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款看起来并无不妥,”他说,“我在哪儿签字?”
“现在稍等一下,”我说,“你确定,你愿意完成合同签订?上面所写无一句虚言。你死亡时……”
“我识字”。
“对,但——”我踌躇不决。我有义务确保,签字人了解其行为的性质和意义,以及由此导致的必然后果。我本该推荐他先听取合格的独立意见;但谁又有资格向萨洛尼努斯提意见呢?
好吧。是我。
“如果你签下这个,”我说,“你会下地狱。地狱真实存在,那里可不令人愉快”。
他看着我,“我心里有数”。
“好吧。话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在玩什么花招?为什么你想做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又看了看我,大笑起来。
他是个顶有意思的小个子男人,认真到有些偏执。
以前,凡与政府做过生意,我总能捞到些额外的好处。大部分人会告诉你,这不可能。事实上,这能办到。没错,他们拥有绝对的权利;那他们是怎么做的呢?通常,他们行事束手束脚。他们力求公平,公正,公道。而我,当然没有这方面的拘束。
“你说,你读过我的书,”我对他说,“那么,你来告诉我。我为什么想做如此愚不可及的事情?”
他经过深思熟虑,说:“我推断,你想获得一样东西,你打心底相信值得为此付出这么大代价”。
“说下去”。
他看起来非常不自在。“你今年七十七岁了”。他说。
“七十六”。
“不,七十七。我猜,你意识到自己时日无多。我想,可能你相信某事迫在眉睫——某个了不起的新发现,诸如此类——并且只有你才能完成,所以留给子孙后代也无济于事,你不得不亲力亲为。绝望之下——”
“打断一下”。
“好吧,没有绝望。只有决心,你下定决心完成未尽的研究,四处寻觅获得额外生命的方法”。他顿了顿,“接近真相了吗?”
我做出个表示认可的优雅手势,“到蓝环了”。
“还差两环到靶心”。
“足够接近”。
他将五指合拢成塔尖状——代表智慧的庄重手势。我有时也做。这个手势让他看起来像个小丑。“你愿意告诉我,你在研究什么吗?”
我对他露出微笑,“不”。
他不乐意了。“我问你,”他说,“并不是仗着职权,而是作为你的头号崇拜者”。
“我不想破坏惊喜”。
“那么,以我的职权——”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走进你的店铺,想买一把十二英寸的双刃刀。你会问我买刀干什么用吗?”
“会”。
“不会,”我说,“你不会问。你卖,我买。要不然,你回去向上司汇报,告诉他们你搞砸了这次交易”。
他微微皱眉,样子滑稽,“何必这么遮遮掩掩?”
“何必这么追根问底?”
“嗯哼”。他微微地摇头,“记住,我们知道你的一切,每一件事,每桩微不足道的言行不检,每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每件你在全然无人注意时干过的坏事。我们并不觉得震惊,没什么让我们震惊。我们唯独无法违背签约后的客户要求,所以,你不告诉我们,最可能的原因是你有所图谋”。
我当面嘲笑他,“荒谬之至”。
“是吗?”他面无表情,冷冷地看向我,“你是个聪明人,也许是迄今为止最聪明的人。你生性奸诈,狡猾,十足地无所顾忌”。
“我痛恨自己的性格,痛心疾首”。
“哦,得了。你已证明,对与错,无所谓”。
“我有自己的原则,”我说,“我坚持原则”。
他的鼻子向外缓缓呼气——当然了,彻头彻尾的假象;他不呼吸。“我很抱歉,”他说,“这笔交易势必要黄了。要么你告诉我,你在谋划什么,要么我去找上司,告诉他们,我没法充分信任你,跟你签不了合同”。
(我敢肯定,他从没养过猪。如果他养过猪,他就该知道如何将猪装上车,运到集市。你可以给猪脖子套上绳子,使劲地拽,直到双臂疲惫不堪,或把猪勒死。猪寸步不进,只不停向后退。猪不会顺着你强加的方向走。所以诀窍是,你朝着远离马车的相反方向使劲拽猪。接下来你会看见,猪一步步退上装货坡道,退进了车厢,你要做的就是放下挡板。)我举起双手。“真的,”我说,“谈不上什么大秘密。你想的一点不错。我希望继续进行自己的哲学研究。我确信,通过科学观察和数学表达式,我已发现了以全新方法理解宇宙的关键。我认为,宇宙是一台机器——巨大,复杂的机器,但仅此而已。我认为,假以时日,我能弄明白这台机器的运行原理;当然,不是全部的原理,但足够让其他人相信我,接过我的研究。这样做的话,我就能将人类从迷信的枷锁中解救出来,推倒善与恶的伪神像,让人类能够自由发展,不因自我强加的条条框框而被拘束,限制,扭曲心智。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牺牲我不朽的灵魂充其量是个微不足道的代价”。
