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到地方了,吴尚荣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粮站”二字。

“爸。”吴彦章看吴尚荣不走了,叫道:“爸,怎么了?”

吴尚荣把目光收回,“哦,没事。”

吴尚荣前面走。吴彦章抬头望了望门楣,爸刚才看啥呢?

粮站里一个戴眼镜的女人见有人来了,道:“你们有事吗?”

说话的这个人吴尚荣以前没见过,想必是新来的。

“我们,买粮。”吴彦章回答。

“明天才是放粮的日子呢,你们是不是看错月份牌了?”

吴尚荣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实话实说:“没看错,家里没粮了。”

“那也不行啊,这是规定,我们得按规定办事,不到日子是不行的,你们明天再来吧。”

“那今天就没得吃了啊。”吴彦章小声道。

“那也不行啊,我们这儿有规定啊。”

吴尚荣看看两个儿子,又看了看戴眼镜的女人,客气问道:“那,麻烦找一下白有财白主任吧。”

那女人扶了扶眼镜,撇了吴尚荣一眼,不情愿道:“哦,白主任啊?那你们等会儿吧。”

戴眼镜的女人从后门出去了。

“爸,幸亏我有财叔在这儿上班,要不就买不成粮了。”吴彦章兴奋道。

我有财叔?吴尚荣瞪二儿子,叫得倒挺真亲热,看来白有财的烟没白抽、小鞭没白放啊,你小子。

“看来,你有财叔没白对你们好啊。”吴尚荣拉长了音调,不冷不热地来了一句。他一想起今天又得求着白有财,老白这家伙引诱我儿子们抽烟的事就没法开口了,想想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吴彦章听爸的语气,就明白抽烟的事肯定被爸知道了,爸这是生我的气呢。

吴彦章嘿嘿一笑,“爸,别生气,我们以后一定改,肯定改。”

吴尚荣正要跟二儿子再说点儿什么。

“财叔!”吴彦军喊了一声。

吴尚荣和吴彦章抬头,看见白有财正从后门出来。

“老吴啊。”白有财一看见吴尚荣又来求他了,很是得意。

“哦,有财兄弟。”吴尚荣也客气道。

白有财看了看爷仨,笑了笑。每个月被吴尚荣求一回的感觉真好。

吴尚荣每个月能提前买到粮食,靠得就是他这位老街坊老邻居。吴尚荣是个要强的人,心气高,让他低三下四求人,他心里别扭,可这事儿不求白有财行吗?一家老小那么多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吴尚荣勉强一笑,“有财兄弟,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有财叔。”吴彦章和吴彦军打招呼。

“嗯,乖了。”白有财笑着应答。

白有财走到吴尚荣面前,低头小声问:“又断粮了?”

这不明知故问吗?不断粮我上这儿来干吗?

“果然人多力量大呀,吃得就是快呀。”白有财冲着吴尚荣坏笑。

这个白有财,这半年每来一次,他都得先说两句讥讽话,不说他就难受。唉,能怎么办呢?你来求人家了,人家说什么你不得听着。吴尚荣只能尽力忍着。

“哎呀,你看看,像我们家,两个闺女,粮食每个月都有富余,你看生闺女多好啊。”

哼,吴尚荣心话道:你也就这个时候显摆显摆生闺女的好处,平时不定怎么眼红我有三个大儿子呢。

“看来生了儿子也未必都好嘛,儿子多更未必是好事啊,你说是不是老吴?”

吴尚荣迫于无奈,只能把头点了点。

白有财占了上风,他像一只高傲的雄鸡,背着手在吴尚荣面前踱了两步。

吴彦章和吴彦军看看白有财,再看看吴尚荣。

白有财扯着嘴角笑,吴尚荣拉着嘴角不说话。

“有财叔,今天早上我们家就没粮了。”吴彦军道。

吴尚荣剜了三儿子一眼。吴尚荣爱面子,没饭吃是他自家的事,告诉一个外人干吗?博同情吗?

白有财撇撇嘴角,摇摇头,“唉,三儿可怜了,肚子饿吧?”

“有财叔,这是粮本和粮票。”吴彦章笑笑。

“来吧。”白有财接过本和粮票,“到这边来吧。”

吴彦章这两年几乎月月都跟爸来粮站买粮,以前白有财的态度不是这样的呀,以前很热心很痛快就帮忙了,最近白有财怎么是这种态度?非得挖苦几句才肯放粮?过小年白有财还给过他们烟给过他们鞭,现在这是怎么了?吴彦章虽想不透,但他也看出来了,白有财仿佛只是针对我爸的,对他们兄弟的态度倒也没什么改变。可是,他和我爸之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白有财看吴尚荣一脸不爽,他心里乐了,哼!你个老吴,谁让你不同意我大闺女和你大儿子的亲事!

