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述文明

且不论亚述人的民族成分如何——它包括有苏美尔人、赛姆人、米坦尼人和其他分子——当它历史上的古典时期到来时,它呈现的是一种完全赛姆人的外貌。在这时它是一个强大的军事化民族,比其巴比伦的堂兄弟们更强悍勇武。如在亚述人的薄浮雕上所看到他们都是体格粗壮,肌肉发达,鹰钩鼻,粗鼻孔,厚嘴唇,大而锐利的眼睛,一副威风凛凛的面貌。并且如他们自己在铭文上所透露的,他们作战时勇往直前,胜利时淫佚而夸耀,对被征服者则残忍无情。当他们在公元前13世纪进入世界史的主流中时,他们已经形成为一种军事国家,战争自始至终是它的立国大业。

亚述最早的国王注30是两个民族大神的祭司长,这两个神,一是国家的“名祖”亚述神,一是金星伊什妲儿,她是战争之神也是丰产之神。尽管有此神祭司制的本原,亚述帝国却从来不像法老们的国家那样具有宗教的性格。它主要乃是一个军事国,任何神秘色彩和它的本质都是不适合的。它和占据巴比伦的卡西特诸王争雄交战,历两世纪之久(公元前第14、13世纪),到提革拉-毗色一世在位时(约前1115—前1100年)第一次获得胜利。在经过一个世纪的湮没不明后,阿述纳吉-帕尔二世(前884—前859年)和沙尔马尼色三世(前859—前824年)逐渐将美索布达米亚各邦和叙利亚收为藩属。此后又经过一段新的隐晦中落时期,当时相邻各民族都摆脱了它的羁绊,其后国王提革拉毗色三世(前746—前724年)出,于公元前732年攻克大马士革,复于前728年陷巴比伦。他的征服工作由萨尔恭王朝(前722—前612年)继续进行着。这一王朝的缔造者,即营建科尔萨巴德王宫的萨尔恭二世(前722—前705年),灭以色列王国于前722年,又破乌拉尔图(即阿拉拉特)于前714年,这是一个由高加索民族所卜居的国家,位于今日的亚美尼亚。萨尔恭二世的儿子西那克里布(西拿基立,前705—前681年在位)即将巴比伦尼亚完全并入版图(公元前689年)。西那克里布之子伊撒尔-哈顿(前681—前669年在位)征服埃及而加以宗主权(前670年)。最后,伊撒尔-哈顿的儿子阿述巴尼-帕尔(前669—前626年)又灭了中东最末一个独立国依拉姆(前646年)。至此亚述在东方已再无敌人。以武力的恐怖为基础的萨尔恭王朝统治,现在已无可争论地奄有在东西方自卡帕多西亚到伊朗,南北方自阿拉拉特到埃及和波斯湾的一片地区;甚至未曾成为亚述帝国之一部分的伊朗和小亚细亚也受到其文明的影响。它的首都尼尼微乃是实际的世界首都。

没有一种民族比亚述人受到更严厉的裁判了;而在他们的性格中也诚然难于找到任何能引起人同情的东西。他们作战残忍,为政严峻,乃是一个冷酷专横的国家——那专横而冷酷的程度,相形之下在我们看来古代东方的其他民族几乎都是慈悲仁爱的了,甚至连腓尼基人或犹太人也不例外。但他们也有那些民族的弱点。顽强、凶猛,筋骨健壮,他们可以代表着具有一切热情与机巧的优良的人类动物;亚述战士就有像一头大猛兽那种可怕的美,并且亚述人也正是由于他们的野蛮暴戾才能在历史上占一席地位。他们的残暴的政策不自觉地有益于文明的进展。这些古代的亚洲罗马人,凭借着血与恨,凭借着恐怖,建立了一个行政体系,结果将所有东方民族在同一桎梏下联合起来。他们是东方的至尊贵胄,将以前各文明古国都融汇于一大帝国之内。他们以剽掠屠杀的手段使和平降临于自尼罗河至阿拉拉特山。不错,这帝国正当萨尔恭王朝在最后完成对它的建造时崩溃下来,并且这死一般的和平被所有受苦难人民的起义所代替。但在这一方面亚述人的事业却比他们的国家存在得更长久,而萨尔恭王朝的暂短而可怕的和平则成为阿开密尼德王朝的福泽绵长的和平之先驱。萨尔恭诸帝缔造的广泛的政治上的统一永未再消灭。这一萨尔恭帝国在不同的称号和主子之下,历经迦勒底王朝、阿开密尼德王朝、马其顿王朝、萨珊王朝以及阿拉伯人王朝,轮流赓续,兴废替嬗,而这个中东帝国一直是历史上最恒久的因素之一,并且至终烙有尼尼微和巴比伦的物质文明的痕迹。

