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Virens酒吧的荒诞故事及旅人

  • 孤岛
  • 狐逸
  • 15391字
  • 2020-08-12 16:04:07

残忍的故事

夕阳下的海滩

展览遗落贝壳

不再发亮的灵魂里

海浪翻出雪白的声音

仿佛是佛陀的暗语

岛上的树只朝阳光绽放

春天夏天秋天的叶子沾满世界的浮尘

泥土在做梦

僵硬的光线钻不进三寸的黑暗

有时候街道会出现一位被雨水丢弃在路边抽烟的人

像被海水包围着的孤零零的岛屿

我阅读到的这首叫《海滨》的诗歌,是选自远在中国福建某处,我的一位朋友木梁自费出版的诗集。其实连自费都说不上,因为在他对我近三个月的软磨硬泡后,掏出了这本书百分之九十费用的人是我。这是一位不能称为诗人的诗人,语言有些混乱,我也猜不透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但在这个无聊的雪夜,翻起当初他硬塞给我的诗集时,读到“有时候街道会出现一位被雨水丢弃在路边抽烟的人/像被海水包围着的孤零零的岛屿”这两句时,我的内心竟然有了些震动——这不就是我现在的处境吗?

六个月前,我一时心血来潮,给了一位渔船船长至少一年不用干活的钱,让他随意带我去哪里,之后,我便来到了澳洲南边的那森嫩斯岛(nothingness island),在这里,我度过了一段不问天地、不问过往的时光,然而,正当我要找个本地船只返程时,突然一股寒流冻住了临岸的海面,把我困在了这个小岛上。这一困就是两个月,我原本计划着六月份离开,却因为一直下大雪、海面冻结,被迫滞留在了这里,远在墨尔本雅拉谷的酒庄业务也只能远程遥控了。

我的助手简安妮一直催促我赶紧回到澳洲大陆,说没有老板的公司还叫什么公司,公司不能一日无老板,就像国家不能一日无国君。但没办法,有时候就是这么天不遂人愿。

简安妮是个纯粹的澳洲姑娘,当然她并不姓简,她本名叫安妮·斯沃洛。因为热爱中国文化,在北京留学的时候认识了我,之后和那些来到中国的外国人一样,想取个中国名字,因为喜欢我的姓所以直接就叫作简安妮,管我叫师父,或者叫叔叔。后来我在她的帮助下,移居澳大利亚,做起了红酒生意。简安妮也回到家乡,做起了我的助手。

那森嫩斯岛并不大,居民也不多,因此,在这个简陋的旅社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寂寞和无止无休的无聊,我知道这是一个人的时间突然富余起来的焦虑感。

好在那森嫩斯岛上还有一家临海而建叫Virens的酒吧。这家酒吧有一半的建筑是在海面上,夏天的时候,坐在露台上,面朝大海,小饮几杯,看着辽阔的大海和蔚蓝的天空,倒是十分惬意。

但现在是冬天,临近的海水都结了冰,海上也总是被雾气笼罩,海边的Virens酒吧就显得特别清冷了。我只能像一只褪毛的老狗一样,蜷缩在酒吧里。从旅馆到酒吧走路只有几分钟的行程,我熟悉酒吧里的每一位老客人,熟悉每一位酒保,所以无论我喝的多么烂醉,第二天总能够准确无误地在旅馆里自己的床上醒来。

通常,在Virens酒吧喝过几轮之后,我就会开始听这些渔民讲述自己的冒险故事。我当然知道这些故事有很多吹嘘的成分,却能让人百听不厌,因为它们基本都不重复。

同样,我也会跟他们分享我当年在国内生活时的各种经历,不过,这些经历也是我特意添油加醋润色过的,有的甚至还是我引用了电视剧里的情节桥段,但他们也都听得乐此不疲,这让我在倍感意外之余,也有些小小的满足。

实际上,他们之所以乐于讲故事,是因为我会给他们买酒。

以酒换故事。

有人说好的故事适合在冬夜里围着红泥小火炉,一个人讲,一个人听,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况味。而在这个喧嚣的酒吧里,我们都是围坐在一起,彼此高谈阔论,说白了,我们只是用这种热闹的方式来消遣时光、驱散寂寞罢了,反正没人去计较真假,第二天也没人提及,大家伙都已经习惯了。

然而,在我听过的所有故事中,杰夫的故事最令我着迷。

杰夫是一位鳏夫,三十五六岁左右,满脸红胡子,一头红发。他每次讲故事的时候,都会以“我亲身经历的故事,你们别不信”开头。

他说在岛的东南方有海妖的领地,专门攻击前往捕鱼的渔夫。

“你别不信,这真是我亲身经历的事情。”在我给他买了三杯酒之后,他陷入回忆深处。

“在距离那森嫩斯岛东南方二十四海里的海域里,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小岛,小岛上分布着十二根礁石石柱。常常有海底动物的森森白骨搁浅在礁石上,大概是海妖吃剩下的遗留物。那里的海水呈现着奇怪的墨蓝色,有一种死寂而阴沉的氛围。我爷爷警告过我,千万不要独自去那里的海域,特别是雷雨季节,除此之外,任何地方都可以。”

听他这么一说,其他渔民都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都去过,就是很普通的礁石群,没有看见什么石柱,也没有见过什么海妖。”

