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列车在大草原上沿着轨道狂奔,怒气冲冲,时快时慢。大大小小的站点都要停靠,不耐烦地等上片刻,然后又向草原发起进攻。然而列车的前进难以察觉。大草原仅仅微微波动,犹如一幅巨大的红褐色毯子不经意地抖上一两下。列车跑得越快,草原波动得越轻灵,越显嘲讽。

盖伊将视线移开车窗,背猛一下靠在座位上。

米里亚姆只是想拖延离婚时间,盖伊想。她根本不想离婚,她心里只有钱。到底最终能离成婚吗?

盖伊意识到,内心的憎恨已令他思维呆滞,让他在纽约凭逻辑和理智分析出来的解决问题的方法成了死胡同。他感觉米里亚姆就在跟前,就在不远处,满脸红褐色雀斑,散发着不健康的热度,恰如窗外的草原,阴郁,残酷。

盖伊下意识去摸烟,忽然第十次想起卧铺车厢里不允许抽烟,但最后还是掏出一支。他将烟头在手表表盘上敲了两下,看看时间——五点十二,仿佛这个时刻在今天有什么特殊意义。他嘴角衔烟,擦亮火柴,用另一只手捂着点上,接着扔掉火柴,拿起香烟,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抽起来。一次次,他那褐色的眼睛停留在窗外倔强而令人着迷的地面。他的衬衫领子软软的,一角微微翘起。暮色渐临,列车玻璃上映出渐浓的暮色、围着他下巴的直立的白色领角,以及头顶耸立而后面贴顺的黑发,这都予人一种上个世纪的风格。他高耸的头发和挺直的长鼻给人一种目的明确、锐意进取的感觉,可从正面来看,他平直的浓眉和浑厚的嘴唇却予人沉寂、拘谨的印象。他穿着需要熨烫的法兰绒裤子,瘦弱的身体套着一件宽松的深色夹克,在灯光下微微泛紫,他系一条番茄红的羊毛领带,胡乱地打着结。

盖伊想,米里亚姆不会将孩子生下来,除非她真的想要,除非她的情人打算娶她。但她为何要他来呢?她不需要他也可以离成婚。而他为何从四天前收到她的信至今,一直想着同样无聊的问题呢?米里亚姆的信是用圆体字写的,浅浅的五六行,说她怀孕了,要见他。盖伊分析,如果她确实怀孕了,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婚。那他又为何紧张不安呢?或许内心深处有点嫉妒吧:她怀上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以前却打掉了自己的孩子。这种怀疑深深地折磨着他。哦,不,都不对,让他心烦的是一种羞耻感。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为自己居然爱过米里亚姆这样的女人而感到羞耻。想到这里,盖伊将烟头在暖气片的网格盖子上捻灭,烟蒂滚到脚边,他将其一脚踢到暖气片下。

现在,盖伊可以期盼很多事情,诸如离婚,诸如佛罗里达州的工作——设计图纸肯定会获取董事会的通过,结果这周出来。还有安妮,他和安妮可以从长计议了——这正是一年多来,他一直烦躁不安,急切盼望着的事情——这样的话——他就可以自由了。盖伊内心洋溢着极度的快乐,身子轻松地靠在豪华座位的一角。过去的三年,他一直在盼望这一刻到来。当然,盖伊本来可以用金钱来达成离婚,可他从来没攒够那么多钱。他是建筑师,正处在创业阶段,没有一份在公司工作能带来的稳定收入,要攒那么多钱,一直都是件难事,即使现在仍是如此。米里亚姆从不向他要工资,但会用其他方式来烦他,比如,她在梅特卡夫时不时地谈论他,仿佛他们依然关系很好,仿佛他前往纽约只是为了创业,最终会遣人来接她。偶尔,她也写信向他要钱,数目虽小,却令他心烦。还是给她吧,免得她在梅特卡夫依着性子闹起来,这可是易如反掌,盖伊的母亲就住在梅特卡夫啊。

一名高个子的金发青年男子在盖伊对面的空位子上坐下。他身着锈褐色套装,带着几分友善的微笑,滑至座位里面。盖伊瞥了一眼,只见他面色苍白,脸格外的小,前额中央有个硕大的青春痘。盖伊又将目光移向窗外。

对面的年轻人似乎在盘算是开始闲谈还是小憩。他睡眼蒙眬,肘部靠在列车的窗沿上,不断地滑动着。每当他那短粗的睫毛张开,那双充血的灰色眼睛就看着盖伊,脸上重新露出一丝微笑。他大概有些醉了。

