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法与德性:柏拉图《法义》发微
- 林志猛
- 2089字
- 2020-08-27 05:54:05
隐 喻
在柏拉图的《法义》中,洞穴与太阳代表两个最重要的戏剧特征。把它们合起来,可以称之为作品的天地结构 (terrestrial and celestial frame)。但它们的突出,也指点读者离开《法义》,转向柏拉图最负盛名的对话——《王制》。在《王制》中,太阳和洞穴的精巧隐喻起到核心作用。看起来,两部作品之间的这种关联并非偶然。由于我们试图理解《法义》,值得对此做短暂考察。
在《王制》中,苏格拉底引入太阳,视其为“善的儿子”。这是他三个隐喻中的第一个,用来部分阐明其“善的理念” (参506d-e, 508a)。苏格拉底解释说,正如太阳不仅照亮并支撑着可见世界的成长,使其得到滋养,同样,对可知领域而言,其可知与存在,都源于善 (509a-b)。
同样,在这里,苏格拉底使用的第二个隐喻 (“线段”,509d)中,太阳处于中心地位,并且在他的第三个洞穴隐喻中,太阳也处于顶点位置。对于洞穴隐喻,苏格拉底视之为“受过教育的人 ()与没受过教育的人的自然本性的影像” (514a1-2)。没受过教育的人的情况,表现为洞穴中的囚犯。他们被绑在座位上,背对着入口,热衷于争论投射的阴影的命名问题,这些阴影是借助火光,投射到洞穴后墙上面的木偶 (514a-b,515b)。与之相对,教育的发生是这些囚徒之一解除禁锢,被拉上通往洞穴出口的坡道。他适应了外面的世界,并开始细察这个世界,并非阴影,而是太阳照亮的真实存在——最终,他甚至直接研究太阳本身 (515c-516c)。
对《法义》来说,这些著名的隐喻能够提供什么教导? 很自然地,人们可能会对比这部对话中的人物旅程与《王制》洞穴中想要成为哲人者的旅程。在这太阳照射最强烈的一天,为了能够从太阳下获得暂时的休息,克勒尼阿斯、墨吉罗斯和雅典异乡人寻求“高高树下的荫凉”,他们正在赶往洞府的漫长旅途上,那是一个太阳光线无法穿透的地方 (625b4,b2)。与之相反,在《王制》中,想要成为哲人的被拉出阴影,离开地下,进入阳光。因此可以说,《法义》的旅程与《王制》的运动相反——从光明进入黑暗的迁徙,与从黑暗进入光明的迁徙的对比。换言之,在《法义》中,哲学即使曾经出现,也非常贫乏;而在《王制》中,哲学体现在苏格拉底身上,它不能忽视。[6]
但是,这种对比将《王制》中的洞穴隐喻视作解释权威,然后进行简单比较。对于《法义》中太阳和洞穴的复杂本质而言,这种对比并不公平。在《法义》中,洞穴和太阳并非完全对立,而是共享许多特性。它们都拥有神明。这些神明都提供生命,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它们都提供光亮——太阳通过光,而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洞穴是通过立法的灵感。
还有,两者都涉及“回转”——正是有了这个观察,我们可以开始重新解释《王制》的隐喻,及其与《法义》的关联。在《法义》中,太阳不是静止的实体,不是一个在天空中固定的源头,太阳东升西落,并且整年都在转动。同样,如前所见,《法义》中的洞府之神也绝非死板地固定在阴影世界,他也升起、落下,然后再升起。在这个方面,《法义》中的两位神祇,太阳神和伊达宙斯,不仅与《王制》中的太阳和洞穴相似,还与那部对话中想要成为哲人者类似;苏格拉底解释说,这位想要成为哲人者的教育,相当于一种“回转”或“转向” () (518d4)。此外,这一转向并非单独事件。正如苏格拉底清楚表明,没有哲人能够完全停留在上面世界,他必须也返回洞穴之中,参与对那里民众的统治 (520b-e)。他的运动类似于太阳的真实运动:并非单向的,而是循环的。
诚然,在《王制》中,苏格拉底提到,哲人“被迫”返回洞穴之中 (参519c-e)。但是,考虑到《王制》是一部对话,一个戏剧,而非空洞的论述,因此有理由相信,苏格拉底这里的讨论,是在适应对话者的需要,尤其是格劳孔 (Glaucon)。在尚未准备好之前,格劳孔就急切地想要参与政治生活,而苏格拉底曾尝试制止他 (参347a-e)。同样,对于这种过分单纯化的图景,即哲人被迫返回对政治的关心,柏拉图作品也以很多其他方式进行了辩驳。毕竟,在《法义》中,我们看到了一位雅典异乡人,他很像一位苏格拉底式哲人,并愿意与那些卓越而务实的非哲人详细讨论政治。此外,即使我们忽略柏拉图的书信及其在叙拉古 (Syracuse)的行动,像这样对政治事务细致和长时间的考察,已经告诉人们《法义》作者的想法。这显示出他对政治的兴趣超越了单纯的需要,或单纯的引介。[7] 最后,在《苏格拉底的申辩》 (A pology )中,苏格拉底指出,他避免担任任何统治官职。他解释说,这样做是因为,他当统治者对母邦的利益很小。取而代之的是,通过私下劝告追随他的公民,他将一生的时间献身于正义。无论如何,尤其是《苏格拉底的申辩》,以及整体的苏格拉底对话都清楚表明,对于与年轻人谈论具体的政治允诺,苏格拉底有着特殊的兴趣。
简言之,《法义》的戏剧场景,帮助我们加深了对《王制》这些著名隐喻的恰当理解,并由此加深了对柏拉图政治哲学整体的理解。“洞穴”并非仅仅是一个需要逃离的错误,而是给予生命的神的处所。当然,对于眼睛或理智而言,它并非显而易见,但尽管如此,它是魅力和灵感的源头。“太阳”并非仅仅是不变的灯塔,毋宁说,在其运动中,在一个持续的光明与彻底的黑暗之间的中间地带的往复运动中,它成为哲人生命的标志。此外,哲学上的“回转”,并非将僵死的观点替换为另一个,替换为它的对立面,而是把学生引入一种生活,使他们能够包容人类活动不同却互补的目标——政治与沉思,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