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一

大唐武德七年,郑州龙泉寺。

这一年,玄奘二十五岁。他游历荆楚,辩难吴越,又顺着十五年前开凿的大运河北上赵州。

这日,玄奘行止郑州,夜宿龙泉寺,却有州里的司兵参军和一名驿使前来,交给他一份鸿胪寺崇玄署的文书,征召他于九月初七前往长安大兴善寺。

玄奘不禁诧异:“崇玄署如何知道贫僧今夜来到龙泉寺?”

司兵参军苦笑:“这位驿使乃是兵部驾部司的驿官,七日前便来到郑州,要找寻僧人玄奘。他只知道法师正沿着大运河北上,却不知行止。查过各地过所之后,才知道法师尚未抵达,刺史府便派人驻守到运河两岸几乎所有的寺院,就是为了等待法师。”

那驿使拿出一面银牌交给玄奘,银牌阔一寸半,长五寸,上面刻着一行隶字:敕走马银牌。这便是使用官方驿站邮传的凭证,等级最高,由门下省颁发。

驿使着急道:“法师,今日已经是九月初四,郑州距离长安九百里,我们必须日行十驿才能在三日内抵达长安。请法师稍事休息,我们这便出发吧!”

玄奘颇感震惊,自己只是初出茅庐的僧人,与朝廷并无交集,却为何动用如此大的阵仗找寻自己?仅仅这一番征召,就涉及门下省、兵部、鸿胪寺和地方刺史府,尤其是日行十驿,即日行三百里,这在大唐驿事的轻重缓急中,已经仅次于日行五百里的皇帝赦书和军中羽檄了。

玄奘一头雾水,却不敢耽误,当即收拾一番,随着驿使上路。

寺院后院早已经备好驿马,两人连夜出发,驰往长安。

从郑汴之地前往长安,驿路最为便利,三十里一驿,二人每到一驿便更换马匹。根据朝廷法令,一日十驿,中途不得入驿休息,于是乎一日三百里,两人干脆将自己绑在了马背上。

九月初七日正午时分,玄奘二人赶到长安通化门外长乐驿,距离长安城只有十五里。玄奘满身尘土,浑身僵硬,皮肤皲裂,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血迹斑斑。几名驿丁上前解开绑绳,将玄奘从马匹上抬了下来,直接送进驿站内备好的马车上。

人一上车,车夫一声鞭响,马车滚滚而去。

玄奘躺在车厢内,浑身酸痛,幸好这幕后主事者考虑得周到,在车厢内安排好了医师。医师先是喂玄奘喝了一碗参汤,又给他处理身上的皲裂和擦伤,按摩来缓解肌肉疲乏。玄奘精神松弛下来。

从延兴门入长安,行四坊之地,便到了靖善坊大兴善寺,马车在寺庙山门前停了下来,医师搀扶着玄奘下车。玄奘凝望着眼前宏大的山门,不由一阵恍惚,仿佛昨夜梦中,从运河的船上一脚踩空,已经踏进了天下长安。

这时一群僧人急匆匆迎了出来,为首的却是大觉寺的住持道岳法师。

玄奘急忙合十行礼,道岳一把扯住他道:“玄奘,身体可还撑得住?”

玄奘笑道:“无妨。”

道岳松了口气:“那便好。当初扬州的智琰来信说你八月初三离开扬州,顺着运河去赵州,算算时日,萧相公便派人在郑州截你,没想到竟耽延这么久,可真是苦了你了。且赶紧随我来吧,萧相公已经等候多时了。”

玄奘这才恍然,怪不得鸿胪寺能掌握自己的行踪。大唐官员中,能称为相公的只有朝廷宰相,而宰辅中姓萧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宋国公、中书令萧瑀。不过萧瑀为何不惜动用朝廷公器,派人到千里之外找来自己这个无名僧人?

玄奘脸色有些凝重,看来朝廷必定是出了大事。

大兴善寺是长安城中最为宏大的佛寺,占尽一坊之地,道岳一边带着玄奘在重重殿塔楼阁中疾行,一边给玄奘讲述原委。饶是玄奘这些年禅定功夫修得不动如山,也不禁听得脸上变色。

原来今年六月,太史令傅奕又出手了!