盖伊翻开书,但刚看了半页就没心思了。盖伊抬起头,看到车厢顶上一排白色荧光灯闪烁着亮起,他又将目光游到一支尚未点燃的雪茄上,雪茄在座位靠背后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里轻快地旋转。他还注意到对面年轻男子的领带下面挂着一条用细金链串起来的字母吊坠,三个字母分别是C、A、B,吊坠不停地在链上摇晃着。他的领带是绿色丝质的,领带上手工绘制着刺眼的橙色棕榈图案。他高高的身体呈锈褐色,高仰着头,额头上已经破裂的大青春痘成了全身的最高点。他的脸很有意思,尽管盖伊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张脸既不年轻又不老相,谈不上聪明也算不上愚蠢,窄窄的额头向前隆起,宽大的下巴呈灯笼状,额头和下巴之间的部分深陷,深陷的嘴巴呈一条线,而陷得最深的是扇贝状的蓝色眼窝。他皮肤光滑堪比女孩,简直可以说是晶莹剔透,就好像所有的杂质都随着青春痘的破裂而排放一空了。

过了一会,盖伊又看起书来,这次他看进去了,烦躁的心情开始舒缓,但内心有个声音问道:《柏拉图》对你和米里亚姆有什么帮助呢?在纽约,他就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带上了这本书。这是中学哲学课的老课本。带上这本书或许仅仅为了补偿自己,算是对这次迫不得已与米里亚姆的会面之旅的一种补偿。盖伊又朝窗外望去,看到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拉了拉卷曲的领子。安妮总是替他拉衣领。突然间,他觉得没有安妮很无助。他换了个姿势,一不小心碰到熟睡的年轻男子伸在外面的脚。他出神地看着睡着的男子,该男子眼睑抽动了一下,睁开眼睛,充血的双眼或许一直通过眼睑间的缝隙在盯着盖伊呢。

“对不起。”盖伊低声咕哝着。

“没关系,”年轻男子说着坐起身来,使劲摇摇头,“我们到哪儿了?”

“正在进入得克萨斯。”

金发男子从内揣里掏出个细小的金色扁瓶,开启后友善地递给盖伊。

“不用,谢谢。”盖伊说。盖伊注意到,过道对面的女人从圣·路易斯开始,一路上都在编织着东西。而当瓶子扑通一声倒过来时,她朝这边看了看。

“你去哪里?”男子的微笑现在成了一弯朦胧新月。

“梅特卡夫。”盖伊回答。

“哦。梅特卡夫,不错的城镇。做生意的?”他礼貌地眨了眨疲倦的双眼说。

“对。”

“什么生意?”

盖伊不情愿地从书上移开视线,抬起头回答:“建筑业。”

“哦,”年轻男子饶有兴趣地说,“建造房屋之类的东西?”

“对。”

“我想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吧,”他半站起来说道,“我叫布鲁诺。查尔斯·安东尼·布鲁诺。”

盖伊轻轻握了握他的手道:“盖伊·海恩斯。”

“很高兴见到你!你住在纽约?”嘶哑的男中音大声说,完全变了声,仿佛要把自己唤醒。

“对。”

“我住在长岛。去圣菲度个短假。去过圣菲吗?”

盖伊摇摇头。

“圣菲真是个放松的好地方!”他笑道,一口糟糕的牙齿露了出来,“我猜那里的建筑主要是印第安风格。”

列车员在过道上停下来,挨个儿查票。“那是你的位子吗?”他问布鲁诺。

布鲁诺向座位里面坐了坐,答道:“我的座位在下一节特等卧铺车厢。”

“三号吗?”

“我想是的。没错。”

列车员向前走去,继续检票。

“这些家伙!”布鲁诺嘟囔道,他身体前倾,凝视着窗外,脸上带着戏谑的表情。

盖伊又看起书来。但年轻男子的粗鲁令人厌烦,总是给他一种随时要说话的感觉,让他的精神无法集中。盖伊想去餐车,但莫名其妙,就是坐在那里不想动。列车再次慢下来。就在布鲁诺看起来要说话时,盖伊站起来,走进下个车厢。车还没停稳,盖伊就从列车上跳到嘎吱作响的地面上。

