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论 陈寅恪姓名的音义

一、陈寅恪的姓氏、字

(一)字

学术界一代宗师陈寅恪先生(1890年7月3日—1969年10月7日,以下行文中简称“陈寅恪”为“寅恪”),于光绪十六年五月十七日乙酉寅时,出生于湖南长沙的通泰街周达武提督蜕园(即唐刘蜕故宅)。时值农历庚寅年寅时,“双寅”毕至,时年59岁的寅恪祖母黄太夫人,便以当年的十二生肖命名为“寅”。

按照中国传统的取名习俗,名、字对文互义,“寅”字还有“恭敬”之义,因此,获字“彦恭”(未用),又字“鹤寿”(亦未用)。至于“寅”字的本义与十二地支的来源,可参阅章太炎弟子汤炳正(1910—1998年)的宏文(1)

与此类似,寅恪同辈兄弟取字,亦均如此,或“升隆而平和”(五兄隆恪,字彦和),“方而又能通”(七弟方恪,字彦通),或“登而能上”(八弟登恪,字彦上),等。

(二)叔伯排序

寅恪的同辈叔伯兄弟共八人,即陈宝箴的八个孙子。在叔伯兄弟之间,长兄陈衡恪(1876—1923年,字师曾)排行最长;老二殇;老三同亮殇;四兄覃恪(1881—1953年,字陟夫);八弟登恪(1897—1974年)排行最少。此外,还有胞妹三人。

在同辈叔伯兄弟之中,寅恪排行第六,因此被称为“六兄(弟)”“六叔(伯)”等。

(三)自号:“青园翁”或“青园”

20世纪40年代初,西南联合大学内迁,在昆明办学,寅恪寓于城内青云街靛花巷内,他“称之为‘青园学舍’”,因此,自号“青园翁”。(2)

1941年末,寅恪困于港岛,“于万国兵戈饥寒疾病之中”,在读完坊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后,跋题云“青园翁寅恪”;1942年初,寅恪在校读完《新唐书》第三遍后,在题字旁,亲钤阳文方印,曰“青园居士”。(3)

(四)陈姓是中国第五大姓

陈姓渊源很久远,为舜帝之后,因而支系庞杂,人口众多。据2007年的一项统计,陈姓是我国第五大姓。公安部治安管理局过去对全国户籍人口的一项统计分析显示:姓氏人口总数在2000万人以上的姓有10个,依次为王、李、张、刘、陈、杨、黄、赵、吴、周。列前100名姓氏的人口数,占全国总人口的84.77%。

其中,王姓是我国第一大姓,有9288.1万人,占全国人口总数的7.25%;李姓是我国第二大姓,9207万人,占全国人口总数的7.19%;第三位是张姓,8750万人,占全国人口总数的6.83%。陈姓排名第五,5673万人,占全国人口总数的4.26%。(4)

二、族名“恪”的来历及音义

(一)“恪”的来历及意义

同治二年(1863年)秋季,渐有政声的寅恪祖父陈宝箴,与同为“怀远”人的同科举人陈文凤完成了“合修宗谱”(通谱),重新制定了陈氏族名、行辈顺序,云:“三恪封虞后,良家重海邦。凤飞占远耀,振彩复西江。”并规定,从开基祖下延到二十一世,一律按通谱派号取名,废止以前各支自定的私派。

为了使“三恪封虞后”的最新派号顺利推行,陈宝箴动员家族成员改字,甚至将当时已成年子弟的原名都改成“三”字。如陈宝箴从侄“成塾”时已年三十,按照新谱派重新改名为“三略”,陈宝箴长子“成牧”,即陈寅恪生父,时已十一岁,亦改名“三立”,等。

“三恪封虞后”典出周代,乃古礼制。先秦时期,新朝为了巩固统治,安抚前朝遗老,赐封地给前朝贵胄后裔。“三恪”即“三客”,即以“客”(贵宾)之礼,优待夏、商、周三代帝胄子孙之意。姬发(?―前1043年)成为周武王后,封舜帝之后妫满于河南东部、安徽西部一带,建立“陈”国,其子孙遂以国为姓。相传,舜帝因姚墟之生而姓姚,又因居于妫水而姓妫,后在蒲阪(今山西永济)建都,名列“五帝”之一。

据明人焦竑《焦氏笔乘》“古字有通用假借”条:“‘以备三恪’,恪当读如客,恪、客古通用。”清人吴大澂(愙斋)所著《古籀汇编》卷十,则据周朝的愙鼎考证,“愙(恪)”为“客”字的异文,因此,“三恪”即“三客”,即以客礼相待夏、商、周三代子孙之意。(5)

