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

偏见的起源和力量

1. 夫人,您很抱怨自己至今仍摆脱不了某些偏见的束缚,但我更感到惊奇的倒是您怎么已消除了那么多的偏见。如果您认真地想一想所有的人都是在一种多么可悲的境况下出生的,而且要让他们不在谬误中受教育是多么的不可能;要使他们在成年时去掉他们的成见是如何的困难,而当他们已变得热心致力于发现真理时,要使他们去掉成见又是如何的危险,想想这些您就感到一点自慰,对您自己也会有一个更适当的看法。

2. 既然您乐于彻底摆脱偏见,我就简略地追溯一下它们的起因,指出我们的偏见是如何逐渐发展起来的,并且在发展过程中如何不断地得到加强。我们所有的人都从赋予我们生命的先辈的癖好和我们的族类中占主导的情欲获得太多的东西:即使我们的特性和行为还不能完全无误地证明我们在母胎中就已接受了好的或坏的影响,但是我们有时秉有的一些特别的标记,或者得之于我们母亲的热切期望,或者是其他偶然原因造成的(这些常常保存在他们的记忆中),就足以证明,在我们出生之前,我们的偏见就已深深地扎下根基了。我们在刚刚出世时所禀赋的气质不仅使我们具有对这样或那样的特殊脾性和习惯的一种倾向,而且使我们对未来生活行为具有一种明显的偏向,对于这种倾向或偏向我们只有尽最大的努力运用理性才有可能加以矫正。

3. 我们出生到这个世界不久,一个大骗局就开始从各个方面欺哄迷惑我们。接生婆用迷信的仪式将我们带进人间,那些帮助她接生的善良的女人们则用千百种符咒为婴儿驱邪招福,做出种种滑稽可笑的察看去发现这个婴儿未来一生的预兆。教士在某些方面也不落后于这些三姑六婆的胡言乱语,而是及时地使这个婴儿接受他的信仰,他们念念有词地向婴儿宣讲某种形式的话语,即具有强大魅力的咒语,并利用由盐或油做成的一些柔性的象征物,或者用铁或火弄的较烈性的法术,或者用某种其他的方法向这个婴儿指出他未来应有的权利和资产。诚然,这个儿童此时尚未受到任何诸如此类的狂言蠢话的影响,不论他后来是否相信它们有何等的效力,但是这毕竟表明他周围的人们在多么早的时候就开始用自己的谬误观念去影响他(如果他们能做到的话),他后来必得与之打交道的每一个人又是如何热心积极地从一开始就力图败坏他的理性。因此,一个儿童既然记不得是何时、何地和如何获得他的许多观念的,就倾向于认为它们是来于自然本身,如果看到有任何人对这些观念的真理性表示怀疑,他会感到惊讶的。我们从下面的论述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这一点。

4. 我们一旦呱呱坠地,就立即被交给奶妈手里,她们是最卑下的民众中无知的妇女,她们用她们的乳汁把她们的谬误观念灌输给我们,她们讲骷髅头和两根交叉的腿骨、老妖婆和毒老头的故事来吓唬我们,使我们安静不敢哭闹。为了使我们不致流荡在外迷失道路或失足落入井中或河中,她们讲精灵和小鬼的故事来恐吓我们,使我们相信一切孤寂荒凉的所在都是妖鬼出没的地方,而且这些在冥冥中目不可见的幽灵主要是在夜间活动作祟。对这些最初被如此编造出来使儿童服从管制(使他们此后永远成为可怜的奴隶的一种管制)的故事,在儿童长大成人以后,更是真心实意地相信,从而整个世代和整个国家终于都相信那是真的,而且迷信到这样的地步,以至许多人(他们在其他方面是精明的)竟不敢独自一人在卧室里睡觉,除了白天不敢出外旅行,更没有勇气踏进空寂无人的空荡荡的住宅或教堂。

5. 我们从奶妈那里被带回家,仍然落入那些更坏的慵懒而又无知的家仆手中,他们最主要的娱乐就是讲述关于仙女、小精灵、魔法、似活人般的鬼魂、占卦算命、问卜占星术士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幻想虚构的东西;他们往往为了实现个人的阴谋诡计而喜欢互相恐吓和互相欺骗。这些事情,无论其意图如何,不会不对儿童造成极有害的影响,而我们的父母,则大多并不比那些仆人们更聪明。

