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草婴译著全集·第六卷:克鲁采奏鸣曲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7954字
- 2021-04-03 03:57:51
疯人日记
1883年10月20日。
今天我被带到省公署去作鉴定。意见分歧。他们争论了一番,断定我不是疯子。不过,他们之所以作出这个结论,只因为我竭力在检查过程中始终一言不发。我之所以一言不发,是因为害怕进疯人院,我怕到了那里,不让我做疯人的事。他们认为我犯了感情倒错症,还有别的什么,但思维正常;他们这样认为,但我可知道我是个疯子。医生为我拟定了治疗方案,坚决要我相信,如果我能严格按照他的方案治疗,病就会痊愈,凡是使我焦虑的一切都会消失。哦,只要能消失,我什么代价都舍得。太痛苦了。让我从头到底告诉你们,为什么要对我进行体格检查,我怎样发疯,怎样暴露自己的疯病。三十五岁以前,我的生活同别人一样,身上没有任何病。小时候,十岁以前,我有过这样的情况,但只是偶尔发生,不像现在这样经常发作。我小时候的情况稍微有点不同,我记述如下:
记得有一次躺下睡觉,当时我只有五六岁。叶夫普拉克西雅保姆是个瘦长的女人,她身穿咖啡色连衣裙,头戴睡帽,下巴底下皮肉松弛。她替我脱去衣服,把我放到床上。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我说着,跨过床栏杆。
“喂,躺下,躺下,菲金卡!你看,米嘉是个乖孩子,他已经躺下了。”她说,脑袋向哥哥那边摆了摆。
我一下子钻到被窝里,但仍拉住保姆的手。后来我放开她的手,两脚在被子里蹬了一阵,把身子盖好。这样我觉得很开心。我安静下来想:“我爱保姆,保姆爱我和米嘉。我也爱米嘉,米嘉也爱我和保姆。塔拉斯爱保姆,我也爱塔拉斯,米嘉也爱塔拉斯。塔拉斯爱我,爱保姆。妈妈爱我,爱保姆,保姆爱妈妈,爱我,爱爸爸。大家都爱,大家都很开心。”我忽然听见女管家跑进来,怒气冲冲地问糖缸在哪里,保姆则怒气冲冲地回答说,她没有拿过。我觉得难受,感到害怕,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恐惧,身上掠过一阵冷颤。我把头钻到被子底下。但在被子底下的黑暗中我并不感到好过些。我回想到有一次他们当着我的面鞭打一名小厮,小厮大声叫嚷,当福卡鞭打那个小厮的时候,他的脸色多么难看。
“你不敢了,你不敢了。”他不停地打着,说。小厮说:“我再也不敢了。”福卡不断地说着“你再也不敢了”,却一直打着。这时我就精神失常了。我开始号啕大哭,号啕大哭。好久好久谁也安慰不了我。瞧,这种号啕大哭,这种悲观失望,就是我现在这种疯病的最初发作。记得另一次发作是在姨妈给我讲基督的故事时。她讲完了要走,但我们对她说:
“再讲些耶稣基督的故事吧。”
“不行,现在我没有空。”
“不,你讲吧。”米嘉也要求她讲。姨妈就又讲以前给我们讲过的故事。她讲到,他们把他钉在十字架上,打他,折磨他,可他一直祈祷,并不谴责他们。
“姨妈,他们为什么折磨他?”
“因为有坏人。”
“可他是个好人哪!”
“够了,已经八点多了。听见吗?”
“他们为什么打他啊?他已经讨饶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打他?挺痛的。姨妈,他痛不痛啊?”
