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同人的世界

我们现在大多认为国内网络同人小说是日本同人小说在中国传播并译介之后的产生物。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国内的同人小说并不仅仅只是译介之后才产生的作品这么简单。回顾漫长的中国文学长河，我们不难发现同人小说的水花自古便有之，只不过当时并没有赋予其“同人小说”的名号。首先是沿用前人小说中的人物进行再创作，例如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就是采用了《水浒传》中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物，结合了时代背景进行的二次创作，构建了自己的故事情节和人物结局，这种熟悉的创作模式不正是现在的同人小说吗？第二种则是受广大读者喜爱的《封神演义》《三国演义》《隋唐演义》等演义传奇。这些也正是我们所熟知的“同人小说”的创作模式：作者利用自古便有的人物，在民间传说的基础之上加入自己的艺术想象，构成一个全新的故事，和当下的同人写作何其相似。除此之外，值得我们注意的便是《红楼梦》的续书传统。曹雪芹撰写了前八十回，后四十回已无从考证，现在我们所阅读的后四十回便是后人高鹗续书版本，他的版本相对于其他的版本来说比较符合曹雪芹本人小说的情调和氛围，也就更为广大读者所接受。这和当今的同人小说的创造模式又有异曲同工之处：很多原创小说的作者“弃坑”（即对该作品停止创作）之后，很多小说的“死忠粉们”会纷纷进行续书，以此来填补心中的遗憾。所以可以明确的一点便是：同人小说并不是凭空出现的，也不是像其他研究者所言是由日本同人文化传播进中国之后才出现的，而是自古便有之。只不过在当下的语境下，我们所指的同人小说就是指网络小说中的同人小说，古代的这些作品一则没有构成一个现象级，二是数量在文学作品中所占比重不大，所以本文在讨论同人小说时，重点仍旧是研究当代的网络同人小说作品。

第一部同人小说究竟是哪一本，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但是“被公认为最早的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同人作品，是桑桑在1999年发表的《世纪末，最后一场流星雨》，这是一篇基于日本动漫的《灌篮高手》的同人小说”⁽⁵⁾。笔者更倾向于这样一个观点：同人小说的出现是一个群体性的并呈井喷式增长的行为。一开始，同人小说只是粉丝的自发行为，他们的创作大部分都只在内部的论坛里面交流和传阅。他们不以营利为目的，单纯是因为喜爱某个作者或作品而自发地形成了一个“同人圈”。在这个圈子里，粉丝们可以自由地交换对作品的心得体会，甚至有些作者也会参与到这些讨论中来。随着漫展模式的成熟和同人志的出现，同人小说已经不满足于仅仅只是用来交流，一些同人小说的作者看到了背后的巨大的利益机会，开始参与到与原创作者相同的创作中来。他们的小说意料之中地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今何在的《悟空传》和江南的《此间的少年》。前者是典型的对经典《西游记》的解构性重述，后者则是将金庸笔下不同时空的人物安排在一个学校里，对其进行了一个彻底的改编（显然这种改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侵犯了原作者的著作权）。也是由于这两部作品所受到的空前欢迎，一直隐藏在原创小说幕后的同人小说走到了台前，开始展现其独特的魅力。同人小说区别于其他类型的网络小说的一点是：同人小说更像是原创背后的影子，没有原创的存在，就谈不上同人。同人更像是“戴着镣铐跳舞”，一旦打上了同人的烙印，就必须要在尊重原著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很难不受原创的影响。表面上看来，因为受原创的版权限制，同人小说能够出版成书的作品凤毛麟角，同人小说的作者也很难从中获益。但尽管如此，众多网络写手还是前赴后继地进行创作。直到现在，同人小说作为网络小说的中坚分子，更是构成网络小说的主要力量。

