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疫苗竞赛:人类对抗疾病的代价(天际线丛书)
- (美)梅雷迪丝·瓦德曼
- 4635字
- 2021-03-29 17:39:09
第一部分 细胞
第一章 开端
费城,1928—1948年
从前有一个男孩,他生活在一个现在已经消失的村庄中,一栋现在已经消失的房子里,一片现在已经消失的田地边上。在那里,一切都有可能被发现,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妮可·克劳斯,《爱的历史》[16]
在8岁左右,伦纳德·海弗利克受过一次惊吓,他吓得哭着跑去找母亲。那次惊吓让他记忆深刻。那天,他和几个朋友在费城西南部他家附近的科布斯溪水公园徒步。他踩着踏脚石蹚过小溪时滑倒了,打湿了一只运动鞋。
小男孩当时很惊慌。脊髓灰质炎通过受污染的水传播,而这种会致人瘫痪,有时还会致人死亡的疾病,在1930年代中期让人们惊恐不已。海弗利克坐下来,哭着脱掉鞋和袜子,抓起身边能够找到的泥土或杂草,拼命地擦脚。他回家去找母亲,母亲尽量安慰他。
他的恐惧很正常。在19世纪还很罕见的脊髓灰质炎,到了20世纪就变得特别常见。每年夏天,脊髓灰质炎发病人数都会激增,所以母亲都不让孩子去公共游泳池。就连美国最有特权的人也不安全。实际上,富人成长于更干净的环境中,更不容易接触到脊髓灰质炎病毒,不像儿童那样容易产生保护性抗体。富兰克林·D.罗斯福,那位坐在轮椅上治理国家的总统,就是在39岁时因为可怕的脊髓灰质炎而瘫痪的。
事实上,在1930年代,各种传染性疾病都是实实在在的威胁。儿童因猩红热、流感、结核和麻疹而死亡。当时没有可靠的疫苗能预防这些常见的疾病。第一份抗生素处方要等到1930年代末才开出来。海弗利克还记得费城卫生部门挂在患者家前门上的那种橙色标牌,上面用黑色大字写着:该房屋因麻疹(或其他传染性疾病)隔离。
但是,海弗利克没有因为踩到科布斯溪的溪水而感染脊髓灰质炎。他比1930年代数以千计的儿童幸运。
海弗利克出身低微。他生于1928年5月20日,父母是内森·海弗利克和艾德娜·海弗利克。当时,年轻的海弗利克夫妇才在费城西南部一个工人阶级社区里买下一栋狭小的砖砌排屋。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开始,一直持续到1920年代,大量犹太移民跨过斯库尔基尔河,离开费城南部的贫民窟,[17]而海弗利克的父母就是这场移民潮的一部分。移民们建造了多所蓬勃发展的犹太教堂和希伯来学校。社区里的人行道修得很宽,移民家庭也都建立不久。学校尽管算不上一流,但是并没有扼杀许多家庭决定创造更好生活的雄心。
海弗利克的父亲内森在8岁时,一家13口人生活在费城南部一栋排屋里,隔壁就是一个充斥着暴力的红灯区。[18]在这个十分拥挤的社区里,用鹅卵石铺就的昏暗大街小巷通常都没有人行道和下水道,所以污水和排泄物会积在路面的裂缝里,在冬天结成冰,在春天又融化开来。[19]一间屋外厕所要供数十人使用。因懒政和腐败而臭名昭著的费城市政府,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改善状况。实际上,只有在费城南部爆发霍乱、斑疹伤寒或白喉疫情,且有可能蔓延时,他们才会关注这个地区。[20]拥挤和肮脏让这座贫民窟成为1918年那场毁灭性的流感大爆发的完美温床,它导致医院和收容所里人满为患,尸体停满了太平间,甚至摆到了街上。[21]尽管内森的母亲很快就因为结核病去世,但海弗利克家在这种环境中安然无恙地存活下来。在十五六岁时,内森·海弗利克开始工作,驾驶家中运送牛奶的马车。
没过几年,他就在克莱麦克斯公司——费城一家顶尖的假牙设计公司——找到了工作。他后来成为假牙设计大师,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是他的客户之一。他有一天在一家人气很旺的小餐馆吃饭,遇到了艾德娜·西尔弗,一位文静、细心、漂亮的年轻姑娘;她也来自费城南部,出身东欧移民家庭。两人在1927年结为夫妻,搬到了斯库尔基尔河对岸。