外面的空气更浓,加上厚重的夜色,像一只令人窒息的枕头,让盖伊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晒热的泥土砾石、油烟和晒热的金属的混合味道。盖伊饿了,双手插在口袋里,缓慢地踱着大步,在餐车附近徘徊着,深深呼吸着,尽管他不喜欢空气的味道。另一列列车亮着由红灯、绿灯和白灯交织的一簇灯光,隆隆响着向南远去,消逝在夜空中。盖伊想,昨天安妮本来可以走这条路去墨西哥的,他可以和安妮同路的,安妮也想和他一道到梅特卡夫。若非米里亚姆的缘故,他完全可以请安妮在梅特卡夫待上一天,见见他母亲。倘若盖伊是另外一种人,他甚至可以完全不考虑米里亚姆,或者可以对此毫不在乎。他告诉过安妮米里亚姆的情况,几乎有关她的一切。但他一想到她们见面,就难以忍受。他本以为独自乘列车旅行可以让他好好思考一下,可到现在为止,他思考了些什么呢?对于米里亚姆而言,思考和逻辑又有什么用呢?

列车员大声警告车要开了,但盖伊继续踱着步子,直到最后一刻,才迅速跨上餐车后面的车厢。

盖伊刚刚点好餐,就看到年轻男子出现在了车厢口,左右摇晃着,叼着半截香烟,一副蛮横的样子。盖伊早已把他置之脑后,他那锈褐色的高大身型已成为一个令人不快的模糊回忆。盖伊看他时,注意到他在笑。

“还以为你没及时上车呢!”布鲁诺高兴地说着,拉出一把椅子。

“布鲁诺先生,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清静一会,考虑些事情。”

布鲁诺掐灭快要烧到手指的香烟,茫然地看着盖伊。他醉得更厉害了,脏兮兮的脸庞模糊糟乱。

“我们可以到我的特等卧铺去清静,在那里吃饭,你看怎么样?”

“谢谢,我还是待在这里吧。”

“哦,还是跟我来吧!服务员!”布鲁诺拍拍手,“烦请将这位先生的餐食送到特等卧铺车厢三号,并给我来一份五分熟的牛排,外加炸薯条和苹果派。再来两瓶苏格兰威士忌和苏打水,越快越好,好吧?”他看看盖伊,脸上洋溢着温柔的充满企盼的微笑,“行吗?”

盖伊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跟布鲁诺走了。毕竟这也没什么。他难道不是对自己讨厌透顶了吗?

其实光要玻璃杯和冰就可以了,根本没必要点苏格兰威士忌。鳄鱼皮箱上排列着四瓶有黄色标签的苏格兰威士忌,这成了房间中唯一整齐的地方。大大小小的行李包和大衣箱塞满了通道,仅留下地板中央一小块迷宫般的空地。行李包上散乱地堆着运动服、网球拍、一袋高尔夫球杆、几个相机,还有一篮子的水果和葡萄酒,篮子里有紫红色的衬纸。靠窗座位上摆满了最近的杂志、漫画和小说。还有一盒糖果,糖果盖子上扎着一条红丝带。

“看起来有点运动型。”布鲁诺说着,突然显得有点抱歉。

“真不错!”盖伊渐渐笑起来。他觉得这个房间有点意思,给人一种宾至如归而又不受打扰的感觉。这么一笑,他的黑色双眉舒展了,整个面部表情变了,睁大了双眼。他敏捷地穿行于行李箱间的“小巷”,像只好奇的猫一样审视着这里的一切。

“这是崭新的。连一个球都没碰过,”布鲁诺介绍着,拿出一只网球拍让盖伊感觉一下,“所有的这些都是妈妈要我带的。她希望这些东西能让我远离酒精。不管怎么说,哪天手头紧了,典当了也不错。我喜欢旅行时喝酒,喝酒可以让人兴致高起来,难道你不觉得?”高杯来了,布鲁诺拿起一瓶自己的苏格兰威士忌掺进去,“坐吧。脱下外套。”

可两人谁也不坐,也不脱外套。接下来几分钟尴尬不已,两人都无话可说。盖伊喝了一大口高杯里的酒,感觉全是苏格兰威士忌,然后低头看着乱七八糟的地板。他发现,布鲁诺的脚样子怪怪的,要不就是鞋子怪。鞋子小小的,浅褐色,长长的鞋头平滑圆润,恰如布鲁诺灯笼状的下巴。他的脚的样子让人觉得有点老式。布鲁诺其实并不像他原来以为的那么修长。他的长腿结实健壮,身体浑圆。

“但愿我进餐车时没惹你生气。”布鲁诺小心翼翼道。

“哦,没有。”