迦勒底-亚述的文明已经包含了几乎全部阿拉伯-波斯文明的精华,而萨尔恭王朝在其专制政体的粗暴浮夸、居处的穷奢极欲,以及其一切成员所特有的任性放纵和凶猛强悍等方面,也已经表现出全部东方精神了。

首先,国王并不是一位神,像在埃及那样;他乃是一军之首;因为整个亚述人民就只是一支军队,它几乎经常在作战。这位“军团之王,伟大之王,强力之王,亚述土地之王”一生中有一半是在马背上或战车上、在狩猎中或作战中、在残杀野兽或人民时度过的。不打仗时,亚述的国王们就去猎野牛或狮子,并且单人和它们格斗。战争,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种更有刺激性的行猎形式,能供给他们同样的兽性乐趣。这些君王们也像他们步兵中的普通小卒那样用长枪和弓箭冲锋陷阵,而在杀人时,则用他们那双尊贵的手将俘虏生生剥皮,贯以木杙,或把俘虏的眼睛弄瞎。

他们在行动中所表现的凶残本性,在和平时即为任情放纵的生活所代替。在这样对比下,东方人的气质完全表露无遗。这位单独和狮子或野牛、喜特人和依拉姆人搏斗过的君王,以后会经年累月地退处深宫,纵情享乐,如传说中的萨达纳培拉斯似的沉湎于荒淫嬉戏之中。每遇庆祝节日,他就要在一片灿烂耀目的伞盖羽扇下面出现,服饰如神像,又打扮得像后宫的弄臣一般。让我们想象一下如薄浮雕上所保存的有着放荡的嘴唇、刚毅的侧面、炯炯的目光,并穿着奇异服装的萨尔恭君王在这种场合中的情景。他在脸上精心地涂抹着脂粉,须发敷着香料,并且仔细地卷成一排排的小髻,垂拂在胸前和两肩;头上戴一顶白色上有蓝条纹的毛织品的冠冕,形如一个截去尖的圆锥体,用一道满布金色玫瑰花的宽绦勒在前额;蔚蓝的长袍上饰有红色玫瑰花朵,边上缀着四道宝石流苏;长袍露出两臂,腰间束着一条绣花宽带,带上插一副匕首;袍外罩一件无袖外衣,两侧敞开,绣制得花团锦簇,并饰有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除了这套豪华的服装外还有大量的珍饰:黄金的项圈和耳环,鞘上装潢着金片和金狮浮雕的短剑等。在东方阳光照耀下,这一身珠光宝气和在素白、纯蓝色的毛织品上的闪闪金饰,一定会产生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效果。

我们可以想象群集在萨尔恭朝君王周围的济济跄跄的达官显贵们,自元戎或首相,即所谓“塔坦”(Tartan)以至年轻的小王公,也都同样盛妆华服地精心打扮着。最后,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作为这一场面背景的亚述战士们,那些在埃及、阿拉拉特和依拉姆久历疆场,打过20次胜仗的精兵,如他们的主子一样手中掠够了黄金,身上染遍了鲜血,也像他一样狂欢纵饮着,庆祝他们的胜利。他们和科萨巴德的人面翼牛“克鲁比姆”一般威风凛凛地组成了萨尔恭王朝的英勇的护卫者。这里有骑兵,这些可怕的亚述骑兵们惯于只用膝盖一夹便能指使马匹的回旋进退,他们在远处的奔腾声曾引起了以色列先知们的守夜人的焦虑;还有战车兵,每辆重型战车上有士兵三名;再有步兵,拿着矛或弓,头戴圆锥形的兜鍪,有时上面缀一簇短缨,身穿皮铠,上覆甲叶,掩护着胸部和两肩,腰束一条齐膝的短裙,下边露出紧腿裤和高皮靴,靴前结着带子。他们装备着一个枝条编成、上蒙金属板的大盾牌,一张弓,一把短剑和一支六英尺长短的矛,井然有序地列队前进,像薄浮雕上所显示的样子。队伍上方,在密林般的枪锋刀刃之间扬起了王室的旌旗,图案是一个带翼的轮子内有持弓的亚述神,举负在两头雄牛的头上。

