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毕业季

张海东

我是不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

多年后，同学们谈起对我大学时期的印象，令人困惑的是在他们眼中我身上竟然会堆积了这样那样的优点和缺点——可是，找不到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做好事不留姓名等诸如此类的印象。但令人欣慰的是也完全彻底地排除了那种自私自利，吝啬小气，低级趣味这样的不良形象。举个例子，我还是积极参加力所能及的公益活动的，比如根据轮值安排，陪护住院的同学两人各一次，等等。我想，我可能更多是一个在社会各种规范约束下的一种中规中矩的人。

终于有一天，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做过的一件好人好事。

那天我迷了路，下错了车，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南门广场，我用手机拍下了这个曾经成为春晚分会场的著名古代建筑物，然后顺着长安南路往南溜达，很快我就看见红会医院那个高高耸立的令人熟悉的标志了——突然间我像被一道电光击中，意识恍惚了，我很多年前来过这里：低矮的砖楼，灯火明亮的门诊大厅，攒动的人流，路边躺在担架上呻吟待医治的病人。突然，塞车长龙发出的阵阵尖锐的喇叭声打碎了我的回忆，记忆里的平房，小巷，参天的古树一晃不见了——这里只有高楼大厦，灯火辉煌，车水马龙，行人衣着光鲜，漫步街道。

那年，1993年，毕业季的冬天，西安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大雪覆盖了整个校园，据说积雪两尺。有个在校友坊间流传的经久不衰的故事，是说当晚有个同学，新疆的，喝醉了，倒在操场，被雪完全覆盖，竟然没被他同宿舍的哥们找到。嗯，结果是他还活着，第二天还去上课——这个故事很多时候是为了传达和证明新疆人不惧寒冷，体格健壮，是个儿子娃娃，而不是其他。

我那天洗漱完毕，钻进被窝，迷迷糊糊间，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胡乱披上外套，趿拉着拖鞋，开门一看是意想不到的亲爱的看门大爷，大爷找我干吗？我可没干翻窗跳墙破坏宿舍管理秩序的行为呀？

“你老师找你！快，就在门口！”

我到了铁栅栏门前一看，是教体育的陈老师，我忸怩不好意思，想转身回去换个衣服。

“别了，赶快听我说，你师叔腿摔断了，就在办公楼下台阶时，现在红会医院，明早医院才上班接诊，你替我去看护下！”陈老师非常焦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的，我和连兵去！”

我返回宿舍，连兵二话没说，我们用最快的速度穿戴整齐，就跟陈老师一起坐上停在女生楼前的出租车，去红会医院了。现在想来，应该带上被子才对的。

陈老师安顿下我们就匆忙赶回家了，家里还有很多事等她去料理。师叔候诊的汤姆叔叔的小屋（我和连兵起的昵称）是医院北面的一间平房，陈老师花5块钱一晚租的，只有8平方米，除了门窗就一张床，没有暖气，没有炉子，一哈气讲话满嘴就冒白烟，冷得像冰窖，唯一热的东西就是两个保温瓶热水。

师叔是个五官清癯，戴着眼镜，因忍受疼痛而脸色苍白，说的普通话略带江南口音。因为大腿骨折，他几乎不敢轻易动弹，每次移动都会刺骨地疼痛。而且，一直都有不间断的剧烈的自发疼，所以他不时紧缩眉头，倒抽一口气，发出痛楚的“咝咝”声。我和连兵帮他端屎端尿——没出现很多人说得恶心，反胃之类的剧烈反应。我们觉得很自然，没啥。

后来我们三人还饶有兴致地聊起天来，记得连兵讲了个天津老家的故事，说得师叔哈哈大笑还不时疼得哎哟哎哟的。后来，他就睡着了。我和连兵冷得睡不着，不时起来蹑手蹑脚地走走跳跳。