“没错,这是因为我们家族与海妖有契约,我们是被诅咒的家族。只有我们才可以看得见,你等粗鲁凡夫俗子,怎么可以看得见?”杰夫涨红了脸,辩解道。

“那是,我们岛全仰仗你们家族的守护才得以平安。哈哈哈!”借着酒劲,其他人毫不顾忌杰夫的感受,当即嘲讽了起来。

“什么契约?”我挥手示意起哄的渔民安静下来。我很喜欢这样的故事,想继续听下去。

“我爷爷告诉我,当年他爷爷的爷爷,反正是我们祖上,因为某种不可避免的原因和海妖签订了契约。我们家族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否则不可以轻易接近那个可怕的岛礁。”

时间指向午夜的尽头,喝酒的顾客们大声地吆喝着道别,邀约着明天继续后,便一个个地次第散去,偌大的酒吧里,只剩下了零星几个人。

这样很好,我可以安静地听杰夫讲故事。

杰夫带着醉意,真诚地看着我:“简先生,你是一个好人。不过,我现在跟你讲的这个故事,可能会吓着你。但这确实是我的经历,我惨痛的过去。我没跟其他人详细讲过。”

“好的,杰夫。”我点点头。

杰夫见我没有丝毫惧意,继续说了下去:“那年,我十二岁。一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见母亲在哭泣,醒来之后,我就看见泪流满面的母亲抱着我九岁的弟弟,和爷爷、父亲满面愁容地围坐在一起。当时,爷爷对我母亲说:‘海水已经泛红,海妖已经下达命令索要祭品了,我得遵守契约,没办法了,卡米尔。她们选中的是艾米。戴夫也是知道的,他的哥哥也是在艾米这般大的时候,被送去的。我们没有选择,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抵抗不了,注销不了,只能选择服从。还好,这已经是十一个了,第十一个了!’当时我父亲戴夫紧紧地咬住牙帮,沉默了。我母亲瞬间就崩溃了,而我和艾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脸茫然。我也无所谓,家里很多事情都不会让我知道,这也许是我太年幼的原因。”

杰夫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说实话,我那时候真不喜欢我的弟弟艾米。他从小就长得漂亮,深得大家的喜欢,大家都叫他可爱的小精灵。他有一副好嗓音,每天都会对着大海歌唱,他告诉过我,他的梦想是希望长大以后可以去悉尼歌剧院开演唱会。他七岁那年,母亲带他去了一趟墨尔本,而当时,我却被母亲留在了家里,陪伴我的只有渔网和那只老狗。从小,我就被爷爷训练出海捕鱼,上学的事情我也不是很喜欢,他们也不怎么要求我学文化。我喜欢在海上漂荡起伏,一望无垠的辽阔大海上,就我一个人,这让我感觉自己就是海的主宰。”

“杰夫,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看见杰夫又开始胡言乱语,赶紧把他拉回故事里。

于是半醉半醒的杰夫,终于完整地讲完了这个故事。

当时,杰夫的爷爷和父亲已经准备带着艾米去找海妖了,就在他们踏出大门的那一瞬间,杰夫的母亲卡米尔崩溃了,她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三人,声嘶力竭地嚎哭:“为什么是艾米?为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这是她们的安排,我没法抗拒。”爷爷低沉地回答,眼里也满是泪水。

杰夫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海面平静,月光皎洁。

趴在父亲肩上的弟弟,向着他和母亲招手:“再见吧,我会想念你们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很快。妈妈,你放心吧,我不会在墨尔本待很久的。”

杰夫愤愤不平地扭过头去,他实在是不喜欢艾米,因为艾米不仅夺取了他本应获得的父爱和母爱,使他在父母和众人之前黯然无色,并且还在用去墨尔本学习的事来刺激他。

杰夫从窗户里看见爷爷、父亲、弟弟坐上一艘渔船去了海中央。当时,他以为他们是要将弟弟送去澳大利亚学习音乐,他转而想到自己只能待在岛上与海风、烈日、海浪和那只褪毛的老狗为伴,心里便一阵阵酸楚、愤恨。

但是,第二天回来的只有爷爷。他浑身是伤痕,踉踉跄跄地扑进房门,将蜷伏在壁炉旁的杰夫吓了一跳。

爷爷一进门就叫:“卡米尔!卡米尔!戴夫他……他……”

卡米尔跌跌撞撞地出来问:“戴夫……戴夫他怎么啦?”

“戴夫他……他昨晚临时变卦不肯把艾米送去,一直死命抱着艾米不放,然后也被拖进水里了!也拖进去了!我当时阻止不了她们!”

卡米尔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晕厥了过去,很久之后才苏醒过来。

她不像昨晚那样压抑着莫大的悲伤,而是开始放声地嚎啕大哭,朝着一望无垠的海洋,像面对看不见的魔鬼。

破损的窗户被肆虐的海风吹开了,猎猎的海风吹卷着她的红发,像一面怒吼的旗帜。

她的眼中燃着熊熊的仇恨火焰,脖子上一道道青筋暴露,她嘶哑着嗓子,朝着窗户外的大海狂呼:“艾米……戴夫……海妖,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卡米尔突然疯狂地抓起窗户边的渔刀,一把割断了她火焰般的长发,那长发便随着海风四散而去。

而杰夫透过窗户,依稀看见了海面上闪过一道高耸的水柱,一闪而逝。

第四天,岛上的居民都知道了。

他们纷纷猜测杰夫的爷爷、爸爸和弟弟在海上遭到了鲨鱼的袭击。爸爸和弟弟不见影踪,而爷爷凭着丰富的海上经验,侥幸逃脱了回来。

“大半夜?他们大半夜去海上干吗?”

