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天驷堂(甲申,金克木)(上)

无论黑衣人还是那鸿鹄,都再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夏观颐此时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从窗弦上滑了下去,瘫倒在地。

刚刚那个黑衣人的力道惊人,那一拳完全将他的肋骨伤口又震开了,而且还撞在墙上皮肉破裂。彼时他心急追人一时意识不到,还勉强爬了几步,可是现在便顿觉疼得有些扛不住了,鲜血慢慢从衣服里渗了出来。

谷辰泽亦是在他身边捂胸呻吟,看样子也是一时爬不起来。

“观颐!”姜景士这时才爬到了阁楼之上,可却不是踩着楼梯上来的,反而像是用力攀爬上来的。见夏观颐此状,又见那剑扔在了地上,紧张地奔去,扶起夏观颐,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他没有被剑刺伤才稍稍放心。

“刚才我在下面,看到那剑刺向了你!”姜景士道:“给我吓得半死,刚准备爬,这混蛋楼梯却又踩裂了!害我费了好大劲才爬上来!”他愤愤抱怨完,又认真上下打量了一遍夏观颐,发现他后背渗出血来,忙用手摸了摸。

“姜爷爷,我没事。”夏观颐见姜景士如此,心中亦是微微感动,忍住疼痛故作镇定。

“能动吗?”姜景士问道,尔后将夏观颐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之上,缓缓站起来,小心地往楼梯口走去,夏观颐咬着牙忍着痛跟他挪过去,这才发现上来的梯子已经完全碎裂,只有一半扶手还在空中悬挂着,微微晃动,残缺破碎的木条都撒在了一楼。下面一众人抬头观望,天知道当时姜景士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抓出那碎裂的扶手攀爬上来的。

“喂!”姜景士喊道:“上来人帮忙啊!”

下面仆人喊道:“已经着人去找长梯子了,老先生稍安勿躁。”

姜景士看夏观颐站立时龇牙咧嘴,甚是费力,便又俯下身子,将夏观颐放下,让他靠在阁楼的墙壁边休息。此时,他的目光扫到了阁楼里堆着的杂物,刚刚被那黑衣人用剑戳中,之后他拔出时将那书籍、杂物撒了一地。

姜景士拿起一张飘落在地上的泛黄的纸,只见上面写着极其清秀工整的行楷字迹,他心中一动,知道这正是谷星枢的笔迹。

当年他与金平遇上谷星枢时的情境一下子都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命理之道,虽亦算是文化人之事,可无论是姜景士这种一方世家大族还是夏金平这种小户人家,都还算是平民之列,虽能识字读书,却远不及这谷星枢世代官宦家中的文学书道家风。

谷星枢年轻时精通史书文学,尤擅欧风书法,乃至他去山东之时,偶然写字被姜景士的父兄们看见,都纷纷来讨要墨迹。

而如今,斯人已逝,这年代久远的随笔,却让姜景士心中无限感怀起来。他看着那纸上的字,开头写着:

“仲尼梦奠七十有二,周王九龄俱不满百”

中间的字迹模糊无法分辨清楚,勉强还能看清几个字写的是:

“盈数终归冥灭”、“形归丘墓神还所受”、“何可孰念”

姜景士将这张纸递给夏观颐,面透微微苍凉,道:“你看,说不定是他在冥冥之中护了你。”

夏观颐接过纸,回想起若不是黑衣人那剑插入这堆杂物,给自己争取了机会,自己此时说不定真的已经被黑衣人一剑刺死了。他之前对谷星枢这个人物毫无感觉,此时看着他年轻时的清秀墨迹,忽然心中微暖。

谷辰泽此时也爬了起来,看到他爹的遗物,只面色怅然地坐在夏观颐对面,并未与他们多话。

过了一会儿,仆人才搭好了梯子,推推搡搡地上楼,毕竟阁楼窄小,上来几个人都无法转身。仆人们七手八脚地把夏观颐和谷辰泽都抬到了楼下一处客房,去请了郎中来看。

府内发生此事,那谷星权老爷子亦从屋里出来,由侍妾扶着,面色凝重地观望。

而那陈同林此时却出主意道,在京城之中,此人大白天黑衣黑面,行走多有不便,若现在报官,说不定可以寻着下落。众人亦都无异议,陈同林便让手下的道士去请了六扇门的捕头过来,正是之前与夏观颐有过一面之缘、助姜景士进紫禁城的那个秦天。

秦天带着两个捕快到达谷宅时,郎中已给夏观颐包扎完毕,又在他的两肋下加了隔板绑了起来,夏观颐光着上身,又被绑得如木偶一般动弹不得,样子甚是滑稽。不过秦天还未看到他这副样子,便被众人围了上来,讲述黑衣人偷盗、伤人、并跳楼逃走的经历。

秦天大致听毕事情始末,先命一个捕快回六扇门发布追查令,着全城捕快追寻黑衣人,再又带着另外一个捕快去铭星阁的阁楼上看了看打斗的痕迹、将那人遗留的宝剑仔细端详了一翻、又绕出谷府去那黑衣人逃走的街巷上看看才又回来,回来的时候,他将守在门口的隆颀夫人带入了府中。

本来隆颀没追上黑衣人,也并不想进府,想来是觉得汉人官宦人家的府宅她出入不便,只是站在府附近想等夏观颐他们出来。这秦天因帮助隆颀夫人在六扇门上下打点过,是认识这位彝族夫人的,便道既然与此事有关不如进府一同商议清楚可好,隆颀这才随着秦天进来了。