他们的三室排屋很快就住满了。他们在婚后次年生下了伦纳德·海弗利克,18个月后又生下女儿伊莱恩。伊莱恩出生那天是1929年11月11日。就在两周前,美国股市大跌,大萧条开始。
到了1933年,费城半数的银行都已破产,仅仅40%的人有全职工作。[22]费城县救济委员会开始向学生发放鞋子,每天700双。[23]内森·海弗利克降薪了,海弗利克家和费城其他9万个家庭一样失去了住房。[24]他们搬到了附近的出租屋里。最终,海弗利克家的经济状况好转,海弗利克夫妇在租住的社区买了一栋简简单单的排屋,伦纳德·海弗利克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尽管一家人在大萧条期间经历了种种困难,但海弗利克说他不记得自己饿过肚子,也从来不知道家中的经济困境。
“我从来不会特别想挣钱,”他说道,“大萧条和我父母的经历没有影响我的人生观。”[25]但是,大萧条确实对他产生了某种影响,正如他在2003年接受采访时所言:“在大萧条中长大的经历与我的职业道德,以及我对自己的信念关系紧密。这个信念就是,我认为真实和正确的事情只要可以证实如此,我就要对它们有信心。”[26]
在那次采访中,他还回忆说,父母的宽广胸怀培养了他挑战传统的天生倾向。“我的父母都特别开明……我很喜欢挑战教条。如果说我会挑战什么,那就是正统观念。”
海弗利克很早就接触到实验室的生活。他有时会在周六跟着勤奋的父亲去克莱麦克斯公司的实验室。内森·海弗利克让儿子坐到本生灯前面,给他塑料模具和低熔点的金属,让他专心致志地把金属熔化后倒进模具里。从他未受过教育却富有才华的父亲那里,伦纳德·海弗利克学会了在实验室操作自如。从父亲身上,他还看到了没有文化的坏处。他父亲对各种科学问题都很入迷,但是没有工具和精力去深研它们;工作日里他要工作13个小时,回家躺倒就睡。
海弗利克的母亲教他不惧提问。他问街角卖报的小贩在喊什么——无论他们的三英寸标题说的是在海弗利克还不满4岁时发生于林德伯格的婴儿绑架案,还是在他9岁时希特勒的军队攻入奥地利——她母亲都耐心而清楚地回答他。
海弗利克10岁或11岁时,意外地从他最喜爱的舅舅那里得到了一件礼物。这件礼物点燃了他的热情。雅各布·西尔弗曼,一位聪明、整洁、30岁左右的单身汉,送给外甥一只吉尔伯特公司生产的化学实验箱。实验箱里面有试管、试管架、试管夹,以及一盏酒精灯;酒精灯配有毛玻璃灯帽,可以盖住灯芯,防止酒精挥发。
海弗利克震惊地了解到,宇宙仅仅由92种元素构成(当时人们这样认为),它们结合时会出现特别的现象。他陶醉于颜色的变化、火焰的燃烧,以及试管底部神秘析出的物质。86岁时,海弗利克仍然保存着实验箱的操作手册和那盏酒精灯。
没过多久,海弗利克就用完了实验箱里配的化学品,做完了配套的实验。他和附近的朋友特迪·库珀一起,开始骑着自行车走遍整个费城西南部,寻找能够让他们好好炫耀一番的化学品和玻璃器皿。他们结识了杜比公司一位好心的售货员,这家公司是位于宾夕法尼亚大学附近的化学品和玻璃制品供应商。那位身材瘦削、戴着眼镜的售货员最终让他们看了商店地下室里的陈货,他们最后带了许多过时的曲颈瓶和冷凝器回家。
很快,海弗利克就忙着在地下室里建自己的实验室了。他围起一个角落,安放一张操作台,组装出架子,在上面自豪地摆出一瓶瓶化学品,这些瓶子都贴了标签。他和库珀还叫那位好心的售货员卖给他们一些钠——一种不稳定的金属,硬度与固体黄油相当,储存在煤油中以防止爆炸,遇水反应放出氢气,燃烧并发出爆鸣声。售货员告诉海弗利克,只有海弗利克的母亲写信来,他才会把金属钠卖给他。海弗利克便回家写了一封信,他的母亲信任他,在信上用漂亮的花体字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暴风雨过后,海弗利克和库珀骑车穿行在社区的小巷子里,将一块块金属钠扔进晴天时插晾衣竿的洞里,然后欢快地加速骑走了。
高中毕业时,海弗利克对不公正十分敏感,尤其是在自己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时候。在约翰·巴特拉姆高中,他因为理科成绩优异,获得了博士伦荣誉科学奖,但是他得知自己在竞争丰厚的费城市长奖学金时排在一位女同学之后,位居第二名,便冲进校长办公室,愤怒地把博士伦荣誉科学奖还了回去。费城市长奖学金本可以支付他就读全国任何一所大学或学院的学费。