出去透透气吧？

我们把师叔的被窝角捏了捏紧，就出去。一推门，推不动？咋回事，门锁开了呀。再使劲，使了很大的劲，才发现，雪堆积起来已经把门的一小半都堵死了。我俩用劲把门推开了：天哪！好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多年后看《冰雪奇缘》时，让我再次想起多年前看见的这个场景。等我们踏进齐膝深的雪里，才发现，我们没法像平常那样迈步，只能跳着，对，像野兔那样踉跄地跳着走。我们打了会雪球，跑热了，又担心师叔，就返了回来，然后静静地坐着，等待黎明，太冷了，根本睡不着，只是困得不行，迷迷糊糊的，像在火车上的那种似睡非睡的难受的感觉。后来，我们被敲门声惊醒了，陈老师来了，带来了热水和面包！我们顾不上多说，就立即动身返校。远远见老师在门口挥手，还大声说：“别担心，我给环保法老师说好了！”

这时才想起，今天上午考《环境保护法》，呵呵，老师怕我们哥俩挂科呢。我们出来打了个的士，那时，天还黑着，没见行人，只有满天飞雪和昏暗街灯照亮的街道。出租车开得极慢，后来才知道，雪天车辆根本刹不住，不小心就失控，漂移，司机驾驶车辆完全凭感觉。我们坐在后排，突然，我们看见从司机怀里钻出个毛茸茸的披着长发的女人，说了声“几点了？”——是不是有点午夜惊魂的感觉？我们有点吃惊、好奇。司机并没回答，看出我们很诧异的样子，司机大哥说：“说梦话呢。”他接着又说：“额媳妇，不放心。人说上夜班不安全，她担心得睡不着，每晚都要陪额——你看这是个啥事嘛，额一人辛苦就算了，还要搭上她陪额受罪——”他把翻毛皮外套给怀里的女人拢了拢紧，专心开车。

沉默，安静，睡梦人的均匀的鼾声，只有漫天飞舞的雪有点狂野，那雪像个热烈的情人一样拥抱着我们，把它洁白的胸膛紧贴在车窗玻璃上，给玻璃覆盖了一层厚厚雪白的晶莹发肤，遮挡了我们的视线，让我感觉双眼像是得了白内障湿润、模糊而朦胧。雨刷像是要挣脱它的爱，拼命摇摆着，把一层层扑落的冰雪刮掉，坚强并执着地努力保持着一个通向外面世界的透明的窗口。那天，我感觉到了寒冷、温暖、柔软、坚强等等，是很多对立又交融的感受。

每当我看见车窗雨刷摇摆时，就会想起出租车里的那对夫妻，那情景，就像投影在挡风玻璃上的微信视频，越擦越清晰。

故事还在继续；因为那天，雪还下，还没完没了地下。

中午在北灶吃完饭，在水槽洗碗，遇到行政法系的一班花，她告诉我，路遥获奖了！而她准备立即动身去买新出版的《平凡的世界》去。我说反正没事，我也去看看吧，于是，我们就顶风冒雪上路了。我们先去了师大书店，又去了外院，再折返到门口的经济法律书店，统统都没有，脱销了。我们又一路向北，小寨，南稍门，南门，钟楼，还是没有。接着向东，去了当时西北最大的书店——钟楼新华书店，还是没有。我说：“你累吗？”她似乎从我的神情中看出了我的近乎绝望和几欲返回的念头，她紧紧咬了咬嘴唇：“我记得在南边端履门内碑林门口有个书摊，我要去看看！”

她毅然就转身朝南而去，而我为自己刚才的退缩和犹豫不定而自责。

结果，和她设想的一样，这个书摊真有，而且就唯一的一套！卖书的大妈说：“这本是给一个老客户留的一套，这几天雪太大，没见人来，就先拿给你。”

“那他来了怎么办？”

“没事没事，”大妈一脸淡然，“等明天新书到了，我再留给他就是。”

那是五卷本的一套，记得是25元，对当时的学生来讲可是个天价的书啊。当她轻轻抚摸簇新的封面时，说也奇怪，天空发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只见彤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闪出一道缝隙，有金色灿烂的阳光从空中洒向大地，刹那间照得屋顶、树梢等一片金黄。照在她的长长的睫毛上，扑闪着金色的光泽，而她的脸颊因极度的喜悦而泛着红润。

而我，看到她陶醉的神情，情不自禁，当时就说了句话，可能是一句蠢话：“我以后也要写本书，——你会看到的。”

