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我手上现在有三张唱片,无一不是眼下商铺内均已踪迹难觅的黑胶唱片。其中的两张,正中标签部分为红色,另一张为灰色。这三张唱片,均因历时弥久而显得有些陈旧。贴有灰色标签的那张,从右向左印着“东洋唱片”字样,而下方则从右向左排列着若干自左向右书写的词语,分别是“复活”“艺术剧团”“松井须磨子”。唱片的正中浮现出一幅骆驼与少年的画面,它会令人联想起“月下沙漠”。反面也和正面大同小异,只是“复活”二字变成了“复活之歌”。

红色标签唱片中的一张,外侧印着“NIPPONOPHONE”字样,同样也是从右向左排列着几个自左向右书写的词语,分别是“流浪之歌”“艺术剧团”“松井须磨子”。背面则印着“雕是好友”“森林女妖”“田边若男”的字样。同样是红色标签的另一张唱片的正面印着“水藻之花”,背面的字样则是“火粉、山羊”。它们都是松井须磨子演唱过的歌曲名。两张唱片的封套上全都印有雕的标志,上面写着日本哥伦比亚株式会社的前身公司名“日本留声机商会”。

通过这三张唱片,我得以聆听到松井须磨子大红大紫时期的歌声。

这些唱片都是黑胶唱片,现在的电唱机无法播放,因此我便请编辑为我准备了一个在往昔老照片中屡见不鲜的那种带有大喇叭状扬声器的手动留声机。我把唱片放到留声机上,每次装上一根老式铁唱针,用手摇动着曲柄给它上弦。

《复活》是大正三年(1914)三月艺术剧团第三次公演时上演的剧目。自不必说它是根据托尔斯泰的《复活》改编而成。编导是须磨子的情人岛村抱月。

须磨子在剧中饰演主人公喀秋莎,并在第四幕中演唱了著名的《喀秋莎之歌》。贴有灰色标签的唱片的正面录入了须磨子演唱的这首歌曲,反面则录入了第三幕中须磨子饰演的放荡女的台词。

《复活》首先是在东京公演并获得好评,旋即于翌月起在大阪浪花剧场公演,接下来便从京都的南剧场一直巡演到日本的中国地区和九州地区,连日来场场爆满。打那时起《复活》便成为艺术剧团的主打剧目,至艺术剧团解散时为止,一共公演了四百四十四场。

伴随着剧目的好评,《喀秋莎之歌》也随即风靡全国,据传唱片销量竟达四万张之多。从当时留声机的普及程度看,这一销量堪称奇迹。可以想象几乎所有拥有留声机的人全都买下了这张唱片。

这首歌由岛村抱月和相马御风共同作词,中山晋平作曲。曲中那充满了大正时代(1912—1926)浪漫主义色彩的悲凉曲调风靡了大正、昭和(1926—1989)两个时代。读者中大约也有不少人对这首歌记忆犹存吧。

如果现在需要简明扼要地介绍一下松井须磨子,我想最容易理解的说法或许就是她是“第一个演唱了《喀秋莎之歌》的女优”。

其他唱片中的那首《流浪之歌》是大正六年(1917)十月公演的《活尸》中的插曲。继《喀秋莎之歌》之后,这首歌也开始风靡全国。

或许还有人记得这首歌。歌曲的开头似乎是这样的:

是离去还是返回

在那极光的照耀下

俄罗斯是北方之国

不知何处是尽头

……

这首歌曲也同样充溢着大正时期独特的罗曼蒂克与悲凉情调。

另外一张唱片中的《水藻之花》和《火粉、山羊》都是大正七年(1918)九月公演的《沉钟》中的插曲。须磨子在剧中饰演了林中女妖和水妖的妻子。

自不必说,如今已经无法目睹须磨子的演技,但却可以通过这三张唱片想象一下女优须磨子往昔的歌喉和风格。

然而遗憾的是,最初的那首《喀秋莎之歌》大约是播放次数过多导致唱片磨损之故,歌曲中一直掺杂着细微波浪般的杂音,听起来发声不甚清晰。何以至此虽不能排除录音技术和唱片音质不佳的可能性,但若和其他听起来还算清晰的唱片相比,只有《喀秋莎之歌》的音质明显过于低劣,故而毫无疑问还是因为播放次数过多所致。

