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世情缘泪挥别 母子离心含恨生

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来他的王府是什么时候了,或许那时候还是刚刚入主京师的时候的,然而这些年过去了,他府内的陈设竟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往日里那些熙来攘往的朝臣都不见了,在他身边伺候的各色美人此刻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些许太监在昏暗的王府里来回疾步,忙着端汤送药。他的福晋达哲站在门口迎着我的到来,看样子是他让她来的。

达哲将我引入内室,附在我耳边说:“太后,王爷一直在念着您,若是您有什么心里话要和王爷说的恐怕也就只是今晚了,达哲会守在外面帮太后和王爷看着,太后放心,在王府很安全,王爷与太后的情谊达哲知晓也完全明白,达哲为了王爷可以豁出去一切的。”说完这些,达哲恋恋不舍地向里面看了一眼,又向我行了礼,然后关上了门。

苏茉儿告诉我,这位达哲福晋幼时曾与多尔衮有过一面之缘,自此情愫暗生非彼不嫁,当得知太后自科尔沁为摄政王选福晋的时候她誓死要嫁与摄政王,众人皆以为达哲是贪恋摄政王福晋的名分与财富,谁知这姑娘只是为了年少时候的私慕与爱恋,即便是多尔衮因为生我的气而迁怒于容貌酷似我的她时,她依旧默默承受着,甚至接纳了多尔衮与我的情谊。在这一世,多尔衮除了与我捋不清的爱恨纠葛,也只有达哲对他这一份毫无杂念的倾慕了。确实惹人羡慕。

一盏昏暗的烛火下,多尔衮斜躺在榻上,盖着厚厚的貂裘大氅,他气息似乎很微弱,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已经被病痛折磨得不成样子,病入膏肓的梦里人,此刻已经成为了一具瘦削濒死的枯骨。

“泰,泰儿,你来了,你还是来了。”他努力地笑了出来,看得出,他是真的笑了,他很想努力坐起来,奈何太虚弱了,只是伸出了胳膊,身子却连动都无法动。

“你躺好了,别乱动。”我紧走了几步进来帮他掖了掖貂裘大氅。

“怎么会变成这样?不是只是坠马摔伤了吗?”

多尔衮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他再一次伸出手想握着我的手,我挪开了,将他的手放进了大氅并且帮他盖好。

“虽说你有旧疾,时而也会复发,可你正值盛年身子骨终究还是能扛过这些问题的,定是你不懂节制,掏空了身子。”我佯装愠怒,冲着他近似撒娇的嘟着嘴,我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泰儿,你生气的样子真美,我感觉好像又看到了年幼时候在科尔沁,你与我嬉笑打闹,我惹恼了你,你嘟起嘴生气的样子,让人怜爱。”

“那时候我们还都很纯净,像科尔沁的天空一样纯净,没有那么多纷繁芜杂的事情,如果能一直那么纯净下去该多好。”

“泰儿,那年我在察哈尔打了胜仗送你的玉镯你后来怎么不戴了?”

“年龄大了,淡粉色的玉镯颜色娇嫩,皇帝还有那么多年轻的后妃,我戴着不合时宜。”

“哦,原来如此。”多尔衮有些失落。“泰儿,这几年你越来越怕我了,再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甚至我觉得你恨我,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会继续恨我吗?”

“你说什么傻话,我没有变过,也不曾恨你。”

“你能骗得了我,但是你能骗得了自己吗?我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已经变成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我知道你夹在中间很是为难,但是作为一个掌权者,为了给你们母子打下一个安稳的帝国基业,很多事情是我不得已而为之的。”

“皇帝会念及王爷的苦心的。”

“泰儿,别对我这么冷漠,让我觉得害怕。我这一生从未惧怕过任何人,即便是得知了八哥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也不曾惧怕过他。”

“王爷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寡居深宫的妇人,有什么可怕的。”

“寡居深宫,这不就是八哥处心积虑要给你我的结果吗?”

“王爷这话有些深了,他生前可以纵横这天下的事情,但是他都故去这么久了,还能左右的了谁呢?”

“你做了八哥一辈子的妃子,你真的了解八哥这个人吗?”

