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退潮

手术结束后,三郎总会泡个澡。手术顺利的话,舒舒服服地坐进浴缸确实是一大乐事。

坐在浴缸里让热水浸到脖子,一个人暗自得意:“我也长进了不少啊。”每次都泡头澡的所长总爱在浴室里哼歌,三郎现在切身体会到了这种心情。

之后再来一杯啤酒,那就快活似神仙了。

但是唯独今天,三郎没有心情泡澡。尽管浑身是汗,满脸是血。做手术时虽然戴着橡胶手套,手上依然残留着血液黏糊糊的感觉。

三郎很想快点洗掉,但他觉得即使泡进浴缸也平静不下来。面对着徘徊在鬼门关的患者,连泡个澡好像都是一种罪过。

三郎只是简单冲了个淋浴。

在更衣室脱下手术衣后,三郎发现从贴身衬衫到内裤都被染红了。原来亚希子的血已经渗透进来了。

不知她流了多少血,这么一想,三郎就浑身发抖。反正是流了大量的血。真想不到,从那么娇小的身躯里,居然能流出那么多血。

“全身的血几乎都流光了,那位女性会死掉的。如果是真正的医生给她做这个手术,没准儿会得救,可是我技术这么差,所以……”

真是不走运。不,对于她本人来说,光用“不走运”这个词是表达不了的。因为宫外孕而丢了性命的话,她就是死也不能瞑目吧。

内裤上的血仿佛是亚希子怨恨的明证。看着那些血迹,三郎深切感受到了把一个活人推向了死亡的沉重压力。

三郎脱掉内裤,开始冲澡。

刚拧开水龙头时出来的是冷水,但三郎照样站到了冷水下面。

最好有一大盆冷水当头泼下来。他渴望能让自己浑身被冷水浇透,让一切付之流水。三郎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个伫立在瀑布下的修行者。

“请让我受尽惩罚吧……”

三郎站在哗哗流水的喷头下,嘴里念叨着。

亚希子还横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虽已关掉,她直挺挺地躺着,上面盖着被单。

麻醉应该已经失效了,但她仍然一动不动。一直持续到缝合出血处时的呻吟声现在也听不到了。两条手臂被左右伸开地固定着,左臂还缠着血压计,右手背还插着点滴针。

快到下午四点了,斜阳给寂静的手术室洒进了些许光亮。

亚希子还活着。血压和脉搏依旧听不清晰,看上去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不过,如果把线头放在那优美的鼻子附近,线头会微微晃动。这样才勉强能知道她在呼吸。

三郎再次把听诊器按在她的左胸上。由于按得太轻,什么也听不到。用力一按,才终于听见了心跳声。

但是她的心音并没有健康人那种扑通扑通的节奏感。点滴还在继续。采集来的新鲜血液早已全部输入,现在输的只是无色的生理盐水。

明子在洗手台那里清洗手术用过的器械。另一位打杂护士正在冲刷被血染红的地面。

护士长一边诊脉,一边观察着亚希子的脸。

每个人都沉默不语。伴随着黄昏的临近,死神正走近手术室。

“这个,怎么办?”

打杂护士拿着放有胎儿的脓盆走过来。

“扔了吧……”但三郎立刻摇了摇头,改口道,“不,还是泡在福尔马林液里吧。”

明天所长他们就要回来了。到时候给他们看看比较好。虽然手术失败了,但胎儿还是取出来了。三郎只想让他们知道这一点。

“打电话了吗?”护士端着脓盆离开后,护士长问道。

“所长是不是还等着这边的消息呢?”

所长说他会在开船前一直待在东京的朋友家。他还说如果有不懂的地方,在手术途中也无所谓,给他打电话。

可是,根本没有工夫打电话。那样严重的大出血,打个电话的工夫,人就没了。

“就告诉他,手术结束了吧。”

事到如今,三郎更不想打这个电话了。就算打了,也只能告诉他手术失败这个坏消息。虽说切开了腹部,但一看到血泊,自己便慌了神儿,能做的只是把血全舀出来而已。最后虽然止住了血,也只是把出血处胡乱缝上了。三郎正沉默着,病房的护士进来了。

“患者的朋友们想知道手术结果,都在等着呢。”

三郎朝护士长使了个眼色,走出了手术室。

五位学生都站在手术室外面走廊里。三郎一出来,他们马上围了过来。

“怎么样了?”微胖的女学生第一个问道。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回答好呢?由于三郎没遇到过患者手术中死亡的情况,所以没有听到过所长是如何向家属进行解释的。

“我已经尽力了……”

“她死了吗?”女学生紧紧盯着三郎。

“不,她还没有去世……”

“已经不行了吗?”

“估计是……”

五位学生一齐看向三郎。三郎在他们的注视下双脚并拢,鞠了一躬。

“对不起……”

五个人什么也没说,仍然愣愣地看着三郎。短暂的沉默过后,突然,微胖的女学生双手捂着眼睛嗷嗷大哭起来。

“亚希子……”

另一个学生也哭起来,男生们全都垂下了眼皮。

只有一个学生,那个高个子的,看着像亚希子男友的男孩,直视着三郎。他握紧拳头在颤抖:“是你把她杀死的吧?”

“……”

“把亚希子还给我!”

“别这样。”

周围的学生们把这个男生按住了。

“可是这医生居然瞎说什么亚希子怀孕了……”这个男孩好像还无法相信亚希子怀孕的事情。

“她确实是怀孕了。”

如果是对这件事有所怀疑,三郎还是很有自信的。“要不然给你看一下胎儿吧。”

“不要……”

看样子,高个子学生还是没有勇气看胎儿。

“没有那个必要,为什么没能救活她?”

“出血太多……”

“真的不行了吗?”另一个学生问。

“因为血压是零……”

“请让我们见见亚希子。趁她还活着。”这回是一个女学生在喊。

“但是,她已经没有意识了。”

“亚希子,千万不要死啊……”

五位学生一齐哭了起来。

三郎从几个学生中间穿过去,去了检验室。虽然他想回手术室,但是眼睁睁看着自己执刀的患者一步步走向死亡,实在无法忍受。

反正她一咽气,护士就会来告诉自己的。在那之前,还是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在检验室里,三郎点燃了香烟。

风好像比刚才更大了似的。花坛上的花,花坛前面的平台上晾的衣服都随风飘舞着。

三郎想起了手术前飘到花坛上的纸片。当时决定赌一把,如果纸片在几秒内被风吹走的话就做手术。不过现在看来,那样选择好像是错了。

还是不该做啊……

虽说自己能做一些手术,但到现在为止,自己只做过阑尾炎和简单的骨折手术,其他的连见都没见过。明知如此,这次还敢逞能,真是太欠考虑了。

那台手术恐怕连真正的妇产科医生都很难完成的。哪怕是所长,碰到那样的大出血,肯定也会头疼的。何况是连医生执照都没有的人,更是勉为其难了。

到底谁应该负这个责任呢?如果做手术的是个冒牌货的事传出去,学生们会怎么说?不,更不好对付的是亚希子的父亲,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据说他是东京医师会的掌门人,可能会马上把自己告上法庭。

无医生执照的行医者,会被处以两年以下徒刑,或两万元以下的罚款。但是,这次把患者都治死了,可就不是这个程度了。如果是这样,自己是不是还得承担过失致死的罪责啊?那样的话,会判多少年呢?

