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让我们认识下这个终将登上人生巅峰的丝
“都起来干活了!”
张博伟猛地从工地的木材废料上坐了起来,动作太大掀起的灰尘在空气里飞舞,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手脚并用地从木料堆上爬下来,反手拍了拍背上的灰,午休小憩睡得全身酸痛,他揉了揉眼睛,站在偌大的工地上环视着四周混乱的一切,旁边是几个快要建好的混凝土框架,戴着安全帽的几个工友正在浇筑混凝土,他甩了甩手,朝前面的一个已经要建好的楼走去,路过工人晾洗衣服的杆子,他伸手把自己搭在架子上的毛巾拽下来,使劲地抹了把脸,毛巾上沾着汗气的酸臭味刺激着他的鼻息,让他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恶心得有些反胃。
工友们三五成群地聚在离他不远的塑料纸搭起的棚子底下,坐在工地上端着盛米饭的泡沫盒子吃饭,放菜的盒子放在地上,安全帽摆在旁边,没有凳子,也没有桌子,完全不在意不时飞扬的尘土,他们边吃饭边聊天,用手机放着聒噪的音乐。
自从被学校开除以后,张博伟便在他大舅承包的工地上搬砖砌墙做小工。在此之前他差点出海打鱼,也干过一阵子短工,比如在村子里搬搬水果等,一天算下来装五十吨,工钱却只有可怜的三十多块钱。日日下来张博伟俱是精疲力竭,梦中忽然醒来也是全身酸痛手脚发麻,但刚退学时的羞愧和茫然他还记忆犹新,唯有这样累才安心。第二年初春时候,张博伟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天天吃着眼前饭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必须找件有奔头的工作来干。
正好他大舅是个小包工头。所谓小包工头,就是别人承包了工程后,再分一部分给大舅,他再雇七八个工人干活。母亲跟张博伟商量的时候说:“你去跟你大舅去工地上干吧,就是会累点儿。”
张博伟
十七岁的张博伟有些犹豫,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去工地上打工,但是母亲既然提议,他也没更好的选择,便点点头答应了,道:“成!有钱赚就行。”
自此之后,张博伟就常常蓬头垢面地走在满是砖块,没有扶手的楼梯上。他得时刻留意着脚下,注意头顶,因为一不留神就容易一脚踩空,从没有安门窗的楼上掉下去,或者是一根木条或一团砂浆就会从天而降,直击他的安全帽。刀一样寒冷的风无情地舔舐着他那渐渐结虬的肌肉,肩膀每日承载着无比的辛苦和劳累。他甚至都不敢照镜子,害怕看到那样落魄的自己。有时候见到朋友或是曾经的同学,也会拉低安全帽檐装作没看到,害怕被人看不起。在工地干完重活后,他最放松的就是睡觉,脱下衣服放松地钻进被窝,关上灯,让黑夜安抚流血的伤口,也只有黑夜可以让他闭着眼睛面对一天的疲惫。
秋冬交际的晚上已是寒气逼人,张博伟穿着深蓝色工服吹着口哨,骑着自己的二手破自行车轻松地行驶在路上。走到一条南北小巷时,他看到路边有几个卖小百货的地摊,摊主们把人行道栅栏也当成货架,棉袜、手套、围巾、提包挂在上面,琳琅满目。张博伟推车来到摊边,快入冬了,他得给林晓彤选条围巾。
林晓彤是他的高中同学,青春正好的时候,他遇到她。
升入高中那一年,他们被老师分着坐在前后位。林晓彤上学早,高一的时候还没到十五岁,那时她的身形还未长开,经常穿一件件鹅黄色的的确良裙子,鲜活的亮色衬得本就白皙的她更是清纯胜雪,张博伟每次越过林晓彤看黑板,总能用余光看到她漂亮的侧脸和微微翘起的鼻尖。
林晓彤上课的时候也喜欢偏头用余光去注视他,等到他也心照不宣地假装不经意地抬眼看自己,她便立刻把头别过去,抿着嘴笑弯了眉眼,像个可人的小鹌鹑,不言而喻的是,她同样喜欢着坐在她斜后方的那个高大的戴着眼镜的男孩。
张博伟陷入了有关林晓彤的回忆,无意识地挑着围巾,忽然又想起了那瓶牛奶,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神色。
高中的张博伟因为家里穷,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不到五十块钱,又为了给家里省钱,他每天都只要个不带油水的素菜,再在买馍的地方买两个最便宜的馒头,但是正值长身体的时候,这么点营养根本不够,即便如此,张博伟拿着馍馍回到教室坐在座位上吃的时候,表情平静自然,这更让坐在他前座的林晓彤暗暗地心疼。
期末考试的那个中午,张博伟没有去吃饭,他想着考完试便回家去吃,肚子很饿,他便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可是怎么变动姿势都不舒服,只听胃里发出的咕咕的叫声此起彼伏。这时,有个软软的小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林晓彤见他抬起头,便把攥在手里的牛奶放到张博伟的桌上。
“给你!”林晓彤快速地说完,偷偷瞟了一眼张博伟。张博伟脸色有点差,头有些昏沉,他盯着林晓彤看了一会,呆呆地半张着嘴抬起眼看着站在桌边的林晓彤,问道:“你给我的?”
