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瑞士小镇沃韦有家特别舒适的旅馆。其实,说到旅馆,镇上可真不少,因为那里做的就是游客生意。许多旅人会记得,那镇子坐落在一泓湛蓝的湖水旁,而那湖是游客的必到之地。沿着湖岸,一座座旅馆鳞次栉比,各式兼具:有时髦大酒店,正面刷得粉白,阳台百多个,屋顶旗帜十数面,随风飘摇;也有小小的瑞士膳宿公寓,样式古旧;粉红鹅黄的墙上,刻着德语名字,花园的一角,还有座别别扭扭的凉亭。虽如此,在一众暴发户中间,有家旅馆却迥然不同,奢华而成熟,因此颇负盛名,堪称经典。这个地区,六月间,美国游客人数众多,甚至可以说,此时的沃韦镇颇具美国海滨胜地的某些特点。眼前的景象,耳畔的声音,会让人误以为置身于纽波特和萨拉托加。随处可见年轻时髦的姑娘盈盈而过,荷叶裙边沙沙作响;整个上午,舞乐响亮;尖细的人声从早到晚,不绝于耳。你可以在那极好的“三皇冠”旅馆耳闻目睹这一切,恍惚间,似乎被带进了大洋旅馆或国会厅。不过,必须得补充一下,在“三皇冠”,另一些特色会打破上述错觉:整洁的德国侍者,颇似外交使团的秘书;俄国公主坐在花园中;波兰小男孩儿给家庭教师牵着手,走来走去;灿烂的阳光下,白牙山巅积雪皑皑,西庸古堡塔楼如画。

两三年前,“三皇冠”旅馆的花园里,坐着一个年轻的美国人,颇为闲适地四下观瞧,欣赏着上述优雅的景物。不过很难知道,他是较留意那相似之处,还是更关注那不同之点。正是夏日美妙的清晨,目之所及的一切,无论那年轻人如何看待,必定是迷人的吧。他常年旅居日内瓦;头一天,刚乘小汽轮过来,到这家旅馆看望他姑妈。姑妈有头痛的老毛病,时不时就发作,这不,这会儿正关在楼上她房间里闻樟脑油,他也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四下转转。他二十有七,朋友们谈起他,常说他在日内瓦读书;仇家们谈到他,会说……,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毕竟没什么仇家。这年轻人极是温和友善,没人不喜欢。有件事我该提一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某些人谈到他时,会言之凿凿地说,他之所以经年累月地逗留在日内瓦,是因为在那儿爱上一位女士,无法自拔,而那女士竟是外国人,且较他年长。见过这女士的美国人寥寥无几,我甚至觉得根本没有,可关于她的奇闻怪谈却颇有几则。其实,温特伯恩对那加尔文派小都会的眷恋之情早已有之,孩提时代就给送到那里上学,后来又在那儿上大学,因此结交了一众年轻的朋友,许多依旧在交往,他们的友谊带给他无比的满足感。

他一早就去姑妈的房间敲门请安,才获知她身有微恙,于是自己到镇上逛了一圈,方回到旅馆用早餐。早餐用毕,打扮颇似使馆随员的侍者端来一小杯咖啡,放到花园里的小桌上,他在那儿品着。喝完咖啡,他点上一根烟。就在此时,花园小径上走来个小男孩儿,是个大约八九岁光景的小鬼。那孩子比起同龄人来,个头儿过于矮小,却是一脸的老成,苍白的脸上,小小的五官棱角分明。他穿着灯笼裤与红色长袜,愈发显得那双腿细得可怜。此外,还系着个大红的领结。他手中扲着条长长的登山杖,一路走来,凡是遇到的东西,比如花圃、花园座椅、女士长裙的曳地后摆,无不用它的尖端戳刺一番。来到温特伯恩面前时,他站住了,一双洞穿人心的小眼睛亮晶晶地盯向他。

“您能给我一块儿糖吗?”他问道,细小的嗓音尖利而生硬,显得稚嫩,然而不知为何,又有些沧桑。

温特伯恩瞥了一眼身旁的小桌,上面摆放着咖啡具,还剩下几小块儿糖。

“行,你就拿一块儿吧。”他回答道。“不过,吃糖对小孩儿可没什么好处。”

