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空虚

“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有野心的人,他的眼前,常有着种种伟大的幻象,一步一步跟了这些幻象走去,就是他的生活。对将来抱希望的人,他的头上有一颗明星,在那里引路,他虽在黑暗的沙漠中行走,但是他的心里终有一个犹太人的主存在,所以他的生活,终于是有意义的。在过去的追忆中活着的人,过去的可惊可喜的情景,都环绕在他的左右,所以他虽觉得这现在的人生是寂寞得很,但是他的生活,却也安闲自在。天天在那里做梦的人,他的对美的饥渴,就可以用梦里的浓情来填塞,他是在天使的翼上过日子的人,还不至感得这人生的空虚。我是从小没有野心的,如今到了人生的中道,对将来的希望,不消说是没有了。我的过去的半生是一篇败残的历史,回想起来,只有眼泪与悲叹,几年前头,我还有一片享受这悲痛的余情,还有些自欺自慰的梦想,到今朝非但享受这种苦中乐Sweet Bitterness的心思没有了,便是愚人的最后的一件武器——开了眼睛做梦,——也被残虐的运命夺去了。啊啊,年轻的维特吓,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

质夫提起笔来,对着了他那红木边的小玻璃窗,写了这几行字,就不再写下去了。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园里栽着几株梧桐树和桂花树,树下的花坛上,正开着些西洋草花。梅雨晴时的太阳光线,洒在这嫩绿的丛叶上,反射出一层鲜艳的光彩来,大约蝉鸣的节季,来也不远了。

园里树荫下有几只半大的公鸡母鸡,咯咯的在被雨冲松的园地里觅食,若没有这几只鸡的悠闲的喉音,这一座午后的庭园,怕将静寂得与格离姆童话里的被魔术封禁的城池无异了。

质夫搁下了笔,呆呆的对窗外看了好久,便同梦游病者似的立了起来。在房里走了几圈,他忽觉得同时存在在这世界上的人类,与他亲热起来了。

他在一个月前头,染了不眠症,食欲不进,身体一天一天的消瘦下去。无论上什么地方去,他总觉得有一个人跟在他的后面,在那里催促他的样子。他以为东京市内的空气不好,所以使他变成神经衰弱的,因此他就到这东中野的旷野里,租了一间小屋子搬了过去。这小屋子的四面,就是荒田蔓草。他那小屋子只有两间平屋。一间是朝南的长方的读书室。南面有一口小窗,窗外便是那小小的花园。一间是朝门的二丈宽的客室,客室的西面,便附着一个三尺长二尺宽的煮饭的地方。出了门,沿了一条沟水,朝北的走不上五十步路,便是一条乡间的大道。这大道的东面,靠着一条绿草丛生的矮小山岭,在这小山上有几家红顶的小别庄,藏在忍冬茑萝的绿叶堆中。他无聊的时候,每拿了一枝粗大的樱杖,回绕了这座小山,在纵横错落的野道上试他的闲步。

当初搬来的时候,他觉得这同修道院似的生活,正合他的心境。过了几天,他觉得流散在他周围的同坟墓中一样的沉默有些难耐起来了,所以他就去请了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婆婆来和他同住。这老婆婆也没有男人,也没有亲戚,本来是在质夫的朋友家里帮忙的,他的朋友于一礼拜前头回中国去了,所以质夫反做了一个人情,把她邀了过来。这老婆婆另外没有嗜好,只喜欢养些家畜在她的左右,自从她和质夫同住之后,质夫的那间小屋子里便多出了一只小白花猫和几只雌雄鸡来;质夫因为孤独得难堪,所以对这老婆婆的这一点少年心,也并不反对。有时质夫从他那书室的小玻璃窗里探头出去,看看那在花阴贪午睡的小家畜,倒反觉得他那小屋的周围,增加了一段和平的景象。