“我妈给我放的一袋牛奶,我喝不完,你帮我喝一下。”林晓彤凑到张博伟面前,扑闪着大眼睛俏皮地说着。
张博伟点点头,注视着林晓彤,他知道这个善良的姑娘是在以一种委婉的方式给予他午餐,张博伟是个挺要面子的人,对于别人的帮助,他虽然感谢,但是内心会有些别扭。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常常让他在面对别人的善意时心里隐隐有些羞愧,要是在平时,他是不会接受这样的馈赠的,但是这次,因为是林晓彤,他却觉得温暖而自然。
当他拿起那袋牛奶微笑地望着林晓彤开始喝的时候,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从教室后门传来:“哟!这是张博伟吗?今天怎么有钱喝牛奶啊?”
两个人齐回头往后望去,校长的儿子抱着手臂倚在门上,他个子矮,又胖,滚实的腰上凸起油腻的肥膘,远远一看就像是个靠在门上的肥冬瓜,可是偏偏爱穿五颜六色的衣服,让人看着就瘆得慌,这人并没有什么自知之明,一直骚扰林晓彤,理所当然地怎么看张博伟都不顺眼,总是想找点茬。
见张博伟不作声,校长儿子又冲着他喊了一句:“张博伟,我问你话呢!喝上牛奶了,你这个穷鬼喝得起吗?是不是你爸卖血换的钱啊?”
周围的同学都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朝这边看过来,看着张博伟和林晓彤两个人的目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张博伟起初并不想和他计较,但是这个人就是典型的蹬鼻子上脸,越说越过分,这让张博伟忍不住了,他噌的一声站了起来,林晓彤也气得要命,她朝小胖子瞪着眼睛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晓彤,我怎么说话了?我说错了么?你怎么还护着这个穷鬼啊?你不嫌他穷啊?”这个人大声地叫嚷着,语气横得让人牙痒痒。
期末考试比平常上课的时间要早,正当这小胖子说着话,监考的老师拿着卷子走进教室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里的试卷,说道:“回到自己位子上坐好,考试了!”
这也算是解了围,林晓彤转过头,把张博伟摁在座位上,冲他笑了笑,看都不看校长儿子一下,带着清香的发丝碰到张博伟的鼻子,在张博伟的心里漾起一阵波澜,让他逐渐冷静了下来,他朝校长儿子看去,那目光似深深的潭水。
校长的儿子咬牙切齿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他决定要报复张博伟,也要让林晓彤好好瞧瞧谁厉害,他越想越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张博伟被他打倒在地,气息微弱地呼吸着,而他的小喽啰们在欢呼,林晓彤娇羞地冲他笑。想到这,他朝坐在座位上伏案答题的张博伟狠狠地瞪了一眼,撇着嘴狰狞地笑着,脸上的肉拧成一团。
第二天早晨,校长儿子就带着手下的小喽啰们跑到操场去了,他指使着他们对正在训练的张博伟大喊,生怕别人听不见:“张博伟,你这个穷鬼,买不起牛奶,就喝女人给的!”
第三天张博伟刚刚做完体育锻炼的热身运动,浑身散发着热气,听他们这么一喊完,周围的同学都朝张博伟这边看,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眼里冒着火,指着校长儿子的鼻子说:“你敢再说一遍?”