“那件事让人失望难受,很难受,”海弗利克在2012年的一次采访中强调道,听上去就好像在事情过去差不多七十年后,他仍然能够感受到那种失望。[27]“它明显是个安慰奖。最好的奖给了一个‘马屁精’,她母亲给老师送过馅饼和礼物。”
天普大学给海弗利克提供了奖学金,但是他没有接受。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更高。他想去赫赫有名的宾大,也就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宾大位于费城西部,上百英亩大的校园里爬满常青藤,海弗利克的父亲坐电车上班时要经过这座校园。宾大由本杰明·富兰克林创建。宾大医学院和哈佛大学医学院一样历史悠久,校史上人才济济,拥有众多顶尖的医学和科学人才,如医生威廉·奥斯勒,以及解剖学家和古生物学家约瑟夫·莱迪。1946年1月,海弗利克在即将高中毕业时,申请去宾大并被录取。他父母勉强凑了250美元,给他交了春季学期的学费。
海弗利克当时才17岁,身材瘦小,身高不足1.8米,在众多借由《退伍军人权利法案》拥入大学的退役军人中不知所措。不仅海弗利克感觉到胆怯,并且很快他的父母就明显无法继续负担他的学费,尤其是因为他妹妹也准备上大学。所以,1946年5月,过了18岁生日后不久,海弗利克就从宾大休学入伍了。等到他退役回到宾大时,可以依据《退伍军人权利法案》免付学费,重要的是,最终还可以得到每个月75美元的生活补助。
服役期间,海弗利克先在马里兰州的阿伯丁试验场学习修理防空炮,后来去了佐治亚州的本宁堡,在那里他被选中担任一个教学项目的教师,帮助新兵完成高中学业。课程并没有吸引来许多士兵,海弗利克那段时间可以开心地在他的小办公室里读书。这个职位还配了专车,他经常叫司机载他去基地上的图书馆。
1948年春,海弗利克在快20岁时回到了宾大,他当时并不确定要走哪条学术道路。他选修了化学、数学、动物学和英语;他还记得在沃顿商学院选修过会计课程。但是没过多久,他没法专心学习了,因为他家遭遇了危机。
1940年代末,在克莱麦克斯公司工作了三十年后,内森·海弗利克被外甥诺曼·西尔弗曼说服,离开克莱麦克斯公司,加入了西尔弗曼新创立的假牙设计公司——胜利实验室。公司位于新泽西州卡姆登市,坐落在特拉华河河畔。西尔弗曼是个富有魅力和雄心的年轻企业家,才进入假牙设计行业。内森·海弗利克当时是大师级的工匠,但不是商人。因为两人性格不合,他们的合作最终以灾难收场。内森·海弗利克患上了抑郁症,让儿子伦纳德·海弗利克特别担心。他开始旷课,中午离开学校,过河去带父亲吃午饭,好让他从实验室离开几个小时。
内森·海弗利克没有退路,他在克莱麦克斯的职位已经被人顶替。他快50岁了,只接受过小学教育,只会一门手艺。伦纳德·海弗利克觉得他父亲只有一条出路。内森·海弗利克得自己创业,带走他那些忠诚的牙医客户。尽管还是宾大的学生,但海弗利克着手给父亲创建一间实验室。他耳濡目染,熟悉假牙设计工艺,确信自己能够成功。他必须以微薄的资金办成这件事,因为海弗利克一家四口全靠《退伍军人权利法案》每月给伦纳德·海弗利克提供的那75美元补助生活。[28]
通过一个远亲,海弗利克在市中心一家颇受欢迎、名为“拉丁俱乐部”的夜总会楼上租到了场地。海弗利克在宾大的同学和好友阿尔·科特勒很会做木工和安装管道,在他的帮助下,海弗利克给实验室装上了一张塑料操作台、研磨器具、水管,以及一台他和科特勒用一个50加仑容积的铁桶制成的铸造机。他和科特勒溜进那栋老楼的地下室,在一堆杂乱的电线和管子里选出了一根看上去像煤气管的管子,用钢锯锯下来,用来延长实验室里本生灯的管子。“我们那时很年轻,不怎么聪明,”海弗利克在2014年接受采访时说,“幸好我们没有死。”[29]
海弗利克的成绩受到了影响。他觉得自己别无选择,这关乎他家在经济上能否撑下去。最终,内森·海弗利克假牙实验室开张了,老海弗利克重新站了起来,他的儿子也回去专心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