质夫同梦游病者似的在书室里走了几圈,忽然觉得世间的人类与他亲热起来了。换了一套洋服,他就出了门缓缓的走上东中野郊外电车的车站上去。

他坐了郊外电车,一直到离最热闹的市街不远的有乐町才下车。在太阳光底下,灰土很深的杂闹的街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他觉得热起来了。进了一家冰激凌兼水果店的一层楼上坐下的时候,他呆呆的朝窗外的热闹的市街看了一忽。他觉得这乱杂的热闹,人和人的纠葛、繁华、堕落、男女、物品和其他的一切东西,都与他完全没有关系的样子。吃了一杯冰激凌,一杯红茶,他便叫侍女过来付钱。他把钞票交给那侍女的时候,看见了那侍女的五个红嫩的手指,一时的联想,就把他带到五年前头的一场悲喜剧中间去。

也是六月间黄梅雨后的时节,他那时候还在N市高等学校里念书。放暑假后,他的同学都回中国去了。他因为神经衰弱,不能耐长途的跋涉,所以便一个人到离N市不远的汤山温泉去过暑假。在深山里的这温泉场,暑中只有几个N市附近的富家的病弱儿女去避暑的。他那一天在梅雨晴后的烈日底下,沿了乱石巉岩的一条清溪,从硅石和泥沙结成的那条清洁的上山路,走到那温泉场的一家旅馆红叶馆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五点多钟了,洗了澡,吃了晚饭,喝了几杯啤酒,他日里的疲倦就使他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几个钟头,他那同沉在海底里似的酣睡,忽被一阵开纸壁门的声响所惊觉。他睁开了两只黑盈盈的眼睛,朝着纸壁门开响的地方一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消瘦长方的脸上,装着一脸惊恐的形容,披散了漆黑的头发,长长的立在半开的纸壁门槛上。浮满在室内的苍黄的电灯光和她那披散的黑发,更映出了她的面色的苍白。她的一双瞳神黑得很,大得很的眼睛,张着了在那里注视质夫。她的灰白的嘴唇,全无血色,微微的颤动着,好像急得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窗外的雷雨声,山间老树的咆哮声,门窗楼屋的震动声,充满了室中,质夫觉得好像在大海中遇着了暴风,船被打破了的样子。

深山的夜半,一个人在客里,猛然醒来,遇见了这一场情景,质夫当然大吃了一惊。质夫与那少女呆呆的注视了一忽,那少女便走近质夫的床来,发了颤声,对质夫说:

“……对对不起……对不……起得很,……在这……这半夜里来惊醒你。……可……可是今天我我的运气不好,偏偏母亲回去了的今晚,就发起这样大的风雨来。……我怕得很吓,我怕得很吓,是对不起得很……但是我请你今夜放我在这里过一夜,这样大的雷雨,我无论如何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间壁那样大的房里的。”

她讲完了这几句话,好像精神已经镇静起来了。脸上的惊恐的形容,去了一半,嫩白的颊上,忽然起了两个红晕。大约因为质夫呆呆的太看得出神了,所以她的眼角上,露了一点害羞的样子,把她那同米粉做成似的纤嫩的颈项,少微动了一动,头也低下去了。

当时只有二十一岁的质夫,同这样妙龄的少女还没有接触过,急得他额上涨出了一条青筋,格格的讲不出一句回话来。听她讲完了话,质夫才硬的开了口请她不要客气,请她不要在席上跪着,请她快到蓝绸的被上坐下。半吞半吐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质夫因为怕羞不过,想做出一番动作来,把他那怕羞的不自然的样子混过去,所以他一边说,一边就从被里站了起来,跑上屋子的角上去拿了几个坐垫来摆在他的床边上。质夫俯了首,在坐垫上坐下的时候,那少女却早在质夫的被上坐好了。她看质夫坐定后,又连接着对质夫说:

“我们家住在N市内。我因为染了神经衰弱症,所以学校里的暑假考也没有考,到此地来养病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我的母亲本来陪我在这里的,今天因为她想回家去看看家里的情形,才于午后下山去的。你在路上有没有遇着?”

质夫听了她的话,才想起了他白天火车站上遇着的那一个很优美的中年妇人。

“是不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身上穿着紫色绉绸的衣服,外面罩着玄色的纱外套的?”

“是的是的,那一定是母亲了。你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的?”

“我在车站上遇着的。我下车的时候,她刚到车站上。”

“那么你是坐一点二十分的车来的么?”

“是的!”

“你是N市么?”

