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应试生活
第一节 三人好做事
弘治五年,浙江举行乡试。那时的明朝,对于科举考试,是特别注重的。读书要想出人头地,都非去应试一下不可。像这种科举制度,专门考试八股文,本来不是一件好事,无非牢笼人才,桎梏思想罢了。古人也曾骂它是:“作经义贼中之贼,为文字妖中之妖。”但你不要出头便罢,如想出头,那么,这道关口——科举,不从此经过就不行。
阳明的父亲,便是此中出来的第一个成功的人——状元,当然也想他的儿子,同他一样成功。所以在家命阳明学习八股,就是为的应试。在此,我们不能责备阳明同他的父亲,说他们是脑筋腐败。要知那时读书,除了习八股去应试,再没有第二条出路呀!
这次浙江举行乡试,当然是读书人出头的机会到了。阳明也来此应试,哪知在考场中,夜半的时候,忽然发现两个很长大的人,都穿着绯绿的衣服,东西分立着,大声说道:“三人好做事!”说毕,就不见了,许多来应试在场的士人,都异常惊异,更不知这句“三人好做事”的话,是含着什么意思。本来爱迷信差不多成了中国人的第二天性,尤其是在考场里。就是没有什么事情,也要疑神疑鬼,闹得不休;何况真又出现这两个长人,并且大声讲了话呢?
“三人好做事”这句话,究竟含着什么意思呢?又说的是哪三个人呢?这个问题,盘旋于在考场应试的士人的脑际,结果总不能找出一个相当的答案。
还是等阳明擒了宁王以后,这个问题,便给人们答了出来。
长人口中所指的“三人”,就是胡世宁、孙燧与阳明。在这次应试考场里,他们三人,恰都在内。后来宁王图谋不轨时,首先摘发其奸的,便是胡世宁;其次,尽忠殉难的,便是孙燧;又次,平逆擒藩的,便是阳明。至那时,人们方才明白,明白了长人说的话的意思。所指的“三人”,即是胡、孙、王;所指的“事”,即是宁王的叛逆。
这确是一件特别凑巧的事,宁王之乱,几危及明室鼎祚,幸亏一个胡世宁,首先摘发其奸,使人知濠之恶,不去归附;又亏一个孙燧,慷慨尽忠,使人感愤勃发,纷纷抗贼;又亏一个王阳明,设计调兵,平乱擒逆;由是明室社稷宗庙,均告无恙。而这三人,既是同乡(均浙江人),又是同榜(这次浙江乡试均被取中),复是同一事(宁王叛乱),这不是一件最凑巧的事么?
至若考场中,两个长人所讲的话,虽然幸而言中,但终恐是后人因他们三人同乡、同榜、同事,故加附会,亦未可知。实在是太说得神乎其神,教我们不敢相信呀!
第二节 两次京师会试的失败
浙江乡试已毕,阳明在家就取朱熹所著的遗书,沉思研读,欲求宋儒格物之学。有一天,想到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于是就取竹来格,格来格去,结果还是格不出其理,由苦思而致得疾了。这种研究学问的精神,就是后来造成他哲学发明的因子哩。
因格物不得其理,渐觉这“圣贤”二字,自己是没有分了。连圣贤的道理,都不能明,如何可以做圣贤呢?此路不通,于是又去研究词章之学,打算做一文学家了。
到了次年春季,就是会试京师的时期,阳明与试,不料落第而归。以一锐进的少年,忽然遭了这一个打击,心里的不快,是不言可喻。但我们莫误会了他,不是为落第、得不着仕禄而不快,他实在是抱着一腔爱国的热忱,未曾发泄,不能不借这科第,作为进身阶梯,方可立功报国,显亲扬名;若是以为他是急于求进为利为禄,那就未免误解了他哩。
在那时,有个宰相李西涯,素来是很器重阳明的。见他这次落第,心里非常惋惜。并且还对阳明慰藉着说:“你这次科第,虽然失败,但来科的状元,是一定会归你的。”又戏请阳明作一篇《来科状元赋》,他也就提起笔来,略不思索,一挥而成。当时在座的诸老,无不赞称之为“天才”,西涯也自佩服赞赏不已。
后来这事,渐渐传将出去,便有许多人嫉妒起来,说:“要是让阳明真个作了状元,他的眼中,还有我们这些人吗?”于是一个天才卓越、意气飞扬的少年,几成了众矢之的。
过了三年,又要京师会试。预备做来科状元的阳明,因遭忌抑者的暗算,结果大失所望,还是“名落孙山”。与阳明同舍应试下第的人,都以这落第为耻,非常懊丧。哪知阳明,却完全不以为意,反来慰藉着别人说:“这应试落第,算得什么一回事呢?诸君还以此为耻么?我却是以不得第而动心,方才为耻哩!”大家不由得不佩服他的胸襟阔大。真的,对于科第荣辱,实在不在阳明的心上,得了也没有什么可骄,失了也没有什么可耻。看他后来,对他的门人徐爱说“君子穷达,一听于天,但既业举子,便须入场,亦人事宜尔。若期在必得,以自窘辱,则大惑矣……”的一篇话,就可知道他这时,不是矫情骗人了。
两次的失败,在普通人,是无有不懊丧万状的,然而阳明却不如此。他回到余姚时,与一般朋友,反在龙泉山寺,结起诗社来。每日拈题分韵,大作其诗。阳明的文学天才,本就超群绝伦,无出其右,而他的诗,更是旁人莫能及。那时,有个致仕方伯魏瀚,也是个作诗的能手,原是阳明的父执。有次与阳明共登龙山,对弈聊诗。不料所有佳句,总是被阳明先得了去,魏瀚实在佩服到了极点,连说:“你的才太高,我惟有甘拜下风,退避数舍。”可惜他在少年时代的作品,集里大多数未曾收入。有人说,这是因他年少的作品,未臻炉火纯青之候,故不收入集中。但我们可以断定的,魏瀚既是个雄才自放的老诗人,也这样的佩服,被他压倒,作品当然总还不坏,惜乎我们不能一读,真是一个遗憾啊!