“够了,我要喝茶去了。”
“也许没有这回事,他们并没有打他。”
“哼,够了。”
“不,不,你别走。”
我的病又发作了。我又号啕大哭,号啕大哭,然后又用头撞墙。
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发过病。但从十四岁起,我的性欲觉醒了,我沉湎于恶习,原来的一切就过去了。我是个男孩子,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我们这些孩子都是吃着脂肪过多的食物,娇生惯养,缺乏体力劳动,又受到种种情欲的诱惑。在这样一批惯坏的孩子中间,有些跟我同龄的男孩子教会了我恶习,我就沉湎于此。后来这种恶习又被别的恶习所取代。我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在这种寻欢作乐中一直生活到三十五岁。我身体完全健康,没有任何疯病的症状。这二十年身强力壮的生活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以致现在我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现在回忆起来非常困难,而且极其厌恶。
像我们圈子里所有智力健全的人一样,我进了中学,然后进了大学,在法律系毕业。后来我工作了一阵,后来遇到了我的妻子,我们结了婚,住到乡下,所谓生儿育女,经营家业,我还当上民事法官。在婚后的第十年里,我又发了病。那是童年之后的第一次发病。
我和妻子积蓄了一些钱,那是她继承的遗产和我解放农奴所得的赎金。我们决定买一座庄园。我当然十分关心增加我们的财富,并且希望用比别人更精明的办法。我到处打听哪里有庄园出售,并阅读报上所有的广告。我想买这样一座庄园,它的收益或出卖上面的木材就足以支付全部买价。这样我就可以白白得到一座庄园。我在寻找一个不懂行情的傻瓜。有一次我觉得已找到了这样的一个卖主。在奔萨省有一座带大树林的庄园出售。我从各方面了解到,卖主就是这样一个傻瓜,上面的树林就值整座庄园的卖价。我收拾行装出发。我带着一个男仆先乘火车,然后改乘驿车。这次旅行在我是很愉快的。我的男仆是个好心肠的年轻人,像我一样快活。我们看到新的地方和新的人。我们的旅行很愉快。到目的地我们有两百多俄里的路程要走。我们决定一路上不停留,只在中途换马。天黑了,我们仍继续前进。我们睡意蒙眬。我打起盹来,但突然醒了。我感到有点恐惧。就像常有的情况那样,我突然惊醒过来,睡意全消。“我去做什么?我上哪儿去?”我的头脑里突然产生这样的疑问。倒不是后悔想以廉价买进庄园,而是我突然觉得根本不必这样长途跋涉,我会死在异乡的。我感到心惊胆战。男仆谢尔盖醒了,我想乘机跟他聊聊。我说到这个地区,他搭腔,戏谑,但我觉得无聊。我和他又谈到家人,还谈到我们将要买庄园的事。他高高兴兴地搭着腔,这使我感到惊讶。他觉得一切都很好,很开心,我却觉得一切都很可厌。不过,同他聊聊,我还是觉得轻松些。但除了无聊、厌恶之外,我感到疲劳,想停下来。我觉得,走进房子里,看到人,喝点茶,主要是睡一觉,将会舒服些。我们乘车来到阿尔扎马斯城郊。
“我们在这儿等一下怎么样?歇一会儿好吗?”
“太好了。”
“这儿离城还远吗?”
“还有七俄里。”
车夫是个老成持重、沉默寡言的人。他不慌不忙地赶着车,情绪忧郁。我们继续赶路。我没有做声,但觉得轻松些,因为我期待着前面的休息,希望到了那里一切都会过去。马车在黑暗中行进着,行进着,我觉得路途极其漫长。终于看到了城市。人们都已入睡。黑暗中隐隐约约看见一座座小房子,响起了铃铛声和马蹄声,房子周围的回声特别响亮。有几座白色的大房子。这一切都令人不快。我期待着驿站、茶炊和躺下来休息。最后我们来到一所带柱子的小房子前。房子是白色的,但它给我的印象十分凄凉。我甚至觉得有点害怕。我悄悄跳下车。谢尔盖利索地拿下需要的东西,跑进房子,踩得台阶格格直响,他的脚步声使我忧郁。我走进房子,来到一条小走廊。一个睡眼惺忪、颊上有个红斑的人(我觉得这个红斑十分可怕)给我们指点了房间。房间阴森森的。我走了进去。心里越发害怕。
“有没有房间让我们歇一会儿?”