“不是。”

“东京么?”

“不是。”

“学堂呢?”

质夫听她问他故乡的时候,脸上忽然红了一阵,因为中国人在日本是同犹太人在欧洲一样,到处都被日本人所轻视的;及听到她问他学校的时候,心里却感得了几分骄气,便带了笑容指着衣架上挂着的有两条白线的帽子说:

“你看那就是我的制帽。”

“哦,你原来也是在第X高等的么?我有一位表哥你认识不认识?他姓N,是去年在英法科毕业的。今年进了东京的帝国大学,怕不久就要回来呢!”

“我不认识他,因为我是德法科。”

窗外疾风雷雨的狂吼声,竟被他们两人的幽幽的话声压了下去。可是他们的话声一断,窗外的雨打风吹的响声也马上会传到他们的耳膜上来。但是奇怪得很,他们两人那样依依对坐在那里的中间,就觉得楼屋的震动,和老树的摇撼全没有一点可怕的地方。质夫听听她那柔和的话声,看看她那可爱的相貌,心里只怕雷雨就晴了。和她讲了四五十分钟的话,质夫竟好像同她自幼相识的样子。两人讲到天将亮的时候。雷雨晴了。闲话也讲完了。那少女好像已经感到了疲倦,竟把身子伏倒在质夫的被上,嘶嘶的睡着了。她睡着之后,质夫的精神愈加亢奋起来,他只怕惊醒了她的好梦,所以身体不敢动一动,但是他心里真想伸出手来到她那柔软的腰部前后去摸她一摸。她那伏倒的颈项后面的曲线,质夫在心里完全的把它描写了出来。

“从这面下去是肩峰,除去了手的曲线,向前便是胸部,唉唉,这胸部的曲线,这胸部的曲线,下去便是腹部腰部,……”

眼看着了那少女的粉嫩洁白的颈项,耳听着了她的微微的鼾声,他脑里却在那里替她解开衣服来。他想到了她的腹部腰部的时候,他的气息也屏住吐不出来了。一个有血液流着带些微温的香味的大理石的处女裸像,现在伏在他的面前。质夫心里想哭又哭不出来,想啊啊的叫又叫不出来,他的脸色涨得同夹竹桃一样的红。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把右手轻轻的到她头发上去摸了一摸。她的鼾声忽然停止了,质夫骤觉得眼睛转了一转黑,好像从高山顶上,一脚被跌在深坑里去的样子。她果然举起头来,开了半只蒙眬的睡眼,微微的笑着对质夫说:

“你还醒着么?怎么不睡一下呢,我正好睡吓!对不起我要放肆了。”

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她率性把身体横倒,睡着在质夫被上。质夫看看她腰部和臀部的曲线,愈觉得眼睛里要喷出火来的样子,没有办法,他也只能在她的背后睡下。原来她是背朝了质夫打侧睡的,质夫睡下的时候,本想两头分睡,后来因为怕自家的脚要踢上她的头去,所以只能和她并头睡倒。他先是背朝背的,但是质夫的心里,因为不能看见她的身体,正同火里的毛虫一样,苦闷得难堪。他在心里思恼得好久,终究轻轻的把身子翻了过来,将他的面朝着了她的背。翻转了身子,他又觉得苦闷得难堪。不知不觉轻轻地一点一点的他又把身子挨了过去。到了他自家的腹部离她的突出的后部只有二寸余的时候,他觉得怎么也不能再挨近前去了,不得已他只得把眼睛闭拢。但是一阵阵从她的肉体里发散出来的香气,正同刀剑一般,直割到他的心里去。他眼睛闭了之后,倒反觉得她精赤裸裸的睡在他的面前。他的苦闷到了极点了,“唉”的长叹了一声,放大了胆他就把身子翻了转来,与她又成了个背朝背的局面。他因为样子不好看,就把腰曲了一曲,把两只腿缩拢了。

同上刑具被拷问似的苦了好久,到天亮之后,质夫才朦胧的睡着。他正要睡去的时候,那少女醒了。她翻过身来,坐起了半身,对质夫说:

“对不起得很,吵闹了你一夜。天也明了,雷雨也晴了,我不怕什么了,我要回到间壁自家的房里去睡去。”

质夫被她惊醒,昏昏沉沉的听了这几句话,便连接着说:

“你说什么话,有什么对不起呢?”