他虚眯着眼看我,就仿佛我的一席话让无敌骄阳站在了我的背后。“可你明白,这种研究一无是处”。
“你说过,你喜欢我的书”。
“是的。我相信书中关于传统道德观的内容。我知道它是真的,我当初参与了道德体系的建立。但伪迷信和不存在神和魔,不折不扣的宇宙机器观——算了吧,看看我。我是真实存在的。所以——”
我对他微笑道:“我又没说自己也相信”。
我使他震惊了。如何?他们没传说中那么淡然。
“但这不是重点,”我继续说,“重点是,若时间和资源充足,我能证明我的假说,排除一切合理质疑”。我顿了顿,“换其他人谁也不行,但我可以。因为我是萨洛尼努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我能将论据炮制得无可辩驳。我能歪曲事实,像掰弯烧红的钢铁,想什么形状就什么形状,不差丝毫。我能证明我的假说,这样后人将毫不怀疑地笃信它。他们将遵循我的诫命,崇敬我,我的名字将被每个人传颂,我将在他们的赞颂中永垂不朽。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哲学家,最睿智的人。这年代,一个自负任性的老人哪能有更大的奢求?”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这太疯狂了”。
“不,只是极度地自私”。
“可数百万人将遵照你的学说生生死死,临了,被贬入地狱”。
“煎蛋和鸡蛋的区别”。我停顿一下,以加强效果,“况且,从你们的角度来看,这对‘生意’格外利好”。
他的嘴唇无声地嚅动。片刻后他说:“我早知道你阴险”。
“还非常非常的自私,还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创作者。对于一个艺术家,有什么比编造出一套令人信服的虚无学说,欺骗全世界来得更妙?”
他缩了缩脖子,“你有所图谋,”
“是的。我刚讲出来与你听了。现在,我们可以成交了吗?”
我并非一开始就是哲学家。
我在一个农场长大,因而知道如何养猪。我的父亲身材高大,却整日忧心忡忡。他担心羊逃出羊圈,担心小公牛踩踏最好的那片草场,担心老鼠糟蹋留作种子的玉米,担心下雨,担心干旱,担心羊毛的价格,担心内战威胁迫近,担心一切。忧愁吸走了他生活中的每一滴快乐。短暂的几个好年景里,他收获得越多,越担心失去这些收获。我不曾看到他欣赏过明媚春日里清晨的朝霞或黄昏的落日。他也担心我;我很聪明这事儿变得明显后,他立刻担心起我的才能被扼杀,我的天资被浪费,于是我离家求学,后来上了厄尔庇斯学院,再未回去过。他去世时,我也没能陪在他身边;不久,战争爆发,我家的农场被艾奇马洛特将军后撤的第六军团焚毁。活着的时候,他所担心的事情没一件发生,死后倒很快一股脑地爆发了。在某种程度上,我想他是错过了。如果他多活九个月,他的担忧会被证明都是对的。其实,他死于心力交瘁,在无意义的焦虑中虚耗了一辈子。
我的母亲身材苗条,气质典雅,曾在“休闲娱乐业”工作。小的时候,我总搞不懂为什么邻居那么不喜欢她。父亲死后,她写信告诉我,他一直很害怕她会抛下他跑掉。他想错了,她告诉我。虽然农场形同荒弃,家畜没了,钱没了,我哪儿也不去,她说。
很多年后,我了却了我们家与艾奇马洛特将军之间的恩怨;我伪造证据,致使他以叛国罪被处死。说起来,他罪有应得,但他将作案痕迹掩盖得太完美了,没留下证据——他向我吹嘘过此事,以为我是他的朋友,站在他一边——而我随即有了个想法。我是一个特别高明的造假专家,虽有自吹自擂之嫌,事实如此。我费了不少心思,墨水、纸张和笔尖形状均以假乱真(教你个妙招;律师会卖掉过期的地契,几个铜子的价钱。用砖屑将羊皮纸上的字迹磨掉,会得到一张毫无瑕疵,可供书写的真品古旧纸面。若想谎言成真,真相能提供无法替代的慷慨帮助)。将军掉脑袋的前夜,我进监狱见了他一面。他彻底糊涂了。“我真的很确定,我从没写过一丁点儿那样的东西,”他说,“我知道,我绝不至于这么愚蠢”。
“你没有写,”我说,“你没有理由为此事自责”。而后,我对他袒露了自己的行为以及原因。他难以接受,开始冲我大嚷污言秽语,我只得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有些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我偏题了。我的意思是,我没继承到任何家产——一个大子都没有。我功成名就也好,身败名裂也罢,与旁人无关;我有所成就,凭的是一己之力,我犯下过错,亦属咎由自取。我的聪明并非遗传自父母,毫无疑,他们也没给我留下钱财。
问:如果我少一些聪明,多一些钱,我的生活是否会更幸福?答:如果一个圆有四条直边,它不成正方形了吗?
