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充分认识阅读对未来教育的意义

朱永新

未来教育：学什么和怎么学

学习科学自20世纪80年代问世以来，备受教育界关注。世界范围内知名的脑科学家、认知神经心理学家、教育家都在自己的领域进行研究，探究人的记忆、学习机制、生理机制、心理机制等方面的问题。

现代教育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教转向学，从以教师为中心、以书本为中心、以知识为中心，转向以学生为中心、以学习为中心。“从教转向学”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何提高学习效率。

2018年12月，“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在深圳召开了一个有关教育的前沿峰会，就学习科学进行专门讨论。会上，几乎所有研究学习科学的专家的关注重点都在于——如何让学习更有效率，如何提高记忆效率，如何尽快地掌握知识，如何让记忆变得更牢固，等等。但是，如果一个孩子的学习效率很高，学到的知识却是无用的，该怎么办？这是我在会上提出的一个问题——大多数人关注学习这件事情本身，而很少有人去研究学习的内容。

我在新书《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里面，专门就未来学校应该学什么进行了讨论。学生花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去学没用的东西，这是教育面临的一个大问题。今天的学校生活，是天经地义的吗？学校里教的知识都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不是的话，能不能改一改呢？

我们知道，现在学校的学科越分越细，学科科目越来越多，不断做加法。这样下去，学生吃得消吗？而科学本身，在发生新的整合。所以我在《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这本书里提出了关于未来学习内容的一个新主张——大量压缩学习内容。

个人认为，现在学校里教的课程最多保留50%，把另外50%的时间还给学生，让学生自我定制学习、自我建构学习。对于学校来说，砍掉50%的课程谈何容易？但实际上，砍掉50%都是保守的。

2015年，世界教育创新峰会（简称WISE峰会）对全世界的教育家做了一个调研。我也收到了一份问卷，问卷上的问题是：“你认为现在孩子要学习的这些知识要保留多少？”大家猜猜最后的答案是多少？平均数只有17%。也就是说，学生现在学的这些东西，其实很多是没有必要的，是在大量地浪费时间。

这一调研结果，几乎彻底颠覆了我们对学校学科知识的认知。大家可以设想一下，我们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学习的东西，在一生中派上了几次用场？在我们的知识结构中有多少是自学得来的？

这样一想，我们会发现这个数据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大部分的知识是自学的，是自我建构的。与其这样，学校不如把好的学习方法教给学生，让学生进行自我定制的学习，进行自我建设的学习。现在的学习低效甚至无效，常常引起学生的厌烦。其中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学生对学习内容不感兴趣。

在我们建构的未来学习中心的基础课程体系里，首先是生命教育课程。教育首先为生命而存在，涵养生命是教育的天职。所以我们首先要把关于生命的学问、知识和能力教给学生。生命有三个维度，第一个是长度，第二个是宽度，第三个是高度。长、宽、高，构成了立体的生命。长是距离，没有生命的长度，教育都是空话。

首先，解决生命的长度，这就需要安全健康知识。他们要学会好好吃饭、喝水、睡觉、吃药，在危急的情况下能逃生、自救，在他人发生危险的情况下会施以援手。人们常说身体的健康是“1”，其他都是“0”。教育首先要帮助一个人解决“1”的问题，先把“1”给“立住”。

其次，解决生命的宽度。人是社会的人，人生活在人群中，每个人都具有社会性。在生活中，我们会发现，有的人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有的人走到哪里都令人讨厌。这在心理学里有专门的名词，分别叫“人缘儿”和“嫌弃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这是因为“人缘儿”懂得和人交往的艺术、知识和技能。所以我们的课程要解决生命的宽度问题，让他成为受欢迎的人。

再次，解决生命的高度。人要有精神生活。人和其他动物不一样，其他动物也有社会性，也有长度和宽度，但是它们没有高度。只有人有高度、有价值观、有原则，这也是作为一个人的底线。

因为这门课非常重要，所以我们主编了一套《新生命教育读本》，覆盖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学生，每学期一本。这套书目前还不是国家教材，但是已经在几百所新教育实验学校使用。我觉得未来它应该成为国家教材，因为这套书对人一生的发展都有意义。现在的学校并不是完全没有生命教育课，心理课、生理课、职业生涯规划课，这些都属于生命教育课程。只不过太分散、太琐碎，所以我们把它们整合成一门课程。