“他爷爷说,那夜海很美,艾米想去海上寻找灵感,写一首关于大海的歌。”

“不是的,卡米尔说,戴夫他们打算连夜送艾米去墨尔本学音乐。没想到遭到不幸。”

反正各种传言都有。警察也来询问爷爷。爷爷坦诚地告诉他们,在海上的确遇见了鲨鱼群,就因为孩子任性,想去看美丽的海上星空。

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就这样慢慢地平息了,但心里的伤痕和悲痛,却再也不会愈合了。

卡米尔从此没了笑容,时常处于清醒与疯癫交替的状态。她非常讨厌杰夫,只要稍不顺心就对他又打又骂。

“你怎么不像艾米那样知书达理。你和他比,简直不像我的孩子。为什么不是送你去!”

那个时候的杰夫,一直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没人疼爱的孩子,有时候他甚至会庆幸弟弟的离开,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妈妈才又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卡米尔时常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杰夫不止十次被她的尖叫声所惊醒,每次当杰夫惊慌失措地跑进她的房间时,都能看见她惊恐地把头埋在双手里,双目木然地盯着被褥,她的脸,泛着苍白。

“十二个!第十二个!你居然还想要第十二个!”卡米尔喃喃地低语。随后,她呆滞的目光突然扫向了杰夫,那目光看得杰夫心里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艾米……”卡米尔轻声地叫着弟弟的名字,目光突然又变得温柔而又爱怜,她一把揽过杰夫,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好像害怕失去最珍爱的宝贝。

“宝贝,我不能失去你……”她低下头,轻轻地吻着杰夫的额头。

每当这个时候,杰夫心里都会泛起一阵惊喜,他觉得,就算是妈妈错把他认成了艾米,但至少她怀抱里的人是他,真真切切的他。他甚至冒出了些许邪恶的念头:“没有了艾米,母亲果然就更爱我了,感谢海妖。”

一天,夕阳满院,卡米尔坐在走廊上,时而紧紧盯着大海,时而盯着晒渔网的我和爷爷。

海面上波涛汹涌,一道道水墙从水天深处漫起,冲刷着海岸和礁石,又推推搡搡地消失在远处。

海面依稀泛着红色,不知道是夕阳的颜色,还是海水本身的颜色。

“橐!”卡米尔突然用力扔出手中的渔刀,渔刀深深地插在栏杆上。她双眼望着暮色苍茫的大海,恶狠狠地大声地说:“第十二个?第十二个人就是痴心妄想!”说完,她转身走进了房间。

爷爷停下手中的活,欲言又止,满脸的焦虑。

当天晚上,杰夫躺在小床上,听见了母亲和爷爷的争吵,尽管他们已经把声音压得很低,但他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卡米尔!你不能这样,你这样会害了整个岛上的人!”

“整个岛上的人?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付出的巨大牺牲,他们知道吗?!他们懂吗?!”

“他们不懂,但这没关系,我们既然签了契约,就得遵守,我们就是被选中的家族。”他听见爷爷顿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还差一个了,十二个就差一个了,你再忍一忍,你一定要再忍一忍。”

“我不能忍,我为什么要忍?!我就是要毁掉她们的希望,这第十二个别痴心妄想了!我不会给她们!”

“卡米尔!”杰夫听见爷爷惊恐的叫声,“你要干什么?!”

除了叫声,似乎还有扭打的声音。

“哐当”一声,杰夫房间的门突然被踢开了,一股凌冽的海风卷了进来,他急忙缩进了被子里,连头也包了起来,假装睡得很沉,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要干什么?只要杰夫不再是男人,她们的愿望就落空了!”杰夫听见母亲站在自己的床前,嘶声地吼叫。他仿佛看见了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甚至能够想象出她脖子上条条勃起的青筋。

“你不能这样!”这是随后闯进门的爷爷嘶哑得几乎失声的声音。

爷爷的话音刚落,杰夫的被子便被突然掀开了,他看见母亲手里拿着一把刀,下一秒,母亲一下子扒下了他的裤子。

杰夫只觉得自己的下体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下身全是血!他想叫喊,但撕裂般的剧痛和巨大的恐惧却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双手捂着下身,全身蜷缩成一团,浑身战栗着,翻滚着,嘶声哀嚎着。

“你真把杰夫的……切掉了!”他听见了爷爷愤怒而又嘶哑的吼声。

“切掉了!切掉了!”卡米尔疯狂地挥舞着刀,逼开近乎绝望的爷爷。

“第十二个?让她们做梦去吧!混蛋!杰夫这一辈子都娶不到老婆!他以后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卡米尔的笑声有一些凄凉,有一些悲愤,也有一些癫狂。

而此时的杰夫,有一些迷糊,他极力地保持清醒,内心的恐惧在升腾蔓延,他感觉自己快要跌入恐惧的汪洋中了。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了夜空,雪白的电光照亮了大海,大海上水墙翻滚,白浪滔天。又一道水柱在海面上一闪而逝。

爷爷的脸突然变得有点诡异:“卡米尔,你这样做,就是毁了我们家族几百年的奉献。几百年的伤痛,就毁于一旦。”

“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后悔嫁过来!”卡米尔尖声地咆哮着,癫狂地挥舞着手中的刀。

“卡米尔,我们没有选择!我们根本就没有选择,这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也是安排好的路!”

“我现在就做到了!我做到了!她们再也得不到第十二个孩子了!”

