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摄像师 郑直

1.

一切要从一场婚礼说起。

婚礼,是一个人最孤独的时刻。

那天是5月31日,离艾奇哥妻子的预产期还剩两个月。

艾奇哥穿着西装,在后台准备着这场婚礼。

这场婚礼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那天风和日丽,新娘的担心显然有些多余,她想要的户外婚礼并不会被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所打扰。他们邀请的十几桌客人在要求的时间之后陆续到达——我参加过这么多场婚礼,从来没见过参加婚礼的人准时到过,当然,这很正常,我的婚礼那天,自己都迟到了。婚姻里,迟到是美德,愿意等待,才能等到所爱。

参加过这么多场婚礼,我开始明白,办婚礼就是开罚单,钱到就好,人爱来不来。

宾客们有些笑嘻嘻的,有些显得很严肃,但他们都带着红包,一板一眼地放在迎宾处后,又统一喜笑颜开起来。

我给艾奇哥发了条信息:什么时候让我开机,说一声。

艾奇哥回我:“等新娘化好妆就开始,你问问程逸什么时候可以给新娘化好妆。”

我打通了程逸的电话,他还是那样,一开始工作,说起话来就变得细声细语:“人家也想快点儿,姐姐要求太多了。”

我问,你到底还要多久?

程逸有些着急,显然是被新娘气到了,他向来是能用微笑解决就不会说话的人。

“你管好自己的设备!”他说,说完挂了电话。

我们又等了半小时,新娘还未到。

我们后来才知道,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新娘的妈妈不满意新娘婚纱的褶皱和脸上的腮红,说什么底妆没有通透感。

艾奇哥后来告诉我,从他们开始筹备婚礼,新娘的妈妈就不停地插手,新郎不敢说话,因为婚礼所有的费用都是新娘妈妈出的。

难怪,要是我丈母娘出钱,我连个屁也不敢放,哪儿来的话语权。啥也不说了,好好赚钱吧,不能让老婆家人瞧不起。

结了婚的男人,不是买不起,就是病不起,要么让人瞧不起。

我看着在婚礼现场那边的晓睿,他还是那么自由,做个摄影师还不忘勾搭伴娘。奶奶的!单身真美好。

书上说,爱情是一种病,婚姻是治疗这种病的药,问题是,病好了,药还要继续吃。所以病好的人,总是羡慕还在病中的人。好比每场婚礼,晓睿都在伴娘身边,拿个破相机,玩儿命地拍着伴娘,还加微信,不要脸。

其实我也可以加姑娘微信。普及一下,我们摄像师和他们摄影师最大的区别是,摄像师拍摄的世界是动的,摄影师拍摄的是静的。换句话说,我们拍摄的是视频,他们拍摄的是照片,能比吗?哪位女孩子不想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动态的世界,我也就是结婚太早,要不然在伴娘身边的应该是我。

我觉得,没有哪个人结了婚之后是不后悔的。

要说例外,也就只有艾奇哥,他是因为炽热的爱情结的婚,因为相依相爱的感觉结伴终生。要说我对婚姻还有一丝期待,艾奇哥就是那一丝期待。

但今天,他明显状态不好,面色凝重,对词也对错了好几个。自从我们入这一行,都是艾奇哥带着我们走过来的,要出麻烦,也都是我们三个出。

这次婚礼不知怎么了,一切都很怪,尤其是他,前言不搭后语,开口闭口老发出一些奇怪的音符。我希望一会儿别出岔子。

我正纠结着,程逸在我们四个人的群里发了条信息:“新娘的妆化好了。”还配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接着,艾奇哥回话:“那就十分钟后开始,我暖场。”

我转头,看晓睿还在撩那几个伴娘,于是我喊了声,水开了,别烫着。

晓睿赶紧打开了镜头盖,拍了拍身边的助理,和他一起走进人群中。

一段音乐在嘈杂声中渐渐响了起来,那旋律自然流淌而出。艾奇哥踩着音符,像往常一样登了台,他很平静地开了场:“各位来宾、各位领导,你们好,欢迎大家在百忙之中来到小雅和大胖的婚礼,我是主持人艾奇。”掌声中,他继续说:“在这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两位新人的结合,非常荣幸见证他们二位的婚礼,并主持这一神圣又浪漫的婚礼,再次感谢大家的光临。”

听完这一段,我捏了把汗,看来艾奇哥没事,还是那么稳。每次只要他稳,我们三个心里也就踏实了。

我看了一眼晓睿,他冲我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我也顺势给艾奇哥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艾奇哥看到后,继续自己的环节。

每次婚礼,我都很期待这个环节,父亲将会牵着女儿的手,把女儿交给她的丈夫,让她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这个环节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把分离和结合放在了一起,把一个女孩子从原生家庭中解放到社会家庭里,让女孩变成了女人。

更有趣的是,艾奇哥每次都能把观众说哭。他读书多,每次的表达都不一样,量身定制,从不重复。

这次更有趣,迎面走来的竟然不是新娘的爸爸,而是妈妈。

早听说这家有个难搞的妈妈,但妈妈带着女儿走向新郎,说不通啊。唉,其实也说得通,万一爸爸不在了,妈妈就担负起了爸爸的责任。干这行久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都见过,但那些都不算搞笑,搞笑的是,这新娘的爸爸没有不在,就坐在下面呢。这是个什么家庭?这父亲是怎么想的?这新郎又是怎么想的?

算了,不管了,看艾奇哥的表演吧。这种事儿,哪个主持人也搞不定,只有艾奇哥这样“久经沙场”的人,才能把尴尬变成感动。

云彩在天上默默地聚集起来,仿佛正围观艾奇哥如何开始。我们把目光都盯在了他身上,这次,他怎么表现呢?很快,他温暖如春的声音洪亮起来。

“如果说爱情是美丽的鲜花,那么婚姻就是甜蜜的果实,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季节里,母亲将会把自己的宝贝女儿,交给她的一生挚爱……她的一生挚爱,是的,一生挚爱……一生挚爱要……要……甜……”

糟了,他怎么了?卡壳了?怎么还甜上了,故意的?还是……

我感觉空气像被冻住一样,云彩瞬间变成了乌云。那边,母女二人愣在入场处,她们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上台。这边,新郎焦虑地扭动着身体,他一会儿看看远方,一会儿看看艾奇哥。台下的观众开始发出“沙沙”的声音,音乐也显得躁动了许多。

忽然,户外吹起了一阵风,把路边的沙子吹到了草坪上,草和花不耐烦地摇摆着身躯,像是对谁不满才那样舞蹈。

艾奇哥卡壳了,怎么会?他从来都是滔滔不绝的,我们遇到任何麻烦都是他来开导的。他读过那么多书,那么有涵养,什么情况,他今天到底怎么了?

起初我就觉得他不对劲儿,是他家里发生什么事儿了吗,还是他工作上遇到了麻烦?是看这对母女不知道如何开口,还是找不到一个词形容新郎新娘呢?我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密布,这回好了,本来想看艾奇哥潇洒,现在要看这婚礼冷清了。

我把摄像机的镜头拉近,拍站在远处的母女,想要避免这尴尬,却看见那位母亲原本微笑的脸“刷”地一下拉了下来,坏了,金主爸爸,不,金主妈妈生气了。我想起她刚来咨询时的霸蛮,对婚礼顾问的无理,在和女婿发生矛盾时的绝对统治。这……过一会儿,她会怎么对我们这“四大金刚”?!

在外人看来,摄像师、摄影师、司仪、化妆师都是一体的,所以我们被称为“四大金刚”。我们这么专业的团队,获得这么多殊荣的团队,谁也没想到,第一次崩盘竟然是大哥带头崩的。忽然,我觉得有些心酸和意外,我一直以为,我们如果崩盘一定是因为晓睿这个玩物丧志的家伙先惹的麻烦,可这应该怎么收场呢?

风呼呼地吹着,越吹越猛,许多宾客开始用手遮挡自己的眼睛,我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感觉沙子进入了我的鼻腔。忽然,我听到一声巨响,天瞬间黑了下来,一道闪电照亮了远处那半边天。一瞬间,雨滴开始拼命落下,我听见雨滴打在棚顶的声音,下意识地脱掉上衣盖在机器上,任凭雨水打在我的身上。

瞬间,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雨滴无情地打湿了新娘的婚纱和新郎的西装。此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我×。宾客们纷纷起身,蹿入房间、屋檐下、餐厅里、雨伞下。我一抬头,看见新郎撒腿跑入房间,随着大雨如注,新娘和妈妈也离开了现场。

我抱着机器往屋子里跑,回头看了眼艾奇哥。他忽然蹲在了地上,抱着头,雨太大,我分不清他脸上流淌着的是眼泪还是雨水。

那一刻,我看到的他不是阳光的,而是孤独的。可是,谁不是呢,我们,总是孤独成长。

即使结了婚,即使有了孩子。

2.

我是个婚庆摄像师,叫郑直。

三年前,艾奇哥带我入行,我学会了怎么拍摄婚礼短片。婚礼短片讲究把感性的东西理性化,把个人的感觉拍成好莱坞的效果。

我入行三年,总结了一条规律:但凡对“四大金刚”不友好的人,婚礼当天准下雨。

我们特别害怕新人想要户外婚礼,因为所有的户外婚礼都有一个最不确定,且没法儿改变的因素:天气。

上周那对新人也是很有趣,新郎好像是二婚,比新娘大二十岁,把新娘宠上了天,天天“公主公主”地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新娘在KTV工作。

新娘要什么他都给,新娘要整个现场都是真正的鲜花。先不说那么大的现场放那么多花要花多少钱,就说那么多花放一天就谢了,最后全部都得扔掉,要那些花有什么意义?唉,谁叫人家有钱呢,在这个世界上,有钱就可以挥霍真花,没钱只能老实还花呗。

这话讲完,艾奇哥又要骂我价值观有问题了。

新娘一直在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且都是些不现实的东西,我们连话都不敢说。后来一盘算,一场婚礼不算我们四个人的费用,竟然要花三十万元,这可是我一年多的收入。

后来我们才知道,新娘在家没事就看娱乐新闻,整天感叹着谁结婚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游艇,搞了多少鲜花,吃了什么规格的蛋糕,于是非要弄个一样的婚礼。

可大姐,你也不想想,规模是有了,钱也到位了,但颜值是硬伤,你跟别人能一样吗?何况,你老公都胖成那个样子了,你再怎么设计,他连游艇的门都挤不进去,一上游艇,游艇都在晃悠,出海就要沉船,何苦呢?