但是,手术又不是自己想要做的,是所长让自己做,没办法才做的。如果根据这一点给予酌情判罚的话,又会是什么结果呢?即便如此,还是会判刑吧。

那可不行,不是闹着玩的。因为手术失败,就让我吃牢饭可受不了。恐怕还不止是吃官司,如果登上报纸,广而告之了,可怎么办啊?身在东京的母亲会担心死的。母亲很软弱,没准儿会自杀的。

外面的风依旧呼呼作响。这么大的风,船能起航吗……

如果一直这样刮大风,所长和亚希子的父亲都来不了岛上的话……我不如趁着他们还没来,逃出岛吧。

正胡思乱想着,三郎听到有人喊“医生”。是实习护士川合的声音。只有护士们才管三郎叫医生。

三郎来到走廊里,看见川合跑了过来。

“所长打来的电话。请马上去接一下。”

三郎一边点头一边咬住嘴唇。由于自己没有打电话,所长等不及,亲自打来了电话。现在必须如实相告了。

三郎一走进事务室,职员们都一齐回过头来。他们是不是都知道手术失败了呢?看他们的神情,一半像是在说“辛苦了”,一半像是在看笑话。

三郎在他们的视线中拿起了听筒。

“喂……”立刻传来所长的声音。

“完了吗?”

“是的。”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那个……大出血,孩子虽然拿出来了,但是胎盘没取出来,只把创口缝上了……”

“那个没关系的。总之血止住了,是吧?”

“是的。”

“现在患者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室,血压是零,脉搏也很微弱……”

“但是还活着,对不对?”

“呼吸很微弱……”

“马上打点滴,戴氧气罩。”

“都弄上了。”

“还要输血。继续去大家那里采集血,输进去。”

“但是,血压已经为零了……”

“不用管。总之要往身体里输血。再打强心剂,往点滴里混入两管止血剂。手术室还暖和吧?”

“是的。”

“至少一定要保证输血。”

“……”

“听好,一定不能放弃,要拼到最后。”

“可能已经不行了……”

“傻瓜,女人可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死掉的。”

“……”

“女人可是很坚强的,你懂了吗?”

“是。”

三郎就像挨长官训斥那样,笔直站着,对听筒回答。

和所长通完电话,三郎又回到手术室。护士长还和刚才一样,守在亚希子身旁。

“怎么样了……”

三郎战战兢兢地看着亚希子的脸。虽然还有微弱的呼吸,但脉搏依旧微弱。

“所长说一定要继续输血。让我们不要轻易放弃……”

“……”

“怎么办?”

“当然应该尽力而为。”护士长怒吼般答道。

“但是,已经没人来献血了……”

“从刚才的学生那里每人抽100cc怎么样?同时再去找一些A型血的人来。”

“如果输了那么多血,最后还是死了的话……”

“走一步看一步吧。”

到了关键时刻,可能还是女人比较有胆识。

护士长马上命令正在身后收拾手术室的护士去叫学生们。

两名A型血的学生再次被叫来抽了血。随后立刻被输进了亚希子的手臂。他们俩由于术前已经抽了200cc的血,加上这次就是300cc了,所以脸色苍白。

诊所外面,办事员拿着麦克,向过往行人呼吁献血。听着这喊声,三郎逃出手术室,回了检验室。

以后的事情就与自己无关了,有护士们就够了。接下来就是输血,等待奇迹出现了。

刚才还照射着中庭的夕阳已经落到山巅,花坛的西侧已陷入阴影里。风势依然很强,被遗忘在平台上的围裙正随风起伏着。

隔着门,三郎能听见人们跑过走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可能是找到了新的献血者。

但是,亚希子到底能不能得救呢?

所长说“别放弃”,还说“女人很坚强”。

但是,所长并不知道亚希子的真实状态。不知道她到底流了多少血,脸色有多苍白。不,那是绝非用苍白之类的词语可以形容的。而是惨白而透明的,已然不像是人类的皮肤了。虽说“女人很坚强”,可那么瘦弱的女人怎么可能苏醒过来呢?即使她很年轻,让她挺过来也是做不到的。所长是为了鼓励自己才那么说的。

斜阳把东楼一带照射得很亮。每块玻璃窗都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中,散发着金黄色的光辉。那是夕阳西下前的回光返照。

亚希子现在的状态没准儿就和那回光返照一样,是在停止呼吸前的最后挣扎。

三郎实在不想现在去手术室。不忍心看着亚希子一步步走向死亡。

如果看着她一点点咽气,会让自己更感到后悔。他不愿再去回想这次失败,只想在这里静待她死亡的消息。

最终护士会前来告知“刚才病人去世了”的。那时候自己再平静地颔首,走出这个屋子吧。

一定要不慌不忙,保持自然冷静的神态。这是作为一名医生的最后一点尊严。

落日艳丽的光波逐渐减弱,最后终于被挤压成一条线,穿透了玻璃照进来。三郎从白衣口袋里拿出香烟,点着了火。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想。

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斜阳慢慢落山。世人终有一死,但每个人死时都能有这么华丽的夕阳做伴吗……

三郎觉得,至少在人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时,应该赶上个再稍微温柔些的落日。

就在这时候,那光照仿佛哀叫一般骤然一亮。刺眼的夕阳随之在空中迅速萎缩,与此同时,四周瞬间暗了下来。

血色残阳已经消失在了山后,只有那群山上面的天空还恋恋不舍地燃烧着一片红霞。

中庭已经完全沉入黑暗,病房四周逐渐昏暗下来,黑夜到来了。三郎摁灭了烟头,回头环顾室内。

在这昏暗之中,只能看到冰箱和书架上的研钵等器物反射着白色。远处又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好像是个女人在说话。

亚希子是不是已经死了?