同人小说首先发声的阵地就是论坛。论坛以其私密性和会员制度的特点一度成为同人小说的中坚阵地，很多“大神级”作品就是首发在论坛上。较为出名的论坛有：金庸客栈、风弄无声、仗剑天涯、飞卢同人小说论坛、随缘居、SS论坛同人区、三十六雨布袋戏同人论坛等。这些论坛基本功能相似，只不过侧重点有所不同。第一种是作者个人论坛，例如金庸客栈和风弄无声，这两个论坛里发表的同人小说都是围绕作者原创作品来创作的，少有关于其他作者的作品。金庸客栈是新浪管理下的一个论坛，是“金庸迷”的集中地，众多“金庸迷”由于对金庸武侠小说的喜爱，纷纷在金庸客栈发表小说和评论，出名篇目有《悲情岳灵姗》《东方不败回忆录》《郭靖的草包哲学》《金庸笔下的江南意象》《金庸的大侠和反政府武装》《金庸男女子足球队》《金庸武侠魔鬼词典》等；风弄无声论坛则是一群喜爱网络小说作家风弄的书迷们为其建立的论坛，对于一个写网络小说出身的作者而言，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也足以可见网友们对风弄和其作品的喜爱。第二种则是主题型论坛，例如仗剑天涯和随缘居。仗剑天涯是天涯论坛统辖下的一个讨论社区，其功能和金庸客栈相似，都是武侠迷的集中营。只不过仗剑天涯中所发表的小说不只是对金庸武侠小说的改编，更是将梁羽生、古龙、温瑞安、倪匡等人“一网打尽”，其代表作有：《新笑傲江湖》《破弩英雄传》《连城诀续篇》《陈友谅回忆录》《书剑恩仇录前传》等；随缘居则是近几年来较为大热的同人论坛，其主要作品基本上都是欧美影视同人小说，大热的欧美电视剧或电影都能在其中找到相应的同人小说。例如《神探夏洛克》《了不起的盖茨比》《越狱》等。除此之外，随缘居里发表的作品有非常显著的一点特征：耽美化。第三种则是综合性同人论坛，例如飞卢同人小说论坛、SS论坛同人区、三十六雨布袋戏同人论坛。这三个论坛里发表的同人小说没有固定的作者和主题，基本上只要是同人小说都可以在里面发表。以上这些论坛仅仅是网络洪流中的一缕剪影，数据可以统计的同人论坛数不胜数，但大多昙花一现，没有足够旺盛的生命力。在无限制、无门槛的贴吧出现之后，论坛的生存空间便受到了压迫，同人小说一部分仍旧坚守论坛的阵地，另一部分则转向贴吧。

贴吧大约于2003年问世，作为粉丝效应和粉丝应援文化的产物，贴吧的功能与论坛相似，但是却有远胜于论坛的优越性：人们可以通过引擎搜索，非常便捷地进入贴吧浏览帖子，不需注册，也没有任何门槛。和会员制的论坛相比，贴吧显然更具有生命力，也更符合广大网友的需求。针对性强、方便快捷的贴吧吸引了众多的粉丝入驻贴吧，为他们心爱的偶像或者作品盖起一座座的“高楼”（发长贴）。贴吧的类型也非常丰富，有名人贴吧、作品贴吧、游戏贴吧、话题贴吧等。我们打开任意一个明星的贴吧，除了有关于该明星的个人信息和作品，更多的是关于这个明星的同人小说；或者是打开某部作品的贴吧，关于这部作品的续写或改编的同人小说更是数不胜数。更有直接为同人小说而存在的“CP”贴吧，即Coupling（配对），粉丝们喜爱某两个人物，便将他们在小说里写成一对，以此来满足自己的幻想。较为热门的“CP”贴吧有：流花吧、福华吧、胡霍吧、维尼夫妇吧、张杰谢娜吧等。从这种意义上而言，贴吧成为同人小说的天堂。据不完全统计，贴吧总数已经超过了820万，主题总数超过了35亿，且这个数目还在持续增长。由此可见，尽管同人小说的数量很难被统计出具体的数目，但可想而知这将是个非常庞大的数字。

除了论坛和贴吧外，网站为同人小说开辟的专区也是同人小说的集中发表地。目前较为热门的网站有：晋江文学城、纵横中文网、飞卢小说网、起点中文网、潇湘书院等。网站相对于贴吧和论坛而言，更容易诞生所谓的“大神”作品。网站的签约制度、打赏制度和付费阅读制度无形中激发了作者创作的动力，他们写出的作品质量也相对比论坛和贴吧作品的质量高一些，贴吧的同人小说只凭作者的喜好来更新，没有合同的约束和门槛的限制，所以很多作者不仅创作的质量不高，最后还都“弃坑”了。所以，对于读者而言，他们也更愿意在网站阅读这些有质量和数量保证的小说。近几年，各大网站都开辟了专门的同人板块，如晋江网站，除了专门的“衍生-轻小说”板块之外，在“纯爱-无CP”和“言情”板块，也都能见到同人小说的身影。在各大网站输入“同人”关键词进行搜索，我们能得到如下数据：仅晋江一个网站，和同人相关的小说就有47 341部；阅文旗下的起点中文网约有32 550部同人小说；飞卢小说网中，也有53 091篇同人小说；百度旗下的纵横中文网约有2 890篇同人小说。这样一个庞大的数字，穷极一生也难以读尽，可见同人小说创作之热。当然，这些小说也吸引了众多读者前来浏览，以晋江网站为例，排名前三的作品如下：《敛财人生》（综合型）、《奸商贾赦》（红楼梦同人）、《快穿之开宗立派》（仙剑奇侠传三同人）。这些作品单章点击率基本都超过五万，有的章节甚至突破二十万的点击率。可见同人小说不仅创作的热度高，读者对于同人小说这一网络小说类型也是十分关注。