等她走到隔壁自家房里之后,质夫完全醒了,朝了她的纸壁看了一眼,质夫就马上将身体横伏在刚才她睡过的地方。质夫把两手放到身底下去作了一个紧抱的形状,他的四体却感着一种被上留着的她的余温。闭了口用鼻子深深的在被上把她的香气闻吸了一回,他觉得他的肢体都酥软起来了。

……

质夫醒来,已经是午前十点钟的光景,昨宵的暴风雨,不留半点痕迹,映在格子窗上的日光,好像在那里对他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该起来了。”

质夫起床开了格子窗一望,觉得四山的绿叶,清新得非常。从绿叶丛中透露出来的青天,也同秋天的苍空一样,使人对之能得着一种强健的感觉。含了牙刷,质夫就上温泉池去洗浴去。出了格子窗门,在回廊上走过隔壁的格子门的时候,质夫的末梢神经,感觉得她还睡在那里。刷了牙,洗了面,浸在温泉水里,他从玻璃窗口看看户外的青天,觉得身心爽快得非常,昨晚上的苦闷,正同恶梦一样,想起来倒引起了自家的微笑。他正在那里追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种娇脆的喉音说:

“你今天好么!昨天可对你不起了,闹了你一夜。”

质夫仰转头来一看,只见她那纤细的肉体,丝缕不挂,只两手捏了一块毛巾,盖在那里;她那形体,同昨天他脑里描写过的竟无半点的出入。他看了一眼,涨红了脸,好像犯了什么罪似的,就马上朝转了头,一面对她说:

“你也醒了么?你今天觉得疲倦不疲倦?”

她一步一步的浸入了温泉水里,走近他的身边来,他想不看她,但是怎么也不能不看,他同饥狼见了肥羊一样,饱看了一阵她的腰部以上的曲线,渐渐的他觉得他的下部起起作用来了。在温泉里浸了许久,她总不走出水来,质夫等得急起来,就想平心静气的想想另外的事情,好教他的身体得复平时的状态,但是在这禁果的前头他的政策终不见效。不得已他直等得她回房间去之后,才走出水来。

吃完了朝中兼带的饭,质夫走上隔壁的她的房里去,他们讲讲闲话,不知不觉的天就黑了,平时他每嫌太阳的迟迟不落,今天却只觉得落得太早。

第二天质夫又同她玩了一天,同在梦里一样,他只觉得时间过去得太快。

第三天的早晨,质夫醒来的时候,忽听见隔壁她房里,有男人的声音在那里问她说。

“你近来看不看小说?”(男音)

“我近来懒得很,什么也不看。”(她)

“姨母说你太喜欢看小说,这一次来是她托我来劝止你的?”

“啊啦,什么话,我本来是不十分看小说的。”

质夫尖着了两耳听了一忽,心里想这男人定是她的表哥。他一想到了自家的孤独的身世,和她的表哥对比对比,不觉滴了两颗伤感的眼泪。不晓什么原因,他心里觉得这一回的恋爱事情已经终结了。

一个人在被里想了许多悲愤的情节,哭了一阵。自嘲自骂的笑了一阵,质夫又睡着了。

这一天又忽而下起雨来了,质夫在被里看看外面。觉得天气同他的心境一样,也带着了灰色。他一直睡到十二点钟才起来,洗了面,刷了牙,回到房里的时候,那少女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很时髦的大学生也走进了他的房里。质夫本来是不善交际的,又加心里怀着鬼胎,并且那大学生的品貌学校年龄,都在他之上,他又不得不感着一种劣败的悲哀,所以见她和那大学生进来的时候,质夫急得几乎要出眼泪,分外恭恭敬敬的逊让了一番,讲了许多和心里的思想成两极端的客气话,质夫才觉得胸前少微安闲了些。那少女替他们绍介之后,质夫方知道这真是她的表兄N。质夫偷眼看看那少女的面色,觉得今天她的容貌格外的好像觉得快乐。三人讲了些闲话,那少女和那大学生就同时的立了起来,告辞出去了。质夫心里恨得很,但是你若问他恨谁,他又说不出来。他只想把他周围的门窗桌椅完全敲得粉碎,才能泄他这气愤。旅馆的侍女拿饭来的时候,他命她拿了许多酒来饮了。

中饭毕后,在房里坐了一忽,他觉得想睡的样子,在席上睡下之后,他听见那少女又把纸壁门一开,进他的房来。质夫因为恨不过,所以不朝转身来向她说话。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了他的身边,在席上坐下,用了一只柔软的手搭上他的腰,含了媚意,问他说:

“你在这里恨我么?”