算了,艾奇哥又要说我了,说我不尊重客户,调侃客户是大罪,客户是上帝。

好吧,我直接说结果,那天跟这天一样,下雨了。

不尊重“四大金刚”的新人,好像最终都会被老天惩罚。

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迷信啊?但很多次事实证明结果就是这样。

就像这天一样,好端端的,怎么就下雨了呢?最可笑的是,好端端的,艾奇哥怎么会这样呢?

第二天,我们来到公司,办公室里密密麻麻坐了好多人。我到得最晚,因为昨天晚上我又去照顾孩子了。

房间里艾奇哥低着头,听着新娘母亲的发难。新娘母亲一旁坐着女儿,女儿的头低得比艾奇哥还低,她老公没有来,据说是病了,我看是疯了。大家都没说话,那位母亲就这么滔滔不绝地讲着:“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要查天气预报。我知道天气预报有时候也不准,但你们总要有预案吧。我知道你们也有预案,那主持人讲话利索点儿,我们小跑两步,这婚礼不就完了吗?也不至于什么仪式都没有。我跟你们说,如果他们最后离婚了,你们要负主要责任!”又指着自己的女儿道:“还有你啊,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要算一下日子,你说我这是迷信,这怎么会是迷信呢?这都是老人言,你不听老人言,怎么可能会有好的结果呢?你看,下雨了吧。当初不让你结婚,你非要结婚,说人家对你好,好能当饭吃吗?你看,现在连老天都不让你结婚,你说我这心啊……”

“妈!”女儿喊了出来。

“喊什么喊!”她妈妈一边讲,一边哭了起来。我看艾奇哥低着头,什么也不说,像是在思考什么。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到底怎么了?

窗外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知了吱吱地叫,鸟儿轻轻地鸣。

巧了,昨天新娘妈妈刚刚宣布取消了婚礼,天就晴了。

也难怪这位妈妈一直在哭。

这位妈妈一直说着,没人敢打断,一屋子人,就看着她抹着眼泪,擦着嘴角,喷着唾沫星子。

“所以您想怎么样?”还是晓睿犯二,说话了,他永远是最直接的那个人,这和他的感情一样,没有回旋。

妈妈停止了哭泣,看着那个秀气又好看的男孩,吼了起来:“什么叫我想怎么样?我想退钱!退钱明白吗?不仅要退钱,你们还要赔钱,就是你!”她指向艾奇哥:“因为你没准备充分,因为你不专业,因为你的主持耽误了婚礼,所以你们都要赔钱。”

“那我们也工作了啊!下雨怎么能怪到我们身上?”晓睿也喊了出来。

妈妈开始声嘶力竭,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蹦了出来:“你们不赔钱,我就去工商局投诉你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已经习惯和客户进行这么大强度的情绪对决了。所有在婚礼前后冲着工作人员发脾气的,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婚礼失望,对自己的感情失落。

可是,往往这么大强度爆发情绪的,不是新郎就是新娘,但今天有趣了,崩溃的这位,竟然是新娘的妈妈。

“妈!你能不说了吗?这婚礼,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操办!这是我的婚礼!”女儿也失控了。

“你的婚礼?你还没嫁出去呢,就跟我分你的我的!你不记得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吗?”妈妈的声音盖过了女儿,“你那该死的爸爸、浑蛋爹,当年说走就走。唉,我还不是想让你不要像我这样到头来后悔!”

吵架就是比声音大,从这个角度来说,妈妈赢了。

程逸看了眼我,小声地凑了过来:“要不要报警啊?”

“你们还报警?要报警也是我来报警,我报警抓你们,你们毁了我们的婚礼,毁了我的生活!”妈妈果然还是听见了。

女儿不再说话,房间里充斥着妈妈的哭声。从事这个行业这么多年,我越来越能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别谴责谁:许多看起来特恶毒的婆婆,无非是她在成为媳妇儿时遇见了同样恶的婆婆,久而久之,自己竟成了她;许多看起来控制欲很强的妈妈,无非是因为自己没有安全感,所以才必须紧紧抓住唯一拥有的孩子;许多一直吵架的夫妻,也都源于自己童年时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

当然,这都是艾奇哥告诉我的。

从昨天开始到现在,针对这件事,艾奇哥就没说过话。或许他说了,只是被这位纠结不清的母亲的声音压制着,没人听见;或许他想说,但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于是,我们就这么等着这位母亲一直哭着,哭到声嘶力竭,哭到没有声音。忽然,一个声音压过了她的:“麻烦把账号给我,我们把钱退回去。”

一屋子人的眼光,全部冲向了那个声源,定睛一看,说话的是艾奇哥。

艾奇哥站了起来,说:“都是我的错,我退回所有的钱,另外,如果您需要我赔偿,这是我的地址。”说着,他递过去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他的地址,“您可以起诉我,法院让我赔多少,我全部负责。给您造成的不便,我非常抱歉。”

这位母亲刚准备张口,艾奇哥又说话了:“对不起,我们还有点事儿,先走了。”

说完,他起身走出办公室,我们几个一看形势,也立刻跟着跑了出去。可不得抓紧嘛,谁愿意跟这大姐这么浪费时间,这一哭还不得哭个十天半个月。

我们跟着艾奇哥跑到门口,他已经打了辆车,走了。我拿出车钥匙,上了自己的车,刚刚打着火,一条微信映入眼帘,艾奇哥发给我这么一句话:“弟,你的钱已经打到你的账号,不用退给她。养娃不易,多陪家人。”

我放下手机,踩了脚油门。

回家的路上,眼睛红了。

3.

开车到了家的楼下,我像往常一样没有上楼,而是把鞋子脱掉,脚放在方向盘上。我把车载录音机声音放到最大,调出了几首小玉压根儿不喜欢的歌。不是我不想上去,而是一回到家,那些事情就扑面而来:你是父亲,是丈夫,是所有要承担责任的人,唯独不是你自己。

这是一天里唯一属于我的时刻,我要珍惜。

我给另外两个小伙伴发了信息,才知道,他们的钱也没退。

看来,艾奇哥把所有事情都扛了下来。

自从我们认识他,他永远在最前面,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而我们好像什么也帮不了他。

我在车里想了半天,还是决定给他发条信息,我问他,你还好吗?

他还是那样,简单地回答着最复杂的话:“好着呢。”

我给程逸、晓睿也发了信息问艾奇哥的状况,程逸回了我一句:“耶稣会爱他的,阿门!”他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给我往信仰上拉,搞得我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晓睿就不用说了,他忙着追女生,太累。到了晚上,他才回了我信息:“他啊,吉人自有天相,你丑人必有天收。放心吧。”

我刚洗完碗,拿起手机,回他,不用天,我已经被人收了。

“不理你了,姑娘等我呢!”他过了一会儿回我。

这家伙。我看了眼电视旁的小玉,感叹着,单身生活真美好。

早些年,我可比他更潇洒。

我是前年结的婚,早年我们这群朋友一起玩儿时,我是最不愿意结婚的那一个,我觉得结婚是人的另外一项工作。对男人来说,结婚是挣钱养家;对女人来说,结婚是生娃养娃。我真心想不通,我都有一份工作让我歇斯底里了,为什么还要找一份工作让我生不如死?

我曾跟艾奇哥说过,等你们都结婚了,我估计自己还在想下一个女朋友找什么样的。那时我错误地认为,婚姻是反人性的。

艾奇哥批评了我一顿,告诉我,婚姻是爱情的结晶,你没找到爱情,不代表婚姻是错的。

我一开始还很不服气,结果,我却成了我们四个里第二个结婚的人。

那是个夏天,夏天是一个发情的季节。小玉是我高中同学,我们认识很久了,毕业前,我们还开玩笑,说如果毕业后你没嫁、我没娶,我们就结婚。谁知毕业后,我们谁也没考虑过谁,谁也没把谁纳入人生正式的计划中。都是备胎,何必为彼此备战。但在这个发情的夏天,我们两个去了趟音乐节,一下子,被点燃了。

小玉跟我就是在那个夏天好上的,她说她喜欢我的成熟,我说我喜欢她穿粉红色丝绸睡衣的样子。

到了秋天,小玉告诉我,她怀孕了。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吧,后来一算日子,应该就是我的。这该死的音乐节,你说歌手在台上嗨是为了赚钱,那我们在帐篷里嗨个啥劲儿?也没钱啊。

音乐的热情总会消逝而去。消逝的这段日子里,我早就清醒了,我心想,我可不能这么快结婚,说实话,本来都想跟小玉分手了,我还隔三岔五不回她的微信,约会放鸽子,见面没热情。

但这个消息的到来,确实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我曾经想过能不能不要这个孩子,因为我根本没准备好,但程逸告诉我,在他的教派里,让女人把孩子打掉是要下地狱的。

这确实吓了我一跳,我不想当爸爸,但我更不想下地狱,于是我跟小玉说,要不我们结婚吧。

小玉是个好姑娘,她不找我要房要车,也不问我有没有北京户口,只是很温暖地说了一句话:“无论你跟不跟我结婚,我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话说的,我能怎么接?我能不求婚吗?我敢吗?敢情我这边事业成功了,那边还有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哥们儿呢。所以,我说了这辈子最浪漫也是最浪的话:“生下来吧,我和你一起养。”

孩子是在四月份出生的,是个女孩。刚看到她时,我总觉得有些恍惚,恍惚到压根儿不相信会有这么一个家伙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都说女孩子是爸爸的小棉袄、小情人,但我就觉得这孩子陌生,哪儿来的,干吗的?

当时小玉问我要不要办个婚礼,我坚决反对,我自己就是做这行的,别说我从一个摄像师变成一个新郎身份不适应,做这一行久了,只要听到艾奇哥的声音,我的职业病就会立刻出现,浑身紧张——马上找机器开关。

我说了我的顾虑,小玉同意,于是我们没有办婚礼,领了证,我就当了爹。

而我的噩梦才正式开始。

身份转变是痛苦的,谁不愿无忧无虑总当个孩子?自己还是个孩子,生活中又多了个孩子,你让我怎么看待孩子?