第三节 少年时代的矛盾个性
阳明在余姚住了些时,仍又到京师来。这时边警甚急,举朝仓皇,朝廷想推择一个有大将之才的去捍卫国家,抵御外侮。可是一般醉生梦死的朝臣,谁都不敢负起卫国御侮的责任。即使有一二忠义奋发之士,但又非大将之才,不能荷此重任。阳明感到国家需材如此之急,而真材又如此之缺乏,专靠文事,是不足卫国御侮的。于是就立志从事兵家之学,并慨然说:“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刺之士,而无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而欲临时备用,不亦难乎!”本来,阳明对于骑射,早就娴习,对于军事学识,也受过了许璋的传授;但因为专心文事,所以对于军事一道,倒忽略未讲求了。这次受了边患复炽的感触,又才觉得军事之学,是不可抛弃,而且很为重要。于是便把兵家的秘书,一一精研熟究起来。
要是说起阳明少年时代的个性,却是一个极矛盾,而又极可笑的。一会儿抱着极端入世主义,一会儿又抱着极端出世主义;一会儿要学文,一会儿又要学武了;一会儿报国心极重,一会儿又一切都不愿管,只抱个人享乐主义,入山修道了。这大概是他太富于冲动性的原故,只要环境一有转换,他便会受这转换的冲动,把原来的宗旨、心情,都给改变了,连他自己都拿不定。你看他刚才把一切抛开,专致力于研究兵法,预作他日为国效忠,这是何等爱国精神的表现!可是,不久他就变了宗旨,又去弃武习文了。依然又去研究哲学了。
自从探求格物之理不得,乃去致力词章艺能之学,后来又觉这是不足以通至道的学问,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便就遗弃,仍复回头研究哲学。又因自己所学不足,想遍访天下名师益友,互相切磋启导。但又不遇,他已徘徊歧路,惶惑莫知所从了。
有次,又去翻阅朱熹的书籍,忽读到上光宗的疏内有段“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的话,心中很悔以前自己的错误,虽然探讨甚博,却未循序致精,宜乎无有所得。于是,一反前之所为;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但是,物理终是物理,吾心还是吾心,总判然是两样东西,不能融合为一。愈思脑筋愈模糊,愈不能得其解了。沉郁既久,老病复发,他更觉得这“圣贤”二字,自己确实没有份了。
因两次沉思朱熹的学说,不得其解而致病,使他渐感觉朱子的哲理,有许多短缺地方,不得不另图开辟。结果,便造成千古炫耀,与朱学并驾齐驱的“王学”。
为厌弃哲学,又偶闻道士大谈其养生之论,“圣贤”已知无分,遂想跟着道士入山修道,去讲养生的学问,不再过问世事。这个念头一起,他的人生观,陡地又变了。
一时要报国,一时又想入山;一时想做圣贤,一时又想讲养生;一时热度几达沸点,一时又降到冰点之下。学业复杂,信仰无定,我们无以名之,惟有名之曰:环境冲动的矛盾个性而已。
弘治十二年,阳明已有二十八岁。在这年春季,又届会试之期,想入山做道士的念头,已经收起,又是豪兴勃勃,要来雪以前二次之耻了。揭榜之日,赫然名居南宫第二,赐二甲进士出身第二人。虽然不是状元,却比状元也差不了几多。有志者事竟成,以前之二次失败,就是助成这次的成功。较之一般稍为失败,而就气沮神丧、不再求前进的少年,真有天渊云泥之比呀!
一脚跳进了宦海,生活上自然起了大大的变化。这次试中,就是生活转变的一个大关键。我们看他少年的生活,已闭幕了;而政治的生活,却启幕将开始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