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逃离许多不必要

最近,询问我“逃离”北京后过得怎么样的朋友,忽然又多了起来。像这样被以前朋友集中问候,一般发生在两种情况下:重霾持续一周后,以及新一轮“逃离北上广”又来了的时候。

总有人出现周期性焦躁、烦腻、无力时,不去看看自己的心,却习惯归罪于所在的城。然而他们没看见的是,逃回小城和逃出国的,同样会有周期性厌倦和质疑。

人的心,起起伏伏,凡有不适便归于外境,就没有消停的一刻。

逃离,逃得如此热闹,隔一阵就叫嚣一通的人,你看吧,永远在原地。

古人说,静极生慧。古人还说,事以密成。前者说精神层面如何生智慧,后者说现实层面如何成事,这八个字堪当凡人行走世间的秘诀。

要不要逃离,静下来感受自己的心嘛;怎么逃离,更不是大张旗鼓就可以实现的。

前一阵,我尝试了七天的辟谷,为了验证古人说过的话,如今还管不管用。

《庄子·逍遥游》中写:“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说的是仙人行径,虽然在古书典籍中极为常见,但我一直认为这不是凡人可以体会的。

我尝试的是服气辟谷,道家养生法。至少需连续七日,不食五谷果蔬,每日可服枣两枚或枸杞几粒,饮水少许,靠调整气息,吞津服气来将天地能量转化成身体所需。

开始辟谷前,我查了许多古代与现代的资料,印象深刻的一句是:其效用目前缺乏科学依据。

亲身尝试,不抱期待,也不持质疑,坦坦然然把身体当个小白鼠,好歹试一试。

前两天,饥饿感轮番袭来,但一波比一波弱。第三天开始,身体饥饿感消失,我很清楚地感受到,对食物的需求除了来自胃,还来自脑子,胃里不饿,脑子里却很馋。

七日辟谷结束,身体的反应一点点出现:久拖不愈的右肩疼痛消失,皮肤白皙红润,异常光滑;体力精力剧增,每晚睡下去,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就自然醒,身体轻盈而兴奋,像吃了千年人参;不时感到想要飞起来的愉悦,这种感觉对我来说非常陌生。

我无意写养生心得,这纯属个人体验。但这体验像打开了一扇门,引导我在思维方式上彻底反省。

一部研究断食的欧洲纪录片,片尾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人类基因本来擅长应对饥饿与困境,如今,我们却倒在了饱足上。”

这虽说的是健康,但人生其他层面亦同此理。

我们这样的现代人,无论营养还是信息,方方面面都太多了。再丰富的营养,身体不能吸收,就是负担,会引起疾病。再有用的信息,不能催生智慧,就是噪声,会催生焦虑。

我们需要做的,不是吸收更多,而是适时屏蔽,断食以清空身体,放下手机电脑甚至书籍,让心静一静。

况且如今人们表达观点的方式,常常言辞偏颇,情绪激烈,让人当时看得很爽,然而让你爽的东西看久了,会对深藏着智慧的东西视而不见——它们往往一副温吞吞的样子,只有冷静的心才有耐心多看它们几眼。

生活中,少比多难,简单比复杂难,断舍离比买买买难,慢比快难。而其实,少即是多,简单即是丰富,慢下来才会更快。

现实中,散财比敛财难。赚钱靠创造稀有价值,可以教,可以学,方法得当,在正常的时代,赚钱不是难事。可是,花钱得靠智慧。

如何赚钱,能看出一个人的本事,却看不出一个人的本性;如何花钱,简直就是人性之大显。

工作原因,时常还是要回归一下北上广,在人前晃一晃。聚会中,你说你喜欢什么,立刻有人帮你分析,这喜欢有用无用,是否能做大,如何借助资本,何时成为下一个谁谁。

为什么要成为那个谁?只做自己好不好?可当天天有人约你“聊个项目”,你还能静静做自己吗?

反正我不能,所以我认,和这热闹的人群保持距离,管他们说我错过了几个亿。

逃离逃什么?不是为了更多得到,而是为了剥离许多“不必要”。

来大理后有幸认识了一位书画家,隐居于一处古镇。他们夫妻俩原本在大城市,有房有产,也小有名气。两年前卖了房和公司,搬来大理专事创作。

现今的房子在一大片农田边上,每天所见,是一幅极真实的山水田园图。接近自然的环境不仅滋养了画家的创作,远离以前熟悉的人群,也为他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社交。

