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铭星阁二层(癸未,土克水)(上)

夏观颐听完了隆颀说的过往,忽然心中灵犀一点,尔后豁然通透。

不过这回他也是知道要有所顾忌了,便装作若无其事用小声得不能再小声的声音说道:“真可惜,这个人呀……皇帝做的不怎么样,和尚做的也不怎么样。”

隆颀却道:“可是,是谁让他做的皇帝,谁又让他去当的和尚呢……”

夏观颐便也不再说话。命中高贵,却运悖于时,颠沛流离,最后能偿还自己一点心愿,已是不易了。

“我在南疆也是过了十年,才能最终能带着他走入中原,正如你太爷爷所说,当初应天的皇家禅寺法师已全数搬至了这处大觉寺,可惜觉远大师早已圆寂,我本还在犹豫是在此处还是回应天安葬,可是当时亦是深春,我见这满树的玉兰花宁静安详,便决意在此处供养殿为他求得一隅清雅。”隆颀继续说着,她们之前就已经走出了逝者供养殿,坐在旁边玉兰花下的石凳上,暖暖的微风中,偶尔有玉兰花瓣飘落,四周静谧安详。

隆颀让夏观颐躺下,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之上休息,这样能缓解一下他身上的伤痛。

“为什么是十年……这么长时间您都在做什么?”夏观颐已经完全听入迷了,只催促着想让隆颀说更多。

可是隆颀说完了虚尘的事情,好像就兴趣寥寥。说虚尘的时候,她可以说得细致入微,可是让她再述这十年在南疆运筹帷幄甚至战场杀伐的经历,却只大致说道:“联合部族,打仗,休养生息,如此,周而复始。后来我嫁给了苗族土司,便与他一起获了天朝的官绶……终于可以作为一方领主自由出入中原之地了。”

“等一下!”夏观颐打断她道:“杀你们彝人的不是苗人吗?你怎么会嫁给……呃,仇人?”

隆颀笑道:“难怪你还是小孩子,问这么简单的问题。”她说完看夏观颐还是满脸不解,便又想了想道:“我听过你们中原有一个说法,人嘛,都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哪里又有什么不得了的恩仇呢?之前是在打仗,之后大家联合起来都有好处,我又有什么不能嫁给苗人的呢。”

夏观颐有些愤愤地说:“我是不能懂,就好比你让我去和玄天派合作,那必是杀了我都不可能的!”说的时候双拳紧握,几乎要捏出血来,好在他还知道控制一下自己的音量,那声音被他硬是压得沙哑低沉。

“傻瓜。”隆颀笑着轻轻拍了一下夏观颐的额头道:“你这叫意气用事。不过……顺势而为的道理,你们男人是更难懂。”

她说完低下头,贴近夏观颐的耳边轻声道:“大丈夫要能屈能伸,如今在京城,玄天派势大人多,可是去了昆仑山可不一样了,我们有的是机会把他们都弄死。”

夏观颐听她说此话心里一惊,他抬眼看着隆颀,那个隆颀的脸庞还在黑布之下,但是双目微眯,似乎是在微笑。本来,说点什么“把玄天派都杀光”的话他心里应该好受一点,可是夏观颐却明显感觉自己心跳加快。原因可能是,别人说“都杀光”可能是气话,但隆颀说的“都杀光”却实打实的就是字面的意思。

夏观颐回忆起,无论是在南疆还是在隆颀来京城的路上,她的手上都不知捏了多少条人命。也许是自己从小在中原,又是太平年景,受到的是儒道礼法的教育,虽然自己平时年轻意气叫嚣生杀,可是真正要去杀掉一个人,却是从未做过的事情,还真是有点心理压力。他与隆颀所处的环境实在是太不同了,心里居然隐隐还觉得隆颀思维想法有欠妥之处。

“怎么了?”隆颀发现夏观颐不说话,呆呆地看着自己,似乎