她流露出怪怪的神情，怎么说呢，感觉又不是怀疑，轻蔑，不屑一顾，无所谓，等等，捉摸不透。后来过了若干年，我突然想起一个比较接近的词汇，就是“无奈”，记得齐秦有一首歌里就阐释这种无奈的思绪，——一种盘踞内心深处出于终其一生倾其所有而仍然无法成就其人生抱负的那种无奈，对了，很深邃的无奈。我们又一路向南，到了大雁塔附近就实在走不动了，找了一家小店，歇歇脚，吃了点东西，她吃凉皮，我吃了夹馍。然后就折返回学校了。

在校门口穿过马路时差点发生了重大的意外事件，是她在过马路时突然滑倒在地，那时不远处有辆3路公共汽车正呼哧呼哧地开了过来，只听见一阵巨大的刹车声，我当时紧张、着急坏了，已经先几步过了马路的我，想都没想，转过身奔到她身边，一把揪起她的棉大衣的领子，使出全身力气直接就把她拽到马路边，当我们站在机动车道和自行车道的绿化带的冬青树丛里惊魂未定时，只见3路车慢腾地起步蹒跚地驶过我们身边，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它突然停在我们面前，我还以为车抛锚了，结果我想错了，只见司机如金刚般对我们怒目而视，嘴里粗声粗气甩出几句陕西的国骂，紧接着又开了啥玩笑，结果一车人哄堂大笑，哎，皆大欢喜，平平安安，3路公共汽车在一片欢声笑语中驶向终点站长延堡站。后来我就实习毕业了，和她失去了联系。

晚上，准备去食堂打饭，看到桌上连兵留的字条，说等下有个酒场，让我等他回来。原来是连兵在师大上学的两个美女同学意外地来找他，好像是来商量约他一起订票寒假返家的事，连兵盛情款待，不一会儿，几个人在食堂打了几个菜，买了些兰花豆，太阳锅巴，话梅，咸鸭蛋等一堆零食来了宿舍，为了御寒，男生喝沱牌曲酒，女生喝张裕红葡萄酒（不是干红）。沱牌两块二一瓶，葡萄酒三块五一瓶。还来了另外几个男女同学，喝酒喝茶聊天，弹吉他唱歌，窗外大雪纷纷，屋里笑语欢声。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们送她们返校，走到操场上，积雪已经一尺多厚，美丽的雪景震撼了我们！突然就情不自禁地沿着没有足迹的跑道奔跑起来，手拉着手排起一排来奔跑，“噢！噢——”我们叫着，呼喊着，把裹粽子式的军大衣，呢子大衣，羽绒服抛向远远的操场中央，就像运动会扔链球那样！暴风雪笑纳了，抱在怀中，展开翅膀，转身腾空而去，向无垠的星空掠去，于是，你会看到，目光所到之处有红色、蓝色、绿色、橙色的旗帜在风中飞扬——我们还喊着一二一的口令奔跑。够了，累了，开心了，抒发了，后来，我们一行人，鱼贯般穿过南小门狭窄的铁栅栏门缝，迎着风雪，斜刺里奔师大而去。

不知道是否受了今天经历的事情的刺激还是在暴风雪中感受的情谊和豪情，我们就唱了起来，虽然我知道，我们的听众可不是高耸的教学楼，空旷的马路，泥泞的街道，昏暗的街灯，孤寂的老树，但我们唱，我们用了最大最大的声音，深情、投入、忘我、驰骋、泪奔地毫无顾忌地纵情恣肆地唱，直上云霄：

五彩辉煌的夜晚

屋内的灯光有些昏黄

我们燃烧着无尽的温暖

虽然空气中有些凄凉

会有那么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

不用再一个人孤单单地回家

会有那么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

不用迷失在走过的天桥上

今天我们没有财富

至少可以相互的拥有

今天我们没有遥远的承诺

可是你我都已知道

会有那么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

我们会飞到天外的天

会有那么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

我们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会有那么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

我们会拥有更多更好的明天

会有那么一天 会有那么一天

我们的路将决不后悔

我记得毕业季的那场雪，记住了几个人，发生的几件事情；我还记得那首歌叫《会有那么一天》。

亲，那天你在干什么我可不知道，但如果你有点感伤有点遗憾有点惆怅有点无奈，不妨马上用你的手机下载杨庆煌的这首歌，然后，静静地欣赏。

（张海东：西北政法经济法系1988级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