“当时我觉得孤单。你知道。”

盖伊说独自待在特等卧铺房间里难免会孤单,然后差点绊倒:原来是罗莱弗莱克斯相机的带子。相机皮套一侧新添了一道深深的白色刮痕。他注意到布鲁诺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盖伊感觉烦了。他为何要来这里?他感到良心上的一阵苛责,想要回到餐车。此时,来了一名端着锡合金托盘的服务员,很快清理了一张桌子。碳烧烤肉的香味让他又来了兴致。布鲁诺拼命坚持买单,盖伊只好依从。布鲁诺吃了一大份蘑菇牛排,盖伊吃了一个汉堡。

“你在梅特卡夫建什么?”

“什么也不建。我妈妈住那儿。”

“哦,”布鲁诺兴致勃勃地说,“你是去看她吧?你是梅特卡夫人?”

“是。我生在梅特卡夫。”

“你不太像得克萨斯人,”布鲁诺在牛排和薯条上倒上厚厚一层番茄酱,又小心翼翼地拿起欧芹,稳拿在手里,“离开家多久了?”

“大概两年。”

“你父亲也住那儿吗?”

“他去世了。”

“哦。跟你母亲相处得还好吧?”

盖伊说相处得还不错。尽管盖伊不太喜欢苏格兰威士忌,但这个味道令人愉快,因为这让他想起安妮。她如果要喝酒,就喝苏格兰威士忌。苏格兰威士忌很像她,金灿灿的,充满光泽,仿佛做工精美的艺术品。“你住在长岛什么地方?”

“格雷特内克。”

安妮也住在长岛,不过远得多。

“住在一座我叫做‘狗窝’[1]的房子里,”布鲁诺继续道,“房子周围长满了山茱萸,房子里的所有人,下至司机,当然就是住在‘狗窝’里了。”他正说着,突然得意地笑起来,然后又俯身吃东西。

盖伊现在看着他,只能看到头发稀少、窄窄的头顶和高高突起的青春痘。自打他睡着,盖伊便没再注意这个青春痘,此刻他又看见了,那样子十分怪异,极为骇人,此刻成了他唯一看到的东西。“为什么?”盖伊问道。

“因为我那杂种父亲!我和母亲相处得也很好。母亲过几天也来圣菲度假。”

“很好。”

“确实很好,”布鲁诺似乎自相矛盾地说,“我们一起很开心——我们一起坐着聊天,一起打高尔夫球,甚至一起参加派对。”

他说着笑起来,半是羞愧,半是自豪,但又突然显得不自信和稚嫩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这很可笑?”

“不。”盖伊答道。

“我只希望能得到自己的钱。你瞧,我的收入本来今年开始的,但父亲不肯给我,而是悉数转入自己的金库。你可能以为我在撒谎——我现在的生活费跟上学时一般多,可当时一切开支都不用我自己付啊!如今,我得隔三差五地跟母亲借一百块。”说完他鼓起勇气笑了笑。

“但愿你刚才让我买单。”

“啊,不!”布鲁诺抗议道,“我刚才是说,遭自己父亲抢劫简直他妈的糟透了,对不对?其实,那根本不是他的钱,而是我妈妈娘家的。”他说完等盖伊评论。

“难道你母亲对此就没有任何发言权?”

“我父亲在我还是孩子时就篡夺了财政大权!”布鲁诺大声嘶喊。

“哦,”盖伊想布鲁诺不知遇到过多少人,请他们吃饭,讲述关于他父亲的相同的故事,“他为何要这么做?”

布鲁诺无奈地耸耸肩,又迅速将手插入口袋。“我说过他是杂种,还记得吧?他尽力洗劫任何人。他说不给我钱是因为我不愿工作,那是扯淡。他认为我妈妈和我过得太开心了,这倒是事实。他总是挖空心思破坏我们的欢乐时光。”

盖伊眼前浮现出布鲁诺妈妈的形象:一位显得年轻的长岛女人,热衷社交,涂着过于厚重的睫毛膏,与她儿子一样喜好享乐。“你大学在哪里念的?”

“哈佛。二年级就辍学了,嗜好喝酒赌博,”他耸耸窄窄的双肩道,“我可不像你,哼?没错,我是个流浪汉,那又如何?”他说完给两人都添了些威士忌。

“谁说你是流浪汉?”

“我父亲!他应该有个像你这样文静的儿子,那样就皆大欢喜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个文静的好人?”