这话让人振聋发聩,皇太极最后一次与我敞开心扉谈及过往的时候最后一句也是问我是否真的了解多尔衮,我以为这弟兄二人的博弈到他身死便已结束,谁知到此刻却还在继续着。

“我与他有过一次畅谈,似乎已经解开了这些年的隔阂。”

“你参与过、经历过的那些是你相信的事实,但是如果我告诉你,今天你还活在八哥设置的计划里,你能相信吗?”

烛火昏暗,多尔衮一脸平静,但是我深知,此刻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未知的惊恐。

“泰儿,你别怕,有我在,你放心。”他从大氅里掏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

“从迎娶你的那日开始,八哥就从来没想过放你自由,他知道你我已经芳心暗许,两情相悦,这触怒了八哥的威严和他密谋多年的计划,他不想你因为我而把心思放在除了他之外别的人身上,于是他在你我之间制造了各种隔阂。

我这一身伤便是连年在外征战的结果,而你却被囚禁在后宫那个逼仄的环境里,受着身心的双重煎熬。他明知道一旦有一天他身归故里你我便再没有了任何阻碍可以理所应当在一起,因此他发了狠颁下了那道遗诏,看似为了保护你和福临未来的地位但是他却遏制了我与你的一切可能,即便他身死,后来的皇帝也会拿着这道利剑架在你我的脖子上,他要利用他的继任者继续着他的计划,不管这个继任者是谁。”

多尔衮情绪有些激动,他握紧了我的手,继续到,

“他知道察哈尔和科尔沁的世仇在大清后宫不可能合弥,所以一直在制衡这两派的势力,当然他也是红尘俗人,免不了被情爱牵绊,宸妃便是他躲不过的情劫,他一心想让八阿哥继承皇位,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娜木钟的干涉让他的计划出了差池。你以为他真的想让福临继位吗?你有子,娜木钟也有子,无论是谁将来为帝都是他皇太极的儿子,他并不吃亏,但是他却苦心营造出来一副抑制娜木钟保护你的样子,无非是为了博得你原谅,让你放下对他的芥蒂,但更多的是你身后的科尔沁,他怕有朝一日你和科尔沁部族转为支持我,那么他的儿子中便没有一个人可以继承皇位。”

我震惊了,虽然皇太极善谋略,但是我从未想过他会用这一招。

“当我知道八哥做的所有事情之后一度想在他身故后血洗皇宫,但是因为这里面还有一个你,所以我摒弃了所有的杀戮念头。我愿意扶植你和他的儿子当上皇帝,因为这样即便有一天我被八哥和他的儿子们整到身死,起码你还有个圣母皇太后的名衔可以傍身,终究可以在这大清的皇宫里安度后半生。所以,我没有打断八哥的计划,甚至成为了这个计划的参与者,让福临顺利继位。”

多尔衮为了我没有改变这个计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是这个计划的参与者。

“现在福临已经有了自己的势力,他周围的皇位阻碍已经差不多都被扫除了,你们母子可以继续在大清王朝的权力顶端完成历史赋予你们的使命。至于以后福临要做什么他你都不要去管,任由他去做吧,作为八哥的儿子,福临也是八哥计划的一部分,只是恰巧这责任落到了他头上。”

这场阴谋从迎娶我的那日开始就不曾结束过,一直到现在还在延续,这让我不得不倒吸一口冷气,于帝王之术多少我也有些参悟,但是我没想到我曾经在皇太极面前那些翻云覆雨的权术在他眼里不过都是些小儿手段,这班门弄斧的伎俩会让他觉得是多么可笑,即便今日他不在了,我仍然觉得自己像个愚蠢的跳梁小丑被他彻底看了个干净。

“好在坐上这个位置的是你和福临,这多少也让我觉得能宽慰一些,不过寿康宫的人并不像你认为的那么简单,不到最后一步,她绝对不会认输的,你要当心,泰儿。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力留给你们母子一个还算稳妥的王朝,可惜我走不动了,以后的路得你自己走下去了。”

“别这么说,你只是旧疾复发,我会找最好的大夫给你诊治,你会好起来的。”