也许是因为刚刚看了落日,现在的三郎异常平静。有生命的东西终究逃脱不了死亡。这是自然规律。亚希子只是早了些而已。

亚希子才二十二岁。也许她就是这个命,早早结束在二十二岁的青春年华里。

她在宫外孕的情况下来到岛上,又碰到自己这么个无照医生,于是丧了命。可以说运气差到了极点。或许她从一降生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吧。

仔细想想,她的死是一个个偶然促成的。她在无数岛屿中选择了这座岛,并且选择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来玩,恰好是所长不在的日子,诊所里只有三郎。这无数的偶然重叠在一起,就给她带来了死亡。

神明也许是为了赋予她二十二岁便香消玉殒的命运,才把这么多偶然聚到一起的。想到这儿,三郎不禁叹了口气。

如果真是这样,自己就会感到如释重负了。自己只不过是成就她这一命运的一个配角而已。只是一个由神所支配的仆人。

但是,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地去思考吗?把人的生命逝去简单归结为命运使然,肯定是不合适的。

突然,三郎感到一阵发冷。不知是因为日落后天气寒冷起来了,还是对亚希子死亡的思考让他感到恐惧。三郎站起身来到窗边。

天已经黑了,只有夕阳西下的那座山头,还隐隐约约闪耀着亮色。对面的厨房和病房窗户都亮着灯。远处有人在弹奏吉他。可能是住六号房的那位腿部骨折青年弹的吧。

那个青年一定什么也不害怕吧……

三郎正这么想着,听见走廊里有人在喊他。

“医生……”

嗓音又细又尖,是实习护士川合的声音。

“来了……”

三郎不觉身子僵直了。

该来的终于来了。要冷静。三郎对自己说着,抓住了白衣里的听诊器。

护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就好像早知道三郎在检验室里似的。

在她进来之前,他最好打开灯,并且装作正在平静地看书。三郎走到门口打开了灯。闪了闪之后荧光灯亮了,在这同时,护士走了进来。

“您果然在这儿啊。护士长叫您呢。”

“刚刚,死了吗?”

“没有……”

“还活着吗?”

“血压好像稍微上升了一些。”

“你说什么……”

三郎撇下护士,朝着手术室跑去。

晚上手术室也开着灯,亮如工厂。说是工厂却毫无噪音。手术台上,亚希子依然盖着白布躺在那里。

护士长站在亚希子身边,明子在她身后更换点滴瓶。实习护士正在左手边的水龙头下面清洗输血用过的针筒。

“听说血压上来了?”

看着慌慌张张的三郎,护士长笑着点点头。

三郎把听诊器抵在亚希子的手腕上握紧血压计。水银柱上到80的刻度上,他松开了手,于是缓缓下降。60,50,在刚过40的时候,听到了轻微的响声。

“扑通、扑通——”

这确实是显示血压的声音。伴随着声音,水银柱也在40刻度上来回跳动。

“能听见吧?”

三郎点点头,但还是半信半疑。取下听诊器,他又摸了摸脉搏。

“怎么样?”护士长很自豪地说。

摸着脉,三郎看着亚希子的脸。刚才那张白得像蜡一样的脸,现在稍稍有了些血色,干燥的嘴唇也恢复了生气。

自从手术中途呻吟声消失后,她就一直像死了似的沉沉地睡着,现在却开始轻轻蹙眉,发出轻微的呻吟了。看来她终于对疼痛有所反应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三郎也不知道想问什么。

亚希子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从血压为零的状态,复活过来呢?亚希子真能得救吗?这是不是回光返照?还会不会突然恶化呢?

“我没想到她还能活下来。”

“求生的意志吧。”

也许是无意识流出来的,亚希子的眼角渗出了泪水,护士长为她轻轻擦去。

“输血呢?”

“之后又输了800cc,还剩200cc。”

“她没事了吧?”

“都恢复到这程度了,如果还救不活的话,那就说不过去了。”

三郎又看了一眼亚希子。面色还是那么苍白,尽管是同样的苍白,却和之前完全不同。这是活人的苍白。在明亮的灯光下,亚希子五官标致的脸朝着天花板,胸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这副娇小的身躯是如何复活过来的?纤细的脖子、柔软的肩膀、与孕妇不相称的小乳房,看着这些,三郎不禁感叹,她那顽强的生命力究竟藏在何处。

三郎突然觉得亚希子是个白色的怪物。

她真的活过来了吗?三郎又一次紧握血压计。水银柱上到60后,确实在40的刻度上跳动起来。

“没错吧。”

“谢谢。”三郎现在可以发自内心地向护士长低头道谢了,“多亏了您。”

“这个回头再说,还是赶快向所长报告一下吧。还有那些学生,也都在担心呢。”

三郎摘下听诊器,去了事务室。时间已过五点,但干事长和职员们都还留在事务室里。

“病人好像还有救。”

“真的吗?”干事长伸出了手握住三郎的手。

“但是,还不能最后断定……”

“你真了不起啊,干得好!”

所有人都拍着三郎的后背称赞他,就连一直充满敌意的药剂师也主动和他握手。

“非常感谢!”三郎不停地低头道谢。

这并不是自己的功劳,护士长和护士们都比我更加拼命。还有所长,更是运筹帷幄。不,最应该感谢的是,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挺过来的亚希子那顽强的生命力。

“所长接电话了。”

刚一接过办事员相泽递来的听筒,三郎就听见了所长的声音。

“怎么样了?”

“血压刚才回到了40。”

“好啊,干得不错。就这样,只要点滴不停,就没什么问题。发烧吗?”

“还没有测……”

“马上测,然后马上导尿。创口没有出血吧?”

“没有。”

“好的,她会得救的。再加把劲儿。”

“是。”

“我马上就得从饭店出发去竹芝栈桥了,所以你们联系不到我了,不过到了栈桥,我会再打一次电话的。”

“拜托了。”

“怎么样,女人很强的?知道了吧?”

“是的。”

手握着话筒,三郎再次鞠了个躬。

和所长通完电话,三郎还是不敢相信。

亚希子真的会恢复如常吗?即使血压上升了,会不会也只是暂时的,不久还会下降呢?所长虽然说得很乐观,可那不过是在安慰我吧……由于三郎一直不抱什么希望,突然听说没准儿能救活,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三郎再次回到手术室时,学生们正围在门口。自从亚希子的手术开始后,他们就一直等在那里。

“怎么样了?”还是那个圆脸女学生率先问道。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看样子是三十分钟前,听说好朋友救不活了而哭过。

“是不是死了?”

“没有……没准儿,她能活下来。”

“真的吗?”

“还不是很确定。”

三郎连忙否定。万一不小心向他们保证能得救,而后又死了就麻烦了。没有自信的时候,一定要把状况说得糟糕一些,所长曾经这么告诫过自己。因为如果说了情况不乐观后,结果却救活了的话,人家会感谢你,但是说了没问题,人却死了的话,就只会招来怨恨。

“血压开始上升了,但是还要观察一段时间。”

“不过,有可能得救对不对?”

“有可能……”

一个男生拔腿就要跑。

“你要去哪儿?”

“去告诉亚希子的老爸。刚才他打过好几次电话,特别担心。我可以告诉他亚希子有可能得救吧?”

“这个嘛……”

三郎不知该说什么。对亚希子的医生父亲说错了那句话,可就不好收拾了。虽然所长说没事了,但是他并没有亲眼看到患者的情况,所以不能算数。

“只是血压稍微上升了一些而已。”

“反正我先去告诉他。”高个子学生走向事务室。

“医生,求求你了,救救亚希子吧。”女学生再次抓住三郎的胳膊。“我会尽最大努力的。”

三郎丢下这一句,便逃离了那几个学生。

手术室里,护士长在测血压,实习护士川合正在输血。

“把点滴的速度放慢一些。”“再准备一个氧气瓶。”

护士长不停地发出指令,护士们听从指挥,动作麻利地忙活着。患者有了得救的希望,整个手术室仿佛都恢复了生机。

“血压多少?”

