯开,世界就会顷刻毁灭!至于那个老太婆,她是时间、久远的岁月和绵延不断的时光,谁能和她搏斗?不论是人还是神都不能,他却能战胜任何神或人!至于你砸的三锤,——看看这三个山谷,就是你的三锤砸成的!”托尔神看了看陪同他的巨人,原来就是斯克里默。——据北欧评论家考证,这巨人就是古老、混沌、多岩石的地球的化身,那所手套房屋则是某个地穴!正当托尔神抓起大锤想狠狠砸去时,斯克里默已经不见了,乌特加和它高入云霄的大门也不知去向了,只听见巨人的嘲笑声:“最好还是不要再来约顿巨人国为妙!”

我们知道,这种神话是寓言时代的产物,半是游戏性的,并非预言或完全虔诚的东西。但是,作为一种神话,难道其中没有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真正珍贵的东西吗?这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虽然出自粗糙模拟的基础,却比许多经过精雕,享有盛名的希腊神话更加珍贵。在斯克里默身上,具有非常开朗的巨人憨笑时显露的那种真正的幽默。欢笑是以真诚和忧伤作为基础的,正像彩虹要以凶猛的暴风雨作为基础一样。只有真正勇敢的心灵才能做到这一点。我们自己的本·琼森 [52] 、杰出的老本·琼森的无情的幽默就是这样。我想:这种幽默仍存在我们的血液中,因为人们在美洲边远地区,也能听到这种幽默的语调,只是形式不同而已。

还有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观念是世界的毁灭或神的衰亡 [53] ,它见于《老埃达》的《瓦洛斯帕》之歌中,似乎是真实的非常古老的、预言家的思想。众神与巨人们,神圣的力量和混沌蛮横的力量,经过长期的斗争,神圣的力量略胜一筹。然而,在整个宇宙的范围内的大决斗中,尘世巨蛇与托尔神相抗争,双方势均力敌,同归于尽。于是宇宙毁灭了,夕阳被黑暗所吞没,整个已创造的世界遭到毁灭,旧世界随众神沉没了,但是,这并不是世界的最终灭亡:一个新的天和一个新的地产生了,一个更至高无上的神和正义来统治人类。令人惊异的是,这些轮回规律,还只是存在于人们的思想深处,却由这些古代真诚的思想家以朴素的风格辨释出来。虽然一切都已死去,甚至神也死了,然而这一切的死亡,仅仅是凤凰自焚 [54] ,毁灭后的新生将会变得更辉煌,更美好!这是时间创造的一切生命,生活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大地上的基本生存规律。一切真诚的人都曾这样认识;现在仍然如此。

再说,与此相关,让我们来看看有关托尔神出现的最后一个神话,以此作为结束。我猜想,从时间上,这是这些寓言中为时最晚的一个。——它是某些保守的异教徒谴责基督教发展所表示的一种悲愤的抗议。奥拉大国王 [55] 由于过分热衷于引进基督教而遭到严厉的责难。当然,我却要责备他对基督教还不够热情!他为此付出了非常昂贵的代价,1033年,在德朗瑟姆附近的斯蒂克尔斯塔德,他在异教徒叛乱的战斗中阵亡。那里至今还矗立着有几个世纪历史的北欧大教堂,就是为了衷心纪念这位奥拉夫国王而修建的。关于托尔神的那个神话,其大意如下:奥拉夫这位推行基督教改革的国王,率护卫队沿挪威海岸航行,经过许多港口,执法行政或处理皇家事务。在离开某个港口时,发现有一个陌生人走了进来。此人目光严肃,容貌端正,红胡子,雄伟健壮。廷臣们与他攀谈起来,他谈吐恳切深刻,言语惊人。于是他就被引见国王。当他们在沿着美丽的海岸航行中,这个陌生人的谈吐还是那样精彩。但是片刻后,他对国王这样说:“不错,这一切都很美,阳光灿烂,一片翠绿,果实累累,对你来说是一个美好的家园。这一切是托尔神经历无数痛苦,与强暴的巨人经过多次残酷的斗争才创造出来的。可是,你现在似乎想抛弃托尔神。奥拉夫王,你要留神啊!”那陌生人说罢,眉头紧锁。——当人们再次看他时,已不知去向。——这就是托尔神在这个世界舞台上的最后一次露面!