那小男孩儿走上前,在心仪的碎糖中仔细挑选,捡了两块儿塞进裤口袋,第三块立刻放入了另一处。他用登山杖捅了捅温特伯恩的长椅,仿佛手持着一柄长矛,一边努力要嚼碎那块糖。

“啊呀,天哪,真够……硬的!”他高声叫道,那个形容词一经他的口,就显得怪怪的。

那一刻温特伯恩意识到,也许自己有幸,遇到了一位同胞。“小心别弄坏牙。”他慈父般说道。

“没什么牙好弄坏的。我的牙都掉了。之前我还有七颗牙,我妈昨晚还数了呢,可才数完就又掉了一颗。她说要是再掉的话就扇死我。怪我?要怪就怪这古老的欧洲。这里的气候让人掉牙。在美国就不会。就是这些旅馆搞得。”

温特伯恩颇觉有趣。“你若是连吃三块糖,你妈保证会扇你。”他说。

“让我不吃也行,她得给我糖果。”这位年少的对话者反驳道。“这地方什么糖果都没得吃,我是说美国糖果。美国糖果最棒了。”

“那么美国男孩儿也是最棒的喽?”温特伯恩问道。

“这我不知道。我就是个美国男孩儿。”那孩子说道。

“我看你是最棒的!”温特伯恩笑着说。

“你是美国人吗?”这个活泼的小家伙撅着嘴说。听到温特伯恩给出肯定的答复,他大声宣布道:“美国男人是最棒的!”

他的同伴谢过他这番恭维;此刻,男孩儿岔开双腿,跨在登山杖上,左看看右看看,接着又塞了块儿糖到嘴里。温特伯恩心想,自己给带来欧洲时,大概就这个年纪,当时该不会也是这般模样吧。

“我姐姐来了!”男孩子突然叫起来。“她是个美国女孩儿。”

温特伯恩顺着小径望去,只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郎款款走来。“美国女孩儿最棒了,”他欢快地对自己年幼的同伴说道。

“我姐姐才不是呢!”男孩儿断言到。“她老是训我。”

“我猜啊,肯定是你不对,错不在她。”温特伯恩说。这当儿,那年轻女郎已到了近前。她身穿一条白色平纹细布裙,裙边荷叶百褶,缎带上饰着些个浅色的纽节。她没戴帽子,但手里横着把大遮阳伞,伞缘是宽宽的绣花边。她姿容绝美,动人心神。“美国女孩儿真是漂亮啊!”温特伯恩暗暗赞到,他坐直了身体,似乎随时会站起身来。

在他的长椅前,那姑娘前站定身子,近旁是花园的矮墙,目光越过去,望得见那一汪湖水。此时,小男孩把登山杖使成了撑杆跳的杆子,在碎石路上蹦来跳去,没少踢飞些石子。

“伦道夫,”她叫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在爬阿尔卑斯山呢,”伦道夫回道。“就这样!”他又是一小跳,激起的石子掠过了温特伯恩的耳边。

“下山才那样,”温特伯恩说。

“他是美国人!”伦道夫叫道,声音细小而生硬。

那女郎不置可否,只是盯着弟弟看。“你啊,我想你最好是安静点。”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温特伯恩觉得他算是给介绍过了,于是站起身来,随手扔掉香烟,缓步走近那姑娘。“这个小家伙跟我交了朋友,”他彬彬有礼地说道。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换了是在日内瓦,除非罕见的特殊情况,年轻男子可不能由着性子,跟未婚年轻女性搭讪;不过这儿是沃韦,还有比一位漂亮的美国姑娘来到花园站在你面前更特殊的情况吗?然而听了这话,那位漂亮的美国姑娘只轻瞥了他一眼,随即扭过头去,目光越过矮墙,落在湖水和对面的山峦之上。他疑惑起来,是自己太过唐突吗?不过他拿定了主意,只能向前,不能退缩。他正盘算着换个话头,那姑娘又扭过身来,面对着男孩儿。

“我想知道,这根登山杖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她问道。

“我买的!”伦道夫回道。

“你该不是要把它带去意大利吧!”