质夫听了她这话,才把身子朝过来,对她一看,只见她的表哥同她并坐在那里。质夫气愤极了,就拿了席上放着的一把刀砍过去。一刀砍去,正碰着她的手臂,“刹”的一声,她的一只纤手竟被他砍落,鲜血淋漓的躺在席上。他拚命的叫了一声,隔壁的那纸壁门开了,在五寸宽的狭缝里,露出了一张红白的那少女的面庞来,她笑微微的问说:

“你见了恶梦了么?”

质夫擦擦眼睛,看看她那带着笑容的红白的脸色,怎么也不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质夫再注意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脸色分外的鲜艳,颊上的两颗血色,是平时所没有的,所以就问说:

“你喝了酒了么?”

“啊啦,什么话,我是从来不喝酒的。”

“你表哥呢?”

“他还在浴池里,我比他先出来一步,刚回到房里,就听见你大声的叫了一声。”

质夫又擦了一擦眼睛,注意到她那垂下的一双纤手上去。左右看了一忽,觉得她的两只手都还在那里,他才相信刚才见的是一场恶梦。

这一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质夫冒了微雨,拿了一个小小的藤篋,走下山来赶末班火车回N市去,那少女和她的表哥还送了他一里多路。质夫一个人在汤山温泉口外的火车站上火车的时候,还是呆呆的对着了汤山的高峰在那里出神;那火车站的月台板,若用分析化学的方法来分析起来,怕还有几滴他的眼泪中的盐分含在那里呢。

质夫拿钞票付给冰店里那侍女的时候,见了她的五个嫩红的手指,一霎时他就把五年前在温泉场遇见的那少女的纤手联想了出来。当他进这店的时候,质夫并没注意到这店里有什么人。他只晓得命店里的人拿了一杯冰激凌来;吃完了冰激凌,就又命拿一杯冰浸的红茶来,既不知道他的冰激凌和红茶是谁拿来的,也不知道这店里有几个侍女。及到看见了那侍女的手指之后,他才晓得刚才的物事是她拿来的。仰起头来向那侍女的面貌一看,质夫觉得面熟得很,她也嫣然对质夫笑了一脸问说:

“你不认识我了么?”

她的容貌虽不甚美,但在平常的妇女中间却系罕有的。一双眼睛常带着媚人的微笑,鹅蛋形的面庞,细白的皮肤。血色也好得很,质夫只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出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她见质夫尽在那里疑惑,便对他说:

“你难道忘了么?Café sans souci里的事情,你难道还会忘记不成?”

被她这样的一说,质夫才想了起来。Café sans souci是开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咖啡店,他那时候,正在放浪的时候,所以时常去进出的。这侍女便是一二年前那咖啡店的当垆少妇。质夫点了一点头,微微的笑了一脸,把五元的一张钞票交给了她。她拿找头来的时候,质夫正拿出一支纸烟来吸,她就马上把桌上的洋火点了给他上火。质夫道了一声谢,便把找头塞在她手里,慢慢的下楼走了。又在街上走了一忽,拿出表来一看,还不甚迟,他便走到丸善书店去看新到的书去;许多新到的英德法国的书籍,在往时他定要倾囊购买的,但是他看了许多时候,终究没有一本书能引起他的兴味。他看看Harold Nicolson著的Verlaine,看看Gourmont的论文集《颓废派论》,也觉得都无趣味。正想回出来的时候,他在右手的书架角上,却见了一本黄色纸面的Dreams Book,Fortune Teller,他想回家的时候,电车上没有书看,所以就买定了这本书。在街上走了一忽,他想去看看久不见面的一位同学,等市内电车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又不愿去了。所以就走向新桥的郊外电车的车站上来。买了一张东中野的乘车券回到了家里,太阳已将下山去了。