“现在是45。”

护士长好像早就料到三郎会问这个。

“所长说要导尿和测体温。”

“我知道了。”

“他还说病人有可能得救。”

“那当然了。”

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也不能让她死掉。护士长想说的大概是这句话,她还穿着那件布满血迹的手术衣坚持工作着。

“我在这看着,您先去换件衣服吧。”

“没关系。”

护士长开始准备导尿了。看着周围忙活不停的护士们,三郎觉得非常惭愧。

手术后一听说血压是零,自己就吓得连手术室都不敢待下去了。后来听说有可能得救,又厚着脸皮回到了手术室。病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不在这里,这样还算是医生吗?

但是,自己刚才真的很害怕。一想到患者会死,那一瞬间,就仿佛坐电梯从最顶层一下子坠落下来似的。如果再紧张些的话,可能还会引发贫血。

三郎总觉得自己有点贫血。这个病治不好就不能当个好医生。看着那些积极工作的护士们,三郎再一次反省起自己来。

亚希子继续奇迹般地恢复着。和所长通完电话一个小时后,血压上升到了60,心音也恢复了节奏,变得更有力了。

又过了一小时,血压升到了70,手脚也温热了起来。

原来只能发出呻吟,现在能够清晰地说出“好疼”了。看起来意识终于恢复了。

截至此时,一共通过点滴输进去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2000cc,输血1200cc。

虽然不知道出了多少血,靠着3200cc的输液和输血,她体内的液体终于得到了平衡。

今天的值班护士是明子和川合,但护士长和村濑也留下来了。

年轻的办事员吉田和药剂师高冈也没有回家。再加上三郎,几乎是所有诊所员工都在看护亚希子。也许正是这种热情得到了回报,亚希子在一步步地恢复着。

从手术结束到晚上八点,四个小时后,亚希子的血压升到了80,脉搏也几乎恢复了正常。

醒来的亚希子第一次睁大了眼睛,看着三郎。

“医生,手术结束了吗?”

“顺利结束了……”

“我得救了,是吗?”

亚希子惊讶地看着周围。她确实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又平安回来了。

“你已经没事了,你很坚强。”

“医生,谢谢你!”

亚希子的大眼珠直勾勾地望着三郎。因为贫血而透明的白眼球中央的瞳孔黑得吓人。

“疼吗?”

“有点……”

“你的朋友都在这儿,明天早上你父亲也会来。”

“爸爸要来吗?”

“手术的时候他一直特别担心,不断打来电话询问。”

“……”

“好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三郎说完,亚希子静静地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三十分钟后,亚希子被转移到了病房里。虽然点滴和氧气罩还没去掉,但血压已达到82,脉搏情况也良好。

回到病房后,学生们都喊着亚希子的名字,她只是微微点头。怕她太激动,影响休息,病房里只留下两个人陪同,其他人都在相邻的空病房里过夜。

九点测体温时是37.2摄氏度,有些发低烧,但是呼吸和脉搏都正常。

“大家辛苦了!”

把亚希子转移到病房去的时候,三郎再次向护士长和护士们行了个礼。

如果没有她们,三郎什么也做不成。首先手术就做不了,即使做了也百分百会失败。

“她已经没事了吧?”

“只要缝好的地方不开线就行啊。”

护士长的回答惹来了一阵笑声。

“应该缝得挺结实的。”

“缝成那样了,肯定没问题啦。”

“那时候,说真的,我浑身直抖。”

三郎现在可以毫无遮掩地说出口了。

“肚子饿了吧?”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饿了呢。”

大家都还没吃晚饭,一直奋战到现在。由于精神一直高度紧张,没有时间感觉肚子饿。

“厨房里还给大家留着饭菜呢。”

“不用,今天晚上我请客,寿司怎么样?”

“哇,够大方的嘛。”

“今天都别跟我客气啊。想吃什么随便点。”

今天晚上哪怕是花光这个月的工资,三郎也在所不惜。

加上值班办事员和药剂师,事务室里的豪华晚宴开始时已经九点半多了。

岛上的人都爱喝酒。那些办事员和药剂师就不用说了,护士长也是海量。

今年的新年会上,护士长就喝醉了,结果在所长家里睡了一夜。明子和川合护士也挺能喝。川合喝多了就闹腾,明子则是一喝醉就哭。一开始三郎不知情,频频给她俩劝酒,结果吃了大苦头。

今天三郎请大家喝的是啤酒和威士忌,但护士们都克制着没有开怀畅饮。有亚希子这样的重病人,说不好什么时候病情就会急转直下。喝威士忌的只有值班办事员吉田和药剂师两人。

“不过,还真是了不起啊,相川君。”微醺的高冈仿佛突然说道,“只要有执照,你肯定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名医啊。”

以前他这么说的时候,总带些嘲讽,现在这句话听起来却是发自肺腑的。

“我的Wife,以后如果宫外孕了,也拜托您了。”

“还是饶了我吧。”

三郎虽然拒绝了,但一点也不觉得不快。由于今天的手术,高冈对三郎的态度转好,令他很高兴。

就在大家又吃又喝,热热闹闹的晚餐会即将结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值班办事员吉田去接,原来是亚希子的父亲。

“他说想和相川医生说两句。”

三郎不禁紧张起来。

对方应该已经从学生们那里得知了女儿有了好转的消息。

三郎轻咳一声,拿过听筒。

“啊,是相川医生吗?”

有可能是在外面打来的,亚希子父亲的声音里还混杂着街道上的噪音。

“刚才我听亚希子的朋友们说,手术后亚希子醒过来了。”

“是的,好不容易。”

“现在情况怎么样?”

三郎向他说明了血压回升,人也清醒过来等情况。

“这样看来已经没什么问题了。真的非常感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从心底感谢您。”

“我只是……”

他差点说出是按照所长和护士长的指示去做的,但是不能这么说。他只好对着听筒低头回礼。

“那么,胎盘取出后,输卵管切除了吗?”

“没有,那个还……”

“那么,就是说只把创口结扎了?”

“是……”

“那就是说,子宫还保留着吧?”

“嗯……”

“是吗?真是太感谢您了。宫外孕手术时,有时会把输卵管和子宫一并摘除的,所以我以为会是这样。不过,如果子宫还保留着的话,那孩子今后还是有可能怀孕的。”

“但是,那个……”

“哎呀,真是太好了。太谢谢您了。”

亚希子的父亲频频道谢,而三郎无言以对,一直低着头。

大出血确实是止住了,亚希子也捡回了一条命,不过创面只是胡乱缝上罢了。输卵管、子宫、腹膜,甚至连膀胱可能都缝到一起去了。缝完以后,子宫已经被重重缝死,缩小到宛如囚笼了。

那样的子宫今后会怎么样呢?缝得像五花大绑似的子宫,还能恢复得像以前一样,生出孩子来吗……

“能遇到先生这样的名医,是亚希子的幸运。真的是太好了。”

“那个……”

“哎呀,这下我就放心了。其实我已经到竹芝栈桥了,但说不定今夜不能按时开船。”

“为什么呢?”

