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牛郎中的秋检

防治疫病——立秋已过,处暑一到,一年一度秋季给全公社各大队,所有生产小队现存栏耕牛数量普查工作就要开始了。陈站长通知我:这几天跟着顾医生,有一项重要工作要做。该项工作工作量大,对体力要求高。顾医生上了年纪,你帮帮他。

顾医生的工作分二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从明天开始对全公社各大队、所有生产队的牛舍进行实地踏勘,检查大小耕牛头数,并当场登记数量。第二阶段工作就是等丰仓县兽医站下拨的疫苗到站后,为了保证疫苗安全有效,必须尽快为耕牛把疫苗注射完毕,又得再次在全公社所有生产队的牛舍走一次。

陈站长让我今天就不要随他们出诊了,等一会儿,张医生会从药房把去年各生产队注射炭疽疫苗的底册拿过来,按去年的底册格式重新制作一份。大队、生产队名称不变,留着耕牛头数空格,待到明天把实地踏查的数据填上,然后统计出全公社耕牛总头数后交张医生。张医生获得数据后向丰仓县兽医站申报需要炭疽疫苗数量。所以,实地踏勘,获取准确数据就显得非常重要,不得有误。前几年,都是我陪着顾医生做这项工作,今年就辛苦你了。

有人来找陈站长出诊,我就在站长办公桌后的椅子上坐着等张医生上班。

张医生过了早8时后,才从药房来到接诊室。看来,张医生已先到街上的文具店去过了,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一卷白纸、木尺、削笔刀、橡皮、铅笔:“易一文,这个文件袋装的是去年注射疫苗的底册,你按底册格式,把白纸裁了,画上表格,按照底册上的大队,生产队名称填上,做完表格交给我检查无误后,我药房有订书机,把表格纸页装订成册,就算完成任务,明天交给顾医生就可开展普查工作了。这些用品你拿着,绘制14个大队,100多个生产队的表格需要时间,不要急,仔细耐心些,给你一天时间。”

第二天,7时30分,我跟着顾医生离开了公社兽医站。顾医生说:“我们规划一下踏查路径。全公社14个大队,我们一天跑6个大队,上午3个大队,下午3个大队。尽量不走回头路,中午还得赶回镇上吃饭。今日上午,我们沿明月塘大堤先到旭日大队,旭日大队结束后到燕西,然后到新建。上午工作结束。

我们进入旭日大队地界,不需要与大队、生产队领导打招呼。直奔饲养场,询问一下饲养员,实地检查耕牛后填上数字。与饲养员说一声,转身就走,目标下一个生产队。

顾医生多年在全公社防疫治病,闭着双眼也不会走回头路,绕圈路。大热天的,顾医生大皮包里有水壶,渴了,随时可喝上一口。我嘴巴里冒“烟”了,就得到河边、塘岸下双手棒上水,喝上几口。不要以为老先生大皮包里皮水壶中的水好喝,在烈日暴晒下,隔着几层皮革,水壶中的水在大皮包中捂着,喝在口中的水有一般说不出的味儿,这个水含在口中有温热感。这是培训期时,随顾医生下乡做防疫驱蚊工作时,遇到红星大队一小队耕牛生病,一夜治病结束后在土桥汽车站,吃着张正华、徐晓明从家中带来的葱油饼,顾医生拿出水壶给我嘴中倒上一口,才知水壶中的水,味儿不咋样。我在河塘中喝的水,气温再高,水永远是凉的,且有一点儿淡淡的甜味。

一个上午,近30个生产队,询问、填表、走人,连轴转上半天,回到镇上已近12点了。顾医生回家吃饭,他告诉我:他要在饭后躺会儿,下午1时30分再到站里。下午的工作路线:我们先去燕东大队,再到燕南大队,最后到兴隆大队。

我到公社食堂吃饭,饭后回到兽医站,只有站长在,李医生没顾上吃饭就出诊了,张医生中午回家做饭,伺候从学校回家吃饭的女儿。

站长见我回来了:“老先生回家了?”

“顾医生回家吃饭后休息一下,下午1时30分我们再出发。”

“怎么样,这活儿看着轻松,点个数填个表。但大热天的,下车进牛舍,上车赶路,马不停蹄,够累的吧。前几年都是我陪着老先生。这项工作不但辛苦还得认真细心,不能漏报了一条牛。饭吃过了吗?”