当庆祝胜利的日子里,看到这些武装部队们随在萨尔恭王身后登上宫殿或庙宇的宽大台阶道时,一定是一种惊人雄伟的景象。宫室和神庙建在由炙晒的砖砌成的高台上,这台犹如人工造的丘垄,使得在很广大的地区内都能看到。萨尔恭王宫最壮观的地方,我们由科尔萨巴德的浮雕上可以想见,显然正在那建筑的入门处——这高大的宫门左右有庞然的方塔夹峙,并有仿佛黑暗的亚述神之化身的狰狞的人面翼牛“克鲁比姆”守护着。跨过这道可怕的宫阙,进至一个广大的方形庭院,由此可以通达内廷。这就是“禁城”,这里像现代苏丹们的后宫一般,完全隔绝了外间的流言传说。在这深宫的清凉阴影里,萨尔恭朝的君王们暇时可以追忆他在埃及或波斯湾的炎炎烈日下,在叙利亚的沙漠及依拉姆的沼泽中的苦战。宫内每一幅浅浮雕,内阁图书馆内每一块泥版,都颂扬着君王的可夸耀的事迹,他的战功,他的猎事,他的享乐,以及他的复仇雪恨。整所宫殿——这是一座宫殿式的堡垒,它那豪华富丽却掩饰不住它的好战尚武的特色——好像是一首赞美亚述诸王及其神祇之光荣的伟大圣诗。

对尼尼微诸神的尊崇——这和萨尔恭的胜利是有密切关系的——也就是对这民族本身的尊崇。它们的胜于埃及、犹太和依拉姆的诸神,即象征着亚述的世界霸权;庙宇乃是在王宫地位之上的。这里的庙宇是依据迦勒底神庙的式样而造成,其特有标识是所谓“泽古拉特”(Ziggurat),即层累的方塔,逐层向上缩小。一般多至七层,每层奉祀一星,并且各为一种颜色——白、黑、黄、暗红、朱红、银或金等色。在最上层金色方坛顶上建有神堂,供奉这民族的“名祖神”亚述,或阿尔比拉的文字护神伊什妲儿。就在这里,萨尔恭诸王每当出征或行猎之前,即由巫史和占星家们环侍着,来向他们的主人各大神祈问休咎——这些神乃是迦勒底苍空上的灿烂明星。

这个粗暴的民族是有高度发展的文化的。它在迦勒底各科学问的学校里受到陶冶,集聚了这种珍贵遗产,并留传给我们。亚述的末帝阿述巴尼-帕尔在尼尼微设立了一座规模极大的图书馆,成千方的泥版曾在此被发现并运往大英博物馆。这图书馆保藏有当日搜集到的为迦勒底-亚述社会存在期间即约二千四百年内的全部科学和文学的知识;前文引述的关于迦勒底的史传,一部分就是经此媒介而流传至今的。但是在这时期的文献中,为亚述所特有的乃是其诸王的铭文。在这里我们看到亚述的武功战绩,都是由那些建业者逐日记述的——而且是用着怎样的语气!在这方面,最富于表现性的莫过于阿述纳吉-帕尔二世的铭文了,它对亚述诸王的可怖形象射出一道强光,使他们那种具有蛮性的快乐和嗜血习性的无比骄横姿态活现在我们眼前:“我在两人中杀死一人;我在城门之前建起高墙;将敌酋的皮活剥下张布墙头。有些人活葬在石墙内,余人沿墙贯以木桩;我命令将多人当面剥皮,并将人皮蒙于墙上;我用人头做成荣冠,并将他们遍体鳞伤的尸身堆成花环。”他结束这些话时像野兽咆哮似的宣称:“我站在这废墟上,脸上因欢悦而容光焕发。在充分发泄我的震怒中,我得到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