“没错,我就是要带去意大利!”男孩儿朗声道。

年轻姑娘低头瞅了瞅裙子的前襟,抬手抚平了缎带上的两三个纽结。然后,她再次抬眼注视着前方,停了片刻,开口道:“这样啊,我想你还是把它扔到什么地方的好。”

“你们要去意大利?”温特伯恩恭恭敬敬地询问道。

年轻姑娘又瞥了他一眼。“是的,先生。”她回答道,然后再没有话了。

“那你们,呃,是要翻过辛普朗山吗?”温特伯恩有些尴尬,却依旧不肯罢休。

“我也不清楚,”她说。“反正大概是座什么山。伦道夫,我们要翻的是哪座山啊?”

“你是说去哪儿?”男孩儿问道。

“去意大利。”温特伯恩忙不迭地解释道。

“我不知道,”伦道夫说。“我可不想去什么意大利。我要回美国。”

“别啊,意大利可漂亮了!”温特伯恩回了他一句。

“那儿有糖果吃吗?”伦道夫高声问道。

“可千万别,”他姐姐说。“你糖果吃得够多了,不光是我,妈妈也这么想。”

“我好久好久都没吃到一块儿了,足有一百多个星期了!”男孩一边口里大叫,一边继续蹦跳着。

年轻女郎瞅着自己的荷叶裙边,再次伸手抚了抚缎带,趁这当口,温特伯恩壮着胆子说了句这儿风景真美。他的窘态渐渐缓解了,因为发现她一点都没尴尬的意思。那迷人的面庞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显然,既没有遭到冒犯,也没有惊慌失措。如果说跟她讲话时她看着别处,似乎并未认真倾听,那不过是她的习惯和风格罢了。然而,随着他话多起来,点出风景中的趣处恰好与她又不谋而合,于是渐渐的,她的目光一而再、再而三地瞥向他,而他也看得出,瞥来的目光相当直率、毫无畏缩。可若说那目光不够端淑就错了,这姑娘的眸子中闪烁的真诚与纯洁毋庸置疑。那是一双绝美的妙目;说实话,这位漂亮女同乡的脸蛋儿、鼻子、耳朵、牙齿,哪一处都是美丽无方,为温特伯恩多年来所仅见。女性的美丽为他所钟爱,不仅耽于观看,也沉迷于剖析;这不,对于眼前这位女郎的脸,他得出了几个结论:绝非寡淡无味,却也谈不上生动;虽是精致异常,温特伯恩心底却嫌它缺那点睛之笔,当然这点颇可原谅。他认为伦道夫老爷的姐姐十有八九深谙风情;他敢肯定她很有个性,可是在她那阳光、甜美、不谙世事的小脸上,看不到一丝嘲讽,一丝揶揄。还没过多久,她乐于交谈的天性就一览无余。她跟他讲,冬天会同家人,也就是她、妈妈、伦道夫去罗马。她还问他真是个美国人吗,她看不像,犹豫片刻之后,说他更像个德国佬,尤其是在他讲话的时候。温特伯恩笑了,说他还遇到过一口美国腔的德国佬呢,而一口德国腔的美国佬,印象中还真没见过。接着他问她,要不要坐到他刚刚离开的长椅上,那样会舒服些。她回答说自己喜欢站着,或者到处走走,可话刚落音就坐了下来。她说他们是纽约人。“你知道纽约在哪儿吧?”温特伯恩一把抓过她泥鳅般的小弟弟,拉到身边让他站了几分钟,顺势了解了更多她的事情。“告诉我你叫什么,孩子,”他问道。

“伦道夫·C·米勒,”男孩儿快嘴快舌地说。“我也告诉你她叫啥,”他边说边用登山杖指着姐姐。

“叫你说你再开口好吗?”这年轻姑娘不动声色地说。

“能一闻芳名,那是本人的荣幸。”温特伯恩说道。

“她叫黛西·米勒!”男孩儿叫了出来,“可那不是她真名,她名片上的不一样。”

“很遗憾是吧?我的名片你一张都没有!”米勒小姐说。

“她真名叫做安妮·P·米勒,”男孩嘴没停地说道。

“问问他叫什么,”他姐姐吩咐道,指的是温特伯恩。

可伦道夫对此似乎根本没有兴趣,他继续滔滔不绝地抖搂着自己的家世。“我爸爸叫做埃兹拉·B·米勒,”他宣布道。“我爸爸现在不在欧洲,他那里比欧洲强多了。”

一时间,温特伯恩误以为男孩儿的这番说辞是家人教的,暗示米勒先生已经升入天国。还好,伦道夫接着又说,“我爸爸在斯克内克塔迪[1]。他做的是大生意。我爸爸很有钱,真的。”

“够了!”米勒小姐忍不住脱口而出,她垂下阳伞,注视着它那绣花边儿。温特伯恩随即也放开那孩子,看着他倒拖着登山杖,沿着小径跑开了。“他不喜欢欧洲,”年轻姑娘说道。“只想回家。”

“你是说回斯克内克塔迪?”