当爹那天,听到孩子的哭声,我没有流泪,见孩子第一眼,总觉得这玩意儿跟自己陌生。看着他们都在微笑,听着他们都在叽叽喳喳,我却感觉耳边一切被消音那般,什么也听不见。

孩子出生后,我没睡过一天好觉。爸妈经常会来家帮忙带孩子,有时候是我爸妈,有时候是小玉爸妈。这孩子没日没夜地哭,不是想吃奶就是想睡觉,不是想拉屎就是想撒尿,她一哭我就想死,比死更可怕的,是爸妈一着急,小玉一生气,我死去活来的样子。

见了鬼了,小玉生了孩子后,脾气也经常变幻莫测,我一抱孩子,她要么说抱的姿势不对,要么警告我别把孩子弄哭,要么莫名其妙冲着我发怒。

有时候我拍摄了一天,回到家想看看女儿,顺便尽点儿父亲的责任,一进门我就找女儿,问女儿在哪儿,我哪知道媳妇儿刚把她哄睡着,结果又是一顿吵。

我尝试着照顾了孩子几个月,终于筋疲力尽,于是决定让我妈来我们家住着,帮忙照顾孩子。说实话,我都不敢想象我妈和小玉住在一起的尴尬,这婆媳在一起自古都是矛盾重重的,我又不善调和,到时候打起来了,我帮谁啊。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后,老婆和老妈,两个人都老了许多。终于,小玉妈妈也要被“发配”到我们家,她妈和我妈轮流来照顾。我在家没了话语权,只能老老实实去赚钱买奶粉,我的任务也就是这个。

小玉总批评我不会照顾孩子,加上家里结构太复杂,她越说我,我越觉得自己不太适合照顾孩子,回到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能从这个房间晃悠到另一个房间。久而久之,我竟然有些挫败感,觉得在家里没有温暖,甚至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于是我找到晓睿,请他给我出个主意。这个主意绝了。他说:“你周一到周五找外地拍摄的项目接,周末接婚庆的单子,这样又可以赚钱,又可以逃离家庭的束缚。完美。”

不愧是晓睿,没结婚都这么厉害。当然,晓睿不认为自己厉害,他说自己是天生的。晓睿说,他爸妈当年就这样,爸爸长期不在家,他所有的家长会都是妈妈去的,他的学习、穿着、吃饭也都是妈妈来解决的,爸爸只负责一件事:寄钱。

后来干脆连钱都不寄了。

还说,自己还不是活得挺好。

艾奇哥告诉我,每个家庭的情况普遍都是这样的:一个焦虑的妈妈、一个崩溃的孩子、一个消失的爸爸。

但这个家庭结构有什么问题呢?

许多孩子不都是这么长大的嘛,作为爸爸,把钱赚到不就行了。

于是我跟小玉商量,我们分工解决家庭问题,我负责外出赚钱,她负责在家里照顾孩子。

小玉一开始不同意,觉得夫妻应该共同照顾家、共同外出赚钱。但久而久之她也同意了,因为第一她不想去赚钱,第二我一回到家就不知道干什么,干点儿什么最后的结果都是跟她吵架。

一开始还能吵出些五花八门,后来一回家,她干脆跟我说:“你赶紧走!别在家待着了。”

我嘴上说好,心里其实想的是,太好了。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远行,动不动就是一两个月在外地工作不回家,中间抽空回来帮人拍摄一些婚庆的视频,要说完全不想小玉和孩子,是不可能的。只要有空我还是会跟她们视频聊天,看看她们的样子。

感谢科技,能让两个人分离但还是可以相见。分别时会感到孤独,但一个人的感觉,真是太自由了。

你可以在一张大床上随时打滚睡觉,你可以想几点睡就几点睡,你可以把婚戒藏好不被任何事情限制,你可以……好吧,你可以做任何事。

一个人是可以习惯的,比如程逸,他不就习惯一个人了吗,感觉也挺好的。

重获单身的感觉像是重获新生。

我可以躺在床上,喝着啤酒,吃着肥肠。有时候我也会想,要不然离婚算了,但想了想还是不行,因为孩子还小,她不能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长大。更何况,结婚之后再离婚,代价太大了,先别说我们婚前没有做任何财产公证,两个人在大城市生活的容易度肯定是比一个人在大城市生活要高的。再说了,离婚之后别人怎么看我啊,怎么跟爸妈交代啊?总之,不能离婚,离婚太麻烦,代价太大,我现在不也挺好吗?

可以通过工作来逃离家庭的责任,可以很好地平衡,这种感觉和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

总之,就是一个字,爽!

但,等等,也有问题,这个问题随着我离家越来越久,越来越严重。

简单来说,只有一句话:我开始不爱小玉了。

也不是,是我越来越感受不到什么是爱了。

虽然我不确定我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她,但和她一起的日子里,我肯定是动过心的。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有时候都不知道爱是什么。总之,男人是视觉动物,长期见不到,就不爱她了。

当然,我发誓,我没有外遇,也没有喜欢上别人,就是不爱她了,或者说感情变了。

书上说两个人相爱时会分泌出大量的苯乙胺,如果是这样,我们结婚后,苯乙胺越来越少了。

可以这么说,没了。

只剩下了责任和压力。

我曾经以为结了婚,人就不再那么孤独,但结婚只会让我感到不孤单,孤独却从未离开我。

就在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共同负责项目的姑娘——缦缦。

许多事情,在那天晚上,都变了。

4.

我发誓,那天晚上我和缦缦只是在聊天,真的,许多事情不是人们想的那样,一男一女在一个房间里就要发生点儿什么,凭什么就不可以是内心深处的交流呢?

在一个房间就要发生点儿什么吗?庸俗!我们的肉体是纯洁的,但精神有没有越界,我不确定,我想是有的,要不然我们不会聊到那么晚。可是,这有什么错呢?

那天已经到了很晚,我们聊着聊着,缦缦忽然说:“哥,我喜欢你的成熟稳重,喜欢你的思想。”

说完,她就低下头笑了,笑得很可爱,像一朵花。

那可不,我人到中年了,还不得比这姑娘多一些思想和成熟。

说实话,如果不是我结了婚,我都有些动心了,不知道自己会做出点儿啥来。

缦缦是当地负责接待剧组的实习生。第一天,她跟着辆大巴来接我们,当时我一只手扛着摄像机,看着她拎着个箱子,就顺便用另一只手帮她拿了。

她笑了笑,跟我聊了一路。我们白天拍戏,晚上就在一起喝酒吃饭,我发现她笑的时候总是看着我。书上说,一群人相聚,一个人笑着时不自然地看向谁,就是喜欢谁。

那她肯定是喜欢我了。

这次拍摄周期很长,持续了近一个月。

白天辛苦一天,最期待的,就是晚上一群人在一起吃个饭,喝两杯酒,当然,如果有缦缦就更好了,男女搭配,聊天不累嘛。

一开始,我们是一群人,再之后,就只有我和缦缦了。她说她不愿意被打扰,只想跟我一起聊聊天。

缦缦不喜欢喝酒,我就为她找个咖啡厅,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

再之后我们发现晚上喝咖啡睡不着,去咖啡厅还花钱,干脆就在我的房间里聊天。

我发誓,真的只是聊天,聊家长里短,聊长夜漫漫,聊过去未来。

我知道了她刚刚毕业,没什么事情,父母说她可以先不赚钱,但是不能不做事。于是她来到朋友的传媒公司帮忙做点儿事情,虽然不拿钱,但能认识些人,也很高兴。她很喜欢跟我聊天,每次从我房间离开回到家时,还会给我发条信息:“晚安。”

我跟晓睿说了好多次,我跟她真的只是在聊天。晓睿说:“你别吹牛了,怎么可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只是在聊天?”

我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禽兽?

他说:“我这叫真实。”

其实有的时候,情感的慰藉比身体的相拥还重要。我跟他说,你爱信不信,你这种没结婚的人知道个屁。

他问我结了婚会不会孤单。

我说,结了婚,并不会觉得孤单,会觉得自己就像个孤儿。

但和缦缦在一起的日子,我像个宠儿。

她喜欢逛街,让我陪她买这个买那个,但都是她自己付钱。每次逛街,我都下意识地离她有些距离,有次她居然说:“你不要牵我的手!”

我接得很自然,怎么,你希望吗?

她噘噘嘴,说:“我才不要!”

然后,我们又嘻嘻哈哈地聊些有的没的。

她让我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青春,很多时候,我都忘记了自己是个父亲。其实也有一些瞬间,我特别想回家,想看看孩子,想看看小玉,但回到家,又想赶紧离开。

家给人的感觉就是矛盾,别说婚姻了,就说小的时候,我们谁不是一边享受着父母的爱,一边希望去远方看看。人就是这样,矛盾又坚定。

我和缦缦也是这样,平衡着,不去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

有一天晚上,她想留在我房间过夜。

她说:“哥,今天太晚了,能不能住在你这儿?”

我想都没想,说,不行,我送你走。

她愣住了,说:“哥,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说,老子健康得很,你赶紧回家,不回家信不信我抽你。

她瞪了我一眼,然后气呼呼地拿着一次性杯子,倒了一杯红酒,我伸手去夺,她已经喝了,一滴不剩。

她刚喝完,我正想着应该说点儿什么,没反应过来,她又喝了一杯。

然后她气呼呼地说:“我喝多了,我今天就想住在你这儿。”

我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的意思是我们谁都可以不负责任,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行。我说,你要住在我这儿也可以,我搬走。

她瞪着我,脸蛋红扑扑的,像是一个洋娃娃。和她这一对视,我的心差点儿从嘴里跳出来。

她生气地转头走到了门口,然后大声对我说:“哥,你就是有病!”说完跑了。

我真的没病,我真的很健康。

她问了我所有事情:我的价值观、星座、喜好、爱情观……唯独没有问我结婚了没。

我坐回到沙发上,浮想联翩,等我的女儿长大,我一定要告诉她,跟任何男人在一起前,一定要先问一个听起来特别傻的问题:你结婚了吗?

这世道,渣男太多,有多少爱上别人老公的女人,一开始仅仅是因为根本不知道他结婚了。

现在啊,还有好多隐婚的渣男骗姑娘说自己是单身,渣男!你们这群渣男,祝你们一辈子都断子绝孙!