“我说,张博伟,你还有你那个要死不活的爹,你们一家人都是穷鬼。”校长儿子快步小跑到张博伟面前,踮起脚抓着他的领口。
张博伟压抑不住怒火,猛地抓住校长儿子揪住自己领口的手,校长儿子本想给张博伟来上一拳,张博伟当即把他另外一只手抓住。校长儿子不罢休,急着用脚踹张博伟一脚,张博伟顺势接过校长儿子的腿来了一招接腿摔,校长儿子摔倒在地,边挣扎着要起身,边对张博伟破口大骂。而张博伟走到他面前,用双手抱住校长儿子的后脑勺,提起自己的膝盖,将自己的膝盖狠狠向校长儿子的脸撞去。
当张博伟松开他的时候,这小胖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倒在了操场上,鼻孔里流出两行鼻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但是仿佛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一脸痛苦的神色,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拍着胸脯顺气,却一口吐出了一大摊呕吐物混杂着血,那里面居然还有半颗断掉的牙。
围在周围的同学本来都不作声地看着,连同那群小喽啰们也被张博伟吓傻了,但是一看校长的儿子连牙都被打出来了,人群便沸腾了,小喽啰们咋咋呼呼地四散而去,跑去找校长添油加醋地告状,校长知道自己的儿子被揍,勃然大怒,他快步小跑去了操场,看到自己儿子倒在一摊呕吐物旁边,别提多心疼,当即把站在一旁的张博伟做出了开除的决定。
就是这样,张博伟肄业了,他一没有背景,二没有门路,打了校长的儿子,不管起因是谁对谁错,只能任凭校长把他捏扁搓圆,打掉牙齿往肚里咽而已。
他最终拿起了栅栏上挂着的那条奶白色仿羊毛围巾,用手摸摸了料子,很柔软,自然大方,张博伟觉得不错,很是适合林晓彤,便掏钱买了下来。正打算走,他忽地看到旁边的一个小摊子,摆着银镯子、铜钱、小葫芦、鼻烟壶等小玩意儿,在路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十分好看。在好奇心驱使下,张博伟走近小摊,蹲下身子,用手拨弄着这些别致的小物件,抬头问站在一旁搓着手的摊主:“这些个旧货怎么卖啊?”
戴着针织帽,小眼睛尖下巴的摊主哂笑着对张博伟说:“兄弟,这不是旧货,这叫古玩!一看您就是不懂行!我这儿可都是好东西,老物件儿,哪里是旧货能担得起的称呼?但这里这些,您随便挑、随便选,保证给您一个公道价儿。”
张博伟站起身,打量这些物件,把围巾揣在怀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古玩?古玩也能摆摊做生意?这些小铜钱小戒指什么的挺有意思的,但是浪费钱,看看就行了。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小摊几眼,冲摊主摆了摆手,翻身骑车离开了。
只是从那之后的时间里,他没活干的时候就爱去离工地特别近的集市玩,特别喜欢在古玩摊子驻足,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带给张博伟一种精神上的满足,他经常去听小贩和客人讨价还价,听不同的小贩用掺着方言的普通话吹嘘自己的铜器玉器,听识货的道行人和小贩理论,说着让人似懂非懂的历史考据,这让他觉得轻松而有趣。
冬季停工之后刚好是临近年关,工地里的一个小包工头手底下有个工人不满自己的工资,就去劳动就业保障局举报了自己的包工头,还把人打了一顿,这下可好,那个小包工头去派出所要以轻伤害立案,搞得警察和劳动就业保障局的人都来了。因为要核实情况进行调查,张博伟便被他大舅叫去工地,和其他工友一起协助警察做了个询问笔录,做笔录的时候,旁边还站着一个面色闷闷不乐的中年男子,四十多岁的年纪,站姿板板正正,猜得出来是军人出身,一身公务员的打扮,捯饬得很干净。张博伟看他没穿警服,便好奇地问大舅那是哪位,大舅凑到他耳边小声给他说,那是劳动就业保障局的副主任,来协助处理问题,张博伟点点头,又看了那个男人一眼,没有往心里去,做完笔录便蹬个自行车,骑上十多公里去给放寒假的林晓彤送围巾。
他停在了林晓彤家门口,手撑车把,一条腿架在地上保持平衡,然后摇了几声车铃,仿佛对暗号一样,不一会林晓彤便小鸟一样从家里飞了出来,扑坐到张博伟自行车的后座上,顺势搂住了他的腰,靠了在他的背上。
张博伟轻轻地晃了晃车子,转头对林晓彤说:“先下来,有东西给你!”