再说须磨子的声音。一般都认为她的声音高亢铿锵,但仅就唱片而言,似乎并非如此。确实,像《水藻之花》或《火粉、山羊》这样的歌曲,听起来委实有些喧嚣高亢,但这类歌曲原本就是模仿林中精灵和动物的声音,因此可以想象到她是在刻意为之。而在演唱《喀秋莎之歌》或《流浪之歌》时,就女优而言,须磨子在演唱时使用了一种压抑而又单调的唱法。这种单调的演唱方式似乎是当时所有歌曲的共同倾向,而并非须磨子个人的标新立异。

不过实话实说,须磨子的歌并不怎么出色。与现在的歌手相比,或许要差上几个档次也未可知。尤其需要指出的是,须磨子发出的声音缺乏低沉的腔调,亦即一旦放开歌喉后便不再收拢,令人感觉欠缺了那么一抹隐忍的成分。

然而这种毫无隐忍、将所有的一切全都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特点,也可以说正是须磨子的性格。万事直白毫无虚饰的性格在她的歌曲中也得到了具体展现。于是便可以这样说,从她那毫无隐忍的歌声中,即可窥望到其生前的倔强性格曾给她身边的人带来过多少苦恼。

然而,须磨子并不是歌手,她是一名女优,因此歌喉欠佳无可非议。当时在话剧中常常会插入一些歌曲,须磨子既已身为女优,就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唱上几曲。

与歌喉相比,真正重要的是《喀秋莎之歌》背面的《复活之歌》中收录的她的那些舞台台词。不愧是她的本行,果然声音明快清澄。本是一场诉说自己情路多舛的戏,声音里却夹带着几分娇媚,可以窥望到须磨子独具的做作。虽略有故弄玄虚之嫌,但追求此种表现方式是当时话剧本身所具有的一种倾向,故而无可厚非。

她的声音里洋溢着当时头牌女优的气概与自信。

借给我这张唱片的是小林胜子。她是须磨子的养女,也是须磨子的侄女。

须磨子的本名叫小林正子,出生于长野县松代镇。胜子则是须磨子长兄放藏的女儿。长大成人后她便承袭了小林家的姓氏,眼下居住在东京的樱上水。

从新宿往甲州街道方向前行,在樱上水过街天桥前左拐,立刻就可以看到一所宅院。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城镇中居然会有如此安静的居所。

那是一幢古旧但却坚固的木质建筑物。在紧挨着宽敞玄关的会客室里,装点着须磨子的照片。须磨子身穿和服,身躯微倾地坐在一条斜摆着的横长条椅一端。可能是大正二年(1913)她和抱月一起加入艺术剧团时期的照片,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模样。在那张轮廓圆润的脸上,大睁着的双眼显示出了她的争强好胜。

胜子已经年近七十。她的相貌几乎可以令人产生这样的联想:倘若须磨子仍然在世,大约也就是她这副模样吧——无论是双目圆睁的样子,还是脸部柔和的轮廓,二人都极为相像。

这位胜子是在八岁时过继给须磨子做养女的。就这段往事的原委,胜子如是道给我听:

“刚来东京时我称她为‘姑姑’,可不久后她便让我喊她‘老师’,于是我就改口叫她‘老师’了。对岛村先生我也是称呼‘老师’的。虽然叫法一样,但不知为何,我从未把人搞错。我是她的养女,在户籍上也做过登记,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却并未留下被她当成女儿宠爱的记忆。我觉得老师让我做她的养女,与其说是为了继承她的家业,不如说是想找一个可以听她随意差遣的儿童角色。因为当时剧团刚刚成立,并未录用儿童演员,因此刚开始时似乎不得不到歌舞伎剧团或普通人家的家里去借孩子。但使唤起来总是不能得心应手,因此便想到要自己培养儿童演员了。”