我是不是渣男,不太好说,我又没有说假话,她没问我而已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定义渣男,反正我不是。

她也是别人的女儿,唉,可如果她家人知道我,她的父亲会不会也很生气。但,好在我没有对她做什么,身体上,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连手都没碰过。

思想出轨算不算出轨呢?不好说,要说我真的一点儿没喜欢过她也是假的,她毕竟是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是个这么可爱善良的姑娘,重要的是,她对我也有感觉。所以,如果思想出轨算出轨,我肯定是个渣男。但思想出轨又怎么界定呢?比如我在街上看到一个漂亮的姑娘走了过来,我多看她两眼,算不算思想出轨?

如果算,那这是本能啊。喜欢美丽的事物和人,这也算出轨吗?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渣男的样子,但我对天发誓,我们什么也没有做。

天啊,我越想,越觉得我像渣男了。

从那天起,缦缦就不理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再出现在工作现场,工作现场换了另一位接待的小伙儿。我的生活像是出现了一个窟窿,在这个窟窿里,空空荡荡透着孤单,我不知道应该拿什么补。

我想不明白,弄不清楚,其实我也不在乎了。

很快,我就决定放下了,就当……经历了一段美好的日子吧。

“每个人都要在适当的时候说再见。”这是艾奇哥跟我说的。我曾经以为这句话是要送给我媳妇儿的,我曾经以为我们早晚要离婚,我曾经以为我早晚会回归单身。

但今天,这句话用在了别人身上。缦缦再见。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总会有些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伤害缦缦了。

不管了,既然说了再见,这件事情就翻篇了,我们也终于要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恰好,艾奇哥让我周五回北京帮他拍摄婚礼视频,于是,我跟这边项目的负责人打了个招呼,提前撤了。

离别的那天,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缦缦发条信息,有始有终,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明天离开,祝你早日找到自己喜欢的人。

当天晚上,她是这么回我的:“我喜欢的人已经找到了,但也很快失去了。”

一看就知道,这还能是说谁呢?赶紧回家吧。

第二天,我收拾好箱子,打了辆车,刚准备出门,有人敲门,我打开门,这傻丫头站在门前,笑着对我说:“哥,我送你。”

她开了一辆奔驰,她说是偷她爸爸的车来送我的,吓了我一跳。我说用爸爸的车不能叫偷,应该是借。她问我借了别人的心,要不要还。我笑了笑,没说话。但我心想,这姑娘家怎么这么有钱,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豪华的车。

我们一路有说有笑,就像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发生一样。何况,那天晚上本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啊。

这一路都没有堵车,我们很快到了机场。临走前,她微笑的脸忽然沉了下来,她把车里的音乐关了,空气冷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我还会再见到你的。”

我笑了笑说,有机会我再来看你。再见。

她忽然闭上眼睛,蹭了过来。

这孩子,真是言情剧看多了。

我摸了一下她的脸,下了车。

这回她没大喊着“你有病”!可能是确定了我真有病吧。我是有病,我这病叫“婚姻”,它原来是解药,现在是绝症,一辈子的病。这病在她那儿,叫“无情病”。总之,这个病到了年纪,谁都有,谁都不会轻,谁都可能带着它一辈子。

我上了飞机,回到了北京。几个星期后,我几乎忘记了这个姑娘,毕竟生活还要继续,奶粉钱还需努力。

日子回归了平淡,生活又上回了发条,一切都没有人知道。只要没人知道,做的事情就等于没做。当然这也是我在书上看到的,何况,我真的啥也没做啊。

但生活有趣,那天,我坐在沙发上和小玉看电视,忽然收到了一条信息,看到那条信息时,我赶紧侧过身去。小玉沉迷在剧情里,没有发觉,可是那条信息轰炸式地出现在我的手机里。我吓了一跳,这条信息,只有五个字,简单而灿烂:“我到北京了。”

5.

当一个男人夹在两个女人中间时,表现是最愚钝的。

我说的是自己之前,夹在我妈和小玉之间。

一个男人夹在三个女人之间,是绝望的。我说的是我在我女儿、我妈妈,还有小玉之间。

所以现在,我竟然夹在了一堆女人中间,我应该做点儿什么?

紧急时刻,我还是打通了晓睿的电话,这家伙的鬼点子多,总能告诉我一些方法。

晓睿告诉我,如果他是我,就赶紧找个活儿出差。但凡有个出差的活儿去其他城市,缦缦一走,小玉放心,这件事就解决了。

但见了鬼了,恰好那段日子,竟然没有活儿让我出差。我问遍了身边所有朋友,有没有项目开机,我说不要钱都行,管来回机票就好。可人要是倒霉,免费下跪都没地儿。大家的项目都在筹备中,就是不开机。

这几位都在北京,我这日子怎么过?

可怕的是缦缦平时也没啥事,每天除了在酒店里,就是找地方喝茶。她在北京也有些朋友,晚上动不动就去夜店蹦迪,剩下的时间就是问我:“在干吗?”

“在干吗”这三个字是极度恐怖的三枚连环炸弹,这三个字包含着大量的信息,谁看到都会浮想联翩。

假设有一天,我看见小玉的手机上忽然有一个男生给她发了“在干吗”,我肯定炸了。

她总问我有没有空陪她喝下午茶、吃晚饭、吃夜宵,但开头都是一句“在干吗”,吓死人。

说实话,我是羡慕她的,因为她可以什么都不干,整天就忙于寻找爱情。她把爱情当饭吃,而我不工作就没饭吃。唉,下辈子我也要投胎做这样的姑娘。

一晃,她来北京三天了,每天晚上都给我发信息,每天我都胆战心惊,生怕手机变成了手雷。

我一直没答应见她。

三天后,她开始变了,她问我:“既然你晚上没空,那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下午茶?”她还说她请客。

她坚持不懈地发出邀约,给我的感觉很奇妙:一方面我喜欢这样被追的感觉,一方面我又害怕这样的冒险会让我失去现有的家庭。

于是,我终于使出了大招,请晓睿吃饭,让他帮我想办法。

这已经是我这一周请他吃的第二顿饭了,这货说要去一个很好的西餐厅,说那里聊天方便。我心想,别扯淡了,还不就是因为那里贵。

那天,他点了两份牛排,他说自己为了这一顿已经两顿没吃了。下午还健了身,就是为了清空自己的肚子,帮我想出更好的点子。

我说你不要吹牛了,赶紧想怎么办。这货吃了一半,说:“我觉得,离婚也不一定是坏事。”

我说,你他妈赶紧给我滚蛋,我是让你来出点子,不是毁我家庭的。

他说:“很多人不离婚好像是为了孩子,其实不是,和另一半没感情了还凑合在一起,才是对孩子不好。”还说他爸妈就是这样。

我说,我不离婚是因为我对小玉还有感情,我对缦缦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可能只是新鲜感而已。

他很认真地问我:“到底睡了人家没有?”我说没有。他跟我再三确定后,说:“要不这样,你把缦缦拉黑算了。你懂什么叫拉黑吗?就是再也不能给你打电话发信息,这样不就简单了吗?纠结是所有感情最后的终结,何况,你连碰都没碰人家,我当年把人家睡了用的也是这一招。”

我说,你真是个渣男。

他笑了笑,喝了口红酒,说:“我才不是渣男,我把人家微信、微博、手机全部拉黑才是一个好男人该有的表现。”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想,我先断掉她所有的念想,她也就痛苦几天,我如果还这么吊着她,那她不得痛苦好几年啊?我现在做绝点儿,这都是为她好,等她过了我这一关,我再把人家微信加回来,说不定还能做朋友。”说完拿起叉子,直接把一整块牛排放入嘴中,疯狂地撕扯下一大块,美美地咀嚼着。

我拍着手,看着他的模样,说,厉害厉害,高手高手。

他咽下一口肉,说:“承让承让。”

不过细想,他说得有道理,谁也惹不起一个无所事事、整天拿爱情当饭吃的姑娘。可是她也没有错啊,她喜欢上一个男人,有错吗?虽然这个男人是个已婚男人,是的,我虽然结婚了,但我对她应该也有些感情,互相有着很简单的感情,这有错吗?

感情来了,我们谁能这么容易控制得住呢?

但艾奇哥说,长大就意味着让生活可控。他总这么哲学,让人听不懂。我只在想一件事:如果我就这么把她删了,她会不会疯掉,我会不会难受呢?

晓睿一边吃着牛排,一边吧唧嘴,满嘴油腻地跟我说:“你回去好好想想吧,要么跟老婆离婚,要么赶紧拉黑她。还想两头都占,你真是个渣男。”

得了,我成渣男了。

就这样,这次,我一筹莫展,这家伙白吃我一顿饭,我还落下个“渣男”的名号。

当天晚上,小玉躺在床上,我的电话又响了,她问我:“你怎么有那么多信息和电话啊?接电话还偷偷摸摸的。”又问:“这都晚上了,你一个摄像师怎么这么忙,你以为你是导演啊,还是哪个公司的董事长?你一个爸爸在家不照顾孩子,临睡觉前还要处理这么多事情,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

我赶紧放下手机,说,我最近确实很忙。

忽然,手机又响了。

小玉坐了起来,问:“这么忙,那钱呢?赚的钱呢?咱家窗户已经坏很久了啊,都关不上,你不修是不是也应该找个师傅上门啊?你再看看咱们家那衣柜坏多久了?我已经一年没有买新衣服了。咱们今年去旅游了吗?结婚前你答应我的,一年至少去一个国家旅游,这几年咱们就在北京待着了,你出去旅游的次数倒是挺多的。前些日子我说你干脆带我去趟密云算了呗,你还真带我去了趟密云……”

她的话就像苍蝇一样,飞舞在我耳旁。

我说,我真的没有瞒你任何事。

我也不知道她信了还是没信,但她就是不停地翻着过去的事情,一遍遍地说。

那一刻,孤独弥漫了我的灵魂,我忽然发现,跟她说不上一句话。忽然,我想念缦缦了。

我起身,走进我的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我深吸了一口气,给缦缦发了条信息:“你在哪儿?酒店地址发我吧。”

不到一分钟,缦缦回了我信息。

小玉越来越生气了,一边敲门,一边要求查我手机,说一定要看看手机上写的是什么。我走了出去,跟小玉说,你能理性地听我分析吗?

小玉说:“好,我听你分析。”

好,那我就说了。第一,你如果查出事儿了,你自己心情是不是不好了,我们的感情是不是就出问题了?可你如果没查出任何事情,那意味着你根本不相信我啊,你看,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恶化了。查手机这件事,只要你决定查,无论有没有事情,都让你不高兴,何苦呢?