“对啊,他想立刻回家。在这儿没有男孩子跟他玩儿。男孩儿倒是有一个,不过总跟着个家庭教师,那家人不让他玩儿。”

“那么说,你弟弟没有家庭教师?”温特伯恩问道。

“妈妈也张罗着给他找一个,能和我们一起旅行。有位太太跟她提到过一个很好的老师;那位太太是美国人,也许你也认识,就是桑德斯夫人。我记得她是波士顿人。她跟妈妈说过那位老师,我们也打算请他陪我们到处跑。可是伦道夫说,他不高兴有个老师任我们去哪里都跟着。他说不愿意坐火车的时候还要上课。况且,我们有一半儿时间都呆在火车上。我们在火车上遇到位英国女士,我记得她叫费瑟斯通小姐,也许你也认得她。她问我为什么不给伦道夫上课,她的原话是‘教他’。我觉得,伦道夫能教我的,比我能教他的多多了。他顶聪明的。”

“没错。”温特伯恩说。“他是很聪明的样子。”

“我们一到意大利,妈妈就会给他张罗个老师的。意大利那儿能找到好老师吗?”

“我想,应该能找到很好的。”温特伯恩说。

“要么她会物色一间学校。他该多学点儿。他才九岁,将来要上大学的。”就这样,米勒小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她的家事,也说些别的话题。她就坐在那儿,一双美丽绝伦的手交叠地放在腿上,手指上几枚戒指熠熠闪亮,那一双妙目时而瞅着温特伯恩的眼睛,时而流转而去,掠过花园,掠过路人,掠过秀美的景色。她和温特伯恩攀谈着,似乎久已相识。他感到无限的欢愉。很多年没有听到美国姑娘这般倾谈了。这陌生的姑娘就这般走过来挨着他坐在长椅上,或许有人会说她就是个碎嘴子。虽然嘴唇和眼睛动个不停,她整个人是那般安娴,透着股迷人的静美。她嗓音纤柔悦耳,音调不高不低,极为得体。她跟温特伯恩聊起,在欧洲,她、母亲和弟弟一路去过哪里,有过什么打算,尤其细数了住过的各式旅馆酒店。“火车上的那位英国女士,”她说,“叫做费瑟斯通小姐的,问我在美国我们是不是不住旅馆。我跟她讲,来欧洲前,我这辈子哪里住过那么些旅馆,也没见过那么多呀,除了旅馆还是旅馆。”不过这番话里并无抱怨,任什么事,她似乎都能平心静气地对待。她很肯定地说,若是习惯了的话,那些个旅馆好的没话说,欧洲也是个极美妙的地方。她一丝一毫的失望都不曾有过。兴许是来之前就听了很多吧。她有很多好朋友来过欧洲很多次了。

还有就是,此前,她有好多好多衣服和物什都来自巴黎。她只要一穿上巴黎买的衣服,就会觉得身在欧洲了。

“就像是顶许愿帽。”温特伯恩说。

“是的,”米勒小姐答道,至于这个类比合适与否,她并不在意。“总会令我盼着能在这里。不过若只是为了衣服,我大可不必来。我敢说但凡是漂亮的,他们都会一股脑运到美国去;这里剩下的都丑得吓人。我顶不喜欢的,”她接着说,“是这里的社交圈。这儿根本就没有社交圈。即便是有,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你或许知道?我思摸着,也该有个社交圈在那儿啊,可愣是没见着。我可喜欢跟人打交道了,以前总是参加各种聚会。不光是在斯克内克塔迪,也在纽约的。以前,每年冬天我都去纽约。在纽约我的活动可多了。去年冬天,我十七次应邀赴晚宴,其中三次是男士邀请的。”黛西·米勒补上一句。停了片刻,她接着说,“斯克内克塔迪我有些朋友,不过我纽约的朋友更多,男性朋友更多,女性朋友也更多。”她又顿了一顿,注视着温特伯恩,灵动的双眸溢美焕彩,脸上的浅笑却微微有些刻板。“我身边总是围着些男士。”

