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三十年夏,六月初九。
这一日对凉国第一富商苏家的独女苏鸢来说,与往常并无不同。父亲忙于生意已经一月未归家,她只有这偌大的宅院、一群唯唯诺诺的奴仆与一言不发的花鸟虫蛇。
她如往常般早起学琴听课,午间踩着园中柳在日光下的碎影去品息阁用饭。
她身后跟着四五个丫鬟,一路无言行至后花园鲤鱼池边,却忽然定在了原地,对身后丫鬟们说了一句:“你们听,谁在叫我?”
贴身丫鬟长平长安在这静谧的环境中被忽然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想上前询问小姐的意思,却见大小姐站立在原地的背影宛如一根笔直的木板,下一秒,便面朝下直直地倒了下去。
周围奴仆心中大惊,想上前扶起她,却见鲜血顺着大小姐的头流了出来,吓得都惊慌失措起来,长平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把大小姐翻过面来,只见大小姐额头上一个窟窿,嘴巴鼻子也正漫出血来,她只是拿手扶着小姐的头,不一会儿便肉眼可见自己的袖子都被血浸湿了,着实骇人。
长安见状,立刻吓得哭了起来,这一哭把周围下人们都吓坏了,哭喊惊呼此起彼伏,有人喊快去找老爷,有人喊快去请大夫,有人则原地打转不知所措,恍然间还听见有人喊大小姐死了。
苏家大宅彻底乱成了一团。
六月十一,月夜。
苏鸢惊醒,在自己那一声如回命般的吸气声里坐了起来,怔怔看着眼前床帘上的刺绣,似乎还没从噩梦中醒过来。
“大小姐!你醒了!”长安本守在帘外,正在昏黄烛火中昏昏欲睡,忽然看见大小姐坐了起来,撩开床前珠帘看着苏鸢惊喜道。
苏鸢一脸迷茫的看了看长安,长安高兴的手舞足蹈,扯大了嗓门对着门外喊道:“快去告诉老爷!楚大夫!还有长平,小姐醒了!”
门外守夜小厮闻言回了一声“是”,随即苏鸢便听见了向外跑去的脚步声。
“小姐,你饿不饿,渴不渴,想吃什么吗?我马上喊厨房给你做!你还有不舒服的吗?还在发热吗?”长安看着苏鸢问道。
回应她的是沉默,以及一个缓缓望向她的,冷漠而茫然的眼神。
“小姐你是不是还在发热?”长安说着要摸苏鸢的脸,被苏鸢迅速躲过。
“你想做什么!”苏鸢一把握住长安的手,伸手一推便把她推到在地,随即迅速翻身下了床,顺手拿起床边柜子上的一个茶碗,敲碎了,拿着碎片对着长安。
这下长安又被吓到了,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巴巴说道;“小姐你怎么了?我是长安啊,小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一群人走进了院子,不一会儿房门便被打开了,最前面的便是苏家老爷苏信,他身着黑袍,身形笔直,看起来并不像有个十几岁女儿的样子,身后跟着那位上京医术最好的楚老大夫楚习,而后是长平以及一群奴仆丫鬟。
苏鸢站在原地,隔着珠帘便见这间屋子瞬间站满了人。
当然,对面一群人也很惊讶,因为长安还趴在地上没起来,而平常温婉和顺的大小姐苏鸢此刻正拿着个茶碗碎片,满眼防备夹杂着狠厉看着长安。
“鸢儿,这是怎么回事?”苏信让丫鬟撩开珠帘,见状问道。
长平见状躬身走过来扶起地上的长安,小声责问道:“你怎么回事?”
苏鸢看见眼前众人的模样,怔愣了半晌才敢确认自己眼前众人都是苏府旧人,再环顾四周,这不就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房间!
她忽然把手中的碎片往地上一扔,惊喜的看着眼前人们。
“长平,长安……爹……”苏鸢喃喃道。
“诶,大夫您快看看,我家这女儿……”苏老爷似乎也察觉出苏鸢的异样,对身边的楚大夫说道。
苏鸢却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紧紧抓住站在自己身边的长平问道:“长平,今年是哪一年?今日是几月几日?”