“卡米尔,你这个自私的女人,你怎么能这样做?!”爷爷的脸不停地抽搐着,他紧咬的牙帮高高鼓起,眉头紧皱,紧握的拳头筋骨狰狞,似乎在极力抑制着奔突的怒火。

又是一道雪白的闪电闪过,海风扑进了屋里,风里有水草和水沫的味道。

爷爷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他带着腾腾杀气冲过去,一把抓住了卡米尔的手腕,使劲将她手中的刀对准了她的胸口,想要杀了她。卡米尔吓傻了,她不断奋力地反抗着,一阵混乱之中,她扭转了刀头,不断地将刀疯狂地刺进了爷爷的身体里。没多久,爷爷便一动不动了。

目睹了这一切的杰夫,惊恐极了,他看见母亲朝他走了过来,而她的手里还握着那把仍旧在滴着爷爷鲜血的刀。

杰夫吓得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提着刀走到他身旁,她在他的床前站了很久很久,之后,“当啷”一声,她手中的刀,掉在了地上。

卡米尔似乎冷静了下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癫狂模样,只是表情有些木然,她盯着杰夫的脸,双眼通红,眼袋发黑。

“杰夫,妈妈是爱你的。”她把杰夫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在那一瞬,杰夫突然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他甚至原谅了母亲亲手杀死了他亲爱的爷爷。然而,就在那一刻,冰凉的刀刃突然刺进了他的后背!

“杰夫,你先走,妈妈会来陪你的……”

杰夫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卡米尔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爷爷依然躺在冰冷的地上。

黑夜,海浪击打着礁石,一声比一声犀利,仿佛发怒生气一般。

“杰夫,妈妈告诉你一件事情,从明天开始,你要告诉岛上所有的人。岛的东南海里,有十二根礁石,那是海妖的领地,几百年前,你们的先祖为了岛上所有人能有安身之地,与海妖签订了契约,愿意奉献家族的十二个孩童给海妖,让她们保佑那森嫩斯岛永久平安。所以无论是海盗猖獗时期,还是战争时期,这座岛屿都一直安然无恙,平和富足。”

卡米尔继续说着:“我与其说被你父亲选中,不如说是被海妖选中,我们家族的女生都有着独特的红头发。17岁那年,我从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岛到那森嫩斯岛旅游,和你父亲认识,并相爱。其实,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那森嫩斯岛来,我总觉得冥冥中有一种指引,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安排着我的到来。当我遇见你的父亲——戴夫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喜欢这样的安排,于神的旨意,于自己的内心,都喜欢。”

卡米尔似乎陷在了回忆里,她的目光飘向了大海:“一天,我们一起出海玩耍的时候突然遇见了风暴,前十分钟还风平浪静,瞬间就阴云密布,狂风怒号,滔天的大浪冲击着我们渔船。此时什么驾驶技术都毫无用处,我们唯一的祈求就是别翻船,只要不翻船,我们就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至少可以坚持到风暴过去。然而,对于无边无际的滔滔大洋来说,我们的小船就像是一朵残花。突然,海浪里闪出了一道光亮,就在我们前方,仿佛是一种指引。我当时高兴极了,对你父亲说:‘戴夫,看前面的光,向着光开。这莫非是上帝给我们的启示?戴夫,我们得救了!’而你的父亲却脸色大变,他想掉转船头,远离那光,但此时的船我们控制不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拖着我们的船,沿着那道神秘的光线航行,四周越来越黑,光线却越来越亮,越来越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现象,当时我以为这就是神的旨意。我看见前方有几根石头柱子立在海面上,石柱中间突然冲升起了数十米的水柱,水柱分开后,从里面走出了几名红头发的女人,和我一样颜色的红头发。我当时吓坏了!以为是幻觉。”

说话间,她的眸子里溢满了惊恐的光:“她们笑对着你的父亲说:‘戴夫,恭喜你找到了心爱的妻子。’我当时虽然有些惧怕,但被一群奇怪的女人说我是你父亲的妻子,心里却有一些甜意。你父亲没有搭话,只是把我紧紧地搂着,问她们已经十年了,他的哥哥怎么样了。那群红发女人笑嘻嘻地回答说他很好,眼光却一直在瞟着我,脸上还挂着深不可测的笑意。你父亲又追问他的哥哥还活着吗?海妖娇艳一笑,说他的哥哥是她们亲自选中的祭品,不会死,他住在水底宫殿里,好好的,让你父亲不要担心。我悄悄告诉你父亲既然是祭品,就活不成了。大概是我的这句话点燃了你父亲的怒火,他手持鱼叉,掷向那群红发女人。然而海妖一个怒目,鱼叉便在空中瞬间化作灰尘,海妖手往上一抬,你父亲就飞到了半空,苍白如纸的脸变成了乌青色,吓得我连连尖叫。随后,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水柱的顶端托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孩子一动不动,仿佛睡熟了一般。”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海妖说,那就是你父亲的哥哥。之后海妖手一压,你父亲就跪在了船上,无法动弹,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海妖说她今天不伤害你父亲,是因为他要完成先祖的契约,还说他不久后就会和我成亲,说我非常爱他。我当时吓得不轻,一时分不清虚幻还是现实。你父亲无力地挣扎着,说不愿娶我,海妖便以他全家人的性命要挟。看着心爱的人毫无还手之力,我内心万分痛苦。而听见你父亲一口回绝,不打算娶我时,我更是伤心欲绝,蹲在船上歇斯底里地恸哭起来。虽然我知道这不是你父亲的真心话,也知道你父亲和这群奇怪的女人之间有着我不清楚的事情,但我是真的伤心。之后,海妖告诉他,我已经有了他的骨肉,你父亲非常吃惊,眼巴巴地望着我。我一边哭一边无奈地点点头。而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你,杰夫。”