小玉也不知道从哪儿学到的,她想了想,也说出了一套理论:“郑直,你跟我分析是吧,那我也跟你分析分析。第一,你不给我看就是有鬼,要是没鬼,你为什么不给我看?第二,你给我看,如果没鬼,说明我们的感情经得住考验,那我们的感情经过风浪,反而更好了。两头我都有收获,那为啥不给我看?”

我说,那你要看我的手机,我也要看你的手机。

她说:“那好,我给你看,你也给我看。”

我大声嚷嚷着,那你拿给我啊!

她说“好”,接着气冲冲地冲进卧室,我赶紧把跟缦缦所有的聊天记录删掉。

等她找到手机,我若无其事地递了过去,自信地说,看就看,谁怕谁。

小玉开始一条条地看,我直接把小玉的手机扔在沙发上,说,我相信你,所以我不看。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想让小玉也把我的手机放在沙发上,但很明显,小玉被怀疑冲昏了头脑,开始一条条翻阅我的留言,连朋友圈也不放过。

我在她面前,就像怀里揣了十五只兔子——七上八下;像吞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像猴子屁股扎了蒺藜——坐立不安;像……我在这儿想那么多动物干吗呢?

忽然,一声信息提醒,我差点儿把心脏吐了出来。

我刚准备抢手机,小玉立刻打开了信息,她看着看着,脸色变了,接着,她撕心裂肺地冲着我大喊:“咱们还能过日子吗?还能吗?”

我吓得脸都绿了。

她继续喊着:“你请晓睿吃那么贵的牛排干吗?你跟我说了吗?”

我立刻抢过手机,一条信息浮现在眼前:“谢谢你的牛排,破费了!——晓睿。”

晓睿,我×,这么晚发这些干吗?

我赶忙露出笑容赔礼道歉,对不起老婆,我错了。你照顾孩子有功,都怪我没跟你汇报。今年我们把孩子给爸妈照顾两天,我们过几天二人世界,我们去欧洲,去得克萨斯州,去非洲,去广州,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今天的碗我来洗,桌子我来擦,地我来扫,我来哄孩子睡觉,你就负责看电视就好,你想看什么都行,垃圾我来倒,所有都是我来。对,老婆你现在赶紧进卧室休息吧,躺着、靠着、睡着都行,老婆晚安,老婆再见。

我关上卧室的门,溜进厨房,打开水准备洗碗,这时,又是一条信息映入眼帘,我慌忙关上了手机提醒音,我打开信息,上面写着:

“在干吗?”

又是这三个恐怖的字眼,我吓得魂飞魄散,幸亏是这个时候发的。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跟她有个了断,要不然我的生活就要毁掉了。我很快做完了今天的家务,给晓睿打了个电话,让他冒充领导给我打电话,说有工作。

晓睿一看就喝大了,当然一听我的求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毕竟是自己兄弟,电话一响,我立刻装着向领导汇报的模样,然后跟小玉说,我有个急活儿,先出去一趟。

她还没来得及批准,我便穿上外衣,落荒而逃。

我打了辆车到了缦缦住的酒店,找到了她住的房间,敲了三下门,缦缦穿着睡衣打开了门。

那正是我喜欢的粉红色丝绸的睡衣,我吓了一跳,心里小鹿乱撞。

刚一进门,她就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准备说点儿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缦缦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把盖子打开,倒入两个杯子里说:“我们边喝边聊。”

我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我走了过去,看着缦缦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把脸蹭了过去,一把抢过了红酒杯,倒满,一饮而尽。

缦缦笑了笑说:“这么久不见了,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忽然间,我觉得血液上涌,脑子一片混乱,眼前的她青春、性感、可爱,她显然化了妆,还把床铺好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房间里的音乐多么适合我搂住她说一句“我想你了”,接着干柴烈火不可收拾。

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敢。

我拿走了她的红酒瓶,直接对着嘴又喝了几大口。酒精从嘴巴进入喉咙,进入身体,融入血管,渗进血液,一大口红色的液体从牙齿周围溢出,被我用唾沫强行咽下去。

瞬间,我的脸开始变红。

她用手摸着我的脸,想说点儿什么。

我的热血开始燃烧,我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一句话从腮帮子滑了出去:

对不起,我结婚了。

她愣在那儿,一脸震惊,但很快,震惊的表情峰回路转,成了微笑。她盯着我的眼睛,想要找到我开玩笑的证据。显然,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真诚,是说这句话的真诚,是对她还有对家庭的真诚。她的微笑又僵在了脸上,她久久不能平静,上嘴唇粘到了牙龈上。

“你怎么可能结婚了?”

我为什么不可能结婚?我更加坚定地回答她,可是,没敢再看她的眼睛。

“怎么会?”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你怎么会?”

我说,我不想骗你,你还小,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说完,我转身到了门口,又说,记得,无论你喜欢上谁,都一定要问一下——他结婚没?再见。

说完,我走出了房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在跟长大后的女儿说话,我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太伟大了,我自豪,我骄傲。

我按了电梯,到了楼下,走到了大堂,想叫个代驾。没想到,她也跟了下来,她红着眼睛,走到我身边,我以为她要给我一巴掌。

如果她给我一巴掌,我是不是应该还手啊,因为毕竟也不是我隐瞒自己结婚的消息啊,我又没错。我做好还击的准备,可是,她只是说了句很感性的话:

“谢谢你啊,让我认识了一个更真实的你,我们……可以认真说声再见吗?”

我笑了,点点头,说,再见啊。

“那哥,你……可以亲我一口吗?我发誓,再也不会打扰你了。”她的声音哽咽了。

我的心忽然揪了起来,她闭上眼,像那天在车里一样,把脸蹭了过来。

我觉得自己在眩晕,觉得世界好像多了颜色,内疚和痛苦在脑海中盘旋,最终,我还是凑了过去,亲在了她的额头上。

瞬间,她哭了,她对我说:“再见了,哥。”

我笑了笑,如释重负,我说,再见了,姑娘,祝你幸福。

说完,她跑上了电梯,捂着眼睛,给了我最后一个背影。那背影,善良而美丽。

我停留了片刻,看了眼手机,代驾刚好到。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少了点儿什么,终于,我还是点击了她的头像,把她删除了。

谢谢你啊,姑娘。再见了,我的青春。

我抬起头,夜幕已经降临。我深吸一口气,如释重负。我走出酒店,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们,这些人,怎么还不睡?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我:“郑直!”

我转过头,差点儿坐在地上。

“郑直!我×你妈!”

小玉正站在不远处,指着我鼻子骂。

6.

从小到大,我最害怕的就是跟人解释什么,因为越解释,越像掩饰。

想想那天晚上,我这从来不洗碗不做家务的人,忽然把家务全部做了;很少晚上出门工作的人,忽然去了酒店,还亲了人家姑娘脑袋一下,还喝了几杯酒,满脸通红,一脸微笑,一身酒味,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刚刚没有跟那姑娘发生点儿什么。

可我招谁惹谁了,我真想对着小玉大声喊,大姐,真的是误会,误会懂吗?

可小玉才不会给我机会。

这世界往往不会给人机会,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但这样的机会,我真不想争取。如果在家里解释还要争取机会的话,我宁愿不要这个机会。

如果小玉真的不理我了,是不是刚好我就能结束这段悲催的婚姻了?这么想想,新生活要开始了,我还有点儿高兴呢。

果然,小玉不理我了。

第一天我回到家,卧室的门被反锁了,我睡在沙发上。

第二天我回到家,连家的锁都换了,我敲半天门,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你再砸一下我就报警!”我也害怕把事情弄大,虽然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但就是感觉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于是我给晓睿打了个电话,问能不能住在他家。

作为兄弟,晓睿想都没想,说:“当然不行。你要是住在我家,我怎么带姑娘回来?作为兄弟,你要理解。”

他又说:“你找奇哥啊,他家大。”

我叹了口气,说,我要是敢找他,我早就找他了,还轮得到请你吃顿牛排?

他说:“你请我吃个牛排还能记一辈子啊?”又说:“那你去程逸家住啊!他又不是gay,只是不讲话而已。”

于是那天晚上,我拖着重重的摄像机,敲响了程逸家的门。程逸没睡,正在家里读《圣经》——他依旧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程逸这家伙平时也不说话,但他真的是个好朋友,永远在我身边,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虽然不能给你提出任何有意义的建议,但总是在你身边,默默地,一句话都不说地陪着你。

程逸听完了我的故事,笑了笑,没有太多的反应,说:“你睡床上吧,我睡地下。”

我说,谢谢你啊,你不发表一下评论吗?

程逸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嗯,早点儿睡吧。”说完给我拿了一床被子、一床褥子、一个枕头还有一条毛巾,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我问他,你咋有两套啊?

他说:“之前有朋友住在家里。”

女朋友啊?我问。

他说:“前妻。”

我没有再说话,有时候面对别人的伤口,朋友最好的方式是陪伴,而不是说话。自从程逸离婚后,他的话越来越少,信仰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我之前问过他,要不要赶紧走出来,找个女朋友。

他说:“不用,我的生活很完整。”

我说,总是不交女朋友,不怕变成同性恋啊?

他说:“上帝说了,是亚当跟夏娃。上帝没有说亚当跟亚当、夏娃跟夏娃。”

但很快,我知道不能多说话了。

每个人都有伤,看似安慰的话语,有些其实只是在揭伤疤。

我洗了个澡,走到阳台,看到了外面圆圆的月亮。在这座城市里,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圆的月亮了。或许只是因为平时我们都太忙,没有时间抬头看。

月亮每天的形状都不一样,每天都是一个崭新的模样。在这一切都在变新的世界,我是不是也要新起来?