“我刚进艺术剧团时还是小学一年级学生,要去学校上课,可老师却说‘你有训练任务,学校那边就请假吧!’她的脑子里只有演戏,因此常和我父亲发生争执。”

“就这样,我到了东京后她立刻就让我去练习跳舞啦、演戏啦什么的。不过光我一个人还不够,于是她又将一个比我小一岁叫木村若的女孩收为养女。阿若是第十四代象棋名人木村义雄的妹妹。”

“总之,她就是这样,只要是为了演戏,她就从不会考虑给旁人带来多大的麻烦,总是强行推动她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觉得她热爱舞台已经达到这种痴迷的地步。”

胜子语气恬淡,说罢莞尔一笑。从其侧脸上可以窥望到从须磨子的照片上无法传递出来的栩栩如生的表情。

这位胜子与阿若在大正七年(1918)九月公演的话剧《沉钟》中饰演孩童角色,进而一起走上了话剧舞台。

可是,就在此后大约半年左右的大正八年(1919)一月五日,须磨子却追随已经故去的抱月,在艺术剧团的后台,用自己心爱之人抱月送给她的红色伊达和服窄腰带悬梁自缢了。

“我和老师待在一起的时间非常短暂,况且又是在我小的时候,所以我对她和岛村老师之间私生活之类的事一无所知。老师并非特别可怕,只是一到上台排练的时候,她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表情非常严肃。她绝对不会因为我们是养女,就对我们手下留情。她平时非常忙,不怎么开口说话,可有时也会突然格外疼爱我们。这时她什么都会给我们买,像和服之类的。她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反倒叫我们无所适从。相比之下,岛村老师永远都是一副安宁稳重的样子,看上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在我的记忆里,自己几乎就没跟他直接说过什么话。”

听了胜子的话后,我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须磨子与抱月完全不同的形象。

除了胜子以外,还有一位叫小林久子的也是须磨子的侄女。此女如今依然健在,就住在须磨子的老家松代镇。

我在四月中旬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走访了松代。

提起松代,现在已归属于长野市。从长野往东南方向穿过川中岛古战场,再越过千曲川后,便可以看到从东方延伸出来的三国山脉。而山脉突出的尖端处便是松代镇。

此地乃往昔真田氏十万石之城关镇,明治初年(1868)时是缫丝产业的中心地。进入昭和(1926—1989)年代后又因地震频繁而远近闻名。在南部一角还设有日本最大的地震观测站。除了北部可以通往长野外,其他地区全都被群山峻岭所环抱。由于太阳只能在这里照射半天左右,故而此地曾被称作“日影村”或“半日村”。不过我去的那天可是春光明媚,并未看到山区那种特有的阴沉。

须磨子的娘家位于该镇东北部一座名曰小丸山的山脚下。这一带被称为清野。须磨子的祖父是当地拥有清野一带土地的农家大户,幕府末期曾被真田家族授予士族待遇。及至她祖父这一代,小林家始终保持着旧式的礼法规章。即便今日,小林家似乎依然拥有从须磨子娘家的所在地小丸山的山麓至南部象山口一带山脚下的田地。到了须磨子父亲这一辈,因为从事的股票交易、生丝生意以及大米投机买卖均以失败而告终,故而不得不逐步抛出土地。即便如此,须磨子娘家包括绵延至后山的庭院依然相当广袤。沿着环绕山麓的宽广公路向山际攀登一百米左右,便可看见一座两侧建有长条房屋的古香古色的大门。往昔的风貌依稀可辨。须磨子出生时的茅屋早已踪迹皆无,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建的宅邸。

我去拜访时,据说久子的丈夫刚好住院,因此只有久子一人独自在家中等候。

见到久子的第一眼,我就觉得她和须磨子长得几乎如出一辙。久子今年(1977)76岁,作为明治时代的女人,身材略显高大。我觉得在她的身上似乎完美地映现出了被大家说成“大个子”的须磨子形象。