说着,她的眼泪流了出来:“最后海妖告诉我,我之所以会来到那森嫩斯岛,是她们指引的。说完,她们便随着水柱下沉到了海面之下。不一会儿,天空便由黑转亮,雨过天晴,风平浪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卡米尔摸了摸脸上的泪,看向杰夫:“杰夫,知道为什么我一直不喜欢你吗?我感觉你就是被海妖蛊惑的孩子,你就是海妖派来监视我们的。我无法爱你,虽然我明白这只是我的偏见,但我忘不了你父亲痛苦的摸样。也许我没怀上你,我们就不会被海妖召唤去。我以为一切都是因为你,你就是厄运的根源。”

杰夫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百感交集。

“但其实,妈妈是爱你的,特别是你弟弟被海妖带走之后,你是我唯一的孩子了,我能不爱你吗?但我又恨你,莫名的怪罪于你。我知道你不过是个孩子,要你来承担这一切并不公平,但我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去想,为什么不是选择你去海底,而是艾米。杰夫,我知道你心里认为妈妈是偏心的,我承认我是偏心的。对不起,对不起。”此时的卡米尔除了说对不起,还能说什么。

杰夫本来是无法原谅母亲的,因为唯一疼爱他的爷爷死在了母亲手里。但在听了这些故事之后,他第一次感觉到家族的命运无法选择,他们都没有选择。作为一个被诅咒的家族,一切都只能按照海妖的指令行事,他们不过是一枚枚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棋子。是爷爷的癫狂激起了母亲的自卫。她不是有心的,只是失手。也许,这也是海妖的魔法,是她们控制了爷爷。

卡米尔看着杰夫:“你弟弟艾米成了第十一个祭品。我今天不是真想伤害你,我是不想让你继续为海妖奉献出未来的孩子。你的父亲和我,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伤痛。我彻底的崩溃,是在得知了她们带走了你的父亲时。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不能只是随意惩罚下他,而是要杀了他!你的父亲是我挚爱,我不能失去他。杰夫,明天就把这一切告诉岛上的人,答应我。”

她紧紧地抱住了杰夫:“杰夫,妈妈真的非常爱你。我害怕再失去你,所以才对你那么凶狠。答应我一辈子也不要离开岛,一辈子也不要!”

杰夫点点头。随后,卡米尔的眼泪流得更多了:“原谅妈妈。你爷爷是好人,却被海妖蛊惑了。我失手杀了他。原谅妈妈之前对你的不好。”

杰夫第一次感受了到来自母亲的温暖和爱,也紧紧地搂着她。他没法恨他的母亲,尽管她杀死了爷爷,也伤害了他。

短短一夜之间,他已经失去了弟弟、父亲和爷爷,不能再失去母亲,这是他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

然而,渐渐地,他却发现母亲的身体越来越重,他看见妈妈紧闭的双眼都垂了下来,已经没有了呼吸。

第二天,岛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杰夫的爷爷由于想念自己的儿子而自杀,也知道了他的母亲因为一下子失去太多亲人,悲痛难忍,撒手而去。

就这样,杰夫成了孤儿。

讲完了这个惊心动魄的惨痛故事时,杰夫的眼角已经满含泪花。他青筋暴突的手不住地颤抖着,手里的酒杯已经空了,但不是喝干的,而是他讲故事时激动得倾洒而空的。

如果这个故事是他杜撰的,那么他一定深深地沉浸于自己杜撰的这个故事之中,以致于酒杯倾洒都没有感觉到。不过,我觉得今晚的故事一点也不像是瞎编的,不然他的眼角为什么会有泪花呢?

“杰夫,你没有结婚是因为……”借着酒意,我问了一个特别隐私的话题。

“不,我是正常男人。我结过婚,不过老婆淹死了。”杰夫把酒杯凑到嘴边,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他苦笑了一下,放下了杯子,“但我没有孩子。”

“那你把海妖的故事告诉岛上的居民了吗?”

杰夫点点头,目光无比痛苦:“他们,他们居然……”

说话间,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个重心不稳,差点碰倒了桌椅,我想要扶住他,却被他用力推开。他就这样跌跌撞撞出了酒吧,消失在风雪深处。

奇怪的旅人

等我酒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

在冬季,这个孤零零的小岛实在是一个无聊透顶的人间地狱,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离这个地方。

“我再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了!”我打通了简安妮的电话,向她倾诉着这个地方的无聊与孤寂。

安妮静静地听着我说完,她一向都是喜欢倾听的人,从来没有例外。

“师父呀,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喝酒啊!生意反正由我看着。我办事,你放心。”当我说完之后,安妮在电话那端笑嘻嘻地说。

“除了喝酒,还是喝酒。还有这无止无休的大雪……”

“反正你在中国时没怎么玩过雪,就邀几位岛上的小朋友一起打雪仗啊。”安妮在电话那端幸灾乐祸地说。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打什么雪仗!”

“我看你就像三岁小孩啊,为自己贪玩不想回来工作找了个借口。什么大雪封岛、人间地狱,我看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心给封住了。天天有好酒喝着,没有工作打扰。你这叫……中国有一句成语叫什么?在一个地方待着很快乐,就不想回另外一个地方?”

“乐不思蜀。”

“对,你现在就是乐不思蜀。现在你的客户都以为我是老板了。不管啊,叔叔,我要求加工资。”

“加你个头。”我撂下了电话。这孩子,越来越没大没小,等我回到墨尔本,一定要好好管教她一下,比如给她上一堂长幼有序的礼仪课。

从宾馆出来,我再次去了趟码头,询问了所有的船长,能否突破极限天气,带我回到墨尔本。然而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对不起,简先生,无能为力。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在这个鬼地方,也就只有酒可以解闷了。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酒庄生意并没受到影响,我又何不趁机放松下自我呢?