听着听着,可怜的温特伯恩忽而感到愉悦,又忽而感到迷惑,他彻底着了魔。这辈子他还从未听到,哪个年轻姑娘如此这般表露自己;其实听也听过,不过那似乎是举止轻浮的证明,除此之外,这种情况绝无仅有。然而,他该用日内瓦人的话,谴责黛西·米勒小姐“品行不端”、“意图不轨”吗?他感到居留日内瓦是过久了,让他失去了很多;对美国人的行事风格,他已生出隔膜来。自打他长大后,有了自己的判断力,还就真没遇到过如此爽直不拘的美国姑娘。她真是可爱,可偏偏喜欢到处疯!她难道不就是个纽约州来的漂亮女孩儿吗?那些身边总围着男士的女孩儿都这个样子吗?还是她与众不同,是个别有心机、胆大妄为、缺廉寡耻的姑娘?这个问题让温特伯恩没了主意,理智判断也帮不上忙。黛西·米勒小姐一副天真未凿的模样。毕竟人家跟他说过,美国姑娘要多纯真就有多纯真;毕竟也有人说过,她们根本就不。他总觉得黛西·米勒小姐是个风流的女子,一个漂亮风流的美国姑娘。这类女子他还从未打过交道。在欧洲这里,他认识两三个女人,比黛西·米勒小姐年长,而且出于体面也有丈夫,她们极尽风骚之能事,人品恶劣阴毒,一但和她们纠缠上,准没有什么好结果。可眼前这姑娘的风流跟她们的那种毫不相干;她懵懵懂懂的,就是个颇有风情的漂亮美国妞儿。照这个思路,就不难看懂黛西·米勒小姐,为此发现,温特伯恩几乎要说谢天谢地了。他仰靠到椅背上,心说真是从未见过她那样迷人的鼻子。他迫切地想知道,与这样一个风情绰约的美国姑娘交往,通常该注意什么,界限又在哪里。现在明摆着,他打算学上一学。

“那座古堡你可去过?”年轻姑娘问道,阳伞尖指向远处西庸古堡亮闪闪的墙垣。

“去过的,那是以前了,还不止一次。”温特伯恩回答道。“我猜,你也去参观过?”

“没有,我们还没去过呢。我特想去。我当然是打定主意要去的。没去那古堡之前,我可不打算离开这儿。”

“游一下也蛮不错的。”温特伯恩说。“那地方也容易去。是这样,你可以开车去,也可以乘坐小汽轮。”

“还可以坐火车。”米勒小姐说。

“没错,是可以坐火车。”温特伯恩应和道。

“我们的向导说火车可以直达古堡。”年轻姑娘继续道。“本来说好上周去的,可是妈妈病倒了,肠胃闹得厉害,说实在是去不了。伦道夫也不想去,说是对古堡没多大兴趣。不过我估计这周会去的,如果能搞定伦道夫的话。”

“你兄弟对古迹不感兴趣?”温特伯恩笑着问道。

“他说他对古堡什么的都无所谓。他不过才九岁。他说只想呆在旅馆里。我妈妈不放心他一个人,向导又不会陪着他,就因为这个,我们去过的地方没几个。可是若不去那儿的话,就真是糟糕透了。”米勒小姐又指了指西庸古堡。

“我倒觉得能安排过来。”温特伯恩说。“你就不能找个人照看一下伦道夫,就一个下午?”

米勒小姐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异常平静地说,“我想你来陪他!”

温特伯恩迟疑了一下。“我更想和你去西庸。”

“和我?”年轻姑娘用同样平静的语气问道。

她已是双颊绯红,却并未起身,日内瓦的年轻女孩儿遇到同样的情形,反应亦是如此。然而,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唐突,温特伯恩觉得她可能感觉受了冒犯。“还有你母亲。”他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可是,他的鲁莽也好、尊重也好,在米勒小姐那里没有激起半点反应。“我妈妈反正不会去的。”她说。“后半晌坐车出去转,她可不喜欢。不说她了,你刚才说想上那儿去,可是当真?”

