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虹踏进县丞的那间载有密室的书房时,舒铎守在密室门口,如今也才惊蛰而已,他却裹在厚厚的衣服里,臃肿不堪,神色慌张。
大公子送机关师出来,机关师背着挎包向张虹点了头,便匆匆离去。
“爹,里面已经按您的要求布置妥当。”舒显之掏出丝帕,抹着额上的细汗。
“你能肯定,这两个人一定会来?”
舒显之搀扶他坐下,又殷勤的斟了杯茶水,老爷子一向很排斥他,认为他平日里不务正业。如今,大难临头之时他却表现得异常冷静,捧起茶盏道:“段震中了毒,就算挤干净鲛珠中的毒素,也只够他存活五天。莫先生说了,鲛珠的色泽会随着毒素的提取而逐渐变淡,倒时候与真正的鲛珠难辨一二,落在他手里,也不足以威胁我们。”
“所以,他已经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了,他来我府里,无非是为了偷僵草续命。哪怕多活一天,在正常人眼中看来,都是值得冒险去做的事情。”舒县丞接过热茶,只瞄了一眼,又惴惴不安的放下。
“我害怕的人是符武。”他的眼里冒出一股恨意,“也不知道当初法曹是怎样选上他的,这个人如果用最贴切的词来形容的话,简直就是一棵刺头。因为查案而得罪的贵族子弟数不数胜数,有一次他差点被人活活打死,可他就是不长记性,什么案子都要一查到底。”
“爹,您放心,等他和段震双双进入密室,我们给他一个真相,但代价就是……”
父子两个阴险的对笑着,张虹胃里一阵抽搐,走出去吹着冷风。
西南角那间最不起眼的厢房仍然亮着烛光,袅袅白雾从窗口飘了出来,像是煮着什么东西。
“帮为父盯住他,即使他投降与我们,但他心思深沉,用鲛珠和僵草换取黄金,对于这个将死之人来说,我很难相信他是为了钱。”
义父留给先生的时间只有五天,也只给他携带了三颗鲛珠,一颗在段震身上,一颗用来维系他的生命,而最后一颗,已经在飞驰的马蹄声中奔入皇宫。
“你来了?”先生并没有抬头,而是忙着把釜底残留的毒药倒进瓷碗。
“已经是最后一天了,如果你想要,可以从我手里抢。”
“当年,我中了巫师的暗算,是你用僵草延缓了我的寿命。后来,义父见你聪慧,收留你成为他的幕僚。你向义父提出以僵草来对付武曌,义父相信了你,还让我跟着你一起来找舒铎。“
烛芯乱颤,他紧紧抿着薄唇,一言不语。
“我们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不料却碰见藏身在密室的二夫人。你除掉她也就算了,为什么你要用段震来顶罪?”张虹擒住他手腕,药汁剧烈的晃动起来。
段震掀开她的眼皮,摇头道:”果然也中了僵草之毒,看来不外乎是第一个试药者。“
“不对。”符武回想起来:“仵作检查尸体的时候,她的瞳孔还未呈现出妖异的蓝色,证明二夫人所中的毒应该是在她死后才注入体内的。”
“也就是说……“段震眸光一亮:”怪不得尸检的时间对不上,僵草用在死人身上可以防腐。县丞用僵草封存她的尸身,把她的死亡时间完美停留在戌时与亥时之间。”
欧阳夫人泣不成声,攥住女儿的双手不停掉着眼泪。
“事到如今,说出实情才能还二夫人一个公道。”符武安慰道。
她哭声渐弱,徐徐点头,苍老的容颜带着一丝决绝。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玉质碎片,把它拿给欧阳夫人看,“这只是我的推测,我在贱内的发髻上见过类似的簪样,只不过她所戴的是廉价的木簪。当二夫人发现秘密后,惶惶不安,急着找欧阳先生商议对策,谈话进行的很不顺利,管家听见了二夫人的哭泣声。于是,她又来到您的房间,把秘密再次说给夫人您听。您劝二夫人尽快逃走,又给她带了一包首饰,这也是管家看见她怀揣着包袱的原因。”
欧阳夫人手心微颤:“白玉蝴蝶簪,是欧阳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二夫人到底对您说了什么秘密?”段震急切的问道,越接近真相的时候,他反而有些越不敢相信。
果然,欧阳夫人绝望的叹了口气,“她只说老爷逼着她去找证据,不顾她的安全,只为了能在长安名声大噪,她放心不下乳儿,向我借钱。不过,这支白玉蝴蝶簪,是在她出嫁当晚就送给她了的。”
“二夫人被凶手发现后,极有可能以长簪当做武器,却又不敌摔碎了它,她裙摆上喷溅的血渍便是刺伤凶手时留下的。”
段震却辩驳道:”再怎么用力,也不至于把这质地极硬的寒蝉古玉摔成碎片吧?我发现这碎片的时候,它是嵌进肉里的,只有这小小的一片,否则我也能猜出它是什么?“
抬起二夫人手掌,密密麻麻的孔洞遍布在掌心,古玉已成微末,倒很像用极强的内力震碎在掌中的。
“白玉蝴蝶簪一定让凶手有着很深的恐惧,否则即使取不出来,嫁祸给你就行了,为何宁愿破坏尸体也要毁掉它呢?”