我是我个人的财产,如何处置,凭我一己之愿。
“你确定,”他说,“你就不找个律师先通读一遍?”
我渐感精力不济。垂垂老矣,又过于劳心劳力,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了。“大概,”我说,“你担心,万一我试图以仓促签字,不了解所签内容为由而爽约。不好意思,你声称读过我的书。不管我有什么缺点,我不蠢,我没老糊涂,我已经读过合同,了解上面的每一个字”。
“你准备好签字了吗?”
“是的”。
他将羊皮纸从我这里拿回去,“我只快速浏览一下”。
我笑了。合情合理;如果有一个漏洞被我发现,那就是他的过失。他读得很认真——我注意到,他以食指尖沿着一行行字移动——然后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是我们的标准制式合同”。他说。
“可不是嘛。这个模板曾经被使用过多次,在各个场合都被证实为法理严谨。提醒你一句,凡事总有头一遭”。
我的话不太厚道;他对我露出吃惊的表情,又从头到尾地读了一遍。“无论如何,”我说,“我不认为你有权在未经批准之前更改任何条款”。
“正好相反,我有全权——”他不说了,端详着我,就仿佛在看一面污脏的窗户。
“我只是觉得很难接受,”他说,“一个我长期以来仰慕尊敬的人,会自甘堕落,永坠地狱,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的自尊心。这么做蠢透了”。
轮到我端详他了,但他看起来痛心疾首。“诚实”。我说。
“我们一族一向诚实,我们说话一向实诚”。
我点头道:“如果你信不过谎言之父,你到底想不想让我签了这个该死的东西?”
“我当然想,”我说,“这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他的手指嗒嗒地敲起桌面,说道:“佩里美狄亚的福徒拿都,一直是我敬仰的人物。将你的一个族类关进玻璃烧瓶,放在高温火焰上加热,直至变成蒸汽。他在其所著的《自然历史》一书中有过记载。当然,实验最根本的特点是,重复相同的实验能够产生相同的结果”。
“你有钢笔吗?”我问,“如果没有——”
“两个世纪前,苏格南的缇桑德,”他犹自说下去,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尝试再现福徒拿都的实验结果。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加热用的火焰太旺,升温太快。他们不得不重绘了几张召唤图”。
苏格南的缇桑德,我第一次听闻。提个醒,他们藏着一些事情不想让我们知道。“在合同底部签全名,”我说,“在每段条款下方签姓名首字母缩写”。
他耸了耸肩,“你会担任我的首席联络员和协调员吗?合同第三段,第二节”。
“是的”。
“太好啦。我想我们会和睦相处的”。
我们合同的标准格式——
为了满足客户的具体要求,条款会稍作调整,不过核心措辞,真正生效的咒语始终如一——不可撤销,含义绝对,永久生效,等等。这一次的合同,我们提供有担保的二十年健康生命,附赠恢复至二十五岁的青春。除此之外,他享有常规的福利套餐:借指派给他的负责专员——由我担任——之手,施展有限的超自然能力。
“不,”他向我保证,“我不会想要任何戏法魔术。治愈头痛和背痛的良方,也许吧,从一家图书馆飞到另一家图书馆也挺不错,省得走路、坐马车。但我真正的抱负是你万万不可能帮我实现的——以抱负的本质而论”。
问:有没有可能存在比我们聪明的凡人?我将问题提交给自己的部门,答复立时回返:这有待观察。谢谢啊。
“怎么使用福利完全取决于你”。我说,“放纵你心中最阴暗的欲望,不会让你的境况变得更糟;行善积德,不能让你的境况好转。我要是你的话,我会放飞自我,尽我所能地声色犬马”。
“正有此意”。他的眼神冷静而清亮,“我们需要见证者吗?”
“我就是”。
“啊”。我展开羊皮纸,这个动作碰到了墨水瓶的盖子,盖子从书桌掉到地板上。“请问,你能帮我把那个捡起来吗?我现在弯腰没以前利索啦”。
待他直起腰时,我已经签好了名字。“瞧,”我说,“都完成了”。
他表情惊讶,甚至于震惊。“好极了”。他说。
我从他那里拿回羊皮纸,卷好塞回管筒里。简单如斯。
“对了”。他在微笑,“先恢复青春,之后,我可以劳烦你带我去瞧瞧地球上的每个王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