久子是须磨子五哥的孩子,与东京的胜子是堂姐妹关系。胜子继承了须磨子柔和的脸部轮廓;相比而言,久子则从眉眼到鼻子,线条与须磨子极为相像。

须磨子成为女优以后,曾回过一次娘家。那时的娘家,地点虽在这里,房子却不是现在的建筑物。当时她来长野公演,便顺便回娘家住了一晚。那时的她已经是一名大牌女优,与娘家人一度断绝了的关系也大体上得到了修复。据当地“须磨子会”会长斋藤勋介绍,当时在松代镇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并由当时的镇长担任欢迎委员会的委员长。“真是岂有此理!”据说当时还有人因镇长亲自出面给戏子当了后援人而愤愤不平。该地区存在着旧时浓厚的封建色彩,冥顽不化之人大约不在少数。

久子当时亲眼见到了顺便赶回娘家的须磨子。

“我只是看到了她和奶奶(须磨子的母亲)两个人说话的情景。尽管有人说她‘寒碜!寒碜!',可我倒是觉得她是个高雅的美人。”

“寒碜”一词是当地方言,即“丑”的意思。事实确也如此,在当时东京的戏剧圈中,就有人如是评价须磨子,说她是一个与粗野的“乡巴佬”并无二致的女人。可是,旧时的“松代藩”对子女的教育颇为严格,更何况须磨子还继承了威望甚高的儒者曾祖父的血统,可见不能认为久子对她的“美人”评价仅仅是出于对亲人的偏袒。

实际上,从在斋藤家摆放着的须磨子赴京前姑娘时代的照片看,她也确实长得端庄靓丽。

“家里没能留下任何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久子歉疚似的说。然而须磨子过世已经六十载,房子也是重建的,没有多少遗物不足为怪。更何况可被视为资料的东西似乎全都集中在养女胜子那里。

本以为须磨子娘家附近的景致与旧时相比大约也发生了变化,可久子却对我说,“和以前一模一样”。

站在山际处略高的住宅门前鸟瞰清野一带,只见庄稼地与黄瓜地、薯蓣地以及莲藕池绵延相连,人家也似乎并未增多。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恐怕就只有那些用于栽培农作物的白色塑料薄膜了,它们正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放光。

我再次将目光转向通过里侧客厅就可以眺望到的庭院里。朝南的院落内栽满了一排排的各色杜鹃。经由花丛引来的山涧溪水清流汩汩,形成一道瀑布后流泻到水池内。

“以前这个水池要更大些,小时候我常在里面玩水。”

杜鹃花的彼侧是盎然盛开的梅花和樱花,再往前则是嫩叶葱郁的竹林,竹林前呈现出小丸山的斜坡。

“今天的阳光倒是很充足,不过受周围群山的影响,天色很快就会阴沉昏暗下来的。”久子略显忧郁地说。

道过谢后,我离开了须磨子的娘家。走出门后,我先是往山腰攀爬了大约两百米。左右两侧都是桑田,井然排列着的只是树木而已,叶芽尚未长出。桑田尽头矗立着巨大的樱花树,周遭便是小林家的墓地。须磨子的墓几乎就建造在墓地的中央,在斜坡朝北的方向俯瞰着清野地区。

墓碑上刻着“安详院实应须磨大姐”几个字。旁边还记载着须磨子的殁年“大正八年(1919)一月五日”。此时下午三点已过,太阳业已西斜。从小丸山绵延至妻女山的山影即将悬挂在须磨子的墓碑上。

离开墓地后我又沿着山麓行走了一公里,拜访了安放在林正寺内的须磨子话剧纪念碑。那是昭和二十八年(1953)当地志愿者为纪念笃志话剧的须磨子的绚丽人生而建造的纪念碑。

在产自御影的灰色花岗石上面,篆刻着须磨子悬臂书写的如下歌词:

喀秋莎

真可爱

就算离别痛楚多

至少也应该

趁着淡雪未消融

把心愿

啦啦啦

向上帝述说

须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