“傍晚开始刮大风。东京还没什么,听说小笠原那边有小型台风靠近,你那边天气怎么样?”

“风好像挺大的。”

“果然是这样啊。由于这个原因,船可能会停航。”

“这样的话,明天就不能到达这里了吧?”

“如果船不能开的话,估计飞机肯定也飞不了。我现在再和气象台联系一下,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停航。”

如果停航的话,所长也回不来了。到明天早上之前,亚希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再往后的话,三郎就没自信了。

最让他担心的,就是入夜以后病人发起烧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把子宫胡乱缝上的缘故。

“我会尽快赶过去,万一没按时过去,就拜托你了。”

“请您一定要按时过来。”

三郎冲着听筒大声喊道,想让所长也能听见。

风好像逐渐增强了。不久前还只是刮风,现在好像又下起了雨。槟榔树的大叶子不时打到夜晚的玻璃窗上。

电视上确实说原本在小笠原那边的台风改变了方向,冲着这边过来了。

预报说,由于还是初秋,估计台风没那么猛烈,不过倘若台风整个登陆也很可怕。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虽然小岛不在台风的线路上,但也会进入暴风圈。

“这样一来,船还真可能走不了了。”护士长看着被风吹得呼呼直响的窗户嘀咕道。

如果明天所长也回不来的话,我该怎么办?亚希子这样下去能行吗?如果烧得更厉害了怎么办?

三郎担心的不只是亚希子。患哮喘住院的老太太这几天突然衰弱下来;两天前住院的少年,腹泻也不见好。

而且,明天门诊患者要来听诊断结果。三天可以扛过来,可时间再长他就没有自信了。

请快点回来吧……

三郎很想向神明祈祷。

所长打来电话是在三十分钟后。

“明天回不去了,今天不开船。”所长一开口就这么说道,“明天,要是天晴了,打算坐飞往亲岛的飞机回去,不行的话就得后天了。”

“请快点回来。”

“我也想尽快回去,但是船不开,我也没法子。手术患者怎么样了?”

“现在正在睡觉。血压90,呼吸也很正常,只是……”

“只是?怎么了?”

“好像开始发烧了。”

“多少度?”

“十分钟前量的,37.3摄氏度。”

所长可能在思考,沉默了一会儿,问:“创口没有出血吧?”

“应该是没有。”

“下面呢?”

“下面?”

“患者是女性,这方面也要注意观察。”

这么说来,亚希子确实是妇产科的病人。三郎不觉脸红了。

“要注射抗生素,醒了以后吃点药就行。虽然手术以后,难免会烧到38摄氏度左右,但如果超过38摄氏度就不太妙了。”

“如果烧上去了怎么办?”

“也只能打抗生素和退烧针了。总之,要多观察。明天把尿检和肝检都做了。其他患者没什么变化吧?”

“桥本家的老太太精神状态不太好,那个小孩的腹泻总是止不住。”

“这些情况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怎么样。打点止泻针,观察观察吧。”

“还有来听诊断结果的患者。”

“让他们回头再来就行了。如果有人非要知道结果,你就大致敷衍一下。口才也属于医疗范畴嘛。”

“……”

“我今天住新桥的酒店,有事情就往那儿打电话。”

所长说完酒店名和电话号码后,叹了口气。

“真是远啊……”

“什么远啊?”

“岛啊。”

又沉默了一阵。

“比起城市里的医生来,你更了不起。拿出自信来。”

“但是……”

“好好干。”

所长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更了不起。”听到所长这么夸自己,三郎很高兴,但还是打消不了干着违法事情的罪恶感。

随着夜深,风也渐强了,但亚希子的情况却没有变化。本以为会烧得更高,但体温只在37.5摄氏度上下徘徊。

三郎马上隔着腹带检查了一下创口,只渗出了一点血,看样子没怎么出血。他实在没有检查下面的勇气,让护士长帮忙看了看,报告没有出血。

这样的话,亚希子暂时应该没什么问题。

十一点过后,护士长回去了,三郎睡在值班室里。真是累坏了,他洗了澡钻进被窝,马上就睡着了。

但是他做了个梦。不知怎么回事,这回是三郎自己身在血泊中。他拼命地想逃出去,可脚下直打滑,怎么也跑不动。

完了。他刚要放弃挣扎,却看到亚希子呆呆地站在面前。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三郎。仔细一瞧,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想跑到亚希子身边,可是热乎乎的血逐渐缠绕住了全身,动弹不得。

不知道梦境持续了多久,睁开眼睛时,三郎全身大汗淋漓。可能是由于穿着衬衫睡的,太热了的缘故。

看看枕头旁边的表,才五点。外面依然风力强劲,但是雨好像小了很多。

亚希子的情况有没有改变呢?

三郎突然不安起来,就去了病房。

昏暗的走廊尽头,只有值班室亮着灯,但是看不到护士的身影。大家可能都在里面的卧室里睡觉。

从值班室往前数第三个房间,就是亚希子的病房。三郎悄悄打开门,有两位女学生挤着睡在旁边的床上。她们可能也累坏了,睡得很香甜。

三郎走过她们身边,站在亚希子的病床前。

台灯隐隐照出了亚希子的脸。睡觉前看她时,还是脸朝上躺着,现在稍稍朝右侧着。呼吸声很小,频率倒是正常。

点滴已经摘掉,只有氧气管还缓缓输送着氧气。

由于她头部稍稍动了一下,呼吸管的罩子有些偏离。

虽然自己刚刚梦见了血海,但亚希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异常。三郎轻轻地把呼吸管罩子弄回原位。

突然,亚希子好像不愿意似的晃了晃脑袋。

三郎急忙停住手。轻轻眨了下眼睛后,亚希子睁开了眼睛。

可能是吓了一跳,她盯着三郎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了点头。

“是医生吗?”

“是啊,刚才呼吸管有点歪了……”三郎辩解似的说道。

“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

“没事……”

“你的朋友在那张床上休息呢。”

亚希子只是眼珠朝旁边的床转动了一下,就马上收回目光,看着三郎。

“医生,请你握住我的手。”

“……”

亚希子从被子里慢慢伸出手来。三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稍微有些热,却是纤细而柔软的手。三郎刚一握住,亚希子也握紧了他的手。

“医生,谢谢您!”

就这么握着手,三郎移开了目光。

这时候应该回答什么呢?能获得亚希子的感谢,令他很高兴,但更令他惭愧。幸好灯光昏暗看不清楚,自己的脸肯定是红红的。如果被旁边睡着的学生们听见的话,就太丢人了,而亚希子完全不在意。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没什么……”

不管她说什么,三郎只会回答这个。

“但是,您肯定在笑话我吧?”

“为什么?”