如果说，原创小说是在做一个美丽且好吃的蛋糕的话，同人小说的创作更像是在已经做好的蛋糕上再添上几朵美丽的花朵。不同于原创小说的精心构思和反复雕琢，同人小说的人物性格、素材、背景和情节都是现成的，作者只需要利用这些材料，便可以进行写作。很多作者并不需要有非常深刻的文学功底和强大的构思能力，同样能写出受读者欢迎的同人小说。一般来说，一部优秀的原创作品一定会吸引大量的读者，但是再完美的小说都不能满足所有读者的要求。比如金庸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原配是张无忌和赵敏，但是很多读者更希望张无忌和周芷若在一起，在原作结局已定的情况下，读者们只能通过自己写同人小说，将赵敏写成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用来衬托周芷若的天真纯洁，来弥补心中的遗憾。“同人小说是弥补怨念的途径，原创作品的‘粉丝们’通过写同人小说，让剧情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发展下去。对原作的配对、情节或结局不满意，就在同人小说中按照自己期待视野重新安排；对原作意犹未尽，就可以续写故事，将原作延续下去；或者原作的风格不是自己最能中意的，也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重新呈现。”⁽⁶⁾

同样，既得的利益也是作家创作的动力之一。同人小说依附原创小说而存在，虽然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同人小说失去了自己创作的主动权，但只要在没有OOC（Out of Character，扭曲人物性格、原作剧情的同人作品）的情况下，其小说往往都十分受欢迎。同人小说的读者是和原创小说的读者相重合的，读者们阅读完原作仍意犹未尽之后，就会去搜索相关的同人小说，所以同人小说作者就避免了需要重新打开读者群的窘况。另外，他们所创作的作品迎合了一部分原作粉丝的喜好，在原作或多或少有不完美的情况之下，同人小说的出现更像是对原作品遗憾的补充。除了隐性利益外，同人小说带来的显性利益也值得我们重视：虽然同人小说因为版权并不能出版，但是一部分作者会刊印一些打着法律擦边球的同人志。这些同人志没有正规的刊号，不经过市面上的宣传，但是却在同人圈里以贩售的形式流通。另外，很多网站签约的同人小说作者可以通过“码字”来获得读者的打赏和网站的分红。除此之外，也有作者通过写同人小说出名后，将同人小说里面和原创作品相关的内容都进行改头换面的删改，再变成原创作品出版。比如橘子树的《麒麟》和EL.詹姆斯的《五十度灰》。前者是电视剧《士兵突击》的同人，但是在作品大热之后，橘子树将小说里涉及《士兵突击》人物和情节的内容都进行了删改，将其作为原创作品重新发表；后者是小说《暮光之城》的同人小说，原名《宇宙之王》，同样是在作品大热之后便将其改为原创，最后更是被改编成电影搬上了大银幕，所受欢迎的程度竟然可以与《暮光之城》比肩。虽然这种做法是作者出自对利益的考虑，但是很多读者对这种行为不齿，认为“同人改原创就是对原作品的亵渎和原作者的不尊重”⁽⁷⁾。

不得不说，同人小说的出现展示了新的想象的可能和另一种世界的构建：对作者而言，他们所描绘的已经不仅仅是原著所展现出的冰山一角，而是在充分的想象基础上，补充出冰山的全部面貌。这是原著未曾涉及的世界，也是作者幻想的结晶；对于读者而言，借助于原著却又不同于原著的创作，给他们带来了新奇的阅读体验，也帮助他们弥补了原著某些方面带来的遗憾。虽然同人小说貌似披着原著的壳子，但其实同人小说已经为读者构建起了另一种不同于原著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