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正楷板书背后的故事

李医生听我这么一说,显然也来了兴致,毕竟,对学生们聊一聊当年自己年轻时,取得的成就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接着讲。”

“对,李医生,请接着讲。”

感觉李医生踩车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他略为沉思,开了口:因自己年少时学过兽医,求学阶段就选择了吴州市农业学校兽医专业。有一天上数学课,任课老师(班主任)让我到黑板上演算习题。虽然黑板上书写的都是数学符号和仅有的几个文字,但从小练习正楷毛笔字,所以一旦到了需要规范书写文字时,习惯采用正楷书写体。

数学老师看我一笔一划,横竖端端正正的字体,乐了:“李保华,以你这样的书写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把题答完。”

因为首次在新的学校、新的环境;刚认识的老师、同学面前亮相,心情有些紧张。入学第一学期,月历还没翻过十月,白天气温还是蛮高的。习题答到一半,头上已冒汗。

数学老师和全班同学耐着性子等我把题答完,转身回坐位时,抬手擦擦脸上的汗水,就弄了一个大花脸,引得老师和同学们哈哈大笑。

说到这里,李医生稍微停顿了一下说:十几天前,在燕王中学给你们上课,也弄了一个大花脸,算是对陈年往事,当学生时代场景重现的一个纪念吧,现在想想还是蛮有意义的。

李医生接着说:下课后,班主任老师把我带到办公室:“李保华,我刚才看你板书答题时,拿粉笔的手法与握毛笔书写的手法似乎大同小异,差别不大。我们知道,用毛笔写字,握笔的手法叫五指执笔法。你小时候练习过毛笔字,特别是在正楷字体上下过苦功?”五十年代初的老师,不管任教什么学科,他们在中小学求学时,国文基础都是非常扎实的,尤其毛笔字是必修课,从正楷练起有板有眼。所以老师一看我捏粉笔的姿势,就知道我小时候练习过毛笔字。

我如实回答:虽然出身农家,但父亲也是读书人,对孩子启蒙教学极为重视。一手正楷毛笔字是被父亲“竹笋炒肉”给逼出来的。后来拜远房亲戚猪郎中为师,每次诊病结束,师傅开方,我执笔,一手正楷毛笔字越练越好。以后凡是在书写文字时,逐渐养成了用正楷书写的习惯。

“那你写钢笔字也是正楷体?”

我点点头,“平时钢笔字也是正楷体。”

老师拿过一张白纸,让我把自己的姓名、家庭地址写一遍。

我接过老师递给我的钢笔,按老师要求书写相关文字。白纸上留下一行漂亮的硬笔正楷字体。

老师看我写完后说:“你的钢笔字写得非常好,但握笔受到毛笔书写方法的影响,大拇指一侧,另一侧食指和中指,三指夹一支钢笔,书写时,笔尖与触纸之间的夹角近乎于垂直,你已习惯了这种握笔方法书写钢笔字,书写速度还是可以的,但此握笔姿势不是规范的钢笔书写方法。”

老师把钢笔拿起来给我示范:看着,大拇指与食指相向捏住笔身,中指、无名指并紧,托住钢笔下端,书写时,与纸的夹角约在65-75度之间。你的钢笔字写得很好,但握笔手法是个硬伤,你如果愿意,我建议你趁现在年轻,脑袋瓜好使,手脚灵话,可塑性强,学什么,都有希望成功。有些不良习惯,只要主观上努力,还是能整改过来的,如能心想事成、纠正过来,将受用一辈子。

老师再让我按他讲的钢笔执笔法,执笔书写试一试。

刚开始写,有些不习惯,写得慢一些,但字体还是正楷。自我感觉钢笔执笔法握笔写字虽有些别扭,也并不是难以接受,变成不会写字了,相信自己稍加努力,就能把钢笔执笔法掌握。

