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60周年致敬版)
- (加)简·雅各布斯
- 4708字
- 2021-04-03 08:20:15
“现代文库”版序言
简·雅各布斯
1958年当我开始写这本书时,我只是期望去描述一下好的城市生活在不经意间会给予的那种彬彬有礼和让人愉悦的服务;同时,想表达一下我对一些规划上的时髦想法和建筑方面的流行思想的失望,这些时尚的东西非但没有加强我说的服务,反而将它们一扫而光,而实际上城市生活是多么需要那些充满魅力的服务啊。此书第一部分的一些内容就是描述这些服务的:这就是我原本想写的内容。
但是随着我开始研究和思考城市街道,以及城市公园的那些棘手的事儿,我一脚踏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寻宝旅程。很快,我发现那些不起眼的宝物——街道和公园——里面藏着不少密码,并且还提供了透露城市另外一些固有特征的东西的秘密。于是,一个发现引出了另一个发现,再是另一个……在寻宝过程中收获的这些发现构成了这本书的其他内容。还有一些剩下的没写在本书里的东西,随着它们一点一点地展现,成为我另外四本书的内容。很显然,这本书对我产生了影响,诱引着我走向了随后半生中要做的事。不过,这里也有这么一个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影响吗?我自己的估摸是:一半肯定,一半否定。
有些人喜欢走路去做他们的日常活动,或者如果他们住在一个方便步行的地方的话,他们就更情愿步行。另有一些人喜欢乘坐车子或开车做日常凡事,或者觉得会以这种方式去做,如果有车的话。在以往,有汽车以前,有些人会叫来马车,或者是坐上轿子,有不少人还着实梦想过能够这么出行。不过,我们都知道,从那些小说啊,传记啊,还有故事传奇之类的,从这些东西里知道,有些人的社会地位规定他们不能步行,只能或坐或骑或乘而行——在乡间闲逛除外。在这个时候,他们会忍不住朝外瞧上几眼,看看正在走过的街景,盼望能厕身于闹市之中,体验一把冒险和惊讶之感。
为方便起见,我们可以这么来归类一下,把上面描述的那些人分为:步行族与坐/开车族。本书于前者可谓倾心相见,有些是基于亲身体会,另有一些则是缘于乐见其成。他们发觉,书中所述与其喜爱、关切和体验吻合一致,而这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书中很多信息来自对步行族的观察和倾听。在我的研究中,他们是合作者。一个互相呼应的结果是,本书也赋予了这些合作者一种合理性,让其深信,他们早已熟悉的一些东西其实是有道理在的。那些一直以来被称作专家的人从来就不尊重步行族所知晓和珍重的事物。在其眼里,他们思想陈旧,而且还自私,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路上那些制造麻烦的沙子。没有资格说话的人要面对并反对那些有资格的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实际上那些所谓的专业知识不过是无知和愚蠢而已。本书被证明是提供了针对那些专家的有用的军火。但是,就这个意义而言,称这种效果为“影响”并不太确切,更应该称为是证实和确认(无资格之人的正确)。反过来看,于坐/开车族而言,本书既无益于确认他们的看法,也不会给他们施加任何影响。就我的视野所限,至今依然不会。
就学城市规划和建筑的学生而言,此事同样颇为复杂,且时有变化。在本书出版之时,这些学生无论是属于步行族还是坐/开车族,无论是缘于生活经验的选择还是脾性所至,他们其实都被严格地塑造成反城市[1]、反街道的设计者和规划者,他们似乎被塑造成一些疯狂的坐/开车族,而且假定所有人也都是那样的。他们的老师也是按照这个模式被培养成的或被灌输这种思想。事实上,整个与城市面貌相关的机构(包括银行、开发商以及那些早已把那种规划和建筑思想及理论牢记在胸的政客)就是以守门人的身份如此行动的,保护城市的形态和发展远景不受城市生活的影响。但是,在这些学生尤其是学建筑的学生中,在某种程度上也包括一些学规划的学生,有一些是步行族。对他们而言,本书还是说出了一些道理。