虽然回不了家,但我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愉快,这种感觉结了婚以后从来没有过。逃离家庭压力的前提,是要以工作为代价。很难有这样既没有工作又没有家庭压力的时刻了,只有这个时刻,我才能抬头看一看月光。

那天我看了一本书,书上写着:现在的人都不愿意结婚了,尤其是女孩子,许多女孩子赚的钱比男生还多,像搬家、吃饭、打扫卫生什么的都可以通过App解决,结婚没意义了。

其实不仅是女孩子,男生也这样啊,自己活一个月能花多少钱啊。自己又不用买包,不用买香水,不用买化妆品,想去哪个地方,转头买张票就去了。拖家带口的,不仅累,还要花更多的钱。

一个人感觉太爽了,你看这月光,怎么这么美。自从结了婚,多久没抬头看月光了,抬头只可能是看电脑累了,摸着脖子抬抬头。我整天盯着地下的六便士,哦,还没有六便士,有时候一毛钱都没有。

当然,这也是从书上看到的比喻。

这回,我们彼此都可以放空一段日子,我也在考虑,干脆离婚吧,其实晓睿说得对,说不定对孩子也好。

只要我不解释这件事,小玉肯定受不了,到时候她先提出离婚,我答应就好。

我也没出轨,不能算过错方。

如果真的离了,她要什么我都给她,哥们儿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人。但孩子我要有探视权,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但我想要自由,我想再要一次青春。

我把这些讲给程逸听,这回,这货头都没抬,说:“你要向上帝祷告的,上帝会告诉你怎么做。”

我摇了摇头,好吧。

他继续说:“上帝不会祝福离婚的。”

我说,好吧,他爱祝福不祝福,你祝福我就好,你不祝福也至少让我有个地儿住。

程逸有些不高兴,说:“别瞎说,也是上帝让你来到我这儿的,这就是上帝给你的祝福。”

我说,好吧。

算了算,今天晚上自从到了程逸家,我讲得最多的两个字就是“好吧”。毕竟寄人篱下,还是少说话,我估计“好吧”还要讲好多回。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接到小玉的电话,也没有接到爸妈的电话,估计他们又以为我出差了。他们总这样,从来不问我出差背后真正的原因。

这几天,我除了做点儿简单的工作,看看电视,就是跟程逸在一起大眼瞪小眼。我跟程逸一天也说不到十句话,说实话,这几天是我结婚后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小的时候,总有家长说什么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当时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家长不愧是家长,所谓家长,就是在家庭方面他们一直见识长远。

在程逸家的日子很爽,想吃什么叫个外卖就好,啥也不想干就躺尸一天,上厕所永远不用考虑把坐垫拿起来,想睡懒觉那可不随便就睡了,有时候我在梦里都有点儿后悔把缦缦太早放走了,这段空当期,完全可以再开始一段感情啊。

但是我现在再去找她也不合适,想想就算了。

程逸怕我睡到四肢退化,有时候还帮我叫外卖,或者给我做碗面,大多数时候,他都让我下楼自己吃饭,怕我睡到四肢退化。日子过得很快,爽了一段日子后,带来的竟然是有些空虚。这样下去,艾奇哥不得骂死我啊。我提醒程逸,不要跟艾奇哥说我现在的状况,回头他又开始像大哥一样教训我了。说实话,艾奇哥人很好,在生活和工作上帮助我们很多,但就是每次批评我们那个样子,真心像唐僧一样,喋喋不休,丝毫不留情面。他能说一堆道理,能说一天。能不让他知道最好还是不让他知道,否则接下来,我又要面临各种灵魂上的考验和拷问了。

也巧,我正在想着他时,“四大金刚”的群里发来了条艾奇哥的信息:“这个周末,有活儿,请大家查阅一下新人资料。”

接着他又丢来了新人的信息。

太好了。

又是一对新人走向坟墓了。

太好了。

终于有钱赚了。

可一个问题浮现在脑海中,我赚钱干吗呢?我一个人赚那么多钱有什么意义呢?

我安慰自己,肯定是有意义的。

我打开了他们的资料,看着新人的故事,看他们想要什么风格的婚礼,看他们希望的婚礼视频是什么样子,看他们希望主持人讲什么风格的台词。

做这一行久了,我见过太多的虚情假意,明明就是为了他的钱,还把他形容成白马王子;明明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还把她形容成多么会持家。

这世界啊……虚伪无情。

但这一对新人的故事有点儿不一样:

男孩子在初中就喜欢这个女孩子,女孩子是班上的外语课代表,男孩子为了她苦学英语,最后两个人一个考了全班第一名,一个考了第二名。本来,他们想初中毕业正式在一起,谁知高中那年,男孩子去了新加坡,女孩子留在了北京。

就这样,他们三年没见,但一直在联系。

高考后,女孩子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男孩子在大二那年通过交换生项目回到北京,去的刚好是北京外国语大学。

在大二那年,男孩子向女孩子表白了,两人在一起欢乐地度过了一个学期,男生回到新加坡。两人坚持了一年多的异地恋,毕业那年,男生恰好从新加坡飞回北京找工作,恰好去了当地的一家银行,与此同时,女孩子也考上了北京外国语大学的研究生。

前些日子,女孩子研究生毕业,男孩子也终于在她拿到学位证的这个夏天,在毕业合影刚结束时,当着学校所有毕业同学的面,单膝跪地,问了那句从初中课堂时一直欠着的话:“你愿意永远跟我在一起吗?”

女孩子点点头,说:“我愿意。”

后来女孩子才知道,所谓刚好和巧合,全是男生刻意和主动安排的。大二那年,他完全可以去美国做交换生,但他放弃了这优越的一切,来到了北京;毕业那年,男孩本来可以在当地投行做事,但为了她来到北京找工作。

所谓的巧合,都是用爱设计的。

这个故事当然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们太优秀了,唯一唤醒我的,是我和小玉也是从读书时认识的,中间很久没有联系,最后结了婚。当年,我是全班倒数第一,小玉是倒数第二。

人和人真的不能比。

周末一早,我架好了机器,又是老样子,我从酒店开始跟拍新郎和新娘。

新郎很高兴,他穿着西装,一群伴郎都是他的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他们有时候讲中文,有时候说英语。间隙时,我问伴郎,新郎这些年谈过恋爱吗?

伴郎似乎听出我想挑事,却依然平静地回答:“他或许谈过,但他只爱她。”

新郎笑了笑说:“这些年我见过无数人,喜欢过很多人,但爱的人只有她。”

说完,他笑了,接着继续讲我听不懂的英语。

婚礼如期举行,艾奇哥把新人请到台上。新娘拿起麦克风,说着说着,就哭了:“昨天,你告诉我,说你从初中一直等我到今天。但你知道吗?其实我才是从初中开始,一直在等你到今天的人,只是,昨天我才意识到等的那个人,是你。”说完,新娘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那都是她的过去,而新郎在乎的,是她的未来。

我忽然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想起了小玉,有些事情,是不是回不去了?有些人,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有些事情的结束,是不是也是后知后觉?有些人的离开,是不是从不可能先知先明?

是不是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贱?

我不知道婚礼是在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清楚两位新人后来讲了什么,更不记得拍摄完我是不是点了关机,但我记得,婚礼结束时,我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艾奇哥旁边。

我记得那天风和日丽,我记得天蓝得像刚清洗过的蓝色衬衫,我记得好多宾客都喝得酩酊大醉,我记得新郎一边喝一边笑,我记得新娘在一桌一桌地跟来宾拥抱,我记得我走到艾奇哥的身旁,我记得我百爪挠心,不知所措。

我记得艾奇哥问我怎么了。

我记得我说,我可能要离婚了。

我记得艾奇哥说,“你再说一遍?”

我记得没有再说一遍,因为我忽然哭了。

我记得,我哭得像个孩子。

7.

男人的眼泪,总让人悲伤。

这是我在书上看到的。

上一次哭成这样,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是因为考试没考好,还是因为初恋离开了我?是因为丢了书包,还是因为摔倒在球场?但这一次,我感觉整个灵魂像被扯了出来,剩下一个躯壳,空荡荡地在人间晃荡。

曾以为两个人的孤独比一个人的孤独更孤独,直到今天才明白,两个人的孤独至少可以说说话,一个人的孤独才更绝望。

记得一本书上写过,原来世界是没有性别的,男女合二为一,后来神愤怒了,一刀把人砍成两半,就有了男人和女人。于是,他们要用一生的时间,寻找另一半。而我现在,就是那个被砍成两半的人,孤苦伶仃,游荡在人间。

他们都说失去了才知道什么是最好,我觉得不是,有些东西失去了才会觉得更好,有些人还没失去,在即将失去前,生活就已经坍塌。

其实我高中就喜欢小玉,每次老师念名次,我都觉得我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全班同学都欺负我的时候,只有她站出来保护我。但我们谁也没有往那个方向想,那个时候,我忙于艺考,她忙着高考,毕业那年,我们还通了电话,发现大家都考上了大学。后来我留在北京,她去了广州。

偶尔同学会时,我们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喝上一杯。

再后来我们也尝试着一起约会看个电影打个游戏,每次交流,都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们不再是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我们是彼此的宠儿。

第一次牵她的手时,是在一个黑魆魆的房间里,那天我们刚看完电影,散场时,停电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没有躲闪,跟着我走出了电影院,光照了过来,我们的手也没撒开。

我没有问她我们是不是男女朋友这样的蠢话,因为太熟悉了,我们虽没说开,但是一切都做到位了。

这是晓睿跟我说的,爱别总是说,要去做。

虽然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理解了这句话的含意。但那天牵了手,我们去吃甜点,忽然下了雨,我拿出伞帮她打着,我把车开到她身边请她上车;后来,我们去爬山,在路上我给她照相,她笑得“嘻嘻哈哈”;再后来我们去演唱会,去音乐节,我们在帐篷里聊天,我们拥抱,我们翻滚,我们热烈,我们完事后还在聊天。

后来,我之所以不敢再理她,是因为我不知道婚姻是什么,这个又神圣又令人恐惧的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当了父亲之后是什么感觉,我更不知道青春逝去的模样是不是会一点点摧毁我的头发,甚至捏碎我的心。

我承认,我是怕过婚姻,因为害怕自己被束缚,害怕青春不再,害怕每一步都在被别人左右,害怕自己不是自己。我害怕承担责任,我害怕自己不再是小孩……但我更怕的,是小玉的离开,是我重新变回半个人,变成是我对她无止境的思念……

我他妈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感性、这么感伤。说好不流泪的呢,怎么过去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情忽然历历在目,怎么从前那些不在乎的细节、不愿意说出的感情呼之欲出,怎么开始滔滔不绝,该死,我的眼泪怎么又控制不住了?艾奇哥,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儿跟你说。

艾奇哥递过来一张纸巾,给我倒满了铁观音。壶里的茶一倾而出,倒入杯子中,杯子被浓茶填满,茶香飘入我的鼻腔,萦绕在这间茶室里。

外面是鸟语花香,行人急急忙忙地奔波在马路上,城市里车水马龙,高楼大厦耸立在云端,他们都在忙碌,似乎没有人关心我的婚姻,没有人关心我的思念,没有人关心我的一切。我知道,就算小玉今天离开,世界还是明亮的,地球依旧在转,但可惜,我只有一个人了。

艾奇哥喝了口茶,又拿了块甜点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继续听我讲着这些天的遭遇。

听完后,他一边笑着,一边递给我一块甜点,说:“去找她吧,不要等到失去了,追悔一生。”

他又说:“你啊,就是谁都愿意聊,就不喜欢跟小玉讲真心话。”

我点点头,问他该怎么办。

艾奇哥说:“我知道你怕吵架,可吵架不是坏事,吵起来总比没话说要好,吵架也是一种交流。夫妻在一起最怕没话说。”

是啊,我们多久没吵架了?

