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但凡移居大理的人,必定要过的第一关,便是装修。
在我搬离租的房子,搬进新房的那一天,竟有一种上天的考验终于结束了的悲壮感。
一切诗和远方的追求,一定会配给你足额的苟且。
在北京最多两个月的装修工期,在大理至少需要多出两倍。装修前半段时,我还十分不淡定,以为催一催总能快的,三天两头跑去工地,强装出一副臭脸,想要当一个尽职的监工。
没多久,就轮到泥瓦师傅的活儿了,这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人,携家带口来上工,带着电饭锅,还有一把翠绿的青菜,甚至在八月菌子季时,还要带上采来的新鲜菌子,每天中午就在我家堂而皇之地过起小日子。
我忽然推门而入,只闻饭香扑鼻,夫妻俩见到我,脸上没有丝毫不自然,淳朴地咧嘴边笑边热情地招呼我“来,跟我们一起吃啊”,如同在自己家。
我本来因为工期太慢一肚子火,板着一张臭脸,此时又觉得两人可爱得很,一瞬间不知作何表情,尴尬地速速告辞离开。
匆忙行至楼下,抬头瞥见露台上,夫妻两人端着煮好的餐食,看着洱海边吃边聊,不时就两口小酒,真真惬意。
这位师傅最终把三天的活儿用了二十天做完,可我的怒火竟平白熄灭。后来见怪不怪,许多师傅都如此,有的甚至只做半天,家里丁点事都值得旷工,万事大不过家事。
我偶尔抱怨催促,他们也不恼,总是一句“急啥嘛”,语气温和却不留余地。
这句话听多了,我也自己问自己,急什么?没有了deadline(最后期限),却还有城市带来的习气。习惯了快是标准,工作第一,家里事再急也要把工作完成了再请假。
以前有任毒舌领导,有一次半开玩笑地对我们说:“你们请假,千万别是因为生病,我还得等你好,要真死了倒干脆,我麻溜地找人替你。”
这种价值观和习气日积月累,经由群体的认可和遵从,已经长在我每一个细胞里。即便没了原来紧张和焦虑的环境,很长一段时日我仍会受它驱使,所谓生活的惯性。这惯性代替上帝之手,主宰我们每个人。
所以,经常见到芳邻放着新鲜的菜市场不去,不辞辛苦每周开车去市区唯一的沃尔玛,采购一周所需。
还有在大理满大街找星巴克的人,曾经咖啡成瘾是为“续命”,如今命不需要续了,瘾倒成了美好生活的象征。所以有那么多人觉得好山好水好寂寞,忙时盼闲,闲了,却空虚无着。
而我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原以为快节奏的生活才需适应,其实慢生活同样需要艰难适应。
以致初搬来的几个月,被大理的朋友说,我简直是全大理最忙的人。白天独自带孩子,跑工地;孩子睡午觉了,抓紧处理邮件回复微信;夜晚孩子睡了开始工作,常至凌晨两三点。
从来都算是个勤奋的人,但不同的是,在北京时我觉得这很正常,心安理得,会在忙碌中生出乐趣;而换到这里,我认为这日夜操劳的生活,哪里是我想象的大理生活啊。
我把眼前的事项,都看成阻挡我过美好新生活的障碍。
我想等到孩子上了幼儿园就好了,等到房子装修完就好了,心里一再催促,快点快点,快些把障碍跨过,便可抵达我的诗和远方。
当然,搬进新家的第一天,这种虚妄便不攻自灭。我以为我跨过了障碍,生活就在眼前了,过吧。
可是我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脑子开始飞快地计划起来,喏,这里需要挂幅画,那里还需要添置个沙发——
我想象着装满后的家,心中升起一丝满足,到那个时候,生活多美好啊。
空想至一半,我自己就笑了。我并不真的需要它们,我只是需要赶紧填满它。
看,旧的障碍过去了,我马上创造了新的障碍。其实,这所有的障碍,即是我的生活啊。
一念转过,我想起泥瓦师傅憨直的笑脸,想起每次来工地沉浸在憧憬中的快乐,想起陪伴孩子每天都有的感动和惊喜。
是谁说过,所有的时代,一旦过去了,就变得美好起来。但其实,每个当下都是我们的黄金时代,包括所有不想面对的障碍。
当生出判定眼前环境及事项好与坏的分别心时,问一问自己,这真的坏吗?就无半点好?时常觉察,时常反问,或许当下就不再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