可见,陈宝箴决定的“三恪封虞后”的排行顺序,不仅概括了陈姓得姓的尊贵来源,也蕴含着“恪”字的音、形、义。

(二)“恪”字的音、形、义

寅恪属于客家人,却未在客家地区出生,之后又随祖父、父亲在外省启蒙读书,12岁出国,为了求学而奔波在亚、欧、美三洲之间,发奋攻读古今中外语言文字数十种,并且最终掌握,反过来,对于自己的家乡话——客家话,他本人听得懂,却不会讲。他对客家话记忆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他名字的读音,即“恪”字读“确”音。对于这个字的读音问题,咬文嚼字的学者争论不休。

1940年5月,陈寅恪在万事准备就绪后,准备于9月抵英国牛津大学,以就聘牛津大学汉学讲席。在通知牛津大学的英文亲笔信中,陈寅恪亲书自己姓名的英文读音为“Tschen Yin koh”(6),此处“恪”为“克”音;陈寅恪的外国学友戴密微(P. Demieville)在《陈寅恪,1890—1969》一文中,亦将陈寅恪亲书自己的姓名作“Tchén Yin-Kò”(7),系沿用陈氏亲书的“恪”为“克”音。而1956年中山大学《本校专家调查表》(中山大学档案馆藏档案)中,陈寅恪口授、唐筼亲书的“外文名”一栏下填写为“Yin koh Tschen”(德文拼音)及“Chen Yin Ke”(英文拼音),此处“恪”有“确”“克”音。

事实上,他的学生、助手如季羡林、王永兴、石泉、李涵、胡守为、蔡鸿生以及今天中山大学的大多数教授,都读“确”音,就连他的女儿也念“确”音。中大的一些老人还亲眼见过当年有人念陈寅恪的名字,把“恪”念成“ke”时,陈夫人唐晓莹还纠正说,“恪”字要念“确”。他的好友、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刚开始记他的英文名字时记作“Y.C. Chen”,后来看到他自己用的拼法时才改写作“Yinko Tschen”,可见他们平时交往时也念“确”音。

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程美宝在英国牛津大学查阅陈寅恪档案,中有胡适用英文写给牛津大学推荐他任教的信件,称为“Professor Ying—chiuh Chen”;伦敦大学东方艺术和考古学教授叶慈(Perceval Yetts)致牛津大学的信件,也称“Professor Chen Yinchieh”,并且说明“Chen Yinchieh”的写法是以往通讯中的写法,这些地方都是“确”音。

中山大学历史系蔡鸿生教授是“著名的中西交通史专家”“当代人文社会科学家”(8),由于他是中山大学历史系1953级学生,有幸亲领陈寅恪之教泽,并与陈寅恪三女陈美延(化学系副教授)共同执教于康乐园。蔡鸿生在中山大学珠海校区“中华优秀文化讲座”的讲演《陈寅恪及其对武则天的评价》(2001年3月6日)中,如是说:

陈寅恪的“恪”,词典上读ke,但他们陈寅恪家族则读què,正确的“确”音。他教过的学生,跟他一起工作过的同事都是称呼他陈寅恪(què)。对这个字我还不放心,专门请教他的女儿,女儿是绝对不会读错父亲的名字的。她说从她懂事起家里就这样读法。(9)

蔡鸿生教授请教的是寅恪小女陈美延女士,中共四川省委党校杨伯涛教授请教的则是寅恪长女陈流求女士,流求说:

我的父亲是恪(què)字辈,我伯父及叔叔的名字中都有恪字,大家都读“恪”为què。我母亲嫁到陈家自然也按陈家读音称呼我的父亲,这不能说成是她的首创。(10)

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退休教授郭祝崧先生,是20世纪40年代上半期“东西文化学社总社”的“办公室干事”,当时陈寅恪为总社常务理事,由于同处成都及社务关系,郭祝崧称与陈寅恪“较熟识”,“我听过陈教授的课”,他说:

陈寅恪教授大名中的“恪”,上世纪40年代,华西坝各大学师生都称作“què却”,60年代初,广州中山大学端木正教授等也称作“却”,没有读作“课、克、珂、壳”等音的。

40年代上半期,陈教授是应金陵大学、燕京大学聘到华西坝,教选修他所开隋唐史的学生包括坝上七所大学的,四川大学、光华大学学生也有远到坝上听课的……华(西)大(学)中文系办公室的王沛(仲镛,80年代上半期任四川师大教授,1915—1997)、白敦仁(成都大学中文系)二同志曾予协助。当时陈教授目疾严重,不便书写黑板。……他对同事的教师和所教学生,都自读“恪”作“却”。……(我在东西文化学社总社)常听到中外老师称呼他时,把“恪”作“却”。学社外文印件对其“恪”的音译也作“却”。(11)