“有一个房间。就是这个。”
这是一个粉刷得很白的正方形房间。我记得,我感到不舒服,因为这房间是正方形的。只有一扇窗,挂着红窗帘。桌子是卡累利阿桦木做的,长沙发的扶手和后背是弯曲的。我们走了进去。谢尔盖生好茶炊,斟了茶。我拿了一个枕头,在沙发上躺下。我没有睡着,听见谢尔盖在喝茶并呼唤我。我害怕起身,驱散睡意,胆战心惊地坐在房间里。我没有起身,开始打盹。我一定打了个盹,因为当我醒来时,房间里已一片漆黑,一个人也没有。我又像在马车上那样突然醒了过来。我睡意全消,再也无法入睡。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要往哪儿去?我要逃避什么,往哪儿逃?我在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可是逃避不了。我永远逃避不了我自己,我在折磨自己。我就是我,我整个儿就在这儿。奔萨省的庄园也好,任何其他地方的庄园也好,都不会使我增加什么,也不会使我减少什么。可我呢,我厌恶自己,觉得无法忍受,自己在折磨自己。我想睡觉,可是我无法入睡。我无法摆脱自己。我来到走廊上。谢尔盖垂下一只手,睡在狭窄的长凳上,但睡得很熟。那个颊上有红斑的看门人也睡着了。我来到走廊上,想摆脱那折磨我的思想。但它跟着我出来,使一切都变得阴郁不快。我越发感到恐怖了。“我多蠢啊?”我对自己说,“我愁什么?我害怕什么?”死神悄悄地回答说:“你害怕我,我就在这儿。”一阵寒战从我身上掠过。是的,我害怕死。它来了,它就在这儿,可它是不该来的呀!要是真的死神临头,我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了,那时我才应该害怕。但现在我并不害怕,我看到,感觉到死神正在降临,同时我又觉得它不该降临。我整个身心都在渴望,渴望生的权利,同时又觉得死神正在逼近。这种肝胆俱裂的感觉十分可怕。我试图摆脱这种恐惧。我找到一个铜烛台,上面插着一支点过的蜡烛,我把蜡烛点着。红色的烛火和比烛台稍微小些的火焰也在向我显示这一切。生活中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死,而死是不该存在的。我试着想想我所关心的事:购买庄园,妻子的事,这一切不仅没有什么可以令人开心,而且都微不足道。由于生命逐渐消亡,一切都被恐惧笼罩着。我该睡觉了。我正要躺下。但刚一躺下,就恐怖得跳起来。苦闷,心灵的苦闷,那种只有在呕吐之前才有的难受感觉。惊心动魄,毛骨悚然,看来死亡是可怕的,而回首往事,想到生活,就觉得垂死的生命是可怕的。生和死不知怎的竟合二为一,有什么东西在撕裂我的灵魂,但撕裂不开来。我再次走过去看看睡觉的人,再次试图入睡,可是,那红色的,白色的,正方形的恐惧又出现了。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但是挣不脱。痛苦,痛苦得无可奈何,令人憎恶,我觉得自己心里没有一丝善良,只有持续不断的暗暗对自己的憎恶,对创造我者的憎恶。谁是我的创造者?上帝,据说是上帝。我记起来,应该祈祷。我已有二十年没有祈祷了,什么也不信,尽管出于礼节还是年年都斋戒。我开始祈祷。“上帝保佑!我们的父亲!圣母娘娘!”我编造祈祷词。我动手画十字,在地上叩头,同时向四周环顾,唯恐被人看见。仿佛这使我分心,我真的唯恐被人看见。接着我躺下来。但刚一躺下,闭上眼睛,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又使我战栗了一下,把我惊起。我再也无法忍受,就叫醒看门人,叫醒谢尔盖,吩咐他套车。我们又上路了。在新鲜空气和旅途中我觉得好过些。但我觉得有一种新的东西压在我的心头,毒害了我原来的全部生活。