6. 然后我们被送去上学。所有的孩子都同样是带着从家庭感染的毒素来到学校的,而在这里他们听到的也不外是恶魔、仙女、守护神、森林之神、农牧之神、幽灵、天启预言、神奇变幻以及其他种种惊人的奇迹。我们也在我们自己中间彼此反复讲述所有这些故事;在一个谨言慎行的家庭中对儿童可能隐讳不讲的东西,他们肯定能在学校里听到,在那里有那么多的孩子聚在一起,并不会促使彼此进步向善(不能设想他们的交往有此益处),相反地,他们会互相交流各自的谬误观念和坏习惯,变得更懒惰,而且找到可以仿效的坏的榜样。我们如饥似渴地贪婪阅读诗人、演说家和神话作品,把他们的作品大段大段地记牢背熟,而深为惊羡和折服于其作品的风格、韵律和结构的魅力。因此我们竟至以无法形容的喜悦把他们的谬误的毒品囫囵吞下,并为我们将来的轻信而易受骗埋下了根子,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种倾向,喜欢听稀奇古怪的事情,想象我们相信的都是我们唯有感到恐惧或欲望的东西,当我们陷于迷惑糊涂之际,却认为自己有坚定的信念,并且把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一口吞下。

7. 在大学里,尤其在外国大学里,我们并没有被培养得更聪明些,相反却变得愈加虚荣和自负。在大学里教授们(不论是对还是错)必须使一切都适应本国的法律和宗教;如果他们有时偷偷地进行一点哲学研究,那么他们通常会走极端,或者让我们对我们的感官全不相信或过度相信,或者用虚幻的抽象和奥妙难解的思辨来糊弄我们,这些抽象和思辨把我们探讨的对象精炼得距离我们愈加遥远,最后终归于纯粹的虚无。大学是培养偏见的最肥沃的苗床,而最大的偏见则在于,我们以为可以在那里学到一切,但实际上什么也学不到。我们只是满有自信地凭着死记硬背去重述我们哲学体系的那些缺乏根据的概念,如果有任何人对它们提出反驳,除了重复陈词滥调之外,我们不能更置一词,而且也提不出能使对方或使我们满意的任何论证。但是我们感到安慰的是,我们知道的东西像我们的老师知道的一样多,他们都喜欢讲一种通常毫无意义的粗俗的胡话;使他们的学生得以获取学位的主要的诀窍是用极不寻常的词语讨论极其寻常的问题。不过他们之不能见容于理智健全的人们者,不止于此,更严重的是他们的固执和迂腐,他们之永远热衷于争论和辩驳。我有意不谈大学利用年轻人(他们当然必须依赖他们的老师的意见)缺乏经验诱使他们早早加入各种不同的政党和宗派,使之养成对人怀有敌意、爱吹毛求疵和偏执盲从的品性。总之,一个人在大学里学到的几乎只有他应该忘掉的东西。如果他进入其他社会群体而要人家理解他,不使人觉得他可笑可厌的话,就必须把那些东西忘掉。

8. 但是这一切似乎还不足以败坏我们的理性,于是在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中就有某种被雇用的特殊的人士,他们的任务不是使人民醒悟而是使人民陷于错误而不能自拔。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尖锐刺耳,不过我不是指正统的神职人员。至于其他一些教士,我们又能肯定地说些什么呢,既然他们正因此故而被视为旁门左道?我们听过或读过的那些奇异的事情和惊人的故事(如果与某种宗教有关),布道者在讲坛上天天证实说确有其事,而他所说的一切则被绝大多数的听众奉为真理,因为任何人都没有反对他的自由,而他则将自己的奇思狂想冒充上帝的神谕。虽然每个宗教派别都否认自己的学说是这样的(而且,塞伦娜,我们知道我们所信奉的改革的新教就不是这样的),但是其他的人们却以无可辩驳的论证互相断定这一点。因为不可能所有的信念或一个以上的信念同时都是正确的,这也就证明,其他的人们,亦即人类的大多数,都被他们的教士阻留在谬误之中。然而,对天堂之乐和地狱之苦的怀疑本身就足以提供令人信服的论据,说明它们有无穷多的矛盾,它们给予人的希望和恐惧的影响是如此之强烈,而这些又都是建立在无知之上的!