他们的老师会把本书看成是垃圾,或者是“咖啡屋里的扯淡,还那么尖酸刻薄”,有一个规划者就这么评论的。不过,有意思的是,本书进入了必读或是推荐书单中。有时候,我怀疑,这是不是要让作为实践者的他们提高警惕,防备那些他们本须反对的思想,那些会让他们的头脑变得愚笨的思想?的确,有一个在大学任教的老师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可是,对那些步行族的学生来说,本书具有颠覆性内容。当然,改变他们头脑的并不全是我的思想。其他一些作者和研究者,如著名的威廉·H.怀特,也暴露了反城市思想存在的不切实际和造成城市面貌了无趣味的问题。在伦敦,《建筑评论》杂志的编辑和作者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也都站出来指出了这些问题。
今天,很多建筑师,还有年轻一代的规划师都有一些非常优秀的主意——非常美妙,非常聪慧——这些都可以用来加强和活跃城市生活。他们同时也有贯彻其计划的本领。这些人的声音是一种呐喊,他们的声音高过那些我讥嘲过的无心无肺、充耳不闻的城市规划控制者。
但还是有悲哀的故事在。尽管那些傲慢的老守门人的数量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减少,但是那些门框本身是另一回事。在美国城市中,反城市的规划行为很是顽固,让人惊诧不已。在多如牛毛的规章、细则、编案中,在因为已有实践的影响而造成的战战兢兢的官僚行为中,以及在因历史而形成但并未经审视过的僵硬的公众态度中,都能找到其影子的存在。因此,可以肯定的是,面对这些障碍,也一直存在着巨大而热诚的反对的努力,尤其是在这样一些时候:当大片大片的城市老建筑被重复使用,发挥了新的和不同的作用时;当人行道被拓宽,而车行道被缩小时——其实本应该这么做,因为这些地方的街道往往行人很多而拥挤;当城市闹市区的办公楼关闭后,此区域依然热闹不减时;当混合了各种精妙用处的街道作用得以成功地培养时;当新建筑挤入老建筑中间时——一方面是那么地显眼,另一方面又能够在一片街区中遮掩老建筑间原来留下来的扎眼的空漏,且这种修补的作用是如此完美,以致根本感觉不到新建筑可以发挥这个用处。国外的一些城市在这个方面本领特别大。但是要在美国做这样的事真是比登天还难,还时时让人伤心不已。
在本书的第二十章,我提出过建议,可以通过两个目标重新规整那些城市中自我隔离的廉租住宅区:把这些住宅区纳入正常的城市街区中,中间连接多个新的街道;在这些新街道上增加一些多样的新设施,那些住宅区自然也就同时融入城市生活区域中。当然,这里的要旨是新增添的商业设施要能够良性运转,经济上能够维系,这是衡量这些用处是真的能够发挥作用还是仅为虚假摆设的标准。
自本书出版以来的三十年里,上述实际有效的规整(就我知道的而言)并没有实施过,这让人很失望。要知道,随着一年又一年时间的过去,要完成这样的任务变得越来越难了。这是因为反城市的规划,尤其是那些大型的住宅项目让城市街区环境愈发滑坡,随着时间的推移,邻近这些地方的健康的城市生活区愈发难以形成。
即便这样,把住宅区转变成生机勃勃的城市的机会还是存在着。首先,可以从简单的开始,这也是一个前提条件,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富有挑战意味的学习过程。学习总是先易后难。一个好的行动时机是,我们可以从考虑对付城市郊区的摊大饼式发展模式开始,这样的发展实际上是不能无限制地进行下去的。在能源上的消耗、基础建设上的浪费、土地使用上的代价都非常之高。因此,如果现有的摊大饼式发展要有所控制的话,那么从节省资源的角度出发,我们也应该有必要学习如何把这种控制,尤其是与城市生活区的连接,做得更加有吸引力、更加赏心悦目、更加能够持续性发展——对于步行族与坐/开车族都一样。
在有助于制止城市更新[2]和贫民区清除项目的实施方面,本书时常被称赞是做出了贡献。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我很乐意接受这个赞誉。但是,事实并不如此。在本书出版后的很多年里,在经历了声势浩大的运动后,城市更新和贫民区清除死于凄惨的失败。但是,只要一厢情愿的臆想和时时发作的健忘症还在那儿,那些运动就还会时常沉渣泛起,而煽动它们的则是因为有足够多的有害的钱流向那些开发商,也因为有足够多的政治上的自大和傲慢,以及公共补助的存在。比如,最近的事例是那个壮观但倒闭了的金丝雀码头[3]项目,孤零零地矗立在伦敦破败的码头和已经拆得零碎、一派萧条(却曾受居民喜爱)的多格斯岛社区之间。