入夜前,我们来到目的地。整天我都同自己的忧郁症作着斗争,并把它战胜。但内心仍感到可怕的压抑,仿佛遇到了什么祸事。我只能暂时把它忘记,但它潜藏在我的心底,我无法摆脱它。
我们在傍晚到达目的地。管家小老头虽然不太乐意(他舍不得出卖庄园),但还是好好接待我。干净的房间,里面摆着沙发。一个闪闪发亮的新茶炊。一套很大的茶具,还有冲茶的蜂蜜。一切都很周到。但我不太愿意问他庄园的事,仿佛这是一门被遗忘的旧功课。一切都是不愉快的。不过那天夜里我睡得还算平静,我把这归功于临睡前又做过祈祷。后来我又恢复了原来的生活;但这种忧郁症从此一直附在我身上。我应该不再停留。主要是在习惯了的环境里生活,好像一个学生习惯成自然地不假思索就背出记熟的功课那样,我不能再犯第一次在阿尔扎马斯出现的可怕的忧郁症。我平安回家,庄园没有买,钱不够。我开始按原样生活,唯一的区别是我又开始做祈祷,上教堂。我认为是照原样,但现在回忆起来,已经不是照原样了。我按照原来开始的方式生活,继续用原来的力量沿着原来铺好的轨道前进,但不再增加任何新的活动。对以前开始的活动我已不太感兴趣。我觉得一切都很乏味。我开始变得虔诚了。妻子注意到这一点,因此责怪我,对我唠叨个没完。我在家里没有再犯过忧郁症。不过,有一次我突然去莫斯科。白天收拾行装,晚上出发。这是为了一桩官司。我高高兴兴地到莫斯科去。一路上同一位哈尔科夫的地主交谈,谈到庄园,谈到银行,谈到该在哪里过夜,谈到戏剧。我们决定一起到肉店街的莫斯科旅馆投宿,当晚就去看歌剧《浮士德》。我们到了旅馆,被领到一个小房间。走廊里有一股冲鼻的霉气。旅馆仆役把我的手提箱拿进房间。旅馆侍女点着了蜡烛。蜡烛燃烧起来,后来烛火照例逐渐缩小。隔壁房间里有人咳嗽了一声,听声音大概是个老人。侍女走了,仆役站着问,要不要卸下行李。蜡烛又旺起来,照亮了带黄条纹的蓝色墙纸、隔板、油漆剥落的桌子、长沙发、镜子、窗户和整个狭小的房间。突然,在阿尔扎马斯发过的恐惧症又在我身上露了头。“天哪!叫我怎么在这儿过夜啊!”我想。
“好的,朋友,把行李卸下来,”我对仆役说,想把他留住。我心里想,“我得赶快换好衣服,到剧院去。”
仆役卸下行李。
“朋友,请你到八号房间跟我同来的老爷那儿去一下,告诉他我马上就到他屋里去。”
仆役走了,我慌忙动手穿衣服,不敢对墙壁瞧一眼。“真荒唐,”我想,“我害怕什么呀,简直像个孩子。我并不害怕幽灵。是的,幽灵……宁可害怕幽灵,也不要害怕我所害怕的东西——害怕什么呀?——没什么……害怕自己……哼,真荒唐。”但我还是穿上浆得笔挺的冰凉的衬衫,插上硬领,穿上大礼服和新皮鞋,到哈尔科夫地主的房间里去。他已收拾好了。我们乘车去听歌剧《浮士德》。路过理发店,他又进去卷发。我请法国人剪头发,还买了一双手套。一切都很顺利。我完全忘记了我那长方形单间和隔板。在剧院里也很愉快。听完歌剧,哈尔科夫地主建议一起去吃晚饭。我没有这样的习惯,但当我们走出剧院、他向我提出去吃晚饭时,我又想起了房间里的隔板,就同意了。
我们在夜间一点多钟回到旅馆。我不会喝酒,今天却喝了两大杯酒,而且心里很愉快。不过,我们一走进灯光微弱的走廊,旅馆的那股味道又包围了我,我的背上掠过一阵寒战。但是无可奈何。我握了握同伴的手,走进自己的房间。