林晓彤闻声转到自行车前面,一头纤细柔软的长发扫过张博伟的脖子,她眨巴着眼睛,抿着嘴,一脸期待地望着张博伟。
张博伟摸了摸林晓彤的头,笑着从怀里掏出那条白色的围巾,给她围上,然后伸手把她额前几缕碎发别到耳朵后面。林晓彤今天穿了一件略显简单的素白色长棉衣,小脸蛋白白净净,这一身打扮更是衬得她白衣胜雪,让张博伟又爱又怜。
张博伟把车架在了林晓彤家旁边的公用车棚子里,拉着林晓彤的手溜达。
他给她说起买围巾的经过,又谈及无意发现的一个有趣的卖古玩的小摊子,让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然后兴致勃勃地说起了在集市的古玩摊子上看到的别致物件,那些古色古香的古玩陈列在地摊上,带着百年的故事。
等张博伟绘声绘色地说完,林晓彤把埋在围巾里的头冒出来一点,不解地问道:“古玩?我爸爸说,那是有钱人用来消遣的东西,地摊上卖的那些是真的么?”
张博伟有点失落,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在见到那一堆算不上值钱的古玩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但是古玩这种不能用来吃用来喝的奢侈品,对于他这种收入水平的人而言的确是遥不可及的。
即便明白如此,他依旧很认真地看着林晓彤,用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学着小贩的样子对她说:“宝贝,这不是小饰品,这叫古玩。”林晓彤扑到他怀里羞赧地哧哧笑了起来。
腊月市刚刚开始的时候,大集已经开始赶起来,人们纷纷置办年货,也买腊肉和粥果为腊八做准备。张博伟也到乐亭大集上去闲逛,逛着逛着,他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一个古玩摊子前左手撑着腰,右手拿着一串铜钱,和一个小贩理论的面红耳赤。
“我说这物件儿十有八九它就是真的,从外形上看都和真品一般无二!”高主任坚定不移地肯定自己的判断。
“现在很多仿品几乎都可以以假乱真,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你看出来,那些作假的早就混不下去了。”小贩毫不示弱,依旧坚持那铜钱是新的。
“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雕母铜钱,”只见那高主任手上一枚内圆外圆形的铜钱,上面写着“乾隆通宝”四个楷书字,“专为铸造母钱所用的。”
“何以见得?”小贩又开始有些咄咄逼人似的为难高主任。
“自宋代以来,铸钱使用的都是翻砂法,用铜块或铅块直接雕刻成模,即雕母或祖钱,”高主任斜了一眼,看了看小贩,“说起这雕母,一般钱文精美,字口深峻,每个字的笔画都非常清晰,绝无粘连模糊,看看我手上这一枚,笔画比同版本的流通钱细瘦,仔细看看,还保有手工镂刻的痕迹,所以说这铜钱它就是老的!”高主任在说最后几个字时,故意把声调提高了。
小贩一时无以反驳,只好灰溜溜地离去。高主任对着小贩的身影喊了一声,“哎,我这还没有跟你普及完呢。”围观的人似乎也意犹未尽,“这清代钱币的特点是一个皇帝只用一种年号的钱,普遍的做法是:正面为皇帝的名号,背面是满文的铸局的字名。不过,这雕母钱不参与流通,存世量也很少,所以收藏价值很高。”
张博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高主任和小贩争论时的旁征博引,所用的评判依据和历史知识是张博伟从没有接触过的,平日里他总觉得自己的品位比那群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干活就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的那些工友要好得多,总归他爱看古玩,但今天他才知道,他连外行都算不上。
这姓高的唾沫横飞的时候斜眼瞥了瞥这个听众,心下十分得意,越是引经据典地炫耀起自己的古玩理论,站在街上和小贩侃侃而谈到了中午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然后拧开玻璃杯的盖子,把茶水一饮而尽,转头热情地朝一直待在旁边的张博伟招了招手:“小伙子对古玩挺感兴趣啊?”
张博伟老实地点了点头,对他说道:“我记得您,前几天在工地上协助处理工作的时候我和您打过照面,不知您记不记得。您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高副主任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奇怪地说道:“哎,就说我怎么看你有些面熟呢,你是工地上那个小伙子是吧?我是劳动就业保障局的,那天在那里处理举报的,哎呀那天一堆琐事,搞得人焦头烂额的,我没注意到你!”没等张博伟回话,高副主任拍了拍张博伟的肩膀,嬉笑着问道:“不管怎么说,再见面就是缘,我看你也很喜欢古玩啊!有没有兴趣交个朋友?”