“因为我怀孕了。”

“……”

“我对您坦白,我是个坏孩子。背着爸爸和妈妈放纵自己,虽然知道自己怀孕了,却没当回事。”

“……”

“但是,这次我是真的接受了教训,今后我要做个好孩子。”

仔细一看,亚希子的大眼睛里渗出了泪珠。

“所以,这件事情请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

如果把患者的医疗秘密告诉他人,就是违反《医师法》。

“但是,我已经完了。朋友们也都知道了,会被人说三道四的……”

说到这儿,亚希子喊道:“好疼……”

可能是由于越说越激动,扭到了下半身。三郎连忙把握住的手放回被子里。

“安静休息一下吧。”

亚希子听话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爸爸是明天来吗?”

“由于风太大,船不能出海,可能要晚一天到。”

亚希子点点头,又看向三郎。

“医生,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

“这个可……”

“看一眼就好,我想看。”

“已经都过去了,还是忘记这一切,好好休息吧。”

“我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

“还看不出来吗?”

快四个月的胎儿,能不能区分出性别来呢?三郎还没有确认。实际上,那时候他根本没有确认性别的工夫。

“求求您了。”

“今天先休息吧。”

“那,明天会给我看吧?”

也许是由于经历了大出血,亚希子的精神状态好像还不十分稳定。三郎把被子盖拉到她的肩上,摘掉了有些歪斜的氧气管。

看她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需要吸氧了。

“医生,你能听我说说我的事吗?”

“说太多话会累的,快睡觉吧。”

亚希子沉默了,也许是放弃了。

三郎用放在枕头边上的毛巾为她擦了擦泪珠。也许是对三郎万分信赖,亚希子非常温顺。

擦完以后,三郎把手轻轻放在亚希子的额头上。

“晚安。”

“谢谢。”

在微弱的灯光下,亚希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三郎点点头,关上门出去了。

风还是那么强,木造诊所里到处都有咔嚓咔嚓的响声。东方的天空快要泛白了,但由于乌云的遮挡,依旧昏暗无光。

走到护士室时,看见了明子和川合护士的身影。她们好像刚起床。三郎一站住脚,明子就回过头来。

“医生,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

三郎一下子结巴起来,然后急忙解释道。

“我有点担心,就去病房看了看。患者没什么变化,不过我把氧气管摘掉了。”

“对不起,我睡得太死了。”

“不,没关系的。”

三郎把手插进白衣兜里,离开了护士室门前。

再次回到值班室后,三郎钻进了被窝,但心情总也平静不下来。不知为何,心脏怦怦作响,脉搏也跳得飞快。

医生担心患者,夜里去探视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三郎却觉得自己就像做了坏事似的。

还早呢,睡会儿吧。他这么对自己说,依然辗转难眠。

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亚希子那苍白的面容,握过的手心里还残留着她微热的体温。

“我这是怎么了……”

失眠的三郎问自己。

那天也持续刮着暴风雨。台风的前进路线如预测的那样朝东去了,但伴随而来的大雨使得诊所所在的本町有十来户进了水,部分道路还发生了滑坡。

飞机也从一早就停飞,所长没能按时回来。

幸好亚希子的状态还不错。

虽然脸色还不是太好,但是早上喝了杯橘汁,下午还吃了葡萄柚和一块蛋糕。

可能是由于大量出血和疲劳,身体需要水分和甜品吧。晚上又喝了一碗粥和一碗酱汤。

血压是100,虽然还有些低,但脉搏和心脏全无异常。只有一点令人担心,那就是发烧,白天量的是37.6摄氏度,暂时还不会烧上去。

到底是年轻,如果大个十岁,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三郎再次感受到了正值二十二岁的亚希子那美好的青春年华。

总之,到了这一步,是不会死了。三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去接待门诊患者了。

但是,这里也净是难缠的患者。前几天做过检查,诊断结果拖延到现在的患者们潮水般一下子涌进来了。

虽然所长说“口才也属于治疗的一环”,但这也需要经验的积累。没有经验,光用嘴皮子是敷衍不过去的。

三郎反复说着“别太劳累了”“再观察观察吧”等敷衍之语,但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并不能糊弄所有的人。

对于那些疑难患者,三郎就让他们等所长回来以后再来一次,把他们打发回去。

即使如此,自己解释得了的,三郎还是尽力解释。只能用诚意去弥补知识的不足了。

傍晚,雨停了,西面的山边架起了一道彩虹。台风的余波貌似终于离去。三郎看着彩虹深深地吁了口气。

看来,这四天是平安地熬过去了。虽然有很多失误,但自己真的尽力了。

三郎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大了一圈。

所长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和预想的一样,整整晚了一天,在十点前到达栈桥。从那里走到诊所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但三郎还是事先让诊所的车去接所长回来。

“怎么样?没事吧?”刚到诊所,所长就劈头问道。

“是的,还算正常。”

“好的,我马上去看看。”

所长直接把包往门诊的更衣室里一放,就换上了白衣。

“血压多少?”

“今天早上九点测的时候是105。”

“体温呢?”

“37.8摄氏度。”

“有食欲吗?”

“今天早上喝了一碗粥和一杯酸奶。”

两人并排走在走廊里时,三郎答道。

“船不开,急死我了。第一次深深体会到这座岛的遥远。”

“我也是。”

这段时间,三郎比所长更焦急。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三郎现在还直冒冷汗呢。

“船上有没有50岁左右的东京人啊?”

“这么说来,好像是有一个。”

在岛上住时间长了,东京来的人,岛上的人马上就能看出来。

“患者的父亲说要来。”

“据说是在东京开医院的?”

“是的。”

“估计是那个人吧。”所长点点头。

亚希子的病房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陪着她。他们也迎来了照顾病人的第三天,显得有些疲惫。本来是来岛上玩的,却一天到晚守在诊所,说起来他们也够倒霉的。

亚希子好像似睡非睡,所长进来以后,她懒懒地睁开眼睛。

“这位是这里的所长。”

三郎这么一介绍,亚希子缓缓点点头。今天早上她的情况稍好,好像还让朋友涂了淡淡的口红,使得手术后的憔悴面容显得异常娇媚。

但是,所长无所顾忌地盯着亚希子的脸看,还翻了翻她的眼皮。这是在检查贫血程度。然后摸了摸她的脑门儿,又诊了诊脉。

“打退烧针了吧?”

“打了。”

所长还检查了亚希子的胸部。护士长把她胸前装饰着绉边的睡袍打开,露出了浑圆好看的乳房。她肌肤白皙,只有乳头是粉红色的。所长把听诊器抵在乳头下面。

亚希子轻轻地快速呼吸着,不安地看着三郎,那表情仿佛在说:“这个怪老头在看我的胸,没事吧?”

“不用担心。”三郎用目光回答她。

检查完心脏和肺部的呼吸音,所长拿开了听诊器。

“创口呢?”