“我的意思是你很严谨,而且有正式职业,比如建筑,而我,我不想工作。我不必工作,明白吗?我不是作家,不是画家,也不是音乐家,这世界上有非工作不可的理由吗?我如果工作,很容易得溃疡。我父亲就有溃疡。哈,他仍旧希望我能加入他的五金生意。我告诉他,他的生意,所有的生意,都是合法的谋财害命,就像婚姻是合法的通奸一样。我说得对吗?”

盖伊冷漠地看着他,往叉子上的油炸薯条上撒了些盐。他慢悠悠地、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晚餐,甚至对布鲁诺也产生了隐隐约约的兴趣,就好像在品味远处舞台上的演出。其实,他是想起了安妮。他有时会梦见安妮,梦境隐约、连续,但似乎比偶尔映入眼帘的清晰而支离破碎的外部世界更加真实,如罗莱弗莱克斯相机套上的擦痕、布鲁诺插入黄油块里的细长香烟,还有布鲁诺此刻讲的故事中摔在墙上的他父亲照片的玻璃碎片。刚才盖伊突然想到他或许有时间去找在墨西哥的安妮,就在见米里亚姆和去佛罗里达州的空当。如果他能迅速解决和米里亚姆的事情,就可以飞往墨西哥,之后再去棕榈滩。之前他并没有想过,因为没有足够的钱。但要是棕榈滩合同顺利拿下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你能想出比故意锁上车库更令人羞辱的事情吗?”布鲁诺愤怒地尖叫道。

“为什么?”盖伊问。

“就因为他知道我那天晚上急需用车!最后我朋友开车把我接走了,你说他到底瞎忙乎什么?”

盖伊不知如何回答。“他经常保管车钥匙?”

“他事先拿走了我的钥匙!从我房间里拿走的!正因为如此,他怕我。那天夜里他离开了家,他害怕极了。”布鲁诺向椅子里靠了靠,急促地呼吸着,咬起手指。几缕浸着汗水的深褐色头发像触角一样在他的前额上来回摆动。“我妈妈当时不在家,不然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当然。”盖伊不情愿地随声附和道。他们整个谈话就是为引出这个故事,盖伊想,这个他才听了一半的故事。在卧铺车厢里盯着自己的那双充血的眼睛背后,在那略带哀愁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又一个关于仇恨与不公正的故事。“所以你把他的照片扔到了大厅里?”盖伊漫不经心地问道。

“扔出了我妈妈的房间,”布鲁诺说,后面六个字说得很重,“他把照片放进了我妈妈的房间。她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队长。队长!——我懒得称呼他,老兄!”

“但他为何跟你对着干?”

“他不仅跟我,还跟我妈妈对着干呢!他和我们俩,和任何其他人都不一样!他谁都看不顺眼,什么都不喜欢,就喜欢钱!他害了许多人就是为了赚大钱。当然他很精明!万事大吉!但他现在良心难安!这正是他想让我也加入他的生意的原因,想要让我也谋财害命,跟他一样龌龊!”布鲁诺握紧僵硬的手,然后合上嘴巴,闭上双眼。

盖伊感觉布鲁诺要哭了,谁料此时布鲁诺睁开肿胀的眼睑,脸上又渐渐绽开笑容。

“觉得无聊,嗯?我刚才解释了我为何这么早离开家,在我妈妈之前就离开了。你不知道我实际上多么快乐!真的!”

“难道你不能想离开家就离开?”

布鲁诺似乎一开始不理解盖伊的问题,而后平静地回答:“当然可以,只是我喜欢和母亲在一起。”

她妈妈待在家里,是因为钱,盖伊想。“来支香烟?”

布鲁诺笑着拿了一支香烟。“你知道,那天晚上是他大约十年当中第一次离家出逃。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那天晚上我非常恼怒,想杀了他,他知道的。有过想杀人的时候吗?”

“没有。”

“我有。有时候我想,我肯定能杀了我父亲,”他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盘子,“你知道我父亲有什么嗜好吗?你猜猜。”

盖伊不想猜。他突然觉得无聊,想一个人待着。

“他收集饼干模具!”布鲁诺突然窃笑起来,“饼干模具,不骗你!各式各样——德裔宾夕法尼亚的、巴伐利亚的、英格兰的、法国的,还有很多匈牙利的,满房子都是。动物饼干模具摆满了桌子。他写信给公司董事长,公司送了他一整套。真不愧是机器时代!”布鲁诺大笑着低下头。

盖伊盯着布鲁诺。布鲁诺本人要比他讲的故事有趣。“这些模具他用过吗?”