这些年,我一直避免跟她发生冲突,如果可能,我会逃离家庭,逃离矛盾,因为我害怕吵架,就像我害怕生活的压力一样。

艾奇哥说:“弟弟,你傻了吧,夫妻之间很重要的一环,是沟通。吵架不可怕,但一定要学会复盘,要思考下次什么话题不要碰了,下次什么事情不能做了,下次谁的责任,要去做点儿什么。”

艾奇哥给我讲了个故事,他说他的母亲来帮他们照顾孩子,每天除了照顾孩子,还负责给他们做饭。他妈妈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安排得特别好。但他明显能感觉到,宇甜是不高兴的,因为她觉得自己在家的地位降低了,得不到重视了。家庭关系其实也是政治关系。

艾奇哥说:“吵过几次架,虽然没直说,但我很快意识到了一些问题。有一次放假,宇甜在外面订了一桌饭,她提前告诉妈妈说晚上一起在外面吃,可是妈妈忘了,在家里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荠菜饺子。我回到家时,她们已经剑拔弩张,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你猜我做了什么?”

我说,不知道。

他说:“如果按照我原来的逻辑,我一定劝媳妇儿把那桌饭退掉,因为妈妈包的饺子不容易,万一明天饺子坏了,不就浪费了吗?但我们曾经因为类似的事情吵过架,吵架就是一种交流,还记得吗,要复盘。”

嗯。我点着头。

他说:“于是我跟我妈说,妈,咱们今天在外面吃吧,这顿饺子我们冷冻起来,明天我再加两个菜,今天您就休息,咱们听宇甜的话,去外面吃,好吗?”

天哪,那你妈妈不会生气吗?

他说:“当然会。但我需要告诉妈妈,这个家里,宇甜是优先级,是第一位的,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往后排。妈妈一开始会生气,但是逐渐,她会习惯的。现在,妈妈在家做的任何决定都会提前问一下宇甜,而宇甜也特别尊重妈妈。”他又说:“你知道吗,以后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她依旧是我们家的优先级,是第一位的,我们还是会一起旅行,还是会有两人的空间。你和小玉也是一样,你们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家里最后的防线。”

我像被什么点醒了一样。

艾奇哥继续说:“你知道吗,弟,你总是不喜欢跟妻子交流,你觉得尴尬,你觉得没必要,可好的感情一定要交流,何况你这样的事情,连出轨都不算,为什么不交流呢?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说不得?”

他总是这样,既滔滔不绝,又充满正气,虽然招人烦,却让人无法反驳。

他继续讲着一些大道理:“婚姻中最忌讳的,不是吵架,而是指责、批评还有鄙视,许多感情,就是在这种关系中逐渐消失了,一个人瞧不起另一个,一个人看不上另一个,这样的感情怎么长久呢?”

我说,我没有鄙视她。

他说:“如果不鄙视,就去解释。”

我有些清醒了,知道接下来应该做点儿什么了。也有些明白,或许我早就知道,只是需要别人挑明而已。虽然我早就知道,但有些话,他说比我知道还要重要。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再挑战一下艾奇哥——这个看起来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想唠叨的人。

哥,我问你,你有过不爱对方的时候吗?

“什么?”他很诧异,没想到我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我继续说,爱是会产生的,那么爱就是会消散的。如果你对宇甜姐的爱消散了,你会怎么办?

“去爱啊。”艾奇哥说,“去爱她啊!”

什么?这回换我说这两个字了。

“弟,爱是动词,是一系列动作。当你发现你不爱她的时候,你就去唤醒曾经的感觉,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想起和她相识的那样,你唤醒了你之前为什么爱她的感觉,想到了你们曾经彼此炽热的温度,你会重新爱上她。爱是动词,爱是婚姻的基础,去爱比爱还要重要。”

他喝完杯中的茶,按了一下桌子上的呼叫器,服务员走了过来,他对服务员说:“麻烦加点儿水,对了,再加点儿茶。味道有些淡。”

服务员拿着茶壶打开门,艾奇哥继续对我说:“你们也是一样,有些淡。”

说完,他打开了茶壶盖,服务员把茶撒进茶壶里,盖上盖子。我听见茶叶跳进水里,唱着歌。

8.

我很怕艾奇哥的原因,就是他总能看得清事情的本质,看得清我们的问题,然后点明揉碎了给我们看。这种感觉就像我裸体在游泳,他在高台上,看得清清楚楚,我所有的隐私,都被他看得明明白白。

但这种沟通有个好处,他能告诉你应该做什么,什么地方需要改变,我需要这样的朋友。

艾奇哥看似比我只大三岁,却有着大三十岁的心智模式。他好像从来没有紧张过,没有出过错,任何压力在他这里都化作动力,任何难题在他这里,都不过是简单一笔。

其实,我看书的习惯也是他教我的,他告诉我,书里有世界,书里有乾坤,书里也有很多你想知道的难题。我承认,我确实没怎么看过书,最多也就买完书之后看看封面上的话,把这些话背下来平时用,来显得自己有文化——至少小玉觉得我是有文化的。

她爱我,所以总是给我太多自信、太多热情。

艾奇哥不一样,他买的每一本书都读,他的主持经常引经据典、出神入化。我很想知道,他有没有绝望的时候。

我一直不敢让小玉跟艾奇哥见面,害怕小玉认识艾奇哥。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不愿意让你不同圈子的朋友相见,甚至害怕他们见面。因为他们一见面,彼此交换对你的看法,你更像在裸泳一般,一丝不挂。

再次喝完了壶里的茶,艾奇哥问我:“你懂了吗?”

我说,我懂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更懂得,我是爱小玉的。

我懂了我们并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所以才结婚,我们是因为有爱,所以才决定在一起。如果仅仅是因为有了孩子就结婚,那就算两个人无比努力,最后伤害的也不仅仅是双方,更可能伤害的是孩子。但我不一样,我是爱她的,就像她爱我一样,只是在结婚前,我没有想明白而已。

分开的这段日子,我无时无刻不想跟她视频聊天,想见到她,想拥抱她,我才知道只有分开时的想念才是爱,相遇时的拥抱才是情。我懂了,如果是爱,就应该有结晶,哪怕没有结晶,至少应该有个好的结果。现在的结果不好,我要改变它。

喝完茶后,已经到了晚上,我叫不到车,又不想坐地铁,于是我绕着三环开始往回走。

走着走着,我的脑子开始放空。

三环的高楼大厦耸立在道路两旁,地铁口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大家拿着手机刷着别人构造出的世界,无意识地一条条地浏览着那些跟自己无关的视频。有的情侣坐在麦当劳里,一只手牵着对方,一只手拿着手机给另一个世界发着信息,我真希望那个男生是个左撇子,这样左手打的字才不容易错。

我想起程逸跟我讲的话,他说我们的婚姻很奇怪,在西方,婚姻是三角关系,夫妻之间一定还要加上上帝。因为三角关系更稳定。所以在婚礼现场,神父或者牧师一定会问双方这么一个问题:新娘,你是否愿意这个男子成为你的丈夫,与他白头偕老,直到生命的尽头?新郎,你是否愿意这个女子成为你的妻子,永远保护她对她忠贞不渝?当两方都说“我愿意”时,新郎拉起新娘的手,说:我以上帝的名义,郑重发誓,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你、尊重你,直到死亡。接着新娘拉起新郎的手,说:我以上帝的名义,郑重发誓,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我都爱你、尊重你,直到死亡。

好了,我又犯职业病了。

每次想到这些话,我都一定要把流程过一遍,怕剪辑的时候出问题。

但程逸的意思很明确,三脚架是最稳定的,如果生命力只有两个点,势必会有不稳定的情况。

我还记得那天我是这么反驳他的,谁说我们的家庭只有两个点?夫妻加的东西多了,比如夫妻加孩子、夫妻加工作、夫妻加婆婆、夫妻加“小三”……我们可以加所有东西啊!

记得那天,程逸脸都红了,说了句:“那你加你的去吧!”说完,他就给别人化妆去了。

但我现在明白了,夫妻加孩子,就会被孩子拖累到家庭垮掉;夫妻加工作,就会让家庭只剩赚钱,其他一塌糊涂;夫妻加婆婆,只能诞生“妈宝男”;夫妻加“小三”,出轨的爱情谁能接受呢?所以,我们的家庭永远是这样,不稳定,于是离婚率居高不下。

那天我看到一条新闻,说有些大城市的离婚率已经相当高了,许多年轻人都已经不结婚,不要孩子了,但他们养猫。

不过也可以理解,晓睿不就是不婚主义者吗?

现在这个年头,年轻人谁愿意被束缚啊?如果不是拿爱情交换,谁不愿意过一段只属于自己的生活啊?

我正想到这儿,一个老头儿从身边走过,他撞了我一下,把我撞回到现实世界中。周围的共享单车拼命地滑过我的身旁,公交车呼啸着和出租车比着速度,却被拥堵的交通牢牢地卡在原地,汽车尾气逼得人们戴上了口罩。天渐渐变暗,三里屯附近的霓虹灯渐次亮了起来。几个穿着性感的姑娘,吸引着旁人的目光。

我瞪了眼那个撞我的老头儿,他起码七十岁了,他为什么一个人在马路上晃呢?他老伴儿呢?孩子呢?他离过婚吗?如果没离婚,他夫妻加的那个部分是什么呢?书里说,原来人是分成青年、中年、老年三个阶段的,现在科技发达后,人可能会活得超过一百岁,人的一生或许不再是三个阶段,可能是好多个阶段,在这些阶段里,首先不稳定的就是婚姻。

我当然能理解,如果你不爱一个人,如果你已经五十岁了,原来想想,再忍忍吧,还能离咋的?现在不一样了,你一想还有五十年要活,那怎么,不离咋的?还要再忍受半辈子吗?