放纵自我,做一回澳大利亚的“李白”,这大概是目前解闷的最好方法了。

当湿冷的海风把我再次卷进酒吧大门的时候,所有的酒鬼们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我这个出手大方的老板。

当然,他们并不是尊敬我,只是尊敬我的钞票而已。对于这一点,我很清楚。

他们需要酒,我需要故事。他们以酒打发无聊,我以故事打发无聊。我们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今天就照往常一样,谁讲故事,谁就有酒喝!”我的话音刚落,酒鬼们便是一阵欢呼。

我挥了挥手,止住了欢呼声和鼓掌声,接着说:“内容只有一个,那就是杰夫和他们家族的故事。”

通过这些酒鬼七嘴八舌的讲述,我基本了解了杰夫故事的后续。

那时,伤心欲绝的小杰夫,见到人就语无伦次地说他们家族为了保全岛上所有人,付出了很多条生命,但大家都认为他是受到莫大的刺激,有点疯癫。

岛上的大婶们都说:“可怜的孩子啊,受的刺激太大了。大家别再去伤害他了,由他去吧。”

岛上的大多数人都是善良的,大家并不和杰夫计较,而且还经常自发地解决他的温饱问题,所以,杰夫小时候,算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后来,他勉强能够干活了,就随着那些渔民下海捕鱼,渔民们在卖鱼换钱之后,也会分给小杰夫一些。

杰夫成人之后,渐渐开始学会了酗酒。每次他醉酒时,只要想起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就会愤愤不平地指着众人说:“你们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是我们家族的人拯救了你们,居然不懂感恩!迟早有一天你们得后悔!老子决定不完成契约了!要完大家一起玩完!”

善良的大家还是没和他计较,又有谁会跟一个心理有创伤的酒鬼计较呢?

慢慢地,大家都熟悉了杰夫几乎日日念叨的这个故事,不过,也有些品德低下的渔夫偶尔会揶揄他几句,叫他“杰夫大英雄”。

听大伙说了这么多,我忽然想起杰夫曾经说他结过婚,便顺带提了一句:“杰夫说他结过婚啊。”

“是的,简先生。他没有骗你。他娶的是我们岛上的一位姑娘。”

姑娘从小和杰夫一起长大,相貌一般,人倒是勤劳。而杰夫,其实长得不错,一头与众不同的红发,又是捕鱼的好手,住的地方也算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姑娘多次暗中观察,发现没喝酒的杰夫就是普普通通的正常人,衣着整洁时看上去也和小时候一样漂亮,于是,就和他在一起了。但后来,因为大家都说杰夫的家族不吉利,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人平白无故地死于非命,也就慢慢开始疏远杰夫。结婚的第二年,姑娘从海边的礁石上意外坠海,因为被海藻缠住挣脱不开而丧了命。

那天杰夫从海上捕鱼回来,亲眼在海边看见了她已经僵硬了的身体,他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他抱着她的尸体跪坐着,目光呆滞地看着大海,无比的绝望。

“杰夫,估计真的被魔鬼诅咒了。”

“最后,没有一位姑娘愿意嫁给他。”

“哪怕他是伟大的堡主,哈哈哈!”

酒鬼们你一言我一语,笑嘻嘻地调侃,彼此欢腾,气氛活跃。

但杰夫却不是这样说的,在某一次酒醉之后,我问起杰夫前妻的事情,他又陷入痛苦,再次给我分享了他奇异的故事。

妻子逝世的当天午夜时分,杰夫觉得有一双湿漉漉的手冰凉地搂着自己肩膀,他甚至感觉到那人的胳膊、胸膛还有两肋部分,都异常的冰冷。他瞧了瞧躺着的妻子,居然已经没有了踪影。

他不敢回头,他大概猜到了搂住自己肩膀的人是谁。

“杰夫,你要完成你家族的使命,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你躲不掉的……”阴冷冷的声音,就像屋外冰冷的海风。

那声音接着说:“除非是我选中的女人,其他女人都不可以成为你的妻子。你妻子的死,就是一个警告。你还想害死更多的女子吗?”

杰夫摇摇头,他也只能摇头。

“很好,杰夫。你想完成家族契约吗?”

杰夫摇摇头,又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现在就想死吗?我成全你。”

杰夫耳边传来瘆人的阴冷声音,搂住他肩膀的冰冷的手,快速地滑向了脖子,海藻一般地缠了上来,他感到一阵窒息,溺水般的窒息。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妈妈、爷爷、爸爸在前面等着他,他试图迈开脚步,却怎么都动不了。

他想,这大概是我生命最后一天了,不知道怎么的,他无力地叫了声:“妈妈。”

海藻般的手突然松开了,如鬼魅般远去,随着她的远去,海上传来幽远而渺茫的声音:“杰夫,你躲不掉的……”

此时,他又看见了妻子的尸体,还是躺在身边,石头一般僵硬、冰冷。

这时,杰夫才感觉到惧怕,他仓皇四顾,想逃进岛上的小镇,却始终迈不开脚。

海面上的声音消失后很久,杰夫依旧枯坐着,就那么一直枯坐到了天亮,任由冷汗浸湿他的肩膀和后背。

埋葬了妻子之后,杰夫在家里呆坐了很多天。

太阳的余晖落在院子里,把院子里的一棵树照成了金色。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棵树上,仿佛从那里可以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慈爱,让他沉醉。恍惚间,他似乎在脑海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那一刻,他好似看见妈妈站在树下一直望着他,红发如火的她,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真实得让杰夫一阵惊诧。