“再当真不过了。”温特伯恩急切地说道。

“那我们就看看如何安排。妈妈若是留下来陪伦道夫,尤金尼奥也会的。”

“尤金尼奥?”年轻人问道。

“尤金尼奥是我们家的向导。他讨厌跟伦道夫待一起;他那样吹毛求疵的男人我还真没见识过。不过他是个很称职的向导。如果妈妈留在家里陪伦道夫,我想他也会的,那我们就可以上城堡去了。”

温特伯恩思忖了片刻,尽量理清头脑。“我们”只能是指黛西·米勒小姐跟他自己。这样的安排简直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他觉得真应该亲吻这年轻女郎的手。他差点儿就这么做了,可真要是做了,一切都会搞糟的,不过还好,就在此时,另一个人出现了,应该就是尤金尼奥吧。这是个高个子的英俊男人,连鬓胡须煞是好看,身穿一件天鹅绒晨装,缀着条闪亮的怀表链。他走到米勒小姐的身边,锐利地瞅着她的同伴。“哦,尤金尼奥!”米勒小姐极其友善的叫道。

尤金尼奥从头到脚打量着温特伯恩,然后郑重的对那年轻女郎微微一躬。“我荣幸地通知小姐,午饭已经摆上了餐桌。”

米勒小姐缓缓起身。“是这样,尤金尼奥,”她说,“不管怎样,古堡我是去定了。”

“小姐是说去西庸古堡?”那向导问道。“小姐您安排好了吗?”他接着问,那语气温特伯恩觉着很是不敬。

即便是米勒小姐都能察觉出,对于她的处境,尤金尼奥的语气显然带着一丝嘲弄。她转过身,冲着温特伯恩,脸上带着一抹红润,只就淡淡的一抹。“你该不会打退堂鼓了吧?”她说。

“去之前我都不会开心的!”他抗辩道。

“你就住这家旅馆是吧?”她接着说道。“你确定是美国人?”

那向导立在那里盯视着温特伯恩,很受伤的样子。至少在那年轻人看来,那眼神似乎在指责她“交友”太过随便,这可是对米勒小姐的大不敬。“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个人,她会告诉你我的一切。”他微笑着说,话里的“她”就是他的姑妈。

“那好吧,我们就改天去。”米勒小姐道。她冲他笑了笑,转身离去。她撑起阳伞,与尤金尼奥并肩走回旅馆。温特伯恩站着目送她,看她渐行渐远,白色平纹布的裙边曳过石子路面,心下叹道,她举手投足间,真有股公主范儿。

他许诺,要把黛西·米勒小姐引见给姑妈,也就是科斯特洛夫人,他也尽力去安排了,可事实证明白费了功夫。这位夫人头痛刚好转,他就来到她的房间请安了,先是关切地询问了她的健康状况,然后又问道,她是否注意到旅馆里的一家美国人:妈妈、女儿和一个小男孩儿。

“还有个向导,对吧?”科斯特洛夫人道。“哦,是的,我自是注意到了。我见过他们,也听过他们讲话,然后,就选择避而远之。”科斯特洛夫人是位孀居的阔太太,也是位奇女子,她常常有意无意地说,若不是总犯这恼人的头疼病,她十有八九会名动当世。她那张面孔长而苍白,鼻子耸峭,一头亮银色的白发极其浓密,打着小卷儿蓬蓬松松地覆在头顶。她有两个成了家的儿子住在纽约,另一个目前就在欧洲。那年轻人这会儿正在洪贝格[2]寻欢作乐;虽也四处游历,在母亲选择逗留某个城市期间,他却绝少光顾那里。侄儿特意赶来沃韦探望她,照她的说法,比那些个至亲的人懂事多了。自己的姑妈一定是要孝敬的,这道理他是在日内瓦耳濡目染学来的。科斯特洛夫人多年没见他了,对他的孝心很是欢喜,为了以示嘉许,跟他透露说,自己在美国第一城的社交界,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并将其中的诸多诀窍一一相授。她坦言道,不是什么人她都会待见,不过,他若对纽约有所认识,就会明白,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她从不同的角度,为温特伯恩描绘了纽约城社交界繁复微妙的等级构成,令他颇感震惊,又甚是郁闷。

