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艰难,越是坚定

对于有梦可追的人来说,路途中经过的风景,都是一种生命的积淀,念家不过是池塘中的鲤鱼掀起的一尾涟漪,过不了多久,心湖便会趋于平静。谁也说不准下一个转弯是另一番澄明的境界,还是一堵厚厚的城墙,但行走者从不会因为一次碰壁而与所有的柳暗花明擦肩。故而,他们比原地不动的人少了所谓的安全感,但多了让生命发光的荣耀感。千姿百态,是他们给世界最大的惊喜。

当辛弃疾沉浸于思乡的痛楚中无法自拔时,朝廷新的任命,像是一剂清凉油,瞬间便让他从麻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乾道八年,即1172年,他被派到地处淮南中部的滁州任知州。滁州属于扬州一带,姜夔在《扬州慢》曾说:“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经了多次兵火的滁州,而今已是一片废墟。重整旗鼓,从来都不是件易事。知州几经换新颜,而此地却仍是一面碎镜,不仅仅自己支离破碎,也照得世界面目全非。

明哲保身,向来是官场中的潜规则,偏偏辛弃疾生来就有为黎民谋幸福的使命感,既然当上了滁州的一把手,成了这里的父母官,改变无疑就成了眼下最急迫的事。越是艰难,越具挑战,对辛弃疾而言,便越撩拨得他兴奋难当。这虽不是魂牵梦绕的战场,但他确实将整治滁州当成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

他已经寂寞得太久了,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一身的智慧,透过一个出口全部倾泻出来。全免税款、宽征薄赋、统招流散、习教民兵,滁州渐渐由萧条走向繁荣。他站在刚刚落成的奠枕楼上,俯瞰周遭,市区、街道果然是一番清明气象,原来的荒陋已是化成尘埃,散在风中。滁州父老岁时登临,歌舞升平,举杯相贺,仿若北宋的大气、繁华不再是井中月、镜中花,辛弃疾被欢腾的气氛捧起来的自豪霎时喷涌成一首词。

征埃成阵,行客相逢,都道幻出层楼。指点檐牙高处,浪涌云浮。今年太平万里,罢长淮、千骑临秋。凭栏望,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

千古怀嵩人去,还笑我、身在楚尾吴头。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从今赏心乐事,剩安排、酒令诗筹。华胥梦,愿年年、人似旧游。

——《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

人在顺遂的境遇中,所想所见多半是与心灵色彩相合的人或事。就像搭乘行在海里的船,顺风时,总是轻易间便飘过了千万里,若要问途中景致,也无非是高飞的苍鹰、涌动的潮水,以及愉悦的心跳。辛弃疾这次的旅行,也遇到了绝好天气,自己顺风顺水不说,难得的是与民同乐。

最让人惊异的莫过于平地起高楼,且这高楼并非晴日里海边高楼的倒影,而是实实在在矗立在滁州这片荒了多年的土地上。行人南来北往,车水马龙,尘埃一阵接着一阵,混杂在道路中央。路经此地的商人、旅客看到这番变化,都会由疑虑转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赞叹。他们相互指点着奠枕楼高处屋檐边上如牙齿般翘起的地方,那里如波浪涌起,浮云飘动。

人站在高处,眼界自然宽。滁州在辛弃疾手中,已呈现欣欣向荣之景,行客如云,市场繁盛,从前的荒凉已留给过往。滁州犹可如此,全国也当如此。笔墨由淡转浓时,心境也以此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辐射。今年到处皆是太平景象,秦淮两岸大可夜夜笙歌日日曲,再不用在秋日时派遣千骑兵马,加强防备。

步步深入,环环相扣,辛弃疾这股浓烈的自豪感,并未止于两淮之地。凭着风发意气,他凭栏而望,处于东南之地的临安上空,盘踞着袅袅紫云,预示着南宋未来一派清明气象。

词的上下阕,诚然是世上最近又最遥远的距离。上阕尚且是澄澈的阳春三月,仅仅是一个过片,就在两者之间横亘出了千丈深的沟壑,夏日阳光的拔节、秋日的白鹭冲天,统统掉入深渊,词章也就直接过渡到了冰冻三尺的寒冬腊月。

东南有佳气,西北是神州,这本是值得举杯相贺的。然而汴京之地已被金人牢牢把持,繁华与否,那都是旁人的事。知任滁州,建奠枕楼的自豪,在上阕的末尾如泄了少许气的皮球,渐渐瘪下去。过片又在伤口处,狠狠扎了一针。

“怀嵩人”即唐代宰相李德裕,他也曾知任滁州,且在此地建了一座名为“怀嵩”的高楼。身在滁州,心念中原,愿终有一日,再回故园。在有生之年,了却夙愿,实在是人间幸事。然而,辛弃疾却总是被不幸的浪头击中。吴楚之地固然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然如若将西北之地放任不管,家国终究是失了双翼的天使。辛弃疾自嘲道,九泉之下的李德裕定会笑话他再回到中原之日遥遥无期。