接着,他仿佛听到了妈妈的说话声,他努力集中精神,想听清楚妈妈到底要对他说什么。

“杰夫,相信妈妈,她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们家族就剩下你一个了,契约家族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她们会等下去的。”妈妈柔声低语地说着。阳光下,她手上的肌肤显得分外洁白,隐约闪现着微光。

妈妈抬起手,向他做了一个抚摸头的姿势,动作非常温柔。他隐约间觉得头顶上一阵温暖,如春日暖阳,但他清晰地知道,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即便此情此景让他感到如此真实。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杰夫讲完了故事,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酒吧的,我只知道,我醒来时又躺在旅馆的床上。

我起身查了下邮件,没什么特别,一切正常。随后,我翻开手机通讯录,想随便找个人聊聊天,翻了没几页,“沃德”的名字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有些诧异,我存过他的电话吗?

一阵思索后,我拨通了安妮电话,揉了揉尚在疼痛的太阳穴:“安妮,前阵子你帮我查的沃德教授,后面是什么情况啊?”

“报告老板,这事我觉得没有汇报价值,所以就没跟你汇报了,是因为我查了哈佛大学神学院,根本就没有沃德教授这个人!”

“没有吗?!”

“绝对没有。我这会儿忙,哎呀!他就是一位骗你酒喝的路人,随便撒个谎你就相信了。现在印个名片,加个头衔,是不是特别容易的事情?我明天就去印一个董事长的名片,但我也成不了真董事长啊,董事长是你啊。哈哈!不跟你说了!拜拜。”说完,安妮就挂了电话。

沃德教授,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着装精致的男人,为什么我会存着他的电话号码?我皱着眉头琢磨着。

虽然安妮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撒谎,但这个教授到底是真是假,我还是决定拨过去自己问清楚。然而,我拨过去电话那头却一直没人接。

突然,我想起那天沃德教授给了我一张名片,我想再看看那上面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寻出。

一阵翻箱倒柜,我找到了那张名片。旅馆暖黄色的灯光下,我看见名片上写着一行字:“过去即是未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疑惑了。我再仔细一看,这行字的下面还有一个单词:v-o-i-d。

v-o-i-d?我更加疑惑了,这个单词本身就是虚无的意思啊,难道沃德教授是不存在的?是我的幻觉?或者真的就是一个骗子?

为了一杯酒而大费周章,至于吗?

我不禁摇摇头,把名片扔进了垃圾桶。

黄昏来临,七盏八盏的街灯零星地照着街衢的雪地,雪还在飘,在光芒中下坠、积淀,我的疑问也在下坠、积淀。

街道上,那一群三三两两、迫不及待的酒鬼已经吆喝起来了,他们的胃,在思念酒精刺激的感觉。

我也在思念,酒和故事。

这漫长的雪季,唯有故事才能让我的灵魂不被覆盖。

何况,我还想听杰夫的故事。只有他的故事,才是精彩的连续剧。

我又跟随着喧嚣,走进了酒吧,又让岛民们聊起杰夫的事情。于是,酒意和故事又交织在了一起,我坐在经常坐着的角落里,慢慢品味着酒和故事的馨香。

突然,“哐当”一声,酒吧的门被打开了,一个人影冲了进来,是杰夫。

“酒……你们抢了我的酒……”他嘟囔着,一双眼睛睡意蒙眬而又浑浊无神。

我明白杰夫的意思,好些关于他的故事原本应该是由他来讲的,只有他才能拿它换酒。

我看了看他,然后说:“今天在场的人,都由我买单,三天之内杰夫的酒账,都算在我头上。”

听到这里,酒鬼们又发出了一阵欢呼和掌声。

等他们喝足酒,东倒西歪回家抱老婆的时候,整个酒吧里除了服务人员就只剩下了我和杰夫。

杰夫继续给我讲他家族的故事。不过我很清楚,岛上的居民和杰夫讲的荒诞故事有太多的不严谨,我随便推理下就知道漏洞百出,但我并不在乎这个。我不是小说家,我只是一个无聊的打发时间的旅客。今晚,我掏出了钱,又为他买了三杯名叫“海妖烈焰”的酒,他接连喝光,然后踉踉跄跄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中。

“咳,杰夫,你还没说你怎么碰见海妖的经历啊!”

杰夫在黑暗的远处含糊地应了一声,我没听清,我冲着他的背影吆喝了一声:“下次得补上啊。我还给你买酒。”

正说着,有视频电话拨了过来,是简安妮。我一点开,就看见她在视频里摇头晃着:“啧啧,师父,你居然今晚还没醉啊!”

“你真希望我天天醉啊?”

“嘻嘻,我知道你海量……”

“你有事情?”

“没事,就是看你醉了没有。我在考虑要不要亲自去岛上把你接回来。那岛上那么舒服,让你乐不思蜀,我也想乐不思蜀一回。”

“得了吧,谁会待在这个鸟不拉……”“屎”字还没出口,自觉这话有些不妥,我随即改口道,“没有,纯属是因为事务没办妥,办妥就回去。你要来接我?你有这么好心?”

“当然没有!”