我对老师说,谢谢老师的指导帮助,我一定能掌握钢笔书写法,一个月后,我再到老师这里来,让老师检查我的学习效果。

我认为没事了,老师带我到办公室就是指出捏粉笔手法上的不规范动作,指导我学习钢笔书写法,现在该告别老师退出办公室:老师,没事我走了。我欲转身离去。

哪知道老师看我准备退出办公室就说:李保华,没让你走,我还有事与你商量。我们班正在组建班委班子,现在的班长也是临时指定的,待我近期考察几个星期后,提出班委干部候选人名单,在这段时间,也让班里同学们之间有一个相互熟悉的过程后,再在全班进行投票选举。刚才看你在黑板上演算题,虽然捏粉笔手法不正确,书写速度极慢,说明你还不会在黑板上写字,但你的正楷字基本功扎实,刚才看你拿钢笔写字也是一手漂亮的正楷,你也已向我表达了一个月就能掌握正确的钢笔书写握笔法,所以提醒了我,眼前就有一位适宜担任我们班级宣传委员的候选人,主要负责每个月出一期黑板报。班级后面墙上的黑板报对你不陌生吧,正好发挥你字写得好的特长。当然,你现在黑板上写字有些困难,但根据你对学写好钢笔正楷所表现出来肯学习、敢于面对困难不畏缩,还自增压力,给自己定时间、定目标的决心。我觉得练好用粉笔写字,对你来讲,也是可以做到的。

易一文,那时,我是刚从农村出来的一个愣头儿青,啥也不懂,年轻、气盛、好胜。被班主任激将法一捧,竟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下来,乐得班主任从座位上站起拍着我的肩膀说:“李保华,好样的。今天下午课后你待在教室里不要走,我过来教你如何拿粉笔写字的手法,再陪你练一会儿。”

离开班主任回教室时,一路上高兴得屁颠屁颠地,连跳带跑的走路样子惹得旁边有人投来了诧异的眼光:这位学生,看着己是个成年人,怎么走路还像个小学生,一跳一跳的。全国刚解放,进入各类学校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特别是来自农村的学生有的已离开学校多年,成家立业,但因为有了学习机会,他们再次走上了求学之路。

我这个人,从小学到中学,从未在班级担任一官半职,今日突然来了“官运”,“升官”了,做班级宣传委员。虽然老师说现在仅是候选人,但已做了近十年学生的我,早已明白一个基本事实,班级里日常开展的各项工作,包括班委干部的挑选,还是班主任说了算数,搞个民意投票,也仅是走过场而已。只要班主任中意认可的学生,适宜担任什么工作,在选举前一段时间,多说几句某位同学具有什么特长一类的话,同学们就明白该怎么举手了。

下午课程结束时,班主任已在教室外候着,待学生们全部离开教室后,我俩来到黑板前,班主任拿起了一支粉笔,先说捏笔:用大拇指和中指的第一节“指肚”对捏粉笔,食指尖在上方压笔,用力点在圆周上,无名指与小指自然弯曲,与中指并列。再说笔触角度,笔身与黑板呈30°夹角为宜。

老师说上述二点是写粉笔字的基本手法,但要真能写好粉笔字,不管什么字体,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就是一个练字。

在练的过程中去体会粉笔字特有的有强有弱、有实有虚、有粗有细、遒劲凝重、飘逸轻松的笔画。体会如何调整好用力的大小、控制好上下的起落运动、微妙的提接。体会如何控制好运笔的缓急、快慢之别,不能匀速运笔。体会书写时,手腕、手掌、肘部之间的联动。体会书写时,因粉笔头磨损,出现不同的斜面和棱角面,要及时做出相应的捻转粉笔笔体调整笔头。

老师认真说,认真示范,我也认真听着。手里一支粉笔还因为捏笔手法,一不留神,又变成了书写毛笔字的五指执笔法,被老师及时发现:你手里的粉笔是怎么捏的?我低头一看,自己也笑了,陋习难改啊!

老师讲解示范后,就让我按粉笔捏笔法练习。身体与黑板是两个竖立面,右手悬空,采用粉笔捏笔法在黑板上写字,楷体字是已印入脑海深处的痕迹,所以,采用粉笔手法捏笔在黑板上写字,再怎么感到别扭,笔划像蚯蚓爬着。但字体框架没有倒,还是正楷体。

班主任看我练着,不时指点几下。强调上述的几点体会必须靠自己一笔一划的书写过程中去潜心揣摩,才能有所心得。

易一文,你可知道,我这一揣摩就是整三年,每个月一期的黑板报把我课余大部分时间全搭进去了。其他同学,三年学习生活,在课余时,根据自己的爱好,踢个足球,打个乒乓球、篮球,下个围棋什么的。甚至还有同学临毕业前有了意中人,可我,只学会了在黑板上用正楷写粉笔字,其他各类文体活动项目没有半点‘成就’。当然,一个学期后,凡在学校、年级评选班级最佳板报时,那些评委们一进入我们班,就被板报上印刷体般的正楷粉笔字所吸引,进而折服,赞赏之语后的评比第一名非我班莫属;我还记得,在第三学年的第二学期开学初,学校教务处还组织了一批青年教师让我给他们辅导如何写好黑板字的专题培训活动,我成了学生中的头面人物,也有不少异性同学投来了不是傻子都能明白啥含意的目光,但那时我是个大年龄的学生,早就成家还有了孩子。