“刚吃过。”

“你也休息一下,在李医生办公桌上趴一会儿,打一个瞌睡,下午天气更热,悠着点儿。”

当下午把兴隆大队最后一个生产队点检完毕,顾医生把我送到蔡家湾渡口后,他骑着他的自行车回家了。

我感觉自己的双腿累得迈步有些沉了。从天刚亮步行近一个小时到兽医站,做完小学徒的例行工作,就陪着顾医生出发了。一路行来,上车是双脚蹬、下车是双脚走,近十个小时的双脚没有间歇的辛苦,我这个一天能打五场篮球比赛的小伙子感觉有些吃不消了。我坚持着上了渡船到了对岸,翻过大堤,在北坡玉米地里仰面四肢展开,躺在因白天阳光曝晒过后,但尚有余热的土地上,浑身舒坦。眼望着落日前的阳光透过玉米秸秆间隙投射在我身上的斑纹,一阵睡意袭来……

醒来时,感觉全身有些酸痛。我活动一下四肢,正待起身,一阵饥饿感袭来,只感觉口渴得厉害。夜色笼罩大地,但满天星斗,星光闪耀。近距离看物还是非常清晰的。我右手旁一棵玉米茎杆上正好有一支玉米棒子,这支玉米棒子已长成型,鼓鼓胖胖,棒头上的玉米须在微风中似乎在向我打招呼。我一时冲动,伸手就把玉米棒子掰了下来。三下五除二地把外壳剥了,放到嘴里啃了起来。我们江南地带,八月份的中下旬,玉米棒子虽已长成型,但也刚开始“上浆”。玉米芯子的表面,一排排,排列紧密的玉米颗粒已成型凸现眼前,但当门牙咬上这些玉米颗粒时,粒粒爆裂,一股略带有清香微甜的浆水破皮溢出,进入口腔齿缝。我把玉米棒子一头伸入嘴中,让口腔内左右的槽牙帮忙,左右一卷,掉转个头再来一下,完事了,玉米棒子变成了玉米芯。但有一种啥也没吃到的感觉,只是不再渴得那么厉害了。

我暗说惭愧,已经是一个有着三年“农龄”的新农民了,应该知道,这支玉米棒子到秋季成熟时,至少有二两以上的粮食。这么糟蹋粮食,心中有种负罪感。我起身把玉米芯子和地上能看得见的几叶外壳拾起,爬上大堤向东走去。当下了大堤,折向我知青点方向时,路过红星大队一小队,把手中的玉米芯子和几叶外壳扔进了道旁的猪舍中。嫩玉米芯子将是猪猡的夜宵了,几叶外壳在猪猡的踩踏下,陷入粪水中,腐烂、变质,成为有机肥发挥剩余价值。明天该生产队如有人发现玉米地里的玉米棒子被人偷吃了,将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不知哪家小孩嘴馋,把刚“上桨”的玉米棒子给浪费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双腿酸涨,走路一瘸一拐的,我硬撑着走出知青点大门时,担心今天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走到公社兽医站。即使到了兽医站,这样一双不怎么听使唤的脚还能跟着顾医生完成今天的踏查任务吗?我也不敢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先到了站里再说。

我一路走来,只顾看准田埂上可以下脚的地方。因力两块稻田之间田埂仅有几十公分宽,路面中间略高,向两侧倾斜,清晨露水使得路面湿滑难走。稍不留神,就会滑入稻田,来个脚底朝天。

走过稻田间湿滑的小路后,拐弯爬坡上了李家塘大堤。跟平时爬上大堤没啥不一样的感觉,刚走二步,我猛然停住了双脚,伸伸腿、上下踢摆,跳一下,奇怪了,我两条腿好像没事了,刚才走出知青点时还举步维艰,现在迈步的酸痛感没有了。当时年轻,没啥医学知识。这腿,早晨起来走路还感觉困难,怎么活动活动,酸胀的症状就减轻了。甚至不去仔细体会,好像已没啥不舒服的感觉,这是什么情况,不知所以然。我也不去琢磨,反正脚不酸不痛了总是好事,遂迈开大步向蔡家湾渡口走去。多少年过去了,在读到人体解剖学这本书时才明白,隔天双脚走多了路,肌肉中产生的代谢物质没有及时排出,滞留在肌肉组织中,如果当晚能适度活动,调整放松一下,让乳酸物质及时排出,第二天起床就无碍。因当时在大堤北坡玉米地睡了几小时,回家吃口饭又睡下,白天累坏了,睡得死沉沉的,所以起床后,双腿沉、酸得厉害,田埂上小心翼翼慢走,等同于肌肉在做收缩、放松运动,这一收一放,让双腿肌肉中的代谢物质游离了肌肉纤维组织。肌肉甩去了包袱,恢复了活力,走路就轻松了。

顾医生见我进站,劈头一句话:“累坏了吧?昨天临分手时,我忘了跟你说一声,回去后不要急于睡下,活动活动,虽然是大热天,但也要弄些温水泡一泡脚,大小腿按摩一下再休息。我还以为你今天可能身体太累来不了兽医站,你没事吧?”

我可不愿在五十岁的老先生面前示弱:“我一天可以打五场篮球比赛的人,昨天确实有些累,腿也有些酸痛,但还不至于不能工作,没事。顾医生,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吧?今天上午先到哪个大队?”

看来,顾医生有些不相信我说的话,追着问了一句:“今天是怎么来站里的,有人送你来的吧?”