又是几天无聊的日子过去了。质夫这次从家里拿来的三百余元钱,将快完了。

他今年三月在东京帝国大学的经济学部,得了比较还好的成绩卒了业,马上就回国了一次。那时候他的意气还没有同现在一样的消沉。他以为有了学问,总能糊口,所以他到上海的时候,还并不觉得前途有什么悲观的地方。

阳历四月初的时候,正是阳春日暖的节季,他在上海的同大海似的复杂的社会里游泳了几日,觉得上海的男男女女,穿的戴的都要比他高强数倍。当他回国的时候,他想中国人在帝国大学卒业的人并不多,所以他这一次回来,社会上占的位置定是不小的。及到上海住了几天之后,他才觉得自家是同一粒泥沙,混在金刚石库里的样子。中国的社会不但不知道学问是什么,简直把学校里出身的人看得同野马尘埃一般的小。他看看这些情形又好气又好笑,想马上仍旧回到日本来,但回想了一下。

“我终究是中国人,在日本总不能过一生的,既回来了,我且暂时寻一点事情干罢。”

他在上海有四五个朋友,都是在东京的时候或同过学或共过旅馆的至友。一位姓M的是质夫初进高等学校时候的同住者,当质夫在那里看几何化学,预备高等学校功课的时候,M却早进了某大学的三年级。M因为不要自家去考的,所以日本话也不学,每天尽是去看电影,吃大菜。有一天晚上M吃得酒醉醺醺回来,质夫还在那里念tangent、cotangent、sine、cosine,M嘴里含了一支雪茄烟,对质夫说:

“质夫,你何苦,我今天快活极了。我在岳阳楼(东京的中国菜馆)里吃晚饭的时候,遇着了一位中国公使馆员。我替他付了菜饭钱,他就邀我到日本桥妓女家去逛了一次。唉,痛快痛快,我平生从没有这样欢乐的日子过。”

M话没有说完,就歪倒在席上睡了;从此之后,M便每天跑上公使馆去,有的时候到晚上十二点钟前后,他竟有坐汽车回来的日子。M说公使待他怎么好怎么好,他请公使和他的姨太太上什么地方去看戏吃饭。像这样的话,M日日来说的。

一年之后质夫转进了N市的高等学校,M却早回了国。有一天质夫在上海报上看见M的名氏,说他做了某洋行的经理。M在上海是大出风头的一个阔人了。质夫因为M是他的旧友,所以到上海住了两三天之后,去访问了一次。第一次去的时候,是午前十一点钟前后,门房回复他说:

“还没有起来。”

第二天午后质夫又去访问了一次,门房拿名片进去,质夫等了许多时候,那门房出来说:

“老爷出去了,请你有话就对我说。”

质夫把眼睛张了一张,把嘴唇咬了一口,吞了几口气,就对门房说:

“我另外没有别的事情。”

质夫更有两个朋友是在C.P.书馆里当编辑的,本来是他的老同学。到上海之后,质夫也照例去访问了一次。这两位同学,因为多念了几年书,好像在社会上也没有十分大势力,还各自穿着一件藤青的哔叽洋服,脸上带着了一道绝望的微笑,温温和和的在C.P.书馆编辑所的会客室里接待他。质夫讲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告辞了。到了晚上五点钟的时候,他的两位同学到旅馆里来看质夫,就同质夫到旅馆附近的一家北京菜馆去吃晚饭。他们两个让质夫点菜,质夫因为不晓得什么菜好,所以执意不点。他们两个就定了一个和菜,半斤黄酒。质夫问他们什么叫做和菜。他们笑着说:

“和菜你都不晓得么?”

质夫还有一位朋友,是他在N高等学校时代同住过的N市医专的选科生。这一位朋友在N市的时候,是以吸纸烟贪睡出名的,他的房里都是黑而又短的吸残的纸烟头,每日睡在被窝里吸吸纸烟,唱几句不合板的“小东人”便是他的日课。他在四五年前回国之后,质夫看见报上天天只登他的广告。这一次质夫回到上海,问问旅馆里的茶房,茶房都争着说:

“这一位先生,上海有什么人不晓得呢!他是某人的女婿,现在他的生意好得很呀!”