9. 当我们出生到这个世上,就发现所有那些谬误都受到人们高度的尊重信服,凡是违背这种普遍的思想和行为方式的都被视若怪物。如果由于某种幸运的机遇我们得以豁然醒悟,那么一种强大的为利益所驱使的力量就会迫使我们虚伪地(您若愿意,也可以说是谨慎地)去说假话,因为我们担心会失掉财富、安宁、名誉乃至生命。我们也以自己的榜样教他人坚信自己的偏见,正如我们自己欺骗自己一样。人们只有根据我们的外表行为才能了解我们的内心思想,我们的外表行为与他们自己的行为如此相像,因此他们就断定我们与他们具有同样的信念。此外,坚持我们是正确的而他人都是错误的这种想法可以解释我们何以对所有其他的人都抱着轻蔑侮慢的态度。因为一个人若了解人类而且决心过一种远离俗众扰攘和尘世喧嚣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就不会有这种想法。

10. 那些更乐于与众人嚣尘共处或不得不忍受这种生活的人,一般都专心致力于某种职业。这必然使他们为了其特殊行业的利益而接受许多的偏见,即使他们并非全都对这些偏见始终坚信不渝,但他们发现他人也相信这些偏见对他们是有利的,可以为他们捞得更大的信任、声望和权威。罗马监察官加图 [1] 感到惊讶的是,当一个占卜官与另一个占卜官相遇时,他们绝不会嘲笑那些相信他们的占卜的人的单纯无知。就像我们从历史上知道的那样,他们在自己人中间常常嘲笑那些轻信占卜的人,然而他们绝不会把他们那一流人的骗术揭露给那些人,那些人认为他们是绝对正确的传递天意的使者,而且对他们将天机秘示于己给以充分的报偿。因此,不仅每一种职业,而且各个等级地位的人,都有其特殊的语言,在别人看来,这种语言包含着远非常人所能理解的极其稀奇古怪的东西。贵族、乡村绅士、赛马骑师和花花公子,正如神学家、律师、医生和哲学家一样,都有自己的一些行话术语。其中除了少数精明老练者外,所有其他的人都真正相信他们是远比那些不懂他们的话语的人们伟大得多的人。我曾多次看到一个猎人对听不懂他那大呼小叫的俚语的人非常瞧不起,就像一个占星术士非常傲慢自得能用连他本人都未必明白的那些荒诞不稽的胡话启迪轻信受骗的群氓那样。在所有职业,尤其是在所谓手工技艺中,各行各业的人都立誓绝不将本行业的秘诀宣示于人,就是这种行业之秘使得他人以为在被如此巧妙地加以掩藏而实则极其寻常的事物中含有某种超凡异常的东西。至于国务政治的奥秘(虽非庸众之眼所能窥,但为人们所尊崇赞叹)有时也像所有其他秘密一样轻浮可笑,一样空幻臆想。

11. 但是任何一种偏见都不如我们在其间生活和受教育的这个社会的那些偏见与我们关系更密切、更难以拔除。无论我们的民间习俗和宗教仪式,还是我们的观念和实际做法,都是如此。人们很难使我们相信,我们的祖先多半是错的,更难使我们相信我们每日与之交往的那些人的行为并没有什么道理,这尤其是因为我们易于喜爱和赞赏人们的意见,正如喜爱和赞赏其人本身一样,而且我们和他们都是以同样的信仰培养起来的。反之,我们因为憎恨某人而憎恨其意见,同样也因为憎恨其意见而憎恨其人。其所以如此,通常只是因为我们的教养不同,而且习惯于认为一个人观念错误就不可能行事正确。因此世界上一切地方的人都贪婪地吞食着他们从孩提时期就被教导要效法或尊重的东西,而且毫无根据地准备在年长时为这种东西的真理而死。老实说,这不过是成为习惯的牺牲品,而不是宗教或真理的殉道者(除非由于纯粹的偶然)。不但如此,习惯(人们称之为第二天性并无不当)给社会的语言本身打上了如此深刻的印记,以至于用这些或那些语词说出来的东西,虽说并没有多么不同或玄妙难解之处,通常却也都被看作是流行的真理。但是,如果改变一下你的说法,或者使用任何其他派别的词语,那么即使你说的是神谕,你所说的东西也会被视为谬误的,或最好也不过是一些可疑的东西。而且事情也的确不能不是这样,因为所有其他人的那些偏见是根本不必考察的。例如,你可能经过自己的理智思考而接受一种你所喜欢的宗教,但是,请问,什么宗教会容许你违背它去自行推理思考呢?我知道有的宗教宣称允许有研究考察的自由,但是他们的行动却往往表明他们并无诚意。假若经过如此一番的研究考察,他们的某个教义被质疑或否定,那么这样做的这个人的日子就会很不好过。他即使不被处死,也会被流放,被剥夺工作,被罚款,或被开除教籍,这就看他所属教会的权力之大小了。他可以期望的最小的惩罚就是被社会的其他成员所憎恶和回避(这是人人有能力做得到的),这也不是每人都有足够的坚忍毅力而为了最伟大的真理所能忍受的。正是人与人间的亲密交谊常常使人们在表面上自称信仰那些最荒谬可笑的错误观念,却在内心中保持着令人赞叹的理智能力。