我度过一个恐怖的夜晚,比阿尔扎马斯那一夜更恐怖,直到早晨门外响起一个老人的咳嗽声时我才睡着。我没有睡在我躺下过几次的床上,而是睡在长沙发上。我通宵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灵魂和肉体又痛苦地分裂开来。“我活着,我活过,我应该活,可是突然死神降临,一切都灭亡了。为什么要活着?不如死吧?立刻就自杀?我害怕。等待死亡的到来吗?我更害怕了。那么只好活着?为了什么?为了死。”我无法从这个圈子里逃出来。我拿起一本书来看。我暂时迷迷糊糊。接着又是那个疑问,又是那种恐怖。我躺到床上,闭上眼睛。更糟糕。这是上帝的旨意。为了什么呀?人家说:不要问,只要祈祷。好吧,我祈祷。现在我也在祈祷,又像那次在阿尔托马斯时一样;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像孩子那样祈祷。不过现在我的祈祷是有意义的。“倘若你是存在的,你就向我启示:为什么要这样?我是什么?”我不断鞠躬,念着我所知道的各种祈祷文,并自己编祷词,又补充说:“你就向我启示吧。”我不做声,等待着回答。可是没有回答,仿佛没有一个人能回答。我独自一人,形单影只。既然他不愿回答,只好由我自己来回答。“为了今后要活下去。”我自己回答,“那为什么要这样朦胧,这样折磨人?我不能相信未来的生活。当我不是全心全意发问的时候,我是相信的,但现在无法相信,无法相信。倘若你确实是存在的,你就应该告诉我,告诉人们。倘若你是不存在的,那就只有让人完全绝望。我不要,我不要!”我十分愤慨。我要求他向我启示真理,向我显现。我做了一切,就像所有的人那样,但他没有向我显现。“你祈求,你就能得到。”我想起这句话,就祈求。在这样的祈求中我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休息。也许我并没有祈求,我放弃了他。所谓“你退后一寸,他离你一丈”。我不信仰他,却去祈求,他就什么也不向我启示。我同他算账,谴责他,干脆不信仰他。
第二天,我竭力把所有的事都在一天里办完,免得在旅馆里再过一夜。我没有办完所有的事,夜间回到家里。我不觉得忧郁。莫斯科的这一夜进一步改变了我从阿尔扎马斯开始改变的生活。我更不关心事务,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我的健康恶化。妻子要我去治疗。她说我对信仰、对上帝的解释是由于我有病。我却知道,我的衰弱和病是由于我内心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我竭力摆脱这个问题,竭力在习惯的环境里充实生活。我每逢星期日和节日上教堂,斋戒,甚至禁食,就像我从奔萨省旅行归来后所做的那样。我祈祷,但比平时祈祷得更多。我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就像保存一张到期拒付的期票,尽管知道期票是不可能兑现的。我这样做只是想碰碰运气。我不用事务来充实生活,事务使我厌恶(我没有精力),我主要是阅读杂志、报纸、小说,赌小注的纸牌。我唯一能显示精力的是打猎,而打猎是我的嗜好。我一辈子都喜欢打猎。有一次冬天,邻居的猎人带着猎狗来找我。我同他一起出发。到了目的地,我们穿上滑雪板,去可能有狼出没的地方。那次打猎并不顺利,狼群冲破了围猎圈。老远我就听出这情况,于是到树林里去找寻新鲜的兔子脚印。兔子脚印把我带到远远的田野里。我在田野里找到了兔子,但它一溜烟跑了。我往回走。穿过稠密的树林。地上积雪很深,滑雪板陷了进去,树枝绊着脚。树林越来越密。我问自己,我来到了什么地方。大雪把全部景色都改变了。我突然觉得我迷路了。离开家,离开猎人们所在的地方都很远,而且听不见一点声音。我累了,浑身冒汗。要是停下来,就会冻僵。