几个月前,白有财的老婆上吴家,说她家大闺女和吴家的大儿子很般配,想订下这门亲事。

当时吴尚荣就不同意,把脸一拉正色道: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兴包办婚姻?再说了,两个孩子才十五岁,将来他们在哪儿、他们做什么、将来他们还能遇到什么人,都是未知数,孩子们的事应该让他们自己决定就行了。他坚决不同意。

白有财的老婆是巷子里出了名的母夜叉,巷子里的人都不爱搭理她。

白有财老婆说亲不成,愤然离开吴家。

张丽娥心想:坏了。

待母夜叉走了之后,姥姥才道:可千万不能答应,白家名姓不吉利,白有财,虽然名字叫有财,可到头来是白有财,还是等于没有财,两个闺女,一个叫白雪,一个叫白霜,这是雪上加霜啊,不好不好。白有财的老婆又那么凶,这亲家结不得。

关于名姓这事吴尚荣倒从没考虑过,但儿女的婚姻大事他不插手,将来儿子看上哪家闺女那是他的事,他愿意娶谁愿意跟谁过日子,那都是儿子自己的事,他这个当爸的绝不插手,只要孩子满意就好。

白有财的为人,虽说有些小心眼,但总之心地还算善良。自从他老婆说亲不成,每次吴尚荣来买粮,他都会让吴尚荣小小的不痛快一下,但他还是会利用自己的职权通融便利吴家,他也不愿意看着吴家一家老小挨饿。吴家姥姥经常在胡同口坐着,还为他家赶走过一回小偷呢,姥爷时不常跟他喝个小酒什么的,吴家的三个大儿子白有财也都喜欢,不光是喜欢,是又羡慕又嫉妒又恨又爱。

白有财重男轻女,可就是没吴尚荣的好福气,吴家能生出三个大儿子,让白有财眼红不已。再说了,说亲不成也不能代表将来这门亲事就铁定成不了,白有财懂得望眼未来。

“老二老三,过来吧。”白有财叫过两个孩子来,“把口袋撑好了。”

吴彦章吴彦军欣喜,拎着口袋奔出粮口,等待着口袋被装满。

吴尚荣这才踏实了。

口袋装满。

“粮本拿好。”白有财把粮本递回到吴彦章手里。

“那,有财叔我们走了啊。”吴彦章笑道。

“谢谢财叔。”吴彦军嘴也挺甜。

“来叔家玩,啊。”白有财抬起右手在嘴上比划了个抽烟的动作。

吴彦章会心一笑。

吴尚荣翻了翻白眼,只道:“走了。”

“省着点儿吃,啊。”白有财道:“那门亲戚来的时候,就把米面都藏起来。”

吴尚荣回头看看白有财,哼,没你不知道的。

“走吧走吧。”白有财笑。

吴尚荣走在前,两个儿子一个扛着一大袋子粮食在后,爷仨出了粮站。

白有财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出了粮站,吴尚荣道:“行了,三儿把袋子给我吧。”

刚才在粮站里,当着白有财的面,吴尚荣故意让儿子们扛起重重的口袋,他得让白有财看看,我这是儿子,儿子都肩能扛手能提,我有儿子帮我干活。

出了门,吴尚荣心疼起三儿小小的肩膀来了。

“爸,我能行。”吴彦军道。

“给我吧,你歇会儿。”吴尚荣把口袋接过来。

吴彦军一身轻松,在路边的冰上溜起了冰。

吴尚荣每个月扛在身上的这袋粮食,能让他心里安稳一个月。

吴尚荣走着又想了儿子们抽烟的事,吴尚荣自己抽烟,家里姥爷也抽烟袋,院里的范婶也抽烟,可两个儿子也没跟谁要过烟抽。老大老二哥俩也经常去范婶家,范婶也没给过他们烟抽。哼,这个白有财,说到底是他太坏,他故意引诱哥俩抽烟的,回头我再找他算账。

吴尚荣望了望走在前面的二儿子,吴彦章肩上扛着面袋子,棉衣上弄了一身白,笑呵呵地在冰上出溜着。

“老二,别忘了你刚才答应过爸的。”吴尚荣得跟二儿子再次确认。

“啊?”吴彦章听见爸跟他说话,回过头来,“爸,什么事?”

吴尚荣看着二儿子笑嘻嘻的样子,这个没心没肺的,根本没把当爹的话放在心上。

“以后,你少去白有财家。”吴尚荣正经道。

“哦。”吴彦章笑笑,“知道了爸。”

吴尚荣才不信,二儿子向来当着你的面都答应得很好,当着长辈的面向来都笑嘻嘻的,只要大人提出的要求他都应承下来,从来不会违逆长辈的话。不过,做不做就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