我们不是已经清楚地知道,寓言的产生是有其真实性的吗?绝大多数的神都以这种方式在人间出现。例如,假使在品达 [56] 的时代,尼普顿 [57] 一经被人在尼米亚竞技会 [58] 上看见,那么,这个尼普顿不也成了“高贵而容貌庄重的陌生人了吗?”——这正好与我们上述情况一致!在我看来,异教临终时总有一种哀婉悲伤的情调。托尔神消失了,整个古代北欧世界消失了,而且是一去不复返了。最高尚的事物也是这样流逝了。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存在过的事物,一切现存的或将要存在的事物,都必定要消失,我们无可奈何地和它们依依惜别。

斯堪的纳维亚宗教是原始而真诚的,感人至深地把勇敢神圣化(我们可以这样明确其定义)。它正适应古代勇敢的北欧人的需要。把勇敢予以神圣化并不是事!就这种宗教来说,我们认为它是好事。了解我们祖先这种古代的异教,也不是无益的。虽然,这是一种古代的信仰,但它和更高阶段的事物结合起来,——不知不觉地存在于我们心中。如果有意识地了解它,就会使我们与过去——与过去我们自己的财富建立更密切、更明确的关系。正如我一再重申,全部过去都是现在的财富。过去总有某些真实的东西,这都是珍贵的财富。在不同时代、在不同地方,这些财富总是人类共同天性在其自身发展中的某些侧面。现实的真实是所有这些东西的总和,而不是构成迄今为止人类天性发展本身的任何一个方面。全面的认识,胜过片面的误解。麦斯特 [59] 问他的老师:“在这三种宗教中你特别信奉哪一种?”老师答道:“三种都信奉!因为这三者的结合才开始成为真正的宗教。”


[1] 奥丁是北欧神话中的主神,系智慧、诗词、战争之神,又为死者及农业之神。外形为一戴帽、执杖之独眼人。——译者

[2] 指塞缪尔·特纳著《出使西藏纪实》(伦敦,1806年)。——译者

[3] 班扬(1628—1688),英国散文作家,清教徒牧师,反对王政复辟。因传教违反国教规定,被拘禁12年。《天路历程》为其代表作。——译者

[4] 见柏拉图著《理想国》第七卷开始部分:“让我们想象一个洞穴式的地下室……”(商务印书馆版中译本第272页)——译者

[5] 莱顿瓶,旧式的电容器。因在荷兰的城市莱顿最先使用而得名。——译者

[6] 让·保尔·弗里德里希·里希特尔(1763—1825,Jean Paul为笔名),德国小说家,浪漫主义和心理小说的先驱。——译者

[7] 老人星,夜晚天空中仅次于天狼星的第二亮星。——译者

[8] 以实玛利,《圣经》中人物,事迹见《旧约·创世记》第21章。——译者

[9] 古也门人,即赛伯伊人,住在阿拉伯半岛西南部[现名也门]的阿拉伯族。——译者

[10] 圣·克里索斯托(约347—407),希腊教父,擅长辞令,有“金口”之誉,因急于改革触犯权贵,遭监禁,死于流放途中。——译者

[11] 舍金纳,希伯来文。shěkhināh的音译,原意为“上帝之荣耀存留大地”。犹太教有时用以代称雅赫维神名。或称神之显现,或指神显现时光芒四射之云。——译者

[12] 约柜,亦称“结约之柜”,是古代犹太人存放上帝约法的圣柜。据说:摩西奉上帝之命,以贵重木材制成方柜,内外包金,用以保存上帝与以色列人所立约法。柜内藏有两块刻有十戒的石板,还有藏着“吗哪”(天降食物)的金盒及亚伦的手杖。见(圣经·出埃及记)第24—26章。——译者

[13] 诺瓦利斯(1772—1801),德国浪漫派诗人。Novalis为其笔名,意为:休耕地。本名弗里德里希·封·哈登贝格。——译者

[14] 鲍斯韦尔(1740—1795),苏格兰牧师、作家。——译者

[15] 约翰逊(1709—1784),英国作家。在本书第五讲,有专节论述。——译者

[16] 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主张开明君主制,信奉洛克经验论,曾两次入狱,后被逐出国。——译者

[17] 埃达,是古代冰岛两部文学名著的合称。其一为《老埃达》,又作《诗体埃达》,一译《伊达诗集》;另一为《新埃达》,又作《散文埃达》,一译《伊达散文集》。——译者

[18] 斯诺罗·斯特莱森(1179—1241),冰岛史学家,诗人。——译者

[19] 拉德伦群岛,位于西太平洋;又称马利亚纳群岛,1521年由麦哲伦发现。——译者

[20] 托尔神,主神奥丁的儿子。——译者

[21] 鲍尔德,光明、和善、智慧之神。奥丁与弗丽嘉之子。——译者

[22] 格林,指雅各布·路德维希·卡尔·格林(1785—1863),德国民间文学家、语言学家,与其弟威廉·格林(1786—1859)合编《儿童与家庭童话集》,即《格林童话》,并编有《德语语法》、《德语史》等。——译者

[23] 埃吉尔,北欧神话中的海神。——译者

[24] 诺丁汉,英国城市名。——译者

[25] 阿波罗,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太阳神(司阳光、智慧、预言、音乐、诗歌、医药、男性美等之神)。——译者

[26] 大人国,是英国讽刺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1667—1745)的代表作《格列佛游记》一书中,巨人居住的地方(写于1726年)。——译者

[27] 伊格德拉西(尔),北欧神话的乾坤树,即用树干、根株连结天地、冥界的巨树。——译者

[28] 赫拉(北欧神话中的)死亡女神和冥界女王。——译者

[29] 密西哥特人,公元4世纪居住在古罗马密西亚省的哥特族人。——译者

[30] 乌尔费拉(约311—约383),哥特人的主教(约341年),在哥特人中宣传阿里乌教。被认为是哥特字母的发明者,他把大部分《圣经》译为哥特文(学术界有争议)。后来受迫害迁至多瑙河南部的密西亚。——译者