走呢,越来越没有力气。我大声叫喊,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应声。我往回走,路又不对。我环顾了一下。周围都是树林,分不出哪里是东,哪里是西。我又往回走。两腿疲软无力。我心里害怕,就停下来。这时,阿尔扎马斯的恐怖和莫斯科的恐怖又发作了,而且比以前厉害一百倍。我的心怦怦直跳,手脚发抖。死神来临了吗?我不想死。为什么要死?死是什么?我要像以前那样质问和责备上帝,但我忽然感到我不敢和不应这样做,人不能跟上帝算账,他说过必须这么办,只有我一人有罪。我祈求他的饶恕,自己讨厌自己。恐怖持续了不久。我站了一会儿,清醒过来,朝一个方向走去,很快就出了树林。我离开树林边缘不远。我走出树林,来到大路上。我的手脚仍那么发抖,心仍怦怦直跳。但我感到高兴。我走到猎人那里,我们一起回家。我心里快乐,而且知道我有什么快乐的事,等我一人独处的时候,我将进行分析。我果然这样做了。我独自待在书房里,开始祈祷,请求饶恕,并且检讨自己的罪孽。我觉得我的罪孽不大,但一想到,就十分反感。
从此我开始阅读圣经。我觉得《旧约全书》深奥难懂,但很吸引我,不过《福音书》使我感动。我读得最多的是《使徒行传》。这种阅读使我得到安慰,看到了范例,这些范例似乎越来越可以模仿。从此我对庄园和家务越来越不关心。它们甚至使我厌恶。我觉得一切都不对头。至于什么对头,我不知道,而原先构成我生活内容的东西已不复存在。当我打算购买另一处庄园时,我懂得了这一点。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庄园卖得很便宜。我乘车去看,一切都很完美,很合算。特别有利的是农民自己没有耕地,只有些菜园子。我明白,他们为了使用牧场得免费给地主种地。情况就是这样。这一切我都估计到了,照例我也都喜欢。不过,在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一个老太婆,我向她问路,同她交谈了一下。她讲了她的贫困。我回到家里,向妻子讲述庄园如何合算时,突然感到害臊,觉得自己卑鄙。我说,我不能买这座庄园,因为我们的利益是建立在别人的贫困和悲哀之上的。我说了这些话,立刻领悟到我所说的话就是真理。主要真理就是,农民同我们一样想过好日子,他们同我们一样是人,是我们的兄弟,是上帝的儿子,就像《福音书》里所说的那样。突然,一样长期使我痛苦的东西离我而去,仿佛从腹中出世一样。妻子生气了,她骂我。我却觉得快乐。这是我发疯的开始。不过完全发疯要晚一点,在这以后一个月。有一天我去教堂做礼拜,认真祈祷和听人祈祷,深受感动,而完全的疯病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有人突然给我送来圣饼,然后他们走近十字架,开始拥挤,然后有一群乞丐守在出口处。我心中豁然开朗,这一切都是不该有的。不仅不该有,而且确实是没有的。如果没有这一切,那就没有死亡和恐惧,我心里也就不会有那种肝胆俱裂的感觉,我就什么也不怕。这时有一道光把我照个透亮,我就变成现在的样子。如果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那么我原来心里的一切也就不存在了。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我把身上带着的三十六卢布都分赠给了乞丐,又跟农人们谈着话,步行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