此时众人无论年老年幼,伤的未伤的。都又聚在了正房的名为“天驷堂”的大厅之内,姜景士此时也注意到了这“天驷堂”三个字,十有八九也是谷星枢的墨迹。

秦捕头便开始问话。

“诸位大人。”秦天面色有些凝重地开了个头:“从小人勘验来看,此事颇有蹊跷之处。待我细细询问来,也请诸位大人知无不言。”

姜景士默默地带着夏观颐退到众人后面坐下,他看着秦天现在这副正言的样子,又想起那晚他叫富商干爹的媚俗之态,不禁心中好笑。

“首先,府中可曾有人看到这个黑衣人是如何进府的?”秦天问道。

那谷辰源马上让把府里的仆人都找来问话。而那第一个发现黑衣人的仆人,便正是奉谷辰源之命要去取地图之人。他道当自己跑到铭星阁的院落之时,忽然发现大门敞开,再往前跑了两步一看,便看到这个黑衣人在阁内翻找什么,因为他手里拿着长剑,自己不敢上前,便转身逃跑,大声喊叫报信。

秦天追问道:“这光天化日之下,便再也没有人看见此人是从何处入的铭星阁吗?”

众人皆沉默。

秦天叹了口气,又转头问陈同林道:“陈道长,此人只盗走地图,不图财物,想是你们命理行内有知晓此地图之人所为吧,您可有什么可疑人物的头绪。”

陈同林摇头道:“毫无头绪。不过!同样的情况,其实……我们经历过一次。”

夏观颐在一边其实早已急得不行了,这秦天不知前因,在这瞎探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到点子上去,陈同林这一说,夏观颐也急急想要发话,要把当日在发鸠山上的事情都吐露出来,可是他正要开口,姜景士轻轻拉了他一下胳膊,示意他不要说话。

于是,陈同林便把之前在发鸠山上,亦是被这黑衣人抢走地图之事说了一遍,秦天颇为惊讶,想来这事情不合常理、蹊跷之处颇多,而同时发生两次,更是迷上加迷。

此时,在一边的隆颀终于开口了。

“此事,我其实之前有所感应。”隆颀道:“只是我边陲异族,恐怕说话有不合常理之处,诸位老爷就当随便一听罢。”

众人都转头看着隆颀。

“这地图放在谷府上这么多天,也未认真保管,若有人图谋,大可不必在陈道长和老姜上门要图之时再盗,光天化日,岂不容易失手?”隆颀道:“同样的道理,上一次那地图放在山上,为何早不拿走晚不拿走,偏偏我们要去寻时,和我们起冲突?”

众人都未发一言,想是都在心中盘算。

“刚才秦捕头问的问题,我想我是能懂的,因为这谷府里,只有这个黑衣人逃走的痕迹,没有发现这个黑衣人进来的痕迹!若是爬墙、或是混成仆人入府,这么短的时间,必定会有留下痕迹线索,如今却没有,这说明什么?”

隆颀环视了一圈众人,继续道:“说明这个人就是凭空出现的!”

众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都皱起了眉头。

隆颀便又转头看向陈同林,道:“和上次在发鸠山上是一样的。”

陈同林面色暗沉,轻轻点了点头。

说到此处,秦天沉吟道:“许只是还未发现线索而已,怎会有人凭空出现。”

隆颀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所以我说,我的话,各位就当随便一听。但是,我虽不能道明来龙去脉,可是有些感应到的东西,还是准的!”他又将脸转向夏观颐:“你有没有想过那只鸿鹄和那个黑衣人是什么关系?”

夏观颐摇了摇头。他心里其实也在怀疑这件事情,只是找不到头绪。

“那你知道为何,我得知你们要来谷府讨要地图,便准备好弓箭跑到谷府边吗?”隆颀问道。

夏观颐想了想道:“您……通过‘通灵’预感到了会有此一劫。”

隆颀笑道:“我就一直感觉此次我们这番寻图去昆仑的事情有点怪异,当听到你们要去讨地图的时候,我便有强烈的不安,觉得事情没有这么顺利。自上次发鸠山之后,我就猜测是那鸟会助那黑衣人逃跑,所以我们第一次才会扑空,根本找不到那个人的下落。这个虽然我不确定,但是我带上弓箭,如果真的再遇上,也好应对之策,结果就真的是让我遇上了!……不过你们也想想,如果那鸿鹄是助黑衣人逃跑成立,那么将他放在某个地方,让他‘凭空出现’是不是也能成立了。”

众人堆里开始窃窃私语,毕竟,那鸟虽然大,但是能有助人逃跑的鸟儿,闻所未闻。谷辰源已经有些坐不住,觉得这女人满口胡言,他转头看了一眼陈同林,却发现陈同林似乎聚精会神在听,他便又不好打断,只得让隆颀接着说。

“转回来,我们再说,到底为什么这个人要在众人一同去找图的时候才出现抢图?为什么不提前抢走?”

此时,夏观颐忽然灵光一现,他的猛地抽搐了一下,想到了一个看似不合常理的答案,但是他却非常笃信这个答案,因为这正是夏家的观人命造之法理。

他便急着喊了出来:“那是因为,这个人可能一开始也并不知道地图的位置。”

众人又都将头转向了夏观颐。

看着众人忽然回头齐刷刷地望着自己,夏观颐吓了一跳,接着他便有些后悔,因为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很难表述清楚。他得考虑此事应该如何说,才能让大家都能明了,毕竟这夏家的命理独门,众人并不一定能理解。

他犹豫了半天,却也不知如何说出来,但是看着隆颀对自己微微点头,想是能理解自己的意思的,便鼓足了勇气说道:“我,我也有个……不太合理的推断,不,不知诸位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