“呃?”

“他做过饼干?”

布鲁诺喘了口气。他扭了一下身体,脱掉夹克,扔进手提箱。他一时间似乎太激动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后突然平静地说:“我妈妈总是让他回去和他的饼干模具待着。”一层薄薄的汗像稀油一般附在布鲁诺光滑的脸上。他堆满笑容的脸热切地凑到桌子中央。“晚餐吃得好吗?”

“非常好。”盖伊热忱地说。

“你有没有听说过长岛布鲁诺变形公司?制造交流直流器件的?”

“我想没有。”

“哦,你怎么会知道呢?不过很赚钱的。你对赚钱感兴趣吗?”

“不太感兴趣。”

“不介意我问你年龄吧?”

“二十九岁。”

“是吗?看起来有点老相。你看我多大?”

盖伊礼貌地打量一番。“大概二十四五吧。”盖伊答道,想借机取悦他,因为他看起来更年轻些。

“对,我二十五岁。你说我额头正中间长着这么个东西,还看起来像二十五岁的样子?”布鲁诺咬住下唇。他眼睛里闪烁着一丝谨慎,突然将手握成杯状,极度羞愧地捂住前额。然后他一跃而起,走到镜子前。“我想用东西把它盖住。”

盖伊安慰布鲁诺,可他还是不断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痛苦极了。“这不可能是青春痘,”他带着重重的鼻音说,“是疖子。是我体内怒火中烧的缘故。这是约伯的烦恼[2]!”

“噢,不会吧!”盖伊大笑。

“这个疖子是那次吵架后的周一晚上长出来的,越来越严重了,肯定会留疤痕的。”

“不,不会留疤的。”

“不,会留疤的。带着疤去圣菲倒不是件坏事。”布鲁诺坐在椅子上,紧握着拳头,拖着一条沉重的腿,一副沉思的姿势。

盖伊走过去,翻开靠窗座位上的一本书。是本侦探小说。全是侦探小说。他想读上几行,可那些文字游移不定,他就把书合上了。他一定酒喝多了,他想。今晚他真的不在乎。

“在圣菲,”布鲁诺说,“我想拥有所有的一切:美酒,女人,还有歌曲。哈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某种东西,”布鲁诺的嘴变成一种漫不经心的丑陋怪相,“所有的一切。我听说过一种理论,人应该在死前做可能做的一切,甚至应该冒着死亡的危险,去做某种不可能的事情。”

盖伊吓了一跳,又小心地恢复平静。他轻声问:“什么样的事?”

“就像坐火箭到月球旅行!创汽车速度纪录——蒙着眼睛。我就试过一次。尽管没有创纪录,我开到了一百六十迈。”

“蒙着眼睛?”

“还抢劫过一次,”布鲁诺紧紧盯着盖伊,“很成功,抢的是一套公寓。”

盖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笑容,不过他相信布鲁诺的话。布鲁诺可能有暴力倾向。也可能是疯了。确切点说是绝望,盖伊想,而不是疯,是对富足生活的厌倦,他常和安妮说起的那种厌烦。这种厌倦带来的,往往不是创造而是毁灭,和贫困一样容易造成犯罪。

“并非为了抢东西,”布鲁诺继续说,“我并不想要我拿的东西。我专门拿我不想要的东西。”

“那你都拿些什么?”

布鲁诺耸耸肩。“打火机、桌子模型、壁橱里的塑像、彩色玻璃,还有其他东西,”说完又耸耸肩,“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我不善言谈,想必你也看出来了。”他笑了笑。

盖伊吸了口烟问:“你怎么抢的?”

“一直盯着阿斯托里亚的一栋公寓楼,时机一来,就从窗户爬进去。沿着火灾逃生出口出来的,易如反掌。事成之后,就把这一档从单子上划掉,感谢上帝。”

“为何要‘感谢上帝’呢?”