“今早换了纱布。”三郎答道。但是护士长不管那套,直接解开了腹带。腹带是由几块毛巾从左右两侧拉过来缠上的,不用挪动身体也能解开。拿掉最后一块腹带,并移开纱布后,就露出了创口。

创口从肚脐下面一直延伸到阴阜。亚希子的阴毛颜色原本就浅,备皮之后却泛着青色。

所长用夹子夹着棉球,在创口上面轻轻擦拭。

“好像有点淤血啊。”

所长突然用镊子一按,就从创口中央渗出了血。

“打开一点看看吧。”

所长接过护士长递来的剪子,剪开了一个小口,把夹着棉球的镊子伸了进去。

“疼……”亚希子轻叫了一声,同时从创口中间冒出了黑色的血。这是手术后残留在皮肤下面的淤血。

“这些不清除掉,烧是退不了的。”

做这个手术已经拼尽全力了,手术之后的事情三郎从未想过。虽然总觉得里面在出血,但实在不敢打开检查。

所长把纱布塞进了打开的小口子里。

“小便怎么样?”

“正在导尿。”护士长答道。

所长看向患者下半身,掀起了被子。三郎连忙移开了目光。

“好像有些出血。”所长把尿壶举到阳光下说道。

“是不是颜色越来越正常了?”

“是的。”

“验一下尿。”

护士长把患者下半身的被子盖好后,三郎终于移回了视线。

可能是由于害羞,亚希子也闭上了眼睛,面色微微泛红。

三郎不敢正视亚希子的导尿情况和小便,这次也全交给护士长了。但如果连这些都羞于去做的话,就无法胜任医生这份工作。无论是多么倾城的美人,病人就是病人,医治病人就是医生的职责。在这点上,三郎还是不够专业。

“好的,我知道了。”

所长从护士长手里接过毛巾,擦了擦手。

“做得不错,已经没什么事了。”

所长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三郎的胳膊肘。

“不简单啊!”

“是。”

所长伸手和他握手。不知为何,握着所长的手时,三郎差点哭出来。

亚希子的查房结束后,走出病房时,他们看见走廊里站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绅士,虽然满头白发,但是个子很高,穿着一身看起来颇为昂贵的西服。一看就知道是从东京来的。

“您是这里的医生吗?”绅士开口问道。

“我是所长村木,刚才在船上好像见过您。”

“是吗?真是不好意思。”

绅士郑重地低下头,然后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

“我是在这里住院的田坂亚希子的父亲。”

名片中央写着医学博士、田坂雄一郎,旁边写着田坂医院院长、东京医师会理事。

“这次,我女儿真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没有,其实我也去了趟东京,不在这儿,给您女儿做手术的是这位相川君。”

“是吗?你就是那位医生啊?”

田坂院长重新看向三郎,点头致谢。

“上次在电话里真是失礼了。”

田坂院长说的好像是手术前的那通电话里,他对三郎说的话。医生给医生下达指令可能是有些失礼,但是,那时候院长的指示也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

“谢谢你救了我女儿。先生竭尽全力救治,非常感谢!”

一听到这些赞誉,三郎只觉得自己愈加渺小了。

“那么,情况怎么样?”

“我刚刚看过,创口附近有少量血肿,因此有些发烧,刚才往里放了纱布引流,应该不用担心了。”

“真是非常感谢!这座岛离本土这么远,我一度都认为她没救了。”

田坂院长刚说完,急忙改口道:

“不,因为当时并不知道这里还有您这么出色的医生……”

“哪里,如果我在岛上的话,宫外孕这点病确实不算什么,只是相川君比较年轻,专业还是外科。”

“电话里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医生,却能够处理得这么冷静……”

“是呀,他这次做得不错。”

三郎只觉得无地自容,但是所长非常坦然地接着说:

“岛上连血液中心也没有,一碰到大点的手术,都找不到血,非常伤脑筋。”

“这点我很理解。我也在电话里拜托医生了,钱不是问题,多采集一些血液来,但没想到这座岛这么小。”

“那真是困难重重啊。没有血,也没有设备。就是在这种恶劣条件下做的手术,相比之下,还是大城市的医生财大气粗啊。”

“您说的是。”

“您好像也是东京医师会的理事,我希望您也能为改善我们这样的岛上医疗条件做出贡献啊。”

“借此机会,我会好好考虑的。”

面对着发泄平时积愤的所长,田坂院长一直是低姿态。

“别看条件这么差,这岛还算是东京的呢。”

“您说得对。那么,我可以探望病人了吗?”

看来田坂院长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女儿。

“可以。虽然有些发烧,说说话还是可以的。见到父亲以后,精神肯定会更好。”

“因为这事见面,真是不知该说什么……”

作为一个连女儿怀孕都没发觉的父亲,田坂院长显得十分尴尬。

“那么,过一会儿我再去向您道谢。”

田坂院长鞠了一躬,走进病房里去了。目送他进去后,所长和三郎返回了门诊处。

“您对他那么说,没关系吗?”

“对于医师会的理事之类的,就得态度严厉些。”

“不是说那个,您说我的专业是外科那些话。”

“没关系,你这次做得不错。”

“但是……”

“不要怕,大大方方的。把自己当成天下一流名医好了。这样就自然而然地找到天下名医的感觉了。”

即使听所长这么说,没有执照的三郎还是平静不下来。

那天来看门诊病人很多,差不多是平时的一倍。因为所长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一拖再拖的患者们全都来了。

所长连家都没回,直接开始诊疗。好久没见到所长的患者们,这下都安了心。病情没什么变化的患者也非得让所长看看才算放心。三郎看过的患者,由所长再做一次诊断。

发烧病人给开退烧药,腹痛病人给开止疼药,腹泻病人给开止泻药,三郎大致进行了这样中规中矩的治疗,即所谓的对症疗法。因此,好像也没有出现什么大的误诊。

“原来的针剂和药都挺好的。”

所长这样一说,便等于是认可自己的诊断,三郎也就松了口气。

多少有点问题的话,所长会说“那么,再换个药试试看吧”,巧妙地为三郎遮掩过去。

由于几乎所有的患者都交给了所长,三郎就比较清闲了。到底有所长在,就是轻松踏实。当然,不可否认,一直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驰下来,三郎也觉得有些失落。

虽然患者很多,但是,刚过十二点,所长就看完了门诊的病人。这时,亚希子的父亲到门诊来了。

“托您的福,刚才去看了看女儿。”

田坂先生客气地朝所长鞠了个躬。

“气色比我想象中要好,我彻底放心了。”

“请坐下说吧。”

所长亲自把患者坐的圆凳子递给他。

“没想到,这里这么清静,真是个好地方啊。”

田坂先生坐在凳子上,望着阳光明媚的窗户。

“清静是清静,不过总觉得在睡梦中似的。”

“可是,对于我们这些住在城市噪音里的人来说,这样的地方简直就是天堂了。一到这里,生命就仿佛受到了洗礼。”

“那么,您要不要移居到这里来呀?”

“啊……”

“哎呀,开个玩笑啦,城里人都说岛上这好那好的,可一旦问他要不要来住,就都跑掉了。没有一个人真心地说想住在这儿的。”

“不会吧。”

“我知道的。对于城里人来说,这个岛不过是个散心的地方。”

对于城里人只看到岛的表面而发出赞美,所长一向心怀不满。于是,遇到像田坂先生这样的城市来的成功人士,便不客气地有话直说了。

“也就是说,偶尔来游玩的人和这里的居民,对于安静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对于这一点,我们也应该更加重视。”

田坂先生有些不悦地附和着所长。

“不过,我打算坐今天晚上的船回去,小女还是不能动吗?”