“我的情况我知道,泰儿。”多尔衮笑了笑,继续说:“这些年因为我,你们母子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深,这本不是我本意,但是想想八哥曾对我做过的那些事情,我的恨就充斥着我整个身体,你叫我如何能不恨他呢?我报复他的子嗣但是却从未想过伤害你和福临,我只想有朝一日他长大了,我能够还政于他然后跟你长相厮守在一起,就此终老,我便不再有任何的遗憾了,可是我觉得你误会了我。于权力,我到过登峰造极的顶端,高处不胜寒,让我感受到了无垠的孤独与彻骨的寒冷,这是帝王的必修课,如果我能代他经受过这一段最煎熬的劫难,那以后福临的帝王生涯会好走很多,可是他不明白;于情爱,我可以拥有天下任何一个女人,但她们都不是我所想,终究我这一生逃不过的就是一个你。”

多尔衮从怀内颤颤巍巍掏出了一个香囊,那个曾经我亲手用金镶玉为他锁边的香囊,只是经年过往,香囊已经退了色,金镶玉的包边却被盘到晶莹剔透、光彩耀人。

“这是你帮我锁住的,这些年我一直都贴身戴着,一天也不曾离开过,但我是个粗人,怕保护不好它,还是你替我收着吧,这东西跟我久了与我心脉相通,即便,即便是有一日我不在了它也能替我守护着你。”

多尔衮把香囊放进我的手中然后用了很大的力气握住了我的手,这一次我没有躲开,我的眼泪模糊了双眼,烛火那本昏暗的光线有了泪水的加持反而在眼睛里明亮了起来。

“泰儿,你别哭,我不是还在吗?”他努力想帮我擦一擦眼泪,但是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泰儿,你帮我梳梳头吧,就像妻子为丈夫梳头那样。”多尔衮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爱与温柔,这种眼神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了。

“好,我给你梳头,”我揩干了眼泪扶着他坐起来,拆散了他凌乱的发辫,用篦子为他细细理着那些凌乱的和已经打成卷的发丝,我发现在他的青丝中竟然有了许多根白发。

“泰儿,我身故后朝野上下定会有大的变动,若有任何事情影响到你们母子的感情,你千万不要念及你我的旧情,做个杀伐决断的太后,就像对待那些帝国的反叛者一样,不要手软,这也是你作为大清太后的修习功课。不过,无论皇帝或者其他的权臣怎么对我,我都不会知晓了,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巩固皇权的手段而已,你不要为此悲伤或者难过,更不要与任何人意见相左,甚至你可以协助皇帝与朝臣一起对我进行清算惩罚,这对你和皇帝能否牢牢坐稳这个位置至关重要。皇帝尚年幼除了复仇他还不懂得权术的真正含义,有朝一日,我所背负的东西会有人懂的。”

我握着多尔衮的发辫,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说到底皇帝还是个孩子,他有自己的脾气,你们母子因为我已经生出了不少嫌隙,以后若你在听到有任何关乎我的事情,都不要再去责怪皇帝,因为毕竟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不明就里,觉得多尔衮说的话似乎有所指但却未表明什么,我以为他只是弥留之际神情有些恍惚说出的,却不知这里面埋下了多尔衮死因的种子。

“梳好了吗?说了这么多话,我累了,泰儿,让我靠在你怀里吧,我想睡一会儿。”

我把多尔衮扶起来,让他能舒服地靠在我的怀里,我轻轻抚着他的发,“嗯,你就靠在我怀里睡一会儿吧。”

“泰儿,从草原初见一直到今日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我还记得我拉着你的手,在西拉木伦河宽阔的河床上肆意奔跑,那时候的我们,多好啊。虽然我为了引起你的嫉恨而荒淫无度过,也为了政治目的娶了达哲为福晋,纵然她那么像你,但是在我多尔衮的心里能做我妻子的只有你布木布泰一个人。你在别人怀里也好,幸福也好,伤心也罢,我都义无反顾在你身后,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现在,我得先走一步了,人这一辈子不管手握着什么,终究还是孤独地来再孤独地离开。泰儿,我有些冷。”

我把多尔衮往怀里抱紧了一些,希望能靠着我的体温让他能暖和一些,让他能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几个瞬间也好。

“我好像看到阿玛和额娘了,他们是那么年轻;我好像看到八哥了,还有八嫂,二哥,好多人,他们是来迎接我的吧?”