质夫因为已经访问过M,同M的门房见过二次面,所以就不再去访问他这位朋友了。

质夫在上海旅馆里住了一个多月,吃了几次和菜,看了几回新世界大世界里的戏,花钱倒也花得不少。他看看在中国终究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了,所以就跑回家去托他母亲向各处去借了三百元钱,仍复回到日本来作闲住的寓公。

质夫回到日本的时候,正是夹衣换单衣的五月初旬。在杂闹不洁的神田的旅馆里住了半个月,他的每年夏天要发的神经衰弱症又萌芽起来了。不眠,食欲不进,白日里觉得昏昏欲睡,疏懒,易怒,这些病状一时的都发作了。他以为神田的空气不好,所以就搬上了东中野的旷野里去住。他搬上东中野之后,只觉得一天一天的消沉了下去。平时他对于田园清景,是非常爱惜的,每当日出日没的时候,他也着实对了大自然流过几次清泪,但是现在这自然的佳景,亦不能打动他的心了。

有一天六月下旬的午后,朝晨下了一阵微雨,所以午后太阳出来的时候,觉得清快得很。他呆呆的在书斋里坐了一忽,因七月七快到了,所以就拿了一本《天河传说》(The Romance of the Milky Way)出来看,翻了几页,他又觉得懒看下去;正坐得不耐烦的时候,门口忽然来了一位来访的客人。他出去一看,却是他久不见的一位同学。这位同学本来做过一任陆军次长,他的出来留学,也是有文章在里面的。质夫请他上来坐下之后,他便对质夫说:

“我想于后天动身回国,现在L氏新任总统,统一问题也有些希望,正是局面展开的时候,我接了许多北京的同事的信,促我回去,所以我想回国去走一次。”

质夫听了他同学的话,心里想说:

“南北统一,废督裁兵,正是很有希望的时候;但是这些名目,难道是真的为中国的将来计算的人作出来的么?不是的,不是的,他们不过想利用了这些名目,来借几亿外债,大家分分而已。统一、裁兵、废督,名目是好得很呀!但外债借到,大家分好之后,你试看还有什么人来提起这些事情。再过几年,必又有一班人出来再提倡几个更好的名目,来设法借一次外债的。革命、共和,过去了,制宪、地方自治也被用旧了。现在只能用统一、裁兵、废督,来欺骗国民,借几个外债。你看将来必又有人出来用了无政府主义的名目来立名谋利呢。聪明的中国人呀,你们想的那些好名目,大约总有一国人来实行的。我劝你们还不如老老实实的说‘要名!要利!预备做奴隶’的好呀!”

质夫心里虽是这样的想,口里却不说一句话;想了一阵之后,他又觉得自家的这无聊的爱国心没有什么意思,便含了微笑,轻轻的问他的同学说:

“那么你坐几点钟的车上神户去?”

“大约是坐后天午后三点五十分的车。”

讲了许多闲话,他的朋友去了。质夫便拿了樱杖,又上各处野道上去走了一回。吃了晚饭,汲了一桶井水,把身体洗了一洗,质夫就服了两服催眠粉药入睡了。

六月二十八日的午后,倒也是一天晴天。质夫吃了午饭,从他的东中野的小屋里出来上东京中央驿去送他的同学回国。他到东京驿的时候已经是二点五十分了。他的同学脸上出了一层油汗,尽是匆匆的在那里料理行李并和来送的人行礼。来送的人中间质夫认识的人很多。也有几位穿白衣服戴草帽的女学生立在月台上和他的同学讲话。质夫因为怕他的应接不暇,所以同他点了一点头之后,就一个人清踽踽的站开了。来送的人中,有一位姓W的大学生,也是质夫最要好的朋友。W看见质夫远远的站在那里,小嘴上带了一痕微笑,他便慢慢的走近了质夫的身边来。W把眼睛闭了几次,轻轻的问质夫说:

“质夫,二年前你拚死的崇拜过的那位女英雄,听说今天也在这里送行,是哪一个?”