在我们建构的未来学习中心的基础课程体系里，在生命教育课程的基础之上，还有真——智识教育课程、善——道德教育课程和美——艺术教育课程。“真”分两门课程，一门大科学和一门大人文；“善”是大德育，“美”是大艺术。这样就把现在中小学所有的学科都整合了。

在大科学课程中，我们需要的是一门面向所有人的科学，是帮助人培养科学思维、科学精神和学习科学方法的科学。所以我们根据物质科学、生命科学、宇宙科学这三大现代科学支柱概括出十四个大科学概念，用科学概念来整合科学知识体系。

其实早在几年前，中国工程院院士韦钰已经和全世界的科学家一起把十四个科学概念提出来了，只是还没有形成非常完备的体系。新一版的国家小学科学教材基本上是根据科学概念来整合的。很遗憾的是，到了中学科学又被割裂了。尤其是文理分班以后，绝大多数学生就不再学习科学。这些学生以后不再接触科学，实际上是很遗憾的一件事情。而我们要做的大科学，是一门要面向所有人的学科。

同时，我们还做了一门面向所有人的大人文，包括文学、哲学、历史、地理、政治等学科。人文本身是一门综合性的课程，你能说《史记》是语文，是历史，还是地理吗？《史记》是一个综合性的文本。所以未来的人文学习是以文本为基础，主要采用项目制学习与主题性学习的方法进行学习。这样就把文学、哲学、历史、地理完整地用人文科学的概念整合起来。

2019年7月，在江苏召开的新教育实验年度研讨会上，我做了一个报告，提出来12个关于人文科学的大概念。未来，我们会用人文科学大概念编一本新教材，也是从小学覆盖到中学。我觉得它符合未来的教育方向。这样我们就把那么多门课变成了两门课——科学、人文，而且所有人都要学，不允许文理分科。

不允许文理分科，不等于不培养学生的个性。另外50%的时间，我们会让学生做选择。比如学生想成为一位化学家，我们有化学模块的课程；学生想成为雕塑家，或者电影家，我们也有相应的课程。这就是让学生在选修课程的过程中，进行自我建构。

以“善”为指向的，是道德教育课程。我们把公民教育、道德教育、思想品德教育整合成大德育。大德育培养学生与人和谐相处的能力、领导能力、社会责任和经济生活管理能力（财商）等。

以“美”为指向的，是艺术教育课程。美术和音乐是100年前艺术教育的样式。戏剧、设计、创意这些现代艺术教育形式，还没有真正进入学校的教学体系。所以我们专门设计了一套以艺术教育大概念为统领的艺术教育课程。

学科阅读：为什么读和读什么

学什么的问题很重要，和它相关的就是读什么的问题。2010年，我们在北京成立了新阅读研究所，王林是研究所第一任所长。研究所花了大量的精力研制《中国人基础阅读书目》，现在9个书系已经全面完成。这样，不同年龄阶段的不同职业群体要读什么书，就有了一个比较靠谱的书目。

应该说，这在中国还是第一次系统地研制阅读书目。中国古代有很多书目，包括张之洞曾经编撰的《书目答问》，但基本上还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导向进行梳理的。我们研制的书目包括人文、科学、社会等成体系的书目，并涉及不同人群，这在中国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虽有遗珠之憾，但绝无鱼目混珠。”曹文轩曾经这样评价《中国小学生基础阅读书目》。我认为这个书目应该成为我国中小学图书馆馆配的基础书目。2019年两会上，我专门有一个提案提出，中小学生的营养午餐基本解决了，但是精神正餐没有解决。

每年我差不多要走访一百所中小学，特别要到农村学校去看一看。我看农村孩子的伙食是可以放心的，每一餐基本上都有肉，营养也比较合理。因为国家抓得很紧，拨款也很到位。但是精神正餐没有解决，农村中小学图书馆基本上没有成体系地构建。有的学校干脆没有图书馆，有的图书馆“铁将军把门”基本不开放，有的图书馆虽然开放，但是图书一塌糊涂。问题非常多，更不用说阅读指导、阅读课、图书馆管理员等一系列问题。