“这丫头,你就不能撒个谎,让我高兴高兴。”

“我根本不关心你在那怎么样,我就关心你晚上听什么故事了。什么时候给我讲讲。”

“看你表现,看我心情。”啪叽,我关了视频,哼,谁叫你早上粗暴挂我电话的。

酒吧的小哥一直注视着我们的对话,露出了一丝不露声色的笑容:“你老婆很漂亮。”

“不是老婆,是我职员,是我徒弟。徒弟,你懂吗?”我用中文说“徒弟”一词。

酒吧小哥嬉皮笑脸地摇摇头。

“你小子别笑得那么不正经。再给我一杯最烈的酒!直接让我看见第二天的黎明吧!”然后我就不分南北东西了。

次日醒来,我依然在旅店的床上。

想想杰夫的故事,有板有眼,假亦真来真亦假,觉得特别有意思,都赶上神魔小说了,要拍成电影肯定特别卖座。

但我的故事却从这里开始裂变了。

我给自己的身体放了三天假,这三天,我在旅馆里远程处理了一些酒庄的事务,三天之后我又去了酒吧。

岛上依旧大雪纷飞,居民都说今年那森嫩斯岛的雪季比往年都漫长。

这一晚,酒吧出奇的冷清,酒保说每月总有这么两三天,这岛上的男人是不能出门的,必须在家陪陪老婆,变成好好先生,不能放肆。

鳏夫的杰夫和孤独的我,依然是这个酒吧里最忠实的顾客。

杰夫几乎已经喝瘫,嘴巴里叽叽歪歪地念叨着:“我们家族保护了所有的岛民,老子连个尊重都没有。”

我笑着摇摇头。

“杰夫,你说你的母亲割去了你的……”我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词,停顿了一下,“那你后来又怎么结了婚?”

“她并没有真的这么做,她下不了手。”

我在角落里坐着,听着酒吧播放的爵士乐,这音乐跟外面的积雪一样松松软软,你甚至感受不到它的情绪,活力尚不如一杯杯中之物。

不知何时,我注意到酒吧比较暗的角落里,坐着一位东方面孔的人。他黑衣黑帽,面容清瘦,眼睛时不时地扫向酒吧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他也发现了我,友好地浅浅一笑。好吧,既然我们面孔如此相似,此时不管他是不是中国人,纵然是韩国人、日本人,都会多几分亲切。

我主动走过去,用英语问朋友来自哪里?

他直接用汉语回答:“中国。”

这太出乎我预料了,难得在如此偏僻荒蛮的岛上会遇见自己的国人。大喜过望,于是,我邀请他一起喝酒。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也是华人。”

“我来酒吧很多次了,听了很多你的传奇故事。”

“那些都是编造的,骗这些洋人朋友玩的呢。”我哈哈大笑着回应。不过奇怪的是,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他呢?这不合理,在这里就我们俩是黄种人,我怎么可能忽略他呢?莫非是我喝得太醉?

之后,我们各自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吕,单名一个人字。这名字一听就是假的,不过既然他不想告诉我他的真名,我也不必追问他来此地是公干还是旅行,反正第二天也未必会再见。

吕人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不知是什么话题引起,我给他讲起了我有一次在澳洲潜水,差点被鱼群攻击的故事。那次上潜水课时,我和教练潜到一艘沉船边,不知道怎么就惊动了一条大鱼,那条鱼怒气冲冲地扑向我,好在我和潜水教练都没有过分慌张,借着船的掩护逃过一劫。

“这不奇怪。”吕人小口饮酒,“你这样的经历很平常,不过是侵犯了鱼的领地而已。我听过一个离奇的故事,讲故事的人说是他亲身经历的,一条人形鱼的故事。”

“人形鱼,那不就是美人鱼吗?”我哈哈大笑,“这岛上的每一位渔夫都见过一条,不,很多条美人鱼。夏天的沙滩上,啥颜色都有。”我乐不可支。

“嘿,杰夫!你见过那些美人鱼吗?”我戏谑地对着同桌另一头的杰夫叫道。

“当然见过,简先生,她们……她们美极了,胸部特别大,叫声特别有魅力。”鳏夫杰夫醉醺醺地回应,舌头都几乎捋不直了。

吕人毫不理会我的放肆,脸色平静如水,双眼温和地望着我和杰夫。

“我知道那森嫩斯岛外东南二十四海里的海域,有十二根天然石柱。传说红发红须的渔民都不敢去那海域捕捞,据说那里是海妖的领地,去那地方特别不吉利。”

我心里想,前几天杰夫讲的故事,他肯定是偷听到了。我淡然一笑:“但好多当地渔民都说是扯淡。这个岛上,就只有杰夫是红发红须,完美遗传他妈妈的基因。”

吕人突然面对杰夫,用英语唱了一首歌曲:

石头,石头,

来自远古的交易。

石头,石头,

丢失海妖的钥匙。

海妖要打开海上的大门,

海妖要换回十二种记忆。

哦,那森嫩斯,

哦,不再有那森嫩斯。

……

“咣当”一声,杰夫的杯子掉在了地上。他的脸不停抽搐着,神色紧张,他大大地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吕人,就像望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突然,他起身冲出了酒吧,酒吧的门被他撞得来回摇晃,哐当作响。

而我并没有觉得奇怪,已经七分醉的我,哪里管得了一位平时讲话不着调,神神叨叨的酒鬼,不过也正是杰夫奇怪的样子,让我恢复了一本正经:“抱歉,我刚才失态了,还是说说你的人形鱼故事吧。这个故事发生在岛上?”

“不是,发生在中国。这不是故事,这是真事。”

“好好,真事,真事。”

……

第二天我醒来,依然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是头疼欲裂。

窗外,还是白茫茫一片。

我注意到床上有一张纸条,是酒吧提供给客人的小便签,上面写了一行字:“人形鱼,古堡外。”我看了看,而后扫了一眼手机,发现屏幕上显示着有一个未读的音频文件。我点开,吕人的声音夹杂着酒吧的音乐,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