长平见自家小姐眼眶通红,也赶忙回答道:“小姐,今年是正元三十年,今日是六月十一。”
“正元……三十年,六月十一!”苏鸢惊喜道,天知道这种好事怎么会降临到自己身上,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如今明明应该是正元三十四年冬,那一日是自己的生辰,十一月初三,也是自己嫁到将军府的第三年冬天。
当然,更是那个晋小王爷和自己的夫君李星楼送自己上西天的日子。
苏鸢闻言似乎还有些不相信,撒腿就跑了出去,天上弯月当空,万里无云,府里都是灯笼,她一路小跑,自己的院子叫夕月阁,向后不远是母亲生前住的院子,叫揽月阁,然后是书房、琴室、藏宝阁、画堂、自己上课的静室、宗祠……后花园、锦鲤池、小桃林,向前便是前厅和前院。
长平长安跟在她身后跑,苏老爷带着楚老大夫和奴仆在长平长安身后跑,各个院子守夜的嬷嬷们本在闲聊,却忽然看见一群浩浩汤汤跑步的人们从各个院子前跑过,在深夜的豪门宅邸,显得格外奇怪。
苏鸢一路跑到大门,守门小厮一脸惊讶的看着还穿着白色睡袍,额头绑着一块白布以及满脸泪水的自家大小姐。
苏鸢尽量让自己平静道:“开门。”
那小厮赶忙开了大门,苏鸢走出门去,走下台阶,站在那府门前的大路上,背对着大门。
长平长安终于跟了上来,跟在苏鸢身边跟着她向前走,也不敢多说什么。苏信带着一群奴仆也追了上来,他站在门前对着苏鸢的背影道:“鸢儿。”
苏鸢闻言转过身来,只见苏府的牌匾还安好的挂在上面,朱门红灯,还是从前的气派。她看见眼前景象,终于确定自己回到了四年前,一瞬间忽然手脚都软了,跌坐在地,喜极而泣。
正元三十三年,刚刚承袭爵位的李小将军李星楼,奉圣命抄了苏府,还瞒着自己这个苏家大小姐整整一年,把她送去潭州城居住,要不是她无意得到机会回到上京,怎么会知道,苏府已经被他烧成了一片废墟。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正元三十四年冬日的第一场雪笼罩整个上京,她收到婆母的信独自回京,回京第二日便满心欢喜拿着自己新学做的糕点回家看父亲,下了马车却见满目疮痍,所见之处只剩下断壁残垣。
苏府牌匾被扔在路边,路过行人见它挡路,便踢上一脚……或踩着它走过去。
那一日她才知道,李星楼把长平长安从自己身边换掉的原因就是怕她们泄密,自己至死都不知道她们的去处,多半是凶多吉少。
她从那日开始便疯疯癫癫起来,整日去闹李星楼,李星楼倒是没对她做什么,却也没解释什么,只是认打认骂,就这么过了一个月。
她想过自己会死,却没想过李星楼居然见自己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倒是派了自己那个性情唯唯诺诺的妹妹来送毒酒。
自己那个小姑子年纪不大,那年是十岁,是个庶出,拿着毒酒走进她那个寒冷房间的时候手都在抖,看见苏鸢坦然的拿起毒酒,没绷住哭了起来。
依稀记忆中,自己的上一世便是在那小姑娘的哭声中消逝而去的。
苏鸢被长平长安扶回院子,躺在了床上,满脸笑容盯着她们俩的脸,弄得长平长安都不好意思起来。
“楚大夫,我家小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忽然如此大喜大悲,这一夜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跑的……”苏信一脸疑惑看着楚大夫问道。
“咳,大小姐那日不慎跌倒伤了脑袋,又出了那么多血,想来是伤了脑子中的某处经络,我刚刚细细查看了一下,大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消静养几日就能恢复。至于今夜大小姐情绪的起伏,您也不必过分担忧,我从前医治过不少伤了头的病人,有一部分的确会出现情绪失控、性情有所变化的事情,大多都能自行慢慢恢复。”楚老大夫似乎很是疲惫,捋着自己的白胡子说道。
“那就好,有劳您了。”苏信闻言松了一口气,说着送楚老大夫出门。
这边的苏鸢还躺在床上傻笑,长平和长安一脸疑惑的看着她,但又不敢出声打扰。
“长安,来,给本小姐我唱个曲儿庆祝庆祝。”苏鸢见屋子里没人了,坐起来说道,眼前两个小丫鬟还是从前的模样,都穿着她们最喜欢的蓝色衣裳,她们穿衣打扮总像一对双生子,只因她们是同日被母亲买回苏府的。
长平闻言看着长安道:“你还会唱小曲儿?我怎么不知道?”一脸惊讶。
“小姐,这,您怎么知道我……”长安也很惊讶,自己从来没在小姐面前唱过小曲儿啊。
“我是你的大小姐,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你母亲就是唱小曲儿的,本小姐今儿遇上大喜事了,快给我庆祝庆祝。”苏鸢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个大爷,盘腿坐在床上,笑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两个小丫鬟,高兴地恨不得抱着她们亲一口。
“对,大小姐昏睡三日苏醒,当然是大喜事。”长平也很高兴,期待的看着长安。
“那我来一首吧,小姐您别嫌弃我就行。”长安说道,头一次在小姐面前表演才艺,脸都红了。
“云收雨过波添,楼高水冷瓜甜,绿树垂阴画檐……”长安张口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