[31] 斯芬克斯(希腊语意思是“女扼杀者”。)希腊神话中带翼的狮身女怪。传说她常叫过路人猜谜,猜不出者即遭杀害。后被俄狄浦斯猜中,斯芬克斯就跳崖而死(一说为俄狄浦斯所杀)。——译者

[32] 特拉比松德会议,历史上无此会议的记载。——原书编者

[33] 特兰托会议,是天主教在特兰托(在北意大利)举行的第十九次宗教会议,从1545—1563年,历时18年,为教会史上最重要的会议之一。旨在重申天主教教义,反对宗教改革运动。——译者

[34] 阿塔纳西乌斯(296—373),罗马帝国亚历山大城基督教主教。他参加七十位犹太人翻译《圣经·旧约》的工作,领导“正教”(尼西亚)教派反对阿利乌斯派。——译者

[35] 萨克森·格拉马蒂克(12世纪中叶/1150?—1206与1200之间),丹麦历史学家,著有《丹麦人的业绩》(1186)。——译者

[36] 托尔费乌斯(1636/9—1719),冰岛学者,首次将中世纪北欧传说整理问世的人。——译者

[37] 阿伦德尔碑文,是指阿伦德尔伯爵1624年购到的一块碑刻,碑上记有古希腊主要历史事件的碑文。此碑后来由阿伦德尔的孙子赠给牛津大学。——译者

[38] 如尼文(Runes),北欧古文字。——译者

[39] 阿塔瓦尔帕(1500/1502?—1533),秘鲁印加帝国末代皇帝,被西班牙殖民者皮萨罗处死。——译者

[40] 参见:罗伯逊著《美洲史》(ROBERTSON,History of America,Ⅲ,153f.Lond 1808)。——原书编者

[41] 腓尼基,地中海东岸的古国,今黎巴嫩和叙利亚沿海一带。——译者

[42] 瓦尔基莉,北欧神话中的神婢。奥丁神的侍女,一般认为有九个。她们奉奥丁神之命,飞往战场,挑选应当战死者,并把那些堪称英雄之亡灵引向瓦尔哈拉殿堂(即阵亡勇士殿或英灵殿,名誉宫,是奥丁神收容战死勇士亡魂之所。据说,该处有门540扇。战士每晨由此门出来,晚归与诸神共宴,众神婢即在此服侍)。——译者

[43] 罗伯特·布莱克(1599—1657),英国海军上将,击败王党舰队及荷兰、西班牙舰队,为克伦威尔共和政府建立了海上优势。——译者

[44] 霍雷肖·纳尔逊(1758—1805)英国海军统帅,作战中负伤,右眼失明(1794年),失去右臂(1797年),后任地中海舰队司令(1803—1805),在特拉法尔加角海战中大败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1805年),本人受重伤阵亡,称号纳尔逊子爵。——译者

[45] 阿伽门农,希腊神话中迈锡尼国王,特洛伊战争中希腊联军统帅。——译者

[46] 赫罗尔夫即罗洛公爵(860?—930?),斯堪的纳维亚的海盗头子,从法国国王傻瓜查理得到一块封地(911年),在那里创建诺曼底公国。——译者

[47] 托马斯·格雷(1716—1771),英国诗人,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驱。——译者

[48] 蒲柏(1688—1744),英国诗人,长于讽刺,著有长篇讽刺诗,曾翻译荷马史诗。——译者

[49] 乌兰德(1787—1862),德国诗人,施瓦本浪漫诗派重要代表,研究中古文学。——译者

[50] 乌特加,是约顿巨人之家,位于仙宫与尘世之外的部分。——译者

[51] 米德加,意为:(条顿神话中)天堂与地狱间之境地,即尘世、人世。——译者

[52] 本·琼森(1572—1637),英国剧作家、诗人,其剧作大多用诗写成,以喜剧著称。——译者

[53] 世界的毁灭指北欧神话中善恶大决战所导致的世界毁灭,亦称“神的衰亡”。——译者

[54] 凤凰自焚:埃及神话中的一种长生鸟、不死鸟。相传隔500年后,集香木以自焚成灰,由灰中复生,再活500年后又自焚为灰,以至循环不息。——译者

[55] 奥拉夫(995—1033),是挪威国王二世(1015—1028在位),强制推行基督教,颁布宗教法典(1024),被英格兰和丹麦的共同国王Canute废黜。据格林《条顿神话》中说,此处指奥拉夫一世(964—1000)。——译者

[56] 品达(约前518/522?—前438/450?),古希腊诗人。——译者

[57] 尼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即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译者

[58] 尼米亚竞技会,古希腊四大竞技会之一,在尼米亚(为希腊Argolis之都会)举行。——译者

[59] 见歌德著《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麦斯特是小说中的主人公。——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