这次公社办赤脚兽医培训班,让我上课,已过去十几年了,当年做学生时练成的一手正楷体粉笔字,竟然一点儿都没有走样,字体还是规范飘逸,也让你这个“识货”又有好奇心的学生,为了求证老师一手好字的由来,使老师再次享受了因回忆当年做学生时的成就,内心充满了骄傲和快乐。就凭这一点,我也要谢谢你。今后如果真想在兽医这个职业上有所发展,我会帮助你的,今后有事,不要有所顾忌,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另外,陈站长让我通知大家:明天早晨8时前到燕王中学。明天是你们培训班最后一天,站里要为大家举行结业典礼。公社王副社长要出席会议,丰仓兽医站也有负责人下来,各大队的领导也要到会。会上除各级领导讲话外,站长也安排了潘佰勤代表学员发言,表一表为广大社员做好服务工作的决心,然后向学员们颁发结业证书,领取药箱。结业证书为彰显庄重,由我用毛笔正楷体书写。

为了完成站里交给我的任务,我前一段时间已在晚上练笔。开始书写时,一直不顺,写出来的字显得呆板。那种应有的遒劲、凝重、规整的正楷毛笔字无法在笔下呈现。我知道这是与书写毛笔字疏懈有关,不知有多长时间不摸笔了。为此,每晚上又开始了不少于1小时的练笔,一个星期过后,才逐渐找回了感觉,字也越写越好。毕竟,这手正楷毛笔字是从小练成的童子功。再说,我也是刚过四十岁,人的精气神应是处于生命中最佳时期。当12张结业证书写好后,我再翻出儿时练习书写正楷的大方格薄本,感觉儿时的正楷字体规整有度,但笔划稚嫩,因内力不足,精、气、神,无法透过笔划跃然纸上。当然,儿时能写到那个份上,已属不易,我可是用多少条在屁股、大腿上受到“竹笋炒肉”惠顾留下的血印换来的成果啊!

李医生一通书写结业证书过程的趣谈,让我明白:一门已有很好基础的手艺,如疏于练习,也会荒废,“曲不离口,拳不离手”的祖训至理明言。

刚在,李医生告诉我:经过十五天的培训,明天拿到结业证书、领到药箱,就正式成了一名大队赤脚兽医,后天就可背着药箱在大队里行医了。听到李医生说,培训班明天结束,我心中高兴,但细细想来,扪心自问,我们只是上了一天兽医知识基础课,跟随老师出诊学习了十多天,就可背着药箱为病猪服务了。我已具备这样的能力?有把握把社员家的病猪治愈?心中怎么觉得一点儿底气都没有。我们参加培训,是在老师指导下,依样画葫芦,照猫画虎,做着老师要求做的事。但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给生病的猪服用这一类药物,注射另一类针剂;有些病情要输液,有些病情老师仅嘱咐病猪主人几句话,不给药,过几天,猪的病也会自愈;前天傍晚在我大队一队生产队的牛舍旁,顾医生治疗牛肚胀病,有些治疗手段看着明白,给牛灌了半瓶煤油又能产生什么药效,不知道。给牲畜治病,有多少不知其所以然的事在等着我,我哪有这个胆量背着药箱走出知青点的大门,跨过猪圈栅栏进猪舍为乡亲们家的病猪治病。

想到这里,与李医生聊天带来的快乐,一下子就没了。丝丝愁意涌上心头,愁意在堆积,也就没了继续与李医生聊下去的兴致,整个人一下子就委顿了下来,闷着头踩着车。我眼角的余光告诉我,李医生不时侧过脸朝我望望,他可能闹不明白,这个易一文的情绪变化如“过山车”忽明忽暗的。聊得好好的、快快乐乐的,怎么一下子就显得没精打采,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是不是我俩聊的事,让他思绪联想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或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瞧他那张愁云布满了的脸。李医生想都没有想到,我的思维轨迹已跳转至即将要背着药箱履行赤脚医生职责上,正愁着如何面对才好。李医生见我不想说话,他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