质夫听了只露了一脸微笑,便慢慢的回答说:

“在这里么?我看见的时候指给你看就对了。”

二年前头,质夫的殉情热意正涨到最高度的时候,在爱情上蹉跌了几次。有一天正是懊恼伤心,苦得不能生存的时候,偶然在同乡会席上遇见了一位他的同乡K女士。当时K女士正是十六岁。脸上带有一种纯洁的处女的娇美,并且因为她穿的是女子医学专门学校的黑色制服,所以质夫一见,便联想到文艺复兴时代的圣画上去。质夫自从那一天见她之后,便同中了催眠术的人一般,到夜半风雪凛冽的时候,每一个人喝醉了酒,走上她的学校的附近去探望。后来他知道她不住在那学校的寄宿舍里,便天天跑上她住的地方附近去守候。那时候质夫寄住在上野不忍池边的他的朋友家里。从质夫寓处走上她住的地方,坐郊外电车,足足要三十几分钟。质夫不怨辛苦,不怕风霜雨雪,只管天天的跑上她住的地方去徘徊顾望。事不凑巧,质夫守候了两个多月,终没有遇着她一次;并且又因为恶性感冒流行的缘故,有一天晚上他从那地方回来,路上冒了些风寒,竟病了一个多月。后未因为学校的考试和种种另外的关系,质夫就把她忘记了。质夫病倒在病院里的时候,他的这一段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的故事,竟传遍了东京的留学生界。从那时候起直到现在,质夫从没有见过她一面。前二月质夫在中国的时候,听说她在故乡湖畔遇见了一个歹人,淘了许多气。到如今有二个多月了,质夫并不知道她在中国呢或在东京。

质夫远远的站着,用了批评的态度在那里看那些将离和送别的人。听见发车的铃响了,质夫就慢慢的走上他同学的车窗边上去。在送行的人丛里,他不意中竟看见了一位带金丝平光眼镜的中国女子。质夫看了一眼,便想起刚才他同学W对他说的话来。

“原来就是她么?长得多了。大得多了。面色也好像黑了些。穿在那里的白色中国服也还漂亮,但是但是那文艺复兴式的处女美却不见了。”

这样的静静儿的想了一遍,质夫听见他的朋友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话别:

“质夫,你也早一点回中国去罢,我一到北京就写信来给你……”

火车开后,质夫认识的那些送行的人,男男女女,还在那里对了车上的他的同学挥帽子手帕,质夫一个人却早慢慢的走了。

东中野质夫的小屋里又是几天无聊的夏日过去了。那天午后他接到了一封北京来的他同学的信,说:

“你的位置已经为你说定了,此信一到,马上就请你回到北京来。”

质夫看了一遍,心里只是淡淡的。想写回信,却是难以措辞。以目下的心境而论,他却不想回中国去,但又不能辜负他同学的好意。质夫拿了一支纸烟吸了几口,对了桌上的镜子看了一忽,就想去洗澡去。洗了澡回来,喝了一杯啤酒,他就在书斋的席上睡着了。

又过了几天,质夫呆呆的在书斋里睡了一日。吃完了晚饭出去散步回来,已经九点钟了。他把抽斗抽开来想拿催眠药服了就寝,却又看见了几日前到的他同学的信。他直到今朝,还没有写回信给他同学。搁下了催眠药,他就把信笺拿出来想作口信。把信笺包一打开来,半个月前头他写的一张小说不像小说,信不像信的东西还在那里。他从第一句:

“我近来的心理状态,正不晓得怎么才写得出来。……”

看起,静静的看了一遍,看到了末句的

“……啊啊年轻的维特吓,我佩服你的勇敢,我佩服你的有果断的柔心。”

他的嘴角上却露了一痕冷笑。静静的想了一想,他又不愿意写信了。把催眠药服下,灭去了电灯,他就躺上他的褥上去就睡,不多一忽,微微的鼾声,便从这灰黑的书室里传了出来。书斋的外面,便是东中野的旷野,一幅夏夜的野景横在星光微明的天盖下,大约秋风也快吹到这岛国里来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改作

原载一九二二年八月《创造季刊》第一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