这时的张博伟早就已经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点头。
“那这个朋友咱们可就交上了,我比你大,以后你就喊我高大哥,走,请你吃饭去。”高大哥说完就揽着张博伟的肩往前走,他喜欢炫耀自己的古玩知识,而且和别人一说就根本停不下来,很少有人能注意力集中地听上一个上午,因此遇上张博伟,他打心眼里感觉难得有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很是喜出望外。
对于张博伟而言,高大哥是他在古玩之路上的导师,因为高大哥,他才渐渐接触到古玩这一门深奥的学问。
由于工地没活,张博伟无事可做。受高大哥的指引,他经常到新华书店中去翻看关于古玩方面的书籍,而且他发现,看书是条提高理论知识的捷径,针越用越明,脑越用越灵,翻阅书籍促使他不断思考,渐渐地在古玩市场看人交易的时候,他也可以判断物件的新老、年代。跟高大哥碰面交流古玩的时候,他的进步常常让高大哥文绉绉地拍案惊呼:“别博伟三日,当刮目相看!”
张博伟有什么问题,他都很乐意倾囊相授,是益友,亦是良师。
只是有次和高大哥闲谈,他好奇地问张博伟为什么年纪轻轻不在学校念书的时候,张博伟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开除了。高大哥一脸讶异,拍着张博伟的肩膀大声说:“你这人不像是混社会的啊!”
张博伟干咳着发出几声苦笑,别过头露出一丝愤怒的神色,然后把头转过来语气轻飘飘地说道:“一言难尽啊,也不是只有混社会的才打架斗殴。”
高大哥哈哈大笑,说:“你不读下去可惜了,大学生活其实挺精彩的。不过对你而言,老天另有安排。像你这样的好苗子,在哪块地里都能活得好好的。”
张博伟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但他自己心里知道,有些人是因为有更好的选择而离开学校,比如比尔·盖茨。另一些人却是因为没有了选择而离开,比如他自己。
我在哪里?
张博伟感觉自己身处在一片温暖的湖泊之中,四周静谧而漆黑一片,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暖和安全感,他尝试着活动手脚,但做不到,连眼睛也睁不开。他想要逃离,竟然成功了,他翻滚着的身体搅动得世界都跟着沸腾起来,被激流裹挟着,身体不由控制地在黑暗中陡然下坠。
张博伟不知道这下坠持续了多久,等他回过神来,哪里还有什么湖泊,他分明是站在了一片焦黄干涸的土地之上,这片土地的地形和张博伟的老家一模一样,只是他记忆中的那些景象此刻却都不复存在。农舍的位置是一片断壁残垣,稻田变成了一人多高的荒草地,密密麻麻不知道隐藏着什么可怖的东西,小河原本潺潺的清水如今也成了如蜜般黏稠浑浊的液体,它们五彩斑斓而又臭不可闻,在不断飘落的灰色雪花下,一切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荒凉。
“这里是......我家?”
张博伟想要逃离这个可怖的地方,但不管往哪个方向跑不到五十米就会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他停了下来,感到万分疲累,但更多地还是从心底里不断涌出悲恸情绪。他在老家院门前的早已枯死的老树旁坐下,这才发现连自己也变得和记忆中不一样了,衣衫褴褛,身躯蜡黄,如干柴一般瘦弱的双臂根本护不住脑袋,他只好低下头来避一避这漫天的飞雪。
这一低头不知过了多久,张博伟只感觉悲伤、无助、畏惧种种情绪在心底交织翻涌,直到一双破旧的布鞋映入眼帘。他抬起头,布鞋的主人是一个看起来年逾六十的老妪,满头银灰也不知道是白发还是飞雪,她扶着一截扭曲的实木拐杖慢慢坐在了张博伟身边,声音低沉而嘶哑。
“不想走出去吗?”
“我试过了,根本出不去。”张博伟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他蜷缩着身子,声音显得弱小无助,“你是从外面来的吗?你知道怎么能走出去吗?”
“你出不去是因为现在还没有能力出去,等你找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力,自然就能够走得更远,看得更广。”
“我的能力?我的能力在哪呢?”
“就在这里。”
张博伟顺着老妪的视线看向她平伸的空无一物的手掌,忍不住问道:“婆婆,你的手里什么都没有啊?”