从她的语气中,他立刻听出来,黛西·米勒小姐在社交等级中居于下位。“我觉得你看不上他们家。”他说道。

“他们很庸俗。”科斯特洛夫人道。“他们那种美国人,不,不接纳他们算是我们尽本分了。”

“哦,你不接纳他们?”年轻人说。

“我没办法接纳他们,我亲爱的弗雷德里克。要是可以的话,我当然愿意,可就是不能啊。”

“那姑娘是真漂亮。”温特伯恩顿了顿,接着说道。

“没错,她漂亮是漂亮,可是很庸俗。”

“你的意思我自然懂。”温特伯恩又顿了片刻,然后继续说。

“她们都是那副迷人的样子,她也不例外。”姑妈再次接上话头“我也不知道她们是打哪儿学来的。她的穿着无可挑剔,不,你真不知道她穿得有多好。我真不明白她们的品味哪里来的。”

“可是,亲爱的姑妈,她毕竟不是什么未开化的科曼切人[3]。”

“她这位姑娘,”科斯特洛夫人说。“跟她母亲的向导太过亲密!”

“跟向导亲密?”年轻人追问道。

“哦,她母亲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待那向导就似亲密的朋友,仿佛他是位绅士。若是他与她们同桌就餐,我也不会觉得诧异。兴许是她们从未见过举止如此文雅的男人吧,穿着那般考究,怎么看都像个绅士。十有八九,那女孩子心目中的公爵,恰好就是他那副样子。晚上他总是跟她们一家坐在花园里。我记得他还抽烟。”

温特伯恩饶有兴趣地听着这番话,这也帮他打定了主意,该如何与黛西小姐周旋。明摆着,她可是个野丫头。“好吧,”他说,“我可不是个向导,不过她对我算是很不错的。”

“你早跟我说你认识她就好了。”科斯特洛夫人正色道。

“我们也就是在园子里碰到了,聊了几句。”

“那就好[4]!那你告诉我,跟她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想冒昧地把她介绍给我可敬的姑妈。”

“那我可要承你的情了。”

“也就是表明我是个体面人,好让她放心嘛。”温特伯恩说。

“那你告诉我,她是不是体面人,谁来担保呢?”

“唉,您真是不饶人呢!”年轻人回道。“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啊。”

“你也就嘴上说说,心里真这么想?”科斯特洛夫人评说道。

“她的确是缺教少养,”温特伯恩继续说道,“可那又怎样,她漂亮极了呀,而且,说到底,她人很不错啊。为了证明我心口如一,我会带她去西庸古堡。”

“你们俩儿要一道去那儿?叫我说,这只证明你心口不一。容我问一句,你才认识她多久,就弄出这么个有趣的计划?你住进旅馆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呢。”

“我遇到她也就半小时。”温特伯恩微笑着说道。

“我的老天!”科斯特洛夫人失声叫道。“这女孩儿该有多糟糕!”

那位侄儿沉默了一会儿。“那么,您真的认为,”他认真地问道,迫切地想获知实情,“您真的认为——”可是他又说不下去了。

“认为什么啊,先生?”他姑妈问道。

“认为她是那种女孩儿,满心盼着早晚会有个男人让她神魂颠倒?”

“这些女孩儿巴望男人什么,我可是一无所知。不过我倒真觉得,跟这些你说是缺教少养的美国小姑娘,最好别纠缠不清。你离开美国也是太久了些,免不了会犯大错。你真是太单纯了。”

“亲爱的姑妈,我哪里单纯了。”温特伯恩捻着胡须笑道。

“那你就是别有居心!”

温特伯恩依然捻着胡子,若有所思。“那就是说,你不想我把这可怜的姑娘引见给你?”

“她当真要同你一道去西庸古堡?”

“我觉得她是满心想去的。”

“那也罢,亲爱的弗雷德里克,”科斯特洛夫人说道,“我是绝不愿认识她的,我没那个荣幸。我老是老了,可也没老到惊不到、吓不着,谢天谢地!”

“可是,在美国,女孩儿们难道不都这么做吗?”温特伯恩询问道。

科斯特洛夫人盯了他片刻。“倒要看我孙女儿们有没有胆这么做!”她板着脸狠狠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