用忧伤治疗忧伤,用寂寞填充寂寞,虽不失一种疗伤策略,但多半人会在哀愁的路上越陷越深。辛弃疾从不是自暴自弃之人,惆怅无处安放时,他会捧一卷诗书,品一盏茶铭,看一把利剑,或是写一阕词。当西北神州润湿了他的双眼时,他适时将街道上的繁华景象纳入眼眸。路上车马如织,如同日夜东渡的江水,士兵手持弓刀巡逻守卫,不敢懈怠丝毫,这自然让他深感欣慰。从今以后,宴饮酒筹,赏花斗草,望月吟诗,这番赏心悦事,合该是日常盛景了。

一尾游鱼最初的梦想,是一汪清水,当它得到一个池塘时,往往更想要一片汪洋。世人定义此为贬义的贪欲,然而人往高处走又有何错。辛弃疾并不满足于日常无忧的消遣,他要的是整个海洋。华胥氏的国家,无杀戮,无争夺,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和谐。辛弃疾也心怀这样的梦,愿年年家国昌平,生机勃勃;愿驱逐金人出境,金瓯无缺。这般雄心,非有勇气、有毅力、有豪气之人不能具备。

滁州上任,此地由衰败到繁华,其间难免有千般艰辛万般不易,辛弃疾没有多提,反而是他那饱满的欢愉、高涨的气势、大胆的憧憬一再呼之欲出。既然是在路上,就自然会有过去不曾看到的风光,也会承担比旁人多的离别。

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酒只依然。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

——《木兰花慢·滁州送范》

梁实秋曾说:“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支骊歌,灞桥折条杨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有意味。”不是所有的告别都有再相聚的续曲,尤其是在一挥手多半是永别的古时,人们的离别大多充盈着泪水与思念。

无论是拉开小令序幕的以温庭筠、韦庄、皇甫松为首的花间词人,还是与辛弃疾同时代的苏轼、姜夔、陆游,他们的送别词多是昵昵儿女语,总少不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惆怅与凄迷。然而辛弃疾的送别词却略过狎昵的小我,展现时代背景中的大我。送别也要气势,也会壮美。

在滁州之地,辛弃疾虽做出了些许业绩,但于他而言,仍是大材小用。恰恰此时,算是半个知交的范倅(名昂)接到朝廷新的任命。男人与男人的相别,不同于情人的离散,没有五里一徘徊的扭捏,更多的是几盏浊酒下肚后,掏心掏肺的祝福与肝胆相照的倾诉。

回首十年征程,辛弃疾说,他老了。一个“老”字,饱含多少辛酸泪,又容纳几斟悲凉情。正值壮年,却发出衰老的感叹,任是铁打的筋骨,也会断了柔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许是辛弃疾不忍作别,又许是这酒太烈,流经胸口时,却生生沁出了眼泪。美人怕的是迟暮,英雄怕的是报国无门,南归之初跃跃欲试,无非是想要做一番扭转乾坤的大事,不料匆匆流年从指缝间滑过,自己竟是在宦海中起起落落。阳光有照不到的地方,月亮也有阴晴圆缺,屈指一数,又是一年中秋日,然而月越圆,离散的人便越是落寞。

留下的人,总比离开的人多一丝悲戚。辛弃疾与范倅一拍即合,滁州繁荣的军功章上他们二人各有一半。可惜,并肩作战的友人即将匆忙离散,芳草无情只管把前路铺展,流水薄情只管与西风将送别的船只越吹越远。

此时的辛弃疾除却不舍,心里某个地方也会涌出浓烈的酸楚。有家可归是幸福,儿女团聚是温暖,共剪灯花是惬意,而辛弃疾家乡的炊烟,只会于傍晚时分,氤氲着在他的心底升起。在异乡并无容身之处,归家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辛弃疾舌尖的苦涩滋味,恐怕已渗入骨髓。

每个人在宏大的时代面前,都不过是沧海一粟,生命短暂得如水中蜉蝣。但总有些人甘愿将有限的生命献给无限的事业,辛弃疾的功业心再明显不过。滁州虽然着了些许亮丽色泽,但与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临安相比,终究会逊色许多。眼看范倅离开,他也从儿女温情的幻想中逃脱出来,将自己对功业的痴心,巧妙嫁接到友人身上。皇帝正盼贤德之人为大好江山添彩泼墨,趁着征衫未脱,去朝见天子吧。

自己的梦想,让别人去实现,也算是间接了却一桩夙愿,但终究不如亲手完成来得舒坦。辛弃疾自嘲道:“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酒只依然。”如若长安的老熟人问起我的近况,就对他们说我依然如故,壮志未酬吧。说起长安,辛弃疾难免会红了眼睛,梦在这里起航,也在这里夭折。城门向他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而他也就像是钟摆摇曳在希望与失望的两端。

世间英雄无非两种:一是完美到极致,已不似凡人:二是追寻一生,以失败告终,却带着悲情与失意,苦苦坚守。辛弃疾属于后者,在茫茫沧海中,他迟迟无法靠岸,但无论浪头多么大,海水多么污浊,仍是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内心洁净的明珠。梦想于他而言,就是有这般魔力——纵然土壤贫瘠,他心中却藏有整个花园;即使河流干涸,他心中也淌着一泓清泉。暂时的悲伤只是他人生的外壳,永驻的豪情才是他生命的内核,不然,他也不会在这条曲折的路上走得那般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