老夫人突然说话了,”我最了解自己的女儿,她生性节俭,这支白玉蝴蝶簪除了在出嫁当天看过之后,就被她收起来,从未戴过。“
两个人对视一眼,这才发现欧阳涟漪如她的名字一般神色清冷,妆容朴素,一身素雅的白裙,这在豪宅贵府之中极为少见。
“一个从来都不戴的簪子却出现在案发现场,古怪呀。”他锤了符武一拳:“喂,你有思路么?”
“你还记得这支簪子有什么特点么?”符武问道。
欧阳夫人想了想,“欧阳家的先祖当过一品重臣,后来获罪流放,又迁移回长安,这是皇后娘娘御赐的诰命首饰,与普通长簪确实不同。”
她用手掌比划着:“斜插入发髻可以过耳,足有七寸之长。”
“七寸长?“段震睁大眼睛:”质地很硬,又很长。”
“二夫人不可能预料到自己会被发现,她已经轻车熟路,又以送粥的名义探索过县丞出入密室的时间,这只白玉蝴蝶簪被她特意带去密室,再加上它独特的长度,极有可能与开启密室有关。”
段震兴奋道:“去铁匠铺,打一根七寸长的铁管,走。”
“等等。”符武拦住他,“还有一件事没有弄明白。”
欧阳夫人轻轻盖上欧阳涟漪的尸体。
“既然她什么都没说,张虹为何要杀你呢?”
“老爷惨死后,我也在暗中查找线索。”欧阳夫人叹了口气,“他曾经不是这样的,自从舒铎成为女婿之后,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住所越来越奢侈,护院也越买越多,几个月前,夫君开始在外面豢养小妾,我容颜已旧,惟有替他抄写颂文讨他欢心。”
符武搀扶着她坐回尸床,这里阴暗潮冷,也无处休息。她靠符武扶着,才勉强不会昏倒。
“南海鲛珠的传闻就是舒铎找他在风逸楼散播出去的,不久之前,他又介绍给老爷一个人,这个人的文书总是深夜从后门递进来,老爷从不让我插手。”她咳嗽了几声,缓缓躺倒在尸床,似乎内心平静了许多。
“所以,先生死后,你便立刻去书房,查找关于此人的线索?”
欧阳夫人点头,用手捶打木板,“都怪我想要再抄录一份留底,却被害死老爷的歹人勒住脖子,眼睁睁看着她拿走文书。但我至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他就是——”
符武伸手制止了她的话,他问段震道:“我听说你扬名长安是因为闯入朔方节度使的留后院,不仅偷了他的兵符,还偷看他的女儿洗澡,结果差点被扒掉一层皮。几个月以后才再次现身,从此不但成为长安的笑柄,还被许多小贼奉为神偷。”
他脸一红,锤了符武一拳,“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好汉不提当年勇,谁知道朔方节度使的副将竟然是他的女儿,我也是听说他剿灭南海数国之后,烧杀掠夺,贪了不少好处,这才找他下手。谁知道,那女的也忒狠毒了些,眼看我就要飞出去了,她竟然拿碳盆泼我,害的我在家躺了整整三个月才下床。”
“朔方节度使的女儿?那这一切就能解释的通了。”
段震急道:“我说不良帅,你把话说清楚,这案子和那疯婆娘有什么关系?”