没有爱的婚姻是难受的,甚至是绝望的,谁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啊?

我看着那个老头儿,忽然感到一丝悲凉。

他也回头看了我一眼,喊了一句:“你不长眼睛啊!”

好吧,我不长眼睛,祝你一切都好,祝你夫妻生活和睦,祝你现在还有性生活。

所以如果在这里,所有人的婚姻都是有问题的,那我们的婚姻制度是不是就存在问题呢?是不是每个结婚的人,都要戴着镣铐跳舞,带着铅球上独木桥呢?夫妻两个点就不能平衡吗?现在看来,好像是不能的。

我继续朝着家走,我不知道走到了哪儿,我也不知道回到家后,小玉会不会给我开门,我甚至怀疑她们已经搬家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九点了。这座城市,从来都是那么热闹,现在这双井桥的路口还是车水马龙,无论多晚,都堵得水泄不通。

九点多,我走到一家剧院门口,恰好,一场歌剧刚刚结束,许多人从剧场的大门里走了出来,有些微笑着,有些沉思着,有些焦急地叫着车,有些寻找着自己的车位,有些打着电话,有些牵着别人的手。

我被人群阻断,不知道应该怎么前行。

忽然一对观众出现在我的面前,老头儿六十多岁,穿着短裤夹克,鹤发童颜,戴着眼镜,拄着拐杖;一旁是同样雪鬓霜鬟的老太太,她微笑地搂着老头儿的胳膊。他们细语着什么,表情像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我冲出人群,伸手打了辆车——这个时代真有趣,科技在进步,大家都习惯了叫车,却忘了有时候伸手打车也挺快。

在车上,我再次多看了几眼这座美丽的城市,忽然明白了:夫妻加爱情,也是三角结构,这样的感情,能够更稳。

而我,正爱着我的太太,她是我这辈子永远不会放开手的人。

我走到家门口,抬头看了眼家里的窗户,安静地走了上去。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小玉刚见到我,就蹲在地上哭了。我隔着防盗门,没办法扶她,只能陪着她一起蹲着,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胳膊。

我刚准备讲点儿什么,她抢在了我之前,说:“对不起,老公,我错了,我再也不怀疑你了!”

我没说话,但我想说,对不起,老婆,我爱你。

9.

其实艾奇哥有时候挺讨厌的,他刚一知道我的事情,就找别人要了小玉的微信,跟小玉说了,还劝小玉,不要总是猜疑,婚姻最忌讳猜疑。

又是一套说教式的讲述。

好在艾奇哥在朋友圈和我的周围,是出了名的好人,几番描述,竟把我太太说到内疚,说到昼吟宵哭。

也怪我,好男人不会让心爱的女人流眼泪,我不仅让她流泪,还派了帮凶让她流泪。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说了好多话:我们聊了过去,聊了未来,重要的是,我们还聊了很多我们之前没有聊过的事情。

比如为什么我喜欢出差,我对婚姻和两个人生活的恐惧是什么;比如她告诉我,她最讨厌一个人在家,更不喜欢跟我妈妈单独在一间房子里,不知道跟我妈讲什么。

她说她讨厌我说话不算话,说好去欧洲,结果去了趟密云。

我说,我以为这是个玩笑,过去就过去了。

她说,她只是没说,但不代表过去了。

我们聊着聊着,孩子在里屋睡着了,我跟她到了客厅。

我说,我想跟你喝一杯红酒,一杯就好。

我知道,如果是原来,她一定会说:“你疯了吗?多晚了还喝酒。”

但是这次她笑了笑,说:“你倒酒,我换一套衣服陪你喝。”

倒酒的瞬间,我感动了,过去的种种浮现在眼前。结婚前,不就是因为这样的吸引才最终走入婚姻的殿堂吗?我忽然明白艾奇哥那句“去爱啊”的意思,爱是动词,是能用时间和情感换来的动作,是对过去的总结,是对未来的期盼。

我把红酒打开,顺着杯壁往下倒酒,红酒在杯子中晃悠着,像是那段晃荡的青春。

我倒上了两杯,走到电视旁,打开了那个许久没开过的蓝牙音箱,我连上手机,放了一首经常听的Jazz(爵士乐)。

一转身,小玉穿着一身粉红丝绸的睡衣出现在我的面前。

她走得很慢,一步步,走得我心潮荡漾。

她说:“这身衣服早就为你准备了,你说你喜欢丝绸,还喜欢粉红色……”

我知道,她早就想穿给我看,就像我早想和她喝上一杯酒一样。

她拿着杯子,碰在我的杯子上,那清脆的一声,令我心碎,伴随着爵士乐,我站了起来,关上了灯。

那天晚上,我们在沙发上做爱了。

是的,自从结了婚,自从有了孩子,我们再也没有这么亲密过,我都快忘了夫妻的感觉应该是这样,做完爱,她问我像不像音乐节那次。我厚颜无耻地说,比那次激烈多了。

第二天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我告诉妈妈,请她帮我照顾一个月孩子,我要跟小玉去趟欧洲。

妈妈笑了笑说:“终于不出差了,好的,明天我就来。”

我又给艾奇哥打了个电话,我说要陪小玉去趟欧洲,后面婚礼的活儿可能就没法儿接了。

生活总是这样,本以为他会祝福我们,没想到艾奇哥有些生气,说:“不行,有个活儿你必须接,你也好久没工作了。”

我说,好吧,那什么时候呢?

艾奇哥说:“尽量不耽误你的行程。”

我无奈地回答,好。

我还是没有办法拒绝艾奇哥,我带着摄像机,参加了这个婚礼。

好在婚礼现场不大,只有五桌,新郎新娘的一群朋友早早到了,艾奇哥站在台上,做着准备,调整着台词;晓睿在不远处,跟自己的团队商量着如何拍摄;程逸给新娘化完了妆,早早出现在现场;我把镜头盖打开,对好了焦,我跟助理说,先把焦点给艾奇哥,记住,一会儿新郎来了,把镜头推上去,然后跟着新人往前走,一镜到底,后面好剪,记得拍好看些。

助理点点头,冲着我笑了笑,然后说:“哥,放心。”

他笑得阴险、猥琐,谁也不知道这助理怎么了。

我从镜头旁走上了台,忽然,一阵音乐响起,艾奇哥说话了:“感谢各位的到来,今天,让我们把时间定格在这个美好的时刻。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今天的主角:新娘小玉,她外表靓丽,温柔大方,是一位贤良淑德的女士;新郎郑直,是我们多年的朋友,这些年他一直拍摄别人的婚礼,今天,终于轮到了他自己的,他说,今天介绍他不能用之前用过的词句,所以我想了想,我想这么介绍——”艾奇哥拿出一张纸说,“郑直,我亲爱的弟弟,没有什么比看到你和小玉幸福快乐更令我高兴的事情了。婚姻需要仪式感,婚礼就是婚姻仪式感的起点,生活里可以没有鲜花,但是要有彼此的甜;生活里可以没有香槟,但要有微醺时的美;生活里甚至可以没有钻戒,但要有为她打天下的心;生活里就算没有钱,哦,不行,钱还是要有的。”

他说着,我一边笑一边哭。我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婚礼,想着这些年,我见证过无数爱情,却一直如此孤独。媳妇儿,一直不愿给你办婚礼,是因为我参加过无数的婚礼,逐渐开始怀疑婚姻;我见证过无数相爱的人,所以慢慢开始抵抗爱情;我见过那么多微笑,却一直在孤单地独行。

我错了,我这一生,有了你,其实就不再孤独。人不能没有爱,而我不能没有你。

我只会为你办这一场婚礼,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场婚礼,是属于我们的,在我们的记忆中,陪伴我们永远。

我看见小玉在一旁,哭得妆花了。她上了台,两只眼睛跟熊猫似的。

我恨死程逸了,不给我媳妇儿化防水妆。

几十年后,我们重逢时聊到这段岁月,他还狡辩,说老夫老妻了,补办个婚礼谁还会哭啊?

你才是老夫老妻,你全家都是老夫老妻。

那天,小玉拿起了麦克风,我听到她说的那段话:“郑直,每天早上起来,我都希望第一眼看到的是你;每天晚上睡觉前,我也希望梦到的是你。你是我的英雄,我会对你不离不弃……”

她开始哽咽,我递过纸巾,不让她说了。

我知道,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语言是贫瘠的,一万句话,也不如一个拥抱。

往后的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

我只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喝到酩酊大醉,喝到不省人事。本来他们给我在婚礼现场换的都是水,但我执意说要喝上两杯,于是,我喝了一下午,到了最后,陪在我身边的,就剩这三个兄弟。他们也喝了好多,觥筹交错间,喝得如醉如梦。

艾奇哥喝得也有些多,跟我说:“你啊,别后悔,真的别后悔。”

我拍了拍他,说,不会的,放心。

程逸没怎么多说话,就是红着眼睛,说:“上帝会祝福你们的。”

倒是晓睿笑嘻嘻地说:“又一个人走入了婚姻的坟墓,好吧,祝你幸福啊。”

我踢了他一脚,说,你早晚也会进去的,还有,那不是坟墓,那是新生。

他“切”了一句,走了。

我记得那天,回到家,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又过了几天,我和媳妇儿去了欧洲,我带她去了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巴黎,她一直想去的卢浮宫、一直想登上的埃菲尔铁塔、那被火烧过的巴黎圣母院,还有她做梦都想去的迪士尼乐园。在塞纳河边,她挽着我的手悄悄地跟我说:“我们一辈子不分开好吗?”

我笑着说,拉钩,谁骗人谁是狗。

“你才是狗,我要是狗,也是小狗!”

那就是你还是会骗人呗?

“那谁说得准啊……”

她笑得像个孩子。

那之后,我们谁也没有提过婚礼的事情,因为我记得一本书里写着:结婚以后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什么?最重要的其实只有一条,就当这婚啊,还没结。

当然,这本书我没看,是艾奇哥告诉我的。

他懂得最多,只可惜,懂得最多的人,总是伤痕累累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