2018年11月，我到过云南一个国家级贫困县的小学。小学里的书倒是不少，但是全部被捆起来放在仓库。我跟校长说，一本书就是一个老师，很多老师也许还不如一本书的水平高。一个学生可能通过一本书爱上阅读，从此就会自己找书看。一本书对一个学生的影响，可能远远超过老师对他的影响。你一定要记住，一本好书一定不亚于一个好老师。

所以，“读什么”这个问题要解决得更加深入。三年前，我们开始研究全学科书目。为什么要做全学科阅读的书目？因为我们做完《中国人基础阅读书目》之后发现，基础阅读书目很难涵盖中小学生的学科内容。现在的中小学生书目各包含100本书，基础书目30本，推荐书目70本，其中人文、文学、科学各占三分之一，因此要具体到某一门学科就很困难。

我们觉得学科阅读对学生的健康成长非常关键，但是现在的中小学基本上没有学科阅读。讲起阅读基本上都是语文老师的活儿，阅读好像变成语文学科的事情，其他学科不关注阅读，也没有帮学生养成阅读习惯。

我刚开始做书目的时候，有一位化学特级教师跟着我做访问学者。他问我，为什么化学学科还要读那么多书？一位教授级的化学特级教师，他觉得化学学科就是做实验，不需要阅读。

我告诉他，学科阅读至少有三大好处。

第一，学科阅读有助于激发学生好奇心，学生可能从此对学科产生浓厚的兴趣。我看过很多科学家的传记，很多人由于在小学读了一本书，于是爱上了这门学科。比如说，学生可能是因为《元素的故事》喜欢上了化学，也可能因为读了《从一到无穷大》喜欢上了数学。

教科书是干巴巴的、没有可读性的。它只是一个知识体系的框架，不是一个好的读本，很难点燃学生对学科的兴趣。而学科阅读的书不一样，现在有很多非常好的学科阅读读本。我曾在新浪微博上推荐过一套学科阅读的书“宝宝的量子物理学绘本”，这是一套写给3~10岁孩子看的图画书，作者是加拿大物理学家克里斯·费里。Facebook（脸书）创始人扎克伯格的女儿在一岁半的时候就开始进行学科阅读，看的就是这套图画书。

第二，学科阅读有助于帮助学生追寻人生榜样。寻找生命的原型，对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每个人的生命其实都是一个故事，优秀的人能够把自己的故事变成一部传奇，普通人就是一个平庸的故事，甚至还有人把故事变成了事故。

新教育实验有一套关于教师成长的理论，其中一个理论就是生命叙事。我们认为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教师，就要用自己的生命把故事变成传奇。首先教师要去寻找生命的原型，通俗地来说就是人生的榜样，就是要像谁那样活着。

优秀的人心中总有自己的人生榜样，这是所有人成长过程中的重要动力。我有一个博士生叫李镇西，他是语文特级教师，语文学科的教师基本都知道他。他说，两个人给了他人生的动力，第一个是陶行知。他看过陶行知先生所有的书，认真读过十几卷的《陶行知全集》。像陶行知那样做一个平民教育家，是他的人生梦想。第二个是苏霍姆林斯基。他专门到乌克兰去致敬苏霍姆林斯基，读过苏霍姆林斯基所有能找到的著作。有人把他称作“中国的苏霍姆林斯基”。他做校长以后在学校里面建了两个院子，一个叫陶院，一个叫苏院，因为他做教育的动力就来自这两位伟大的教育家。如果去做追溯和研究的话，其实那些优秀教师的成长历程中，都有这样的榜样。

科学家约翰尼斯·迪德里克·范·德·瓦耳斯也是如此，他是一位荷兰物理学家，曾经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在他成长的过程中，他心中就有一个偶像。这个偶像不是物理学家，而是一位哲学家，和他在同一个村庄，比他早几代出生。他认为，自己跟他一样，都生长在同一片土地，生活条件也都差不多。既然他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为什么自己不能呢？于是，瓦耳斯每天专门绕一段路，来到这位哲学家的铜像前为自己打气。最终，这座城市也有了他的雕像。

第三，学科阅读本身也是走进学科本质的最重要的路径。教科书是“压缩饼干”，它把学科体系中最重要的原理、知识、定律串联起来。但它不是一个完整的内容，不是一个丰富的实体。学生要真正地掌握学科本质，特别是理解学科之间的内在联系，需要大量的学科阅读，有时还需要整合学科。

