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蜀中,别有一番细雨飘零、桂花飘香的景致。时值傍晚,锦江边的筹边楼、望江楼、散花楼三大名楼已经宾客满堂。
将这蜀中治理得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的蜀王最好读书,此刻府中正学学堂静得一根针落下来都听得到,堂中的学童们大多十岁上下,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堂上那位双眸炯炯的中年文士侃侃而谈:“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这位形相清矍的中年文士正是大名鼎鼎的正学先生方孝孺。
“先生见微知著,循循善诱,实在是正学堂学子之福。”蜀王不知在门外驻足多久,闻言不由出声赞道。
中年文士向蜀王见了一礼:“殿下缪赞了,教学相长,希直亦获益良多。”情知此时蜀王过来,必然有事,转身又对众学子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吧。”诸位学童均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慢慢散去。唯有世子朱悦熞,走到蜀王跟前,准备等着父亲与先生说完话,跟着一起回去。
蜀王却一改往日的习惯,对他道:“你也先回去。”朱悦熞微微诧异,也行了一礼,便自行向王府后院行去。
蜀王这才正色行了半礼:“先生大才,小王侥幸留先生蜀中三年教导我蜀中学子。然如今陛下有召,小王不敢留先生。今晚即便为先生设宴践行,明日为先生打点去应天府的行装。”
中年文士回了一个全礼:“殿下客气了,希直客居蜀中三年,承蒙殿下多番照应举荐,定不忘殿下提携之恩。”
“先生是天下的读书种子,以礼教助我教化西陲,蜀中之治先生居功甚伟。小王不过是借花献佛。”蜀王扶起中年文士的臂膀,二人带着依依惜别之情缓缓向王府正厅走去。
走到正厅,酒宴已然设好,除了蜀王诸王子和方中宪、方中俞兄弟,再无外人,可见蜀王待方孝孺已亲如家人。诸皇孙均由方孝孺教导,如今也知道了方孝孺即将去应天府,面露不舍之色。方中宪、方中俞肖似父亲,均是丰姿隽爽,一表人才,与蜀王诸子并肩而立,更显清隽出众。蜀王心中不由得赞叹一声好人物,又出言对方孝孺道:“王妃在后院另设了小席,可惜尊夫人不在,我令人引导令媛们在后院就席。”
话说这王府后院,虽是蜀中,却借鉴了江南园林建筑,布局精巧又结构宏大,处处是带釉琉璃装饰的殿阁楼台,不输应天府的皇城。如今蜀王妃的设宴地点,便是后院景致最为出众的拱桥凉亭,正好可以看王府内鼎鼎有名的菊井秋香。
蜀王妃蓝氏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然而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不仅姿容艳丽,更兼有武将之后的豪爽之气,坐了主位,执了酒杯对着一位白衣胜雪,容貌绝丽的豆蔻少女道:“文家家学果然博大精深,这葡萄酿就着夜光杯煞是好看,我都不舍得饮了。”
蜀王妃说的这文家,是当今世家中唯一一个重女轻男并且是女性做家主的世家,文家及其重视子女尤其是女儿的教育,文家的女儿们出了阁,至少保夫家五世富贵,比起动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男性家主世家,文家的家主是流动的,远离权力旋涡中心的,所以文家并不显于朝堂,但总是生生不息而且在历朝历代都屹立不倒。文家第一百六十七任家主就是诚意伯刘伯温的夫人陈素,也有一份从龙之功。
文家家学深厚,遍布医、毒、武、谋、绣、厨、书、琴、棋、画等各个领域,文家女子既可专攻一门成为一学执掌,亦可遍学所有的领域。这样的培养方式,让偏科的天才和广涉猎的全才都能得到发展,也确保了隐卫的专业性和其他文家女子的全面性。
但文家家主,只能在全面学习的女子中选择,不仅对全面学习的要求高,并且有一条奇怪的标准,唤做格局,这个标准不在任何一个技能型的领域中,只有长老院的人才知道,而长老院,则是历代家主组成,要担任家主,必须要长老院全票通过,也就是说,历代家主就算因各个势力派别辞任并来到长老院,却绝不可能属于同一个势力帮派,这样家主的选择就能保障绝对公正。
方孝孺的夫人郑睿,三年前袭了文家第一百六十八任家主之位,虽方孝孺就任蜀中教授,她却因文家从宁海去了应天府,夫妻虽各有所得,却是两地分隔,如今终于可盼团圆。
蜀王妃对着说话的女子,便是方孝孺与郑睿的长女方青池,她随了方孝孺与郑睿的好相貌,生得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眉目如画,尤其生了一双好眼睛,目若秋波,加上形态恣意洒脱,更让人心生亲近之情。
“玉露饮,名字也起得好。”身边的长宁郡主接道,“夏天的葡萄秋季为酒,秋风便是金风,秦观有词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母亲舍不得饮,女儿便先来试一试。”说罢微微抿了一口,赞了一句:“闻着清香,入口丝滑柔顺,真是好酒!听闻应天府最有名的酒唤做飞云酿,想来也不过如此。青池真是个妙人。”
方青池烂漫一笑:“王妃和郡主夸得青池都不好意思了,玉露饮既入得郡主法眼,一会我便把酒方子写下,郡主若是思念我了,便可饮酒思人啦!”