布鲁诺害羞地露出牙齿道:“我也不知道为何这么说。”说完给自己的杯子加满酒,又加满了盖伊的杯子。

盖伊看着那双偷过东西的僵硬而又颤抖的手,看着他那陷进肉里的指甲。他像小孩一样笨拙地把玩着一个火柴盒,不小心掉在了布满烟灰的牛排上。盖伊心想,犯罪真无聊啊!经常又是多么缺乏动机。某种人习惯于犯罪。可从布鲁诺的双手、房间或他那丑陋而又若有所思的脸上,谁会想到他偷过东西?盖伊又坐到自己的椅子里。

“给我讲讲你的情况吧。”布鲁诺愉快地恳请道。

“没什么好讲的。”盖伊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只烟斗,在鞋跟上敲了两下,低头看看地毯上的烟灰,然后置之不理。酒精的刺激令他的身体愈发地麻痹。他想,如果棕榈滩项目合同通过了,工作开始之前的两周会很快过去。离婚不需要太长时间。在他完稿的设计图里,绿色草坪上盖着矮矮的白色建筑物,此刻,这些建筑的样式在他脑海里活灵活现,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无需费力便跃然而出。他感到由衷的满足,突然觉得特别踏实,非常幸运。

“你建造什么样的房子?”布鲁诺问道。

“哦——人们称之为现代的那种。我建过几个店铺和一个小型办公楼。”盖伊微笑着侃侃而谈。而平时人们询问他工作时,他总是略感不快。

“你结婚了吗?”

“没有。哦,结婚了,是的,不过分开了。”

“噢,为什么?”

“合不来。”盖伊答道。

“你们分开多久了?”

“三年。”

“你不想离婚吧?”

盖伊皱皱眉头,犹豫了一下。

“她也住在得克萨斯吗?”

“是的。”

“你这是去见她的吧?”

“是去见她。我们现在准备离婚。”说完闭上了嘴巴,他为什么说这个呢?

布鲁诺冷笑道:“你们那里结婚都找哪种女孩子啊?”

“非常漂亮的,”盖伊回答,“有些非常漂亮。”

“不过大多都呆呆的,对吧?”

“可能吧。”盖伊自己笑了笑。米里亚姆很可能就是布鲁诺所指的那种南方女孩。

“你妻子属于哪种类型?”

“相当漂亮,”盖伊小心翼翼地说,“红头发,稍显丰满。”

“什么名字来着?”

“米里亚姆,米里亚姆·乔伊斯。”

“嗯。聪明型还是没头脑型?”

“不是文化人,我不想找文化人结婚。”

“你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对吧?”

他为何这么说?他表现出来了吗?布鲁诺紧盯着他,不放过一丝一毫,眼睛眨也不眨,眼中的倦怠仿佛已过了非睡不可的时刻。盖伊觉得布鲁诺的灰色眼睛一直在他身上搜寻,过了好久好久。“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你是个好人。你对一切都认真。对女人也宁缺毋滥,不是吗?”

“什么叫宁缺毋滥?”他反问道。然而,他突然对布鲁诺产生了一阵好感,因为布鲁诺说出了他对盖伊的真实想法。盖伊知道,大多数人从来不说出对他的内心感受。

布鲁诺双手在空中划了个扇形,然后叹了口气。

“什么叫宁缺毋滥?”盖伊重复问道。

“你竭尽全力,并寄予厚望。然后却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对吧?”

“不完全对。”可是一种自怜之感涌了上来,让盖伊心生愤恨,他站起来,端起饮料。房间里没有走动的空间。列车摇摇晃晃,很难站稳。

布鲁诺一直盯着盖伊,跷着二郎腿,一只样子老式的脚耷拉着,手指不断朝着盘子轻弹着香烟。没吃完的粉红色的和黑色的牛排被如雨而下的烟灰慢慢盖上了。布鲁诺看起来不那么友好了,似乎也更好奇了,盖伊猜想,因为他对布鲁诺说自己结婚了。

“你妻子怎么了?和别人厮混了?”

布鲁诺猜得真准,这惹恼了他。“没有。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你们还保持着婚姻关系。难道此前你们不能离婚吗?”

此刻,盖伊感到一阵羞愧。“我对离婚一直不太在意。”

“眼下发生了什么事?”

“她刚刚下定决心想要离婚。我想她是准备要小孩吧。”

“哦。那现在是做决定的好时候了,啊哈。她厮混了三年,最后跟定一个人了?”

布鲁诺说的当然是事实。很可能是有了小孩,她才定心的。但布鲁诺怎么知道的?盖伊觉得,布鲁诺是把他对某个熟人的了解和憎恨过分强加在了米里亚姆的身上。盖伊将目光移向窗户,不过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自己在窗户上的影子。他感觉心跳在震动着自己的身体,比列车的震动还要剧烈。他想自己心跳剧烈,大概是因为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过这么多关于米里亚姆的事,就连告诉安妮的也没有布鲁诺目前知道的多。当然还有一些事情,例如米里亚姆以前并不是这样——她甜美、忠诚、孤单,非常需要他,一直追求摆脱家人的自由。盖伊明天就要见到米里亚姆,就能伸手触摸到她了。现在盖伊一想起他喜爱过她那极度柔软的肉体就无法忍受。一种失败感突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你们的婚姻出什么状况了?”布鲁诺在他身后轻声问道,“作为朋友,我真的很感兴趣。她当时多大?”