目前，我们的研制工作进行得比较顺利。我们把中小学所有学科，包括我们自己做的生命生理课，都做了一个学科阅读书目研制计划，预计今年全面完成。针对每一门学科，我们为中国的老师和学生，各做了一个100本书的书目。在学科阅读书目中，老师和学生的读物有交叉，但不完全一样。这个书目是我的第二个大工程，以前也没有人做过这件事。

未来阅读与未来学校：怎么关联怎么实现

学科阅读书目完成以后，我还有一个梦想，就是做主题研究书目。为什么要做这个书目呢？因为未来教育的主要学习形态不再是分科教学，而是以项目制学习、主题性学习为主导的新型学习形式，所以光有学科阅读是不够的。

未来，传统的班级授课制肯定会被打破，而学科阅读书目很难适应新的学习形式。但研究不一样，中国有100个左右的一级学科，它可以直接为包括中小学生在内的所有希望研究相关主题的未来学生，甚至为所有希望终身学习的人的研究性学习、主题性学习提供服务。

在研制的过程中，我们按照一级学科和内一级学科的体系，按照城市问题、环境问题这样问题式的方式，去选择未来学生在研究过程中需要的知识体系。

这项工作我准备也要尽快启动，已经与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洽谈合作。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凝聚着国家所有学科的第一流人才，每门学科都有召集人。我们想请每门学科的召集人来主持书目，选编图书。

这样，就可以形成一整套从基础书目到学科书目，再到主题研究书目的完整阅读体系。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奠基性工程，也是会对未来教育产生深刻影响的工程。

未来教育，会变得让人难以想象。我在接受媒体就《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采访时，被问到一个问题：未来学校什么时候能实现？我说，中国是世界上最有条件实施未来学习中心的国家，因为中国有着执行力极强的政府，只要政府下决心，看清未来的方向，就会全力以赴地完成。

全面变革学校，应该首先出现在中国，因为技术已经完全提供了可能。大数据、人工智能等已经为未来学校提供了所需的技术支撑，现在只剩下思想上的障碍。只要思想上的障碍解决了，中国的推动力会强于任何一个国家。

《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这本书里的所有教育模式，在现实生活中都有原型，其中大部分来自美国。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美国就已经有了不上课的学校。学生把想学的东西告诉学校，学校帮忙配备资源，完全以学生为中心来进行教学。《未来学校：重新定义教育》里所有的故事都有原型，我只不过是把它们重新汇聚，用现代教育体系进行重新构架。

未来学习中心是没有围墙的校园，甚至是虚拟的网络空间。学习中心可以是类似于传统中小学的学习机构，也可以将其设立在社区、科技馆、博物馆、图书馆或者大学里。只要能够提供丰富的学习资源和良好的学习环境，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未来学习中心。

未来是能者为师的时代，世界上只有十分优秀的人才能做老师。比如对于艺术课而言，现在都是师范院校学艺术的老师来教，未来都是艺术家来教。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它的艺术课程是由艺术家来教授。艺术家在校园里建各种各样的工作坊，学生可以自主选择课程。上海包玉刚实验学校的体育课，是由奥运冠军、亚运冠军在教。这样的教育，就会提供一个新的景观。

未来学习中心也没有现在的补习班。现在的学生很苦，要到学校学数学、英语，要到培训机构补习数学、英语。未来，学习中心把知名机构的老师请来教数学、英语，学生何必再去补课呢？未来，那些优秀的英语老师，会开英语课程公司；那些优秀的语文老师，会开语文课程公司，为各种学习中心提供课程。所以如何调动教师的积极性，校长就不用担心了。教师教得不好，校长可以换人。

未来的教育经过重新构架以后，会发生让我们难以想象的新的变化，会更加便捷、自由化、定制化、个性化。未来教育的变化会非常大，但是有一条是永远不可能变的，那就是无论教育怎么变，阅读是不会变的。阅读包括纸质阅读和网络阅读，它是获得知识的一个最重要的途径，也是我们进行各种学习的最重要的文本。

正因如此，我们要充分认识阅读在未来教育中的意义和价值，充分认识学科阅读对学生成长的意义和价值，充分认识主题研究阅读对培养有创造力的人的意义和价值。

朱永新，全国政协常务委员兼副秘书长，民进中央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