长宁郡主握住她的手:“青池,姐姐真是舍不得你,要不是有你,我和二妹三妹院中那些腌臜事,真真是要气死母亲。”
白衣少女宛然一笑:“郡主们菩萨心肠,是以隐忍为上。青池不过山野丫头,行事乖张不拘礼法,侥幸取巧而已。”心里却道,朝堂与后院的阴谋阳谋本就相通,寻常闺秀哪会看文史兵法,是以对付不了那些腌臜事。说起来处理这些事情,秉着不伤及无辜只取祸首的原则,也不过是些稀松平常的手段。
白衣少女身边身着嫩黄色衣衫,粉雕玉砌的女童忍不住撅起嘴道:“王妃娘娘和郡主姐姐都只喜欢姐姐。”说话的正是方孝孺的幺女青瑶,因为年纪最小,自幼娇养,一派散漫,与哥哥姐姐全然不同。
蜀王妃闻言偏过头,满眼疼爱之色:“青瑶最是天真可爱,我们怎么会不喜欢你?来来来,这个镯子给你,你去了应天府,可还要记得我们。”说着从手上褪下一个莹润通透的羊脂玉镯,递给了黄衣女童。
黄衣女童显然对此类珠宝玉器甚为喜爱,欢呼一声便戴上了手。
白衣少女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个小财迷,迟早被人骗走。”
“有你这个姐姐在,谁还能欺负了她去?”蜀王妃深深看了白衣女子一眼,“说实在,我三次下嫁女儿,无一不是官宦贵族,惹了一肚子闲气。幸好有你出手相助,才算家宅安宁了些,接下来这些女儿,都不敢让她们嫁到高门仕族了呢!”
白衣少女早料到王妃的意思:“无论官宦还是平民,各家都有难念的经,青池不才,总结了三条锦囊留给娘娘,想来无论有什么事情,王妃娘娘依着锦囊,总能让各位郡主姐姐家庭睦顺,如若还有什么特别的情况,娘娘不妨飞鸽传书于我,两相商议,总有法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三个锦囊,放入蜀王妃的手中。
蜀王妃心中甚是满意,眉梢都是掩不住的高兴,看也不看便收起了锦囊:“青池真是贴心,也不知未来谁有这么大的福气可以娶到你。”话是如此说,世子对青池也是属意良久,但蜀王妃一来看出方青池无意自己的儿子,二来忌惮方青池的本事,实在不敢收这么一个厉害至极的儿媳妇。
方青池对世子无意,对王妃的话也只是一笑置之,故意转开话题道:“今日难得见的菊井秋香,莫浪费了这良辰美景,青池抛砖引玉,赋诗一首,还请王妃娘娘和郡主姐姐们品评。”说罢便清吟道,“锦里清飚报素商,内亭深院晚云凉。鹤胎漫忆青天香,龙秘犹传玉井芳。入镜灵漪江夏色,御风神冽洞庭香。翁源菊涧成虚语,几度临风寿羽觞。”
“翁源菊涧成虚语,几度临风寿羽觞……”蜀王妃反复吟诵,“青池好才情。实在精妙,快着人谱了曲和舞,等到中秋大宴,又是一个赏心悦目的节目。”
后院其乐融融,前厅也是欢笑不绝,虽有离别意,但方孝孺此去京城,却不适合过于伤感,只有世子朱悦熞魂不守舍,蜀王只道他是舍不得授业恩师,却不知朱悦熞心悦方青池,暗示母亲多次,但蜀王妃迟迟不动,如今看着方青池就要随着方孝孺赶赴应天府,此生只怕再无得见,心下怅然若失,吃了半晌方青池酿的玉露饮,更觉得菜肴毫无滋味,借着酒力向蜀王告退,只身施施然向后院走去。
此刻后院酒兴方起,一席女眷之中,连着蜀王妃各有所得,畅快之下都微微有了醉态,因着富顺郡主、遂宁郡主远嫁,长宁郡主之后便是江津郡主,不知何时江津郡主令人取了琵琶,正就着方青池新作的诗高声吟唱,方青瑶新得了一个镯子,高兴得翩翩起舞。方青池亦是双颊绯红,一双丹凤眼却灵动清醒。
朱悦熞一双眸子牢牢锁定了方青池,但双腿竟似灌满了铅块无法动弹,若是真的到了她面前,该说什么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踟蹰之下只能痴痴盯着方青池,只盼能将她音容记入脑海,这一世便也足矣。
方青池自幼修习文家家学,武功自然不弱,感觉敏锐于常人,感觉到一道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便回望过去,看到朱悦熞痴痴望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露出一个礼貌却不失疏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