“哪有人送我,我自己走着来的。”

我的硬气话,一个生龙活虎的大小伙子站在老先生面前,让他不得不信我说的话,但也让老先生有些不可思议,他自言自语地说:“年轻,真好。这么折腾了一天,竟然啥事都没有。我这个半老头,昨傍晚回到镇上,也不回家,直奔镇医院中医科盲人按摩室,让他们给我全身按摩了近一个小时,才回家洗澡吃晚饭。就是这样,今天早晨起床后,双脚还是有些发僵,不怎么活络。你啥事都没有,真是年龄不饶人啊!”

我也不接顾医生的话茬头,怕一不小心,把昨晚今晨的“熊样”给说漏了嘴:“顾医生,我们可以出发了吧?”

“陈站长现在去吃早点了,临走前,他说今天上午去公社开会,不用车,上午你就用他的车,下午,我俩再合用。”

“啊呀,这真要谢谢站长了。”我非常开心,我的双腿要省力多了。

“不用谢,谢他干啥。这项工作本来是他跟着我干的,今年倒好,他偷懒,把这趟苦活儿让你替他干。等这次疫苗注射工作结束,我要让他请客,至少早饭时上面店来一碗浇头面。”

听顾医生说不用谢,还要让站长请客一碗浇头面,我这个小学徒可不敢屁颠屁颠跟着沾光,再说了,站长已请我吃过阳春面了:“站长的车钥匙?”

“在他办公桌抽屉里。”

我拿了钥匙:“顾医生,该走了吧。今天上午先到哪个大队?”

“今天上午沿明月塘西侧大堤先到横扇大队、再到横阳至向明,下午双桥、土桥、红星大队,明天上午还有东街,西街两个大队。”

骑着站长的自行年,心中那种快乐舒畅的感觉没法说。心中想着,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这样一辆永久牌加重农用自行车,但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现实的。六十年代,一辆农用加重永久牌自行车需170元人民币。我一年的收入不满300元,买车是一种奢望。

骑着车,一个大队、一个大队点检下来,没感觉辛苦。昨天的累,不仅是体能承受了极大的考验,更是心累,心理状态被压抑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路行来,总是小心翼翼。车后座上坐着一个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牛郎中”,骑车时,丝毫不敢大意。时刻要提醒老先生路面状况,让他做好相应的心理、身体准备,以免老先生万一在车座的颠簸中打起了瞌睡,让路面坑洼一震,给摔了下来,事儿就大了。

当生产队社员们纷纷收工回家时,我们来到了红星大队第一小队的牛舍外。

老姜头在牛舍里听到了外面人声和自行车停车声,走出了牛舍大门张望。一看是顾医生,扔了手中的扫帚快步迎了上来:“顾医生,您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啊?”

“老哥,你好啊!精神头不错,脚伤好了吗?天晚了,牛儿回牛舍了吧?”

“我好着喏,腿早就没事了,谢谢您还惦念着。牛儿进牛舍了,能吃能喝,刚刚才从泥塘中洗了澡回来,上次大病一场,已慢慢恢复过来了。”

“我们去看看。”顾医生招呼我一声。

我跟着进了牛舍,虽然已是傍晚,西边天际地平线上空的彩霞托着残阳,落日前的余晖映红了半边天。牛舍视觉清晰。牛儿似乎认得我们,平常只有老姜头一个人陪着它,现牛舍里突然多了二个人,牛儿“哞”地叫了一声。

“老哥,你的牛儿好像记得我为它治过病,你看它发声欢迎我呢。过几天要打疫苗了,今天主要是来查点牛的数量。没事了,我们该走了。说着话,顾医生拍拍牛屁股,转身朝外走。

老姜头是个老饲养员了,他应该知道每年这个时候耕牛有个点检一事。如果是往年遇到点检,双方打个招呼就散了。二十天前,他的牛儿如果不是顾医生,今天牛舍可能已是空的。所以我看老姜头的眼神,感受到他对顾医生刚来就走,情感上似乎有些不舍:“顾医生,就这样走了?”

顾医生也从老姜头的眼神、话语中感受到老姜头的心态,他开起老姜头的玩笑:“不走,怎么样,请我吃饭?”

“请你吃晚饭,你肯留下吗?上次牛儿病时,早晨请你吃块饼子,你都不吃,今儿个我哪敢动请你吃饭的念头,怕坏了你顾医生的规矩。”

“知道就好。过二天,我与小易还要再来给牛儿注射没苗,走了。”说完了话,也不等老姜头答复,已走出了牛舍。

“易一文,我们明天兽医站碰头。明天上午还有二个大队,点检完后,第一价段任务就完成了。

目送顾医生上车,沿着村道向土桥车站骑去,我也向老姜头道一声再见,朝知青点走去。多少天,我都是摸黑回家,今天是在太阳刚沉下地平线时就可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