回到我在前面说过的寻宝的事,在从一条街道寻到另一条街道的过程中,我意识到我其实是在说有关城市生态的事情。乍一听,这里的“生态”一词好像说的是下面一些事:比如,浣熊在城市街道的后花园和垃圾袋里寻觅能够喂饱它们的东西(在我自己住的城区里它们就是这么做的,有时候甚至在城市中心也有这样的事发生);又比如,老鹰有可能减少摩天大楼间的鸽子的数量,等等。但是,我说的城市生态不同于研究野生世界的学生所关注的自然生态,当然也有相同之处。自然生态系统是这样定义的:“一个物理——化学——生物的活动过程,活跃于一定量的空间和时间单位中。”城市生态系统则是一个物理——经济——伦理的过程,活跃于城市生活的特定时间里,且相互紧密关联。通过类比的方式,我提出此定义。
这两种生态系统——一个由自然造就,另一个由人工形成——在根本原则上有相同之处。例如,两者都需要诸多多样性来维持其发展——当然,首先要确定的是,它们都富有生机。随着时间的推移,多样性都会以一种有机的方式得以进展,内含的各种要素则会以一种复杂的方式互相依赖。在生活和民生中,生态多样性表现越多,则越能体现其持续发展之生命力。在这两种生态系统中,很多微小和含混的构成因子(它们很容易被粗浅的观察所忽视)对整个系统而言是至关重要的,相比于其形状或数量而言,重要性要大得多。在自然生态系统中,基因链形成是宝中之宝。在城市生态系统中,相应的是行为间的互相关联;更甚者,行为方式不仅在不断产生的新组织中重复自己的行为,而且也会发生杂交和嬗变,产生从未有过的行为方式。正是因为存在着各个因子间互相依赖的关系,所以这两种系统都很脆弱,容易受到攻击,也容易被破坏和毁灭。
有时,也会出现没有致命毁灭的情况,这或许说明系统很坚实,很有韧性。再加上,如果运转良好的话,系统会表现出稳定的迹象。但是,从深层次而言,这是一种假象。正如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曾言,自然世界中的一切皆在流动之中。当我们以为我们看到的是静态情形时,实际上我们目睹的是起始和终结的过程,且两者同时发生。没有东西是静态的。这个道理于城市而言也一样。因此,研究城市生态与研究自然生态一样,需要同样的思维。只是关注事物本身,期待它们自己能够给出解释,这种做法是不对的。过程总是与本质相关,一些事物能够表现意义是因为参与了整个过程,不管是产生好的还是坏的结果。
这种看事物的方式历史不长,还处在新发展时期,这也许就是为什么要理解,不管是自然生态还是城市生态系统,要学习的知识无穷无尽。所知甚少,所学更多。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人类是唯一建设城市的生物。“社会昆虫”赖以聚集的蜂巢在求生、谋事、开发潜能上是如此异样纷呈。总而言之,对我们而言,城市也是各种各样的自然生态系统。这些生态系统不是你想怎么处置就可以怎么处置的。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什么地方,社会欣欣向荣、蒸蒸日上之时,城市的生态系统也正是处于最具活力、运转最顺畅之日。它们真真切切发挥了其应发挥的作用。这个情况现在依然如此。无独有偶,城市的衰落、经济的滑坡和城市问题的成堆上升,这些事往往同时发生。这些情况并不是碰巧走到一起的。
尽我们所能去理解城市的生态,这是摆在人类面前的一项紧迫任务。这种理解可以肇始于城市运作过程中的任何一点。没有什么比在一个好的街道、好的街区里进行好的服务,更能成为一个好的行动的开端;这些服务看似不足为道,但事实上再重要不过。也因为如此,当我知道“现代文库”要面向新一代读者出这本书的新版时,我很高兴,我希望他们能够对城市生态感兴趣,尊重其中内含的奇迹,并且发现更多。
1992年10月,于加拿大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