“没错,文书上所记载的确实是朔方节度使!”老夫人猛然坐起身子。
“与欧阳先生来往最密切的莫过于节度使,张虹通过易容遮掩自己的身份,她送信给贱内时是以女子的样貌,但出现在欧阳府抓我的时候却是个男人。留给她易容的时间并不多,匆忙之下,她对这里的处理也就比较粗糙。”
符武屈指碰了碰自己的喉结,他恍然大悟,“原来张虹就是那个疯婆娘,怪不得每次出手都那么狠毒!”
“张虹会易容术,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在你的案发现场会出现两条人影。”
“你是说张虹易容成了死去的欧阳涟漪?”段震蹙起眉头。
“当你进入书房时,被迷香弄晕,‘欧阳涟漪’从地上起来,控制你做出袭击二夫人的假象。”
“我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晕倒过,我看见二夫人躺在地上,有人赶来时,我匆忙检查过尸体,藏起白玉蝴蝶簪的碎片,这个时候,想必张虹已经换回了尸体。为了拿我试药,他们竟然布置了这么麻烦的现场!”段震抱怨道。
符武却摇头,“从县丞选中你当替罪羊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如果不具备过人的轻功和偷盗手段,你很难进入护卫森森的欧阳府。包括欧阳夫人出现在此处,一路追寻的种种线索都是为了引导着两只猎物,步步接近诱饵。”
“我不明白。”段震愤怒道:“哪有人自己织网把自己陷进去的!舒铎疯了么?”
“他也只是一枚棋子,你忘了,还有朔方节度使。假鲛珠在汲出毒素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废物,没有办法拿它作为证据,只能去密室查找二夫人失去性命也要带出的东西。”
他眸光沉沉,“我可以肯定张虹听命的人是莫先生,而莫先生的背后站着朔方节度使。”他道:“凡是交易必有契约,密室中藏着的,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之间来往的书信。”
段震长长叹了口气,蹲坐下来,“密室就是陷阱,而唯一的证据就在陷阱里。”
符武也蹲下身子,“你已经做的很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段震愤怒道,揪住他的前襟:“不是孬种就不要说放弃,我找县丞报仇天经地义,但是你呢?你还有妻儿照料,在这里等着,等我把冤屈洗清了,你自然就能脱罪。”
符武只是无所谓的笑了笑,“走,去铁匠铺。”
浓稠的夜色中回响着他的声音:“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人陷进去了,另一个一定要把证据带出去。”
莫先生想要喝下药汁,但他的手腕却被张虹紧紧擒住。
“你说的没错,买通死囚犯顶罪只是出价多少的问题。但神偷段震多次趁大公子买醉时,盗走他身上的钱袋。这还不算,扔掉他的衣裳送给乞丐,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赤身出丑。我选择他,也是为了帮助大公子抹除心患。”
“你让我找段震拿回鲛珠,当我铩羽而归时,你一点都不意外。这个时候,你非但没有帮助县丞除掉符武,而是利用舒显之去牢房劝说他,故意让他与段震汇合。接着,你又命令我把欧阳夫人转移到殓房,你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除掉舒铎么?”她手腕用力,药碗颤抖着,不少汁液溅落出来。
“你害怕他们从欧阳夫人那里知晓你的身份,你的父亲就会有危险。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
一股怒气驱使着张虹掐住他的脖颈,他仰起头,艰难呼吸着,似乎稍一用力,他就会死。
“县丞大人不是已经开始动手了么?我之前所做的不过在一步步诱导他们走进陷阱,倘若查无可查,还有谁愿意查下去呢?”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两双冰蓝色的眸子对视着,两张病态的脸庞都在随着生命的流失而越发苍白,僵草汤已经冷却了温度。
她抄起瓷碗,强行灌进他胃里,直到他恢复了少许气色,她才喘着气道:“命给你,从此以后,情断义绝。”
他双手撑住桌案,抬起头,看着她推开房门。
“我劝你,好自为之。”
戌时之后,舒县丞调离所有的守卫,只留下十几名黑衣人藏身隔壁房间,“想不到显之最近果然大有长进,这都离不开先生的功劳。”
“他们已经出了殓房,接下来就要看是否有这个智慧打开密室。”张虹道。
她本建议舒县丞直接在院中伏击两人,但舒显之当即不悦:“院子太过宽阔,逃生几率很大,这好不容易煮熟的两只鸭子,可不能再让他们飞了去。”
为此,舒铎连夜请来机关师,做足了手脚。
瓮中牢笼布置妥当后,宅院又沉入了静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