“十八岁。”

“刚结婚不久就开始在外厮混了?”

盖伊下意识地转了下身子,就好像要承担米里亚姆的罪责。“那不是女人做的唯一的事情,你知道的。”

“但她确实是这样,是吧?”

盖伊移开目光,又气又感兴趣。“是的。”这个小小的词简直太难听了,太刺耳了!

“我认识南方红头发那种类型的。”布鲁诺戳着苹果派说。

盖伊再次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羞耻,但羞耻毫无用处,因为米里亚姆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都不会令布鲁诺感到难堪或惊讶。布鲁诺似乎永远不会感觉惊讶,任何事都只会激起他的兴趣。

布鲁诺一副高深莫测而又饶有兴致的表情,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血丝,蓝蓝的瞳孔明亮得不能再明亮了。“婚姻。”他叹气道。

“婚姻”一词也萦绕在盖伊的耳际。在他看来这是个很庄严的词,因为婚姻的本质在于它的神圣,在于它所包含的爱与罪。对盖伊而言,婚姻是米里亚姆张开陶土色的圆唇说“我为什么要为你而委屈自己?”;是安妮在自家的草坪上种番红花时,将长发向后掠起,抬起头注视着盖伊的眼睛;是在芝加哥的房间里,米里亚姆站在狭长的窗前,突然一转身,仰起长满雀斑的盾形脸,径直贴近盖伊的脸——她每次撒谎前都这样;还是史蒂夫那长长的黑色脑袋和傲慢的笑。往事如潮水般涌入脑海,盖伊真想举起双手,挡回这一切。这一切都发生在芝加哥的房子里……他甚至能闻到房间的味道、米里亚姆的香水,能够感受到上过漆的暖气片散发出的热气。他就这样毫无反抗地站着,多年来第一次不尽力让米里亚姆的面容变成一片模糊的粉红。重新回忆这些往事对自己又有何益呢?是武装自己对付她,还是自我瓦解?

“我是说,”布鲁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不介意告诉我真相,对吧?我很感兴趣。”

史蒂夫出现了。盖伊眼前浮现出那天下午芝加哥公寓房门口的情景,黑白色调,犹如照片般清晰。在公寓里发现了他们俩的那个下午,与其他任何下午都不一样,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味道,不同的声音,不同的世界,就像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小艺术品。就像停顿、定格在历史中的日子。或者刚好相反,有关那天下午的记忆一直跟着他?因为就在此刻,当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天。最糟糕的是,盖伊产生了一种对布鲁诺和盘托出的冲动,布鲁诺是列车上的一个陌生人,他会倾听,表示同情,然后忘记。想到这里,盖伊心里舒畅了些。布鲁诺绝不是普通的陌生人。他既冷酷又堕落,能完全体会他的初恋故事。而史蒂夫是让故事尘埃落定的出人意料的结尾。和史蒂夫在一起并不是米里亚姆第一次出轨。只是他脸上那种毫无掩饰的二十六岁的傲慢让盖伊愤怒。这个故事他已给自己讲了不下千次,这是个经典故事,由于他的愚蠢更戏剧化了。他的愚蠢反倒增强了故事的幽默感。

“我对她期望太高了,”盖伊随口说道,“高得不合理了。而她偏喜欢招蜂引蝶。她可能一辈子都会水性杨花,不管跟谁在一起。”

“我知道,就是永远都是高中生型的那种,”布鲁诺挥挥手道,“甚至连假装名花有主都不会。永远不会。”

盖伊看看他。米里亚姆当然有过一次专情的经历。

猛然间,盖伊放弃了和盘托出的想法,并且为自己差点就开始而羞愧。其实,此刻布鲁诺似乎并不在意盖伊讲不讲。他俯身用一根火柴蘸他盘里的肉汁。从侧面看,布鲁诺那半边瘪进去的嘴就像老人的嘴,在鼻子和下巴间形成凹陷。他的嘴好像在说,无论什么故事,他都会洗耳恭听而不会鄙视。

“那样的女人确实会招引男人,”布鲁诺喃喃自语道,“就像垃圾招引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