老妪脸上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容:“你再仔细看看,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张博伟用枯黄发皱的手指狠狠揉了揉眼睛,等到再次睁开的时候,老妪手掌上果然多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枚略显斑驳的铜钱,坑相趋熟,出土有日,薄锈浓浆裹缚,绿蓝锈红斑,锈浆皮壳坚实不糟,分布自然,凸显自然耄耋,一派自然天成之相昭然。
“婆婆,你手上是一枚铜钱!”
“铜钱?嗯,还看到别的了吗?”
老妪脸上又露出了相同的笑容,看到张博伟紧锁的眉头,她将那枚铜钱放在了他的手心上,还未等到那份想象中冰冷的触感传来,一股庞大的信息忽然窜进了张博伟的大脑,突如其来而又猛烈汹涌,让他立刻呆立在了原地。
金戈铁马入梦来!
滚滚狼烟,战鼓四起,在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前,不知道多少人马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上撞成了一抹艳丽的红,但厮杀声仍在继续,空气似乎都在这滚滚声浪之中沸腾起来,每一阵风都夹带着鲜血散发出的铁锈气味。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看起来坚如磐石的城门终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杀气腾腾的军队踏着同僚的尸体冲进了城内,另一场激烈搏杀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归于平静的城楼最高处便被插上了一面旗子,上面刺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唐!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617),正值隋朝末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隋唐国公,太原留守李渊趁机起兵,攻克隋都大兴,自封唐王,立隋炀帝孙杨侑为帝。不久废杨侑并自立为帝,改大兴为长安,建立唐朝,隋亡。
画面一转,在一座戒备森严的府衙庭院里,许多匠人正在忙碌地来回奔跑着,他们首先将母钱放置在模型之中,随后修整模型,在这钱币模子里浇上滚烫的铜水。在这印模的工序完成后便取出母钱,工匠们在沙盘中画出浇筑口、合范、浇灌铜液……这些被制作出来的钱币统统径八分(约二点四厘米),重二铢四丝(约四克),即一钱(货币单位或面额一文,一个钱亦即一文钱),每十文重一两,一千文重六斤四两。为了维持统治需要,它们很快随着车轮或马匹流向了全国,而直到此时,唐朝才算是真正完整地成立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小小的铜钱就代表着一个崭新王朝的诞生!
这也是张博伟新的诞生。
“佛家有生苦,谓人品有贵富贫贱,相貌有残缺妍丑。你生而贫苦,难免困守此地故步自封,拿着这枚铜钱去讨个新生吧!”
老妪的话忽然变得空灵悠扬,仿佛直接在张博伟的心底响起,他这才从一千多年前的纷纷画面中惊醒过来,抬起头来,却哪里还有人在,四周仍旧只有那仿佛亘古不停的萧瑟。张博伟低下头来,这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手心的那枚铜币,铜钱正面用隶书镌刻着“开元通宝”四个字,背面有个“蓝”字,上下和左边的位置责分别雕刻着三朵云纹,看样子正是那稳固一整个时代的国之重器——开元通宝!
张博伟站起身来,那弱小干涸的身体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泛发出了新的活力,瞬间便席卷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他跑起来,很快便来到了那棵将死的老槐树旁,那衰败的枯枝上不知何时竟生出了点点新绿。
他跑上了通往村口的那条青石板路,两边的农舍飞快向后划过,但能跑的路却越来越短,终于撞上了道路尽头一片璀璨的光,似乎天地都在那片强烈的光芒之中翻覆重组,他再也坚持不住,闭上眼睛恍然惊醒!
原来只是一个梦,张博伟笑了笑,果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必是最近一直跟着高大哥研究各种古玩,再加上一直头疼自己的工作,才会做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梦吧!