画家喜静,从小习书画,很有些造诣和境界。即便如此,在曾经的生活里,仍然不堪应酬之扰。熟悉的圈子,给你提供便利,也给你设置没完没了的事务。

当年近四十,自觉到了很关键的创作期,必须下决心选择过一种远离人群的生活。于是离群索居,为了更自由地创作,为了此生离他心中的艺术境界更近一点。

我有幸看过他近几年的作品,前几年的技巧了得但风格未定;搬来后的作品,技巧的痕迹隐去,多了独特的意趣。

很少听他抱怨在城市时的生活,想必这样清醒有追求的人,在哪儿都能过得滋润,只是更高的人生追求,需要更尊重自我的选择来成就。

当然,这样的选择和转换,也经常被人视为犯傻。是好是坏,只有自己明白。

逃离并不是这个时代,我们的专利。

村上春树是日本当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也是世界范围首屈一指的日本作家。作为一个职业小说家,以品质稳定的高产量与独特的文体立世,三十年长盛不衰。

他近三十岁才开始写作,三十年写作生涯中,有两次选择远离人群,决定了他的写作成就。

第一次,三十二岁,决定专注写作这一件事上后,关闭了经营十年的爵士酒吧,切断了大部分社交。每日铁打的作息,不间断地写作跑步,离群索居忠于自我的生活,使他迅速成为日本出色的职业小说家。

从日本走向世界,来自村上春树主动选择的第二次逃离。

当时正值日本“泡沫经济时代”,经济势头雄劲,出版业一片繁盛。作为一个写东西的人,最不缺的就是稿约。职业作家,哪怕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仅靠零敲碎打的约稿,也能过得不错。

然而,村上春树在《我的职业是小说家》里写道:

“对于眼看将年届四十的我来说,这却不是值得欢欣的环境。有个词儿叫‘人心浮动’,整个社会闹哄哄的,浮躁不安,开口三句离不开钱,根本不是能安心静坐、精打细磨地写长篇小说的氛围。待在这种地方,也许不知不觉就被宠坏了。”

于是,他在八十年代后半期离开了日本,将生活中心转移到外国,离开熟悉的语境和辛苦积累起的读者,逃出去静一静。

明白长远的人生使命和目标,再看眼前的繁荣和便利,就知道它们最容易变成拖住你的阻力。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要由时间来证明的事物,只能由时间来证明的事物。”如果认同这个基本的真理,那么,待在热闹里,还是与之适度保持距离,就不是一件需要费心纠结的事。

是人都会受群体价值观的左右,热闹的人群中,这种力量尤其强大,逼得你不得不放弃自我,追随大流,而大多数人在此情况下,都沦为时代的炮灰。适当远离,或许比盲目相信自己的意志力,对长远的目标更有帮助。

有人说,大隐于市,若你真要修行,在最喧闹的人群里,才是绝佳道场。可是,我等凡人,道行远未达到身处喧嚣、心能如如不动的境界,微小的力气全用来抗拒群体的设置了,哪还有闲心余力来发展小小的志趣。

如果你修为很高,那么在哪儿都一样;修行不到,还是选个与志趣相合的环境吧。这个强大的时代,不下定决心排除群体的干扰,便没那么容易做自己。

然而,没个一技之长可供打磨的人,待在人群中或许最稳妥。毕竟,人多的地方,更容易为你提供一个生计。

我在大理,还不到一年,已经开始适应湛蓝的天空与清冽的空气。一切美好的外物,当你习惯了,都会变得稀松平常。外物不值得追逐,但外物是帮助我们的工具。

我不可避免地被贴上“逃离”的标签,总有人来采访,说请你说说逃离后的生活。

逃离后的生活?我常常口沫横飞翔实描述,不过都是些买菜做饭工作带娃的琐事,对方微微皱眉,恐怕是觉得不够“超出想象”。

生活不是抽象的标签,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分分秒秒地过,我不过仍在吃喝拉撒思考与写作,每一天的内容,与在北京时并没有根本的不同。能说出来的世间道理就那么些,不同的是每个人获得这道理的体验。

因此我很满足,并时常觉得感恩,得以远离熟悉的人群,在新鲜的天地里看清曾经的得失。

逃离北上广,究竟在逃什么?逃避苟且,逃避压力,逃避拥堵,逃避房价,这都没有错,但又都是徒劳的。如果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逃离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逃离还是坚守,不过是一条船,本来要带你去对岸,而很多人却把这条船当成了对岸。

别被这些浮躁的标签干扰自己,重点根本不是逃离,重点从来只有一个:你要什么?你要成为什么?

训练自己间歇性地远离人群,远离主流,这有助于保持一个独立思考的自我。不要总是贪恋圈子的温暖,更不要离开了原来的人群,又迅速钻入新的人群。

时不时离个场,跑出去静一静,你只要安安静静,干干净净,便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