“你安稳地睡吧,放心吧,有我在。”

“泰儿,对不起,说好了要一直站在你身后陪着你的,我可能做不到了。”

终于,桌上的蜡烛流完了最后一滴泪的时候,多尔衮的眼角边也滑落了一滴泪,他就这样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了,我知道,这一睡他便再也不会醒来了,那个骁勇善战、杀伐决断、温柔多情、热情似火的多尔衮再也不会醒来了,他留给我的只有我手中的这个与他心脉相通的金镶玉香囊以及我对他无止境的思念还有一个如朝阳初升般蒸蒸日上的大清王朝。

我偷偷出宫去见多尔衮的时候,寿康宫里的贵太妃娜木钟也没有闲着,一封手书传进了乾清宫,旋即福临赶到慈宁宫,苏茉儿想尽各种方法去阻拦他,终究还是没成功。

“老奴见过皇上。”苏茉儿行了礼。

“苏麻喇姑,皇额娘呢?”

“太后已经就寝,皇上还请明日再来给太后请安。”

“我有急事要见皇额娘,速速通报。”

“皇上,这夜深露重天寒地冻的,怕伤了皇上身子,您且先回宫,待太后醒了,我自向她禀报。”

“苏麻喇姑,你一直阻拦我,怕是因为这殿里没有人吧?”

“皇上,太后一向睡眠不稳,今日服了药刚刚歇下,您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马上要变天了。”

“那好,我在这里等皇额娘醒来。去给朕倒茶来!”

福临没有听苏茉儿的劝谏,径直冲进了我的寝殿,看到殿内空无一人,福临异常地震怒,他砸坏了刚刚进来奉茶的小太监手中的茶碗。

“狗奴才,怎么伺候主子的?仔细烫了皇上的手。”皇上身边的太监吴良辅责骂起了刚刚奉茶的小太监。

“慈宁宫宫人侍奉不当,掌嘴!”十几个宫娥太监跪在地上长着嘴,苏茉儿见此状得知福临定是知晓了我出宫的消息到慈宁宫来大闹,于是也跪了下来。

“老奴是慈宁宫掌事,宫娥太监侍奉不当也是老奴的责任,老奴一同受罚。”

福临见状有些不知所措,“苏麻喇姑,朕不是要责罚你,你起来,快起来,吴良辅,把姑姑扶起来。”福临有些慌了神儿。他还是尊重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姑姑的。

“皇上,冬夜严寒,您漏夜急出都不曾多穿件衣裳,这一旦染了风寒如何是好?眼看着西北风起就要变天了,皇上您得多保重自个儿也得多护着太后啊!”

福临看着跪在地上的苏茉儿,思忖着她这句话的意思。他知道,他的苏麻喇姑不会像普通的宫人一样只是殷勤的关心他的身体,以她的聪慧她一定是在向福临示意着什么。

最终,在福临大闹一场后,苏茉儿说出了一句话,他失落甚至绝望着离开了慈宁宫。

这是后来苏茉儿讲给我听的,当时她对福临说:“皇上,您就让太后再去见见王爷吧,毕竟人在世间来这一趟不容易,太后为大清国辛苦操劳半辈子多亏王爷相助,若没有王爷便没有今日的皇上呀,况且,这也是他们的诀别了。”

的确,这是一场诀别,我亲眼看着自己爱慕了那么多年的情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他安详地像是睡去了,只是任由我的眼泪如雨落下,他依旧是安详地睡去了。那个站在我身后,在我有任何危险都冲在第一线的男人,那个与我心意相通陪伴了我几十年的男人终于还是离开我了,我没有成为他的妻子,他带着这个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而我虽泪水洗面,但却没有哭出声音,我觉得此刻我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整个人也好似被抽干了,嗓子眼儿里堵得慌,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一刻我的悲哀突然不见了,只觉得异常寒冷,彻骨的冰冻让我感到无限的恐惧,这恐惧是源自多尔衮的死亡,皇太极布下的惊天大网,还是福临帝王权术的施展,亦或者大清王朝的未知走向,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像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而周围没有一丝声音,看不见一个人,除了我自己渺小而没落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