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勇

郭声波兄撰著的《史记地名族名词典》出版在即,嘱咐我给读者写几句开篇的话,供大家参考。

声波是我嫡亲嫡亲的师兄。大学毕业后,我与大师兄费省和二师兄声波一道,在陕西师范大学跟史念海先生读历史地理学硕士学位,一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我们师兄弟三人不仅一同读书,也住在同一间宿舍,朝夕相伴,相知至深。

在宿舍里闲谈时,声波兄告诉我,大学本科,听老师讲课无聊时,他常翻看地图消磨时间。他喜欢看地图,更擅长记地名。全国随便哪一个县,他都能一一指明其所在的位置和毗邻的县市名称。在很多省份内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声波兄甚至能够指认乡一级的地名。在我们历史地理这个小圈子里,当时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据说只有复旦大学的老前辈谭其骧先生(似乎还有王颋教授);再往后,因已退出学术圈多年,还有没有人具备这么神奇的本领,我就不知道了。

不了解我们这个学科的人,往往会误以为研究历史地理就是记地名。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但能够记住地名,自然会对做好研究提供相当重要的基础和极为便利的条件。只可惜大多数人远远达不到声波兄这样的程度,像我就连其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也达不到,几乎完全要靠相关工具书来工作,真是相形见绌,无地自容。

注释古籍的地名,当然是我们这些历史地理学从业人员分内的一项工作,但要想做好这项工作,最好首先熟悉各地现代的地名,这样才能更好地上溯其沿革。从这一意义上讲,现在由声波兄来撰著《史记》的地名词典,可以说是别无他选。

从更深一层学术研究的意义上看,熟知现代地名,当然只是注释历史地名的一项基本的有利条件。古代的地名及其变化同政区建置沿革息息相关,这二者往往呈一体两面的状态。若是对中国历代的地理沿革没有相应的了解并具备相应的考辨能力和坚韧的耐力,你就是人脑变成计算机,记住所有大大小小的现代地名,面对古人活动所涉及的林林总总的地理称谓,还是会束手无策,而声波兄恰恰是历史地理学学术圈子里研究政区沿革和地名考据的高手,多少年来,乐此不疲,所出版的这方面的代表性著作,有《中国行政区划通史》的唐代卷等。《中国行政区划通史》(唐代卷)上下两巨册的全部内容,涉及复杂纷繁的政区变迁,从头到尾,都由他一个人动手完成。从中可见,他对政区、地名这些内容真是驾轻就熟,他能够简要得当地梳理清楚、表述明白,将自己对政区、地名的考据功力,展现得一清二楚,实在令人叹服。

撰著《史记地名族名词典》,其中一项重要的内容,是要注明《史记》中所提到的西汉中期以前的地名是现在的哪一个地方。那么,我们这一行的人怎么做这样的工作呢?在《史记》的地名与现代地名之间,有一个关键的过渡性环节,是清朝乾嘉时期修撰的《大清一统志》。《大清一统志》对清代以前历朝历代政区建置和各个时期地名的考据成果是空前的;就其总体状况而言,迄今为止,也可以说是绝后的。因此,不管是谁,要想在传统的沿革地理范畴之内从事一些较大规模的研究,无不要以《大清一统志》作为基本的出发点。清朝末年,杨守敬编绘《历代舆地图》是这样,当代学者谭其骧先生主持编绘《中国历史地图集》也是这样。

《大清一统志》虽然为人们研究沿革地理和历史地名问题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基础,但并不是随便什么人凭借这一基础就都能做出世人所期望的成果来。一方面,《大清一统志》是很专门的著述,需要具备专业的基础才能读得懂、用得来;另一方面,《大清一统志》还有很多很多缺陷和不足,需要具备较高的地理考据能力,才能用其长而避免踵讹袭谬,避免把错误的观点带给读者,并补充其间的薄弱环节。

当年杨守敬在沿革地理方面做出的精深的专题研究,有《汉书地理志补校》《三国郡县表补正》和《隋书地理志考证》等;谭其骧先生也很早就写有《秦郡新考》《秦郡界址考》和《新莽职方考》等沿革地理研究的力作。正是这样既专且精的研究能力,保证了他们能够得心应手地利用《大清一统志》等书既有的成果,写出像《历代舆地图》和《中国历史地图集》这样的划时代著作。

这里边的道理,并不复杂,研究的方法,也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就是比较分析不同的史料而已。说透了,不过是一种匠人的功夫活儿。那些一门心思想往大师队列里挤的学术研究从业人员,说起来难免不屑。但我们做历史地理研究,绝大多数工作恐怕都属于这样的性质,我们并没有觉得比别的研究低下。匠人做活儿有个很大的特点,就是不能光说不练。不上手,没有切实的体验,你就不可能修炼成器。杨守敬和谭其骧先生能够分别编绘出《历代舆地图》和《中国历史地图集》,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基础条件,就是他们练过手,而且都已经练成了这个行当里的顶级高手。

声波兄能够写成这部《史记地名族名词典》,缘由也是这样:他有系统研究唐代政区沿革所积累的经验作保障,他早已是国内外少有的研究政区沿革和地名变迁的优秀学者,所以才能处理好《史记》这部通史中那些由黄帝等五帝时代直至西汉武帝时期的大量地名,特别是在这当中还包括众多源自早期经典的地名,其复杂性和艰巨性都可想而知。

若是我们了解前人注释《史记》地名的基本状况,就会很容易理解,声波兄特别熟悉唐代的政区沿革和地名变迁,这一点对他撰著这部《史记地名族名词典》还有更为直接的帮助。

前人对《史记》所做的注释,最为系统、也最为重要的,就是所谓“三家注”,即南朝刘宋裴骃的《史记集解》、唐人司马贞的《史记索隐》和唐人张守节的《史记正义》。在这三家旧注当中,《史记集解》在列举文字异同之外的注解,都比较简单,对地理、地名的注释更少。《史记索隐》和《史记正义》对地理、地名的注释,较诸《集解》已大幅度增加,尤以《正义》更显详明。尽管《史记正义》的内容早已多有阙佚,但仍然是我们今天解析《史记》地名的一项重要凭借。司马贞和张守节都是开元年间人,他们给《史记》作注,是想让当时人读懂读好《史记》,所以自然是要以唐代的地名来注解《史记》的地理。

了解到这一点,大家也就很容易明白,注释好《史记》地名的一项重要基础,就是清楚掌握唐代的政区建置和地名,了解这些建置和地名在今天的情况,这样才能准确地说明《史记》的地名是在今天的哪一个地点上。这样,大家也就会相信我在前面讲过的话,在今天的世界上,声波兄确实是撰著这部《史记地名族名词典》的不二人选。

2019年7月1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