“今天晚上吗……”

所长抱起胳膊思考起来。所长虽然只比田坂先生大两三岁,可在旁观者看来,所长相当强势。一方面是因为,即便在这偏僻之地,自己也是响当当的名医;另一方面,女儿作为患者,等于是对方手里的人质,因此田坂院长也只能甘拜下风。

“刚刚第三天,而且还有些出血,所以差不多一周后,拆了线再走,怎么样啊?”

亚希子腹部的刀口有十五六寸长,带着缝合的线,一路上舟车劳顿,的确太受罪了。

“我想,你们回东京之后,早晚还得在那边重新做一下子宫的手术。”

“您的意思是……”

“止血手术虽然是做了,但子宫只是按原样缝上了。”

“是这样啊……”

“本打算去除胎盘,无奈出血太多,不得不中止。”

田坂院长好像还没有完全理解的样子。三郎紧张得垂着头,所长坦然地看着三郎,说:

“他不是妇产科大夫,所以没有胆量摘除胎盘。再加上大出血,能够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奇迹了。”

“对此深表感谢!”

田坂先生勉强低头致谢。

“妇产科医生的话,东京就不愁找不到了。当然,不用我说,先生也是知道的。”

田坂院长点点头,然后看着三郎说:

“这就是说,胎盘仍然留在输卵管里,就缝合了?”

“是的……”

“那么输卵管和子宫还都留在里面吗?”

三郎也说不清楚,能够说清楚的只是取出了胎儿,止住了血。

“是这样啊……”

田坂院长又把目光投向了窗户,然后再次看着三郎,问道:

“出血是左边还是右边?”

三郎慌忙回答:“记得是左边。”

“是靠近子宫的输卵管吗?”

三郎点点头。

“那么,胎盘还整个在里面了?”

三郎完全答不上来了。见三郎不知所措,所长替他回答:

“当然想要摘除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摘除它的话,即使是妇产科医生,也不会太乐意做吧。”

“那倒也是。”

两人夹杂着外文说起话来。三郎听着,差点脱口说出“我不是真正的医生”的话来。

要是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儿都说出来,那该有多痛快啊!

可是,现在说出来的话,田坂院长会吓坏吧?而且所长劳神费力地袒护自己的苦心也就白费了。三郎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坦白的冲动。

这时,田坂院长又对三郎问道:

“先生也和所长先生一样,是东都大学毕业的吗?”

“不,我是……”

刚说到这儿,所长又插嘴道:

“是的。他去年刚毕业,就到这儿来了。年纪轻轻,能够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这年头还真是难得啊。”

“是吗?那么,你认识相泽这个人吗?”

“……”

即使问三郎认识不认识,他也回答不出来。三郎越来越紧张了,又是所长替他解围。

“你毕业是不是两年前啊?”

“是……”

“一般来说,医学部也是对上届的同学比较了解,但是对下届的往往记不住的。”

“相泽是我的外甥。的确有这样的情况。”田坂院长点点头。

“据说,先生在东京的医院开得很红火啊。”

所长巧妙地转换了话题。然而,吓得几度冒冷汗的三郎仍然心神不宁。

继续聊了一会儿东京医院之后,田坂院长说:“也许有些强求,但今天晚上还是打算带小女回去。”

“是吗?”

“小女承蒙你们的照料,非常感谢!不过,我今天必须回去,继续让那几个学生陪护她,又不合适。”

看样子,田坂院长对于胎盘被缝在子宫里面,感到有些不安。

“坐车可能会比较难受,但船里有榻榻米,可以躺着回去,再说也不能总是麻烦你们照顾她。”

“你说呢?”

所长看着三郎。三郎当然还想让亚希子多住些日子,可是,与其说这是出于医疗上的考虑,不如说亚希子走了,他会感到寂寞。

“可能的话,最好还是拆了线……”

所长说完,田坂院长点点头,说:“不过,再继续给你们添麻烦,实在过意不去,她本人也想早一点回去。”

这么一说,就不好再挽留了。

“有医生护送的话,倒是可以放心的。”

所长说完,不无嘲讽地笑了。

回本土的船晚上九点出发。中途停靠两个岛屿,明天早上六点到达竹芝栈桥。

亚希子提前一个小时离开了诊所。她躺在救护床上,从病房被送到玄关,然后送上诊所的急救车前往码头。学生们也和他们同船回去。

离开诊所之前,三郎很想再见亚希子一面。

是三郎给她做的手术,按理说想去看她的话,直接去病房就行了,但是,田坂院长一直在病房里,傍晚,所长又去巡诊。这种时候,自然轮不到没有医生执照的三郎了。

怎么办?三郎犹豫不决,转眼间就到了八点。看这样子,他只能在大门口跟亚希子说一声“再见”了。

亚希子终于要走了。这么一想,三郎顿时感到空虚无比。

我到底是为什么那么拼命呢?当然是为了救活亚希子,但其中也包含了自己对她的好感,还有就是和这样的大家闺秀成为朋友的憧憬。

可是,事到如今,这些憧憬全都变成了虚空。亚希子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回事。只不过把他看做遥远的离岛上的一个男人吧。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就在三郎觉得无望的时候,那个胖乎乎的女学生跑到门诊来了。

“先生,对不起,可以到病房来一下吗?亚希子说想要见见你。”

“见我?”

“现在,她父亲不在,快一点吧。”

女学生淘气地做了个飞眼。

这是怎么回事?三郎不明就里,跟着她去了病房,果然看见亚希子一个人躺在床上。

“我给你带来了。”

女学生意味深长地笑着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三郎和亚希子两个人。

“一会儿你就要回去了。”三郎站在床边说道。

“是啊。爸爸说早点回去好。”

“可是,你父亲说是你想要早点回去。”

“我当然也想回去,但是等拆线之后再走,也没关系呀。”

三郎没有说话。犹如贫血般脸色苍白的亚希子,面对着三郎说:

“先生,真的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

“先生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突然听到亚希子这么郑重其事地道谢,三郎不知如何回答。他低头不语,躺着的亚希子直视着三郎的眼睛问道:

“您不会忘记我吧?”

“当然……”

“可是,先生有很多患者呀。”

“你跟其他人不一样。”

“我太高兴了。”

亚希子忽然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只小小的浣熊毛绒玩具。

“这个,是我的吉祥物。不管去哪儿,我都带着它。可以送给你作为留念吗?”

三郎接过了毛绒玩具。虽说是只小熊,有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非常可爱。

“不要扔掉啊。我想要你一直留着它。”

“我一定好好留着。”

“先生,非常感谢!”

亚希子从被子里伸出手来,三郎握住了她的手。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敲门声。

回头一看,是亚希子的父亲。三郎慌忙把浣熊塞进兜里,鞠了一躬,走出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