他看了看时间,快过年了,于是决定到县城去赶乐亭的大集,给自己和爸妈添置点新衣服,便带着三百块钱和高大哥相约去县城赶集。集市上热闹非凡,两人在街边摆的摊子上看到一个小贩在吆喝着卖自己的民国钢釉壶。这高大哥一瞅那壶,不服气地上前说道:“我在书上看到过这玩意儿,它是辽代的物件儿。”
一旁的同行的人都嘿嘿笑,一脸鄙夷:“这分明是个民国的,你看这壶胎骨较粗,一看就知道是民窑产品,釉与胎骨结合不够紧密,所以釉面出现气泡和脱釉现象。”
“辽代的!我在书上看到的跟这个一样一样的。”高大哥继续固执己见。
越来越多人都说这是民国的,最后大家都懒得与他争论了,空留他一个人在风中凌乱。原来是高大哥虽然热爱古玩,但是却不善实践,他把这钢釉的壶与辽代的黄茶叶末釉混在一起了,所以一直坚定认为自己是对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是被这件事打扰,高大哥出游的兴致也被败坏了,神色恹恹的,找了个由头便和张博伟道别回了家。
张博伟一个人在集市上继续闲逛的时候,看到了一条卖古董、卖小玩意儿的小巷子里挺热闹的,就走了进去。他沿着街走,突然听到集市上有一处人声鼎沸,摊位前则围了一大群人。他寻声走了过去,好不容易扒开人群挤了进去,原来是有人正蹲在地上摆着摊,他的面前摆满了各色的铜钱瓷器,只听见人们都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一枚铜钱。
“这样的铜钱以前还真没见过!你看着背面还有花纹呢!”
“哎,你看这上面写着‘开元通宝’?这是哪个朝代啊?”
张博伟也拿过铜钱看了起来,他没见过这种铜钱,但感觉挺稀奇的,跟平常见到的铜钱不太一样。这枚铜钱正面是隶书书体“开元通宝”四个字,背面有个“蓝”字,上下左分别是三朵云纹。
于是他瞪大了眼睛,又专注地看个仔细。突然脑子中灵光一闪!前一段时间做的那么真实的梦,那个梦中的铜钱,不正是自己手里正握着的这枚吗?梦中一模一样的铜钱出现在现实世界,让张博伟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人群中挤出来一个人,指着张博伟手里的铜钱高声问那卖铜钱的:“小哥,这铜钱咋卖啊?”
那卖铜钱抬高了声音说道:“三百八!”
三百八!当时张博伟就震惊了!一枚小铜钱竟然可以这么值钱?要知道那时在农村,铜钱还是很常见的,所谓货多不值钱,而且农村人觉得铜钱又不能买东西,于是张博伟不太看得起铜钱。这价格大大地刺激了张博伟,他决定留下来继续看这事态的走向。
刚刚问价的那人拿起那铜钱细看了一番,二话不说就掏出四百块给了那卖铜钱的,只道一声“不用找了”就挤出人群离开了。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张博伟还没来过神来呢,那个买主就没影了。
而那卖铜钱的顿时喜笑颜开,忙不迭地将那四百块揣进口袋,生怕回头被人给要了回去。然后笑呵呵地对着人群说道:“收摊了收摊了……大家伙儿都散了吧!”
围观的人群也就此散了,但都还在三三两两地讨论着那枚铜钱的事儿。
一个人说:“那卖铜钱的赚大发了!这小小的铜钱,一会儿的功夫就卖出三百八!都快赶上我小半个月工资了!”
另一个人说:“我觉着卖亏了,这开元通宝可是唐朝的钱,三百八还赚,买铜钱的赚还差不多!”
“这么说,你刚刚咋不买过来呢?”
“我这不是看不准怕打眼了吗!”
……
人群散了以后,张博伟仍在这条古玩小巷里四处转悠,转着转着,只觉一阵肚饿,他抬头打量一下四周,准备先吃点东西再说,于是抬脚走进近前的一家面馆,点了一碗豆角焖面。就在张博伟还在想着那枚铜钱的时候,过了几分钟,这豆角焖面就做好了,老板娘直接拿在手上递给了张博伟,一看到这豆角焖面,张博伟迫不及待拿起筷子拌了一下,香油的味道立刻萦绕在他的鼻子周围。
张博伟夹了一块豆角放到口中,“咔吱”一声,又脆又嫩,一股鲜美的味道顿时通过张博伟的味蕾传到大脑之中,而那小火焖制好了的面条吃起来也是筋韧可口,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油香气。张博伟狼吞虎咽,吃得是畅快淋漓。
吃完豆角焖面,张博伟走出了面馆,继续四处闲逛,春节的时候集子大得很,什么东西都有,街上的店也开着,一个一个小摊也摆着,大道上满满当当的,有些小贩还在摊子前挂着红灯笼,大街小巷四通八达,走过街穿个巷就又到了另一个繁忙的小集区,张博伟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突然一阵喝骂声传来,他寻声望去,这不是刚刚那个卖铜钱的人吗?原来不经意间他已经走回了自己当初来过的地方。不过那个人耷拉着个脑袋正在挨训,训他的则是位黑脸的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