12. 除了上面所说的这一切,还有我们自己的恐惧和虚荣,我们对已往事物的无知,对现在缺乏信心,对未来抱着热切而忧虑的好奇心,在判断上的轻率,在表示赞同时的考虑不周,以及在研究问题上之缺乏应有的悬置存疑精神,凡此种种不仅使我们在实践上为流俗的谬误所迷惑,为我们的欲望和感觉所误导,在思辨的问题上把无数虚假不实的东西当作已被证明的真理,而且使我们不能公正地看待他人的长处,把无辜者与有罪者混为一谈,而且一般则偏向于后者。由于受偏见的支配,我们几乎不可能正确分辨孰为无辜,孰为有罪,在所有事情上孰为胜者,孰为败者。因为对我们来说,首要的问题不是一个人做了什么和做得如何,而是这个人是谁和他的来头。我们对他是表示认可还是予以责斥,是把他的书从头至尾看一遍还是不屑一顾,扔掉了事,这就要看他拥护哪党哪派而定了。这当然既不公平,也非大丈夫之所当为。我相信任何人都不会妄言,发现真理的方法不过是持续坚定不移地信仰它。因为例如很难想象如果从不允许一个人读圣经,这个人怎么能放弃可兰经;如果一个回教徒该读读圣经,那么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一个基督徒要害怕读可兰经,而且对世上一切书籍都应如此。对下面这样一些作为偏见之起源的平平常常的东西再做更多的议论是不必要的,例如支配我们的情欲,群众共同意见的影响,我们最强有力的主宰即习惯这个不可抗拒的暴君的权威,君主、教士和平民无不受其统治。

13. 通过上面的考察,我们可以看到,每个人处于何等危险的境况。对他来说要免受侵染,获得和保持自己的自由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世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一致共谋来欺骗他。一个摆脱了偏见的人表面上看来并无较他人优长之处,但是,当他认为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他内心的安宁和快乐,并觉着几乎所有其他同类的人总是在黑暗中匍匐爬行,迷失在无法脱身的迷宫之中,被无数的疑问所纠缠,为不断的恐惧而痛苦,而且不敢确信即使到死能否结束这种悲惨的境遇;反之,摆脱成见的人则由于能正确使用自己的理智而不致陷入所有这些无益的梦想和可怕的幻觉,他满足于已知的东西,但对新的发现感到欣喜,对不可思议的事物则毫不关心;他不是像牛马牲畜那样被权威或情欲牵着走,而是作为一个自由而有理性的人为自己的行为立法自律,磨练发展自己的理性将成为他毕生致力的主要目标。

14. 塞伦娜,我像任何人一样清楚地知道,您对此已有丰富的知识而极少偏见,能进行极严密的推理,精确的思考和恰切的表达,因此我已无须再为您详谈细说了。我承认,我现在应您的要求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给您以教导,而是要向您指出我们的意见非常一致,虽然我乐于承认,您的才智敏捷超过了大多数的男子汉和我自己,正如您有许多优秀品质,在所有女性侪辈中堪称翘楚。在偏见的问题上,您看得到您的处境至少并不比他人坏;如果您的境况更好一些(我相信是这样),那么您还是应该为自己心灵内在的愉悦和满意而感到自足,而不要希冀众人的大声喝彩,那会使您蒙受耻辱、陷于危险,而不可能给予您那无与伦比的美德以公正的评价。但是,您不应因此而不去享受与任何值得相识的人自由晤谈的快乐,您会发现他们很有判断力,而且在推理论辩上是很审慎小心的,正如我向您,夫人,自称是您的忠实而恭顺的仆人时所具有的真挚和热诚那样。


[1] Cato(公元前234~前149),罗马时代的政治家,曾任负责调查人口、监察人民行为的监察官。——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