寅恪夫人唐筼之兄唐兰,当时也任教于华大哲史系,唐教授口中的“恪”也音读为“却”。

60年代上半期,我应端木正二表兄(现仍任中山大学法学研究所所长,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约去中山大学,知道陈教授几乎完全失明……当时听中山大学教授们和校干部、职员、工人,也都读“恪”为“却”。……当然,我不了解陈教授大名里的“恪”,是否有过读“格”或其他近似音的事实。陈教授的方音很重,没有完全照说国语语音,但却与“格”“课”等音读绝不易混淆;而后者也实在未出他尊口。

1939年秋季入学西南联大的何兆武,是寅恪曾教过的学生,他说:“陈寅恪老师是当代学术界的泰斗,但连他那中文的发言,实在也是不够标准的。”(12)20世纪40年代称为成都燕京大学的历史系讲师王钟翰,是寅恪上课的旁听者,他说:“先生讲课,稍带长沙口音,声调低微,每令人不易听懂。”(13)可见寅恪讲话带有江西、长沙二地口音,“令人不易听懂”。

无论为何地口音,寅恪的学生如周一良、季羡林、王永兴、胡守为、蔡鸿生等氏均读为“确”音(14),无一读为“克”音,这读音显然来自陈寅恪本人。

查工具书《辞海》对“恪”字的解释(15):恪(kè课,旧读què却),谨慎、恭敬。《诗·商颂·那》:“执事有恪。”《新唐书·崔元综传》:“性恪慎,坐政事堂,束带终日不休偃。”恪尊,即“可敦”。恪恭,恭敬。《国语·周语上》:“民用莫不震动,恪恭于衣,修其疆畔。”再查《汉语词典》对“恪”字的解释(16):(一)ㄎㄛ,并以“科”表音节,加点表入声,加圈表今读去声;(二)ㄑㄩㄝ(又读),以“缺”表音节,点圈亦同。

由以上论述可见,“恪”字古有“克”“确”二音,今读亦有“克”“确”二音,寅恪手书自己姓氏的英、德文音译亦有“克”“确”二音,而“确”音稍多。而寅恪弟子及长女、三女、同事、曾教过的学生均读为“确”音。

在此前提下,尊重名字拥有者寅恪的读法(“不够标准的”“长沙口音”的江西修水客家话),将“恪”字读为“确”音,是更好的选择。有学者称,“恪”字是否读为“确”音可视为是否真正了解寅恪及其文化观的“寒暑表”,笔者对此表示赞成。


(1) 汤炳正:《试论“寅”字的本义与十二支的来源》,《江汉论坛》1983年第8期,第45—48页。

(2) 中山大学编委会:《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5页;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29页。

(3) 《陈寅恪集 讲义及杂稿》,第445页;《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第131页。

(4) 《公安部统计显示王姓成为我国第一大姓》,见新浪网“新闻中心·国内新闻”,北京,2007年4月24日。

(5) 刘经富:《陈寅恪名字及“恪”字辈的由来》,载《南昌大学学报》2009年12月15日。

(6) 参阅刘志伟、程美宝:《陈寅恪与牛津绿悭一面的真相》,香港:《明报》(月刊)1999年4月号。

(7) 戴密微(P.Demieville):《陈寅恪,1890—1969》(Tchén Yin-Kò,1890—1969),《通报》(TP)第26卷,1971年,第138页。

(8) 季羡林:《怀旧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8页;《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序》,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页。

(9) 蔡鸿生:《学境》,(香港)博士苑出版社2001年版,第81页。

(10) 转引自杨伯涛:《陈寅恪的“恪”应读作què》,《文史杂志》2001年第2期,第65页。

(11) 郭祝崧:《我所知道的陈寅恪之“恪”的读音》,《文史杂志》2001年第5期,第27页。

(12) 何兆武:《回忆吴雨僧师片断》,载李继凯、刘瑞春编:《追忆吴宓》,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第97—98页。

(13) 中山大学历史系编:《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9页。

(14) 笔者出席的多次陈寅恪学术研讨会上,听陈寅恪曾教过的学生言,均读为“确”音。

(15) 《辞海》(中册),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年版,第1989页;增补本,1982年版,第262页。

(16) 《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转引自戊丁:《关于“恪”字的两读》,《文史杂志》2001年第3期,第53—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