武德四年,傅奕上《请废佛法表》,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当时朝廷正与王世充、窦建德激战中原,天下未定,最后不了了之。

今年三月,大唐削平境内最后的反王高开道、辅公袥,海内一统,朝政重心转向国治民生。傅奕觉得时机到了,再次上《请除释教疏》,请求皇帝禁断佛教。中书令萧瑀针锋相对,两人激烈争论。皇帝李渊下令百官议论,萧瑀和傅奕各自组织人手,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三教论战。

原本双方各有胜负,可是八月初八,一名年轻男子受傅奕之邀来到大兴善寺,在观音院中开了论场,十日十夜,驳倒十七名高僧,一时轰动长安。萧瑀等人灰头土脸,无人敢战。结果那男子就住在大殿,宣称要挑战天下佛宗论师,坐足一个月的擂主。

萧瑀等人一筹莫展,这时道岳收到了智琰的书信,信中智琰对年轻的僧人玄奘大力推崇,认为他是佛门千里驹,辩诘论战无人能及。萧瑀和首辅裴寂都是佛徒,两大宰相联手,命鸿胪寺发文、兵部驾部司派员,征召玄奘进京。

玄奘问:“今日已经是九月初七,那人如何了?”

道岳苦笑:“他还在观音院的大殿中坐着。”

玄奘问:“此人到底是何来历?”

道岳脸色凝重:“此人便是大唐开科取士后的第一任状头,而且是秀才科、进士科双状头,吕晟。他原本学儒,后来入了楼观派修道,武德四年,傅奕举荐他到太医署做了一名从九品下的小官。武德六年开科取士,共开了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和明算六科,其中秀才科为最高科等,叙阶为正八品上,那吕晟一举考中状头。其后进士科开考,叙阶为从九品上,没想到他竟然弃了正八品上的品秩,又去考进士科,结果又夺了状头。”

玄奘也听得愣了:“这……此人为何这么做?”

道岳道:“当时不但礼部烦恼,连陛下都不知该如何给他叙阶了,便亲自遣人问他。你猜那吕晟如何说?”

玄奘摇头。

道岳也面露钦佩:“吕晟说,惜乎明经与秀才同日开考。”

玄奘喃喃道:“此人竟然想一举拿下三状头!”

道岳叹了口气:“可不是嘛!这一年来,吕晟名震长安,有诗家称之为——大唐无双士,武德第一人!此人如今就在那大殿中坐着,已整整一个月了。玄奘,击败他!”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走进观音院。中庭里古柏参天,有三十余人正在石阶前候着,除了缁衣僧人和各色品秩的朝廷官员,还有不少黄冠道士。

中书令萧瑀急匆匆地迎了过来,劈头便问:“你便是玄奘?可能赢他?”

玄奘沉默片刻:“不敢言胜败。”

萧瑀恼怒:“智琰说你是佛门千里驹,辩难问诘从无对手,如今怎的怯了不成?这田舍儿在大殿中住了三十日,如今已经是最后一日,你若是再输掉,三教论战,我们便彻底输了!”

玄奘没有说话,合十一揖,从容地走上青石阶,朝着观音殿而去。

萧瑀愣怔片刻,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中庭里的众人也鸦雀无声,默默地望着。

玄奘推开观音殿斑驳的大门,昏暗的大殿中,一名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跪坐在蒲团上,正闭目冥思。玄奘一言不发,在他对面的蒲团上趺坐。

吕晟睁开眼,笑了笑:“来了?”

玄奘问:“你知道贫僧要来?”

吕晟打量着他:“十日前,萧公派人去郑州时便已经知道。法师三日驱驰九百里,如执烦恼障,如迎刀头锋。想必你也疲乏了,要不要休息片刻?”

玄奘道:“区区臭皮囊,撇下无挂碍。洪炉烈焰中,明月清风在。”

吕晟目光一缩:“好和尚,不枉我等了十日!法师,这些时日,凡是进入这大殿里的人,我都要问一个问题。”

玄奘道:“请讲。”

吕晟道:“隋朝大业五年,天下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玄奘迟疑片刻:“应该是九百万户,四千六百万口。”

吕晟赞叹:“好和尚!”他凝目片刻,继续,“准确来讲,是八百九十万七千五百三十六万户,四千六百零一万九千九百五十六人。”

玄奘不动声色:“好记性。”

吕晟冷笑:“我再问一个问题。”

玄奘笑着道:“凡是进入这大殿里的人,你都问两个问题?”

吕晟哑然苦笑:“法师果然辩才无碍!其实这只是因为没人能回答出第一个问题。”

玄奘含笑:“请问。”

吕晟问:“武德六年,天下户有多少?口有多少?”

玄奘沉默着摇头:“这是民部机密,贫僧不敢知道。”

吕晟道:“无妨,这不是我的第二个问题。今年初民部记账,两百零三万七千六百七十五户,九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五十六人。法师可知道,这是为何?”

玄奘倒吸一口冷气:“隋末战乱,竟然死了这么多人?”

吕晟一字一句:“自大业七年崩乱至武德六年,十二年间人口减去三千六百万人!十之有八!法师,我们都是从隋末的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群雄争野,杀人盈野;群雄争城,杀人盈城。百姓掘土做饼,易子而食。这天下人对天道、佛陀、纲常可有一丝一毫的敬畏?我等待法师十日,就是为了问您这一句——今日我们辩论儒道佛三教谁先谁后,可有丝毫的意义?”

玄奘沉默了很久:“在吕状头看来,今日我们如何做才有意义?”

吕晟看着玄奘疲惫憔悴的面孔:“法师这副皮囊想必也疲乏了,如今古寺清净,阳光正好,不如你我酣睡一场?”

玄奘想了想:“我且问你一个问题。”

吕晟点头:“请问。”

玄奘问:“为何你要弃了正八品上的秀才科,去考那从九品上的进士科?”

吕晟凝望着他:“听说法师当年是从成都偷渡出川?”

玄奘苦笑:“没错。”

吕晟问:“偷渡关隘按照朝廷律令,要判流徒之刑,法师为何要冒险?”

玄奘道:“只是为了求解心中的大道罢了。”

吕晟问:“听说法师在荆楚和吴越声望卓著,却又为何要北上赵州?”

玄奘道:“赵州道深法师精通《成实论》,贫僧想去求解心中大道。”

吕晟笑了:“在下也是如此啊!法师,有一种东西,佛家称之为佛,道士称之为道,帝王称之为法,读书人称之为儒,黔首众生称之为梦想。它能使人与人有所敬畏,国与国永葆和平,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世上不再有战乱、饥荒和痛苦。这个东西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大唐开科取士,不问门第与家世,一举打破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使得寒门士子也有了晋身之途。有人说科举便是这种东西,我却不信,于是便亲自去试了一试,可惜不能六科全中,深以为憾!”

玄奘默默地凝望着他,两人都不再说话。

玄奘打了个呵欠,斜着身在蒲团上躺下:“既然如此,我们便酣睡一场吧!”

吕晟大笑,也斜着身躺下。

幽深古殿,午后的飞尘与日影笼罩在两人脸上,令人昏然欲睡。这些时日玄奘疲惫无比,很快便神思恍惚。

正朦胧间,耳中却传来吕晟的声音:“听说法师是洛阳人,家中可还有亲人?”

玄奘低声:“父母早亡,一姐早嫁,二兄出家,只有大兄在家中务农。吕状头你呢?”

吕晟声音低沉:“我是山东博州人,父亲是一老卒,前隋时就随着韩擒虎征战,后来又随着薛世雄征高句丽,到头来一身伤病。我还有三个兄长,都是在大业年间从了军,大兄战死在高句丽,二兄战死在雁门郡,三兄战死在扬州。”

玄奘叹息:“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十二年乱世,你我都是飘零之人。”

吕晟道:“法师说的当真不错,老父一生征战,却落得家园破灭,三子丧身,后来他带着我回到博州老宅,当真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遥望故宅里,松柏冢累累。从此我就在那家宅和坟冢间读书、长大。”

午后的阳光照着,二人就这样聊着,声音越来越低,似乎从天边传来,是风云在讲述,是青史在呢喃。玄奘终于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寺中晨钟声传来,玄奘才悠悠醒来,吕晟正含笑望着他。玄奘愕然看了看天色,竟然已经是卯时日始,佛殿里窗棂泛白,他竟然睡了整整一夜。

吕晟笑着:“法师这一觉睡得我心服口服!这场论战,是我输了!”

玄奘不解:“这是为何?”

吕晟坦然:“我已经赢了二十九日,全无牵挂,你却不同,你是两大宰相征召而来,肩上担着佛门的荣辱,你敢睡这一觉,自然便是我输了。”

玄奘沉默片刻:“你我谈的只是一场赌局吗?”

吕晟神情严肃,深深鞠躬施礼:“那是你我一生的赌局。既然其触之不见,摸之不着,口不能述,笔不能载。那就倾尽我们一生来寻找吧!”

玄奘含笑点头,两人对视一眼,一起推开观音殿的大门。眼前是层叠殿阁,是辉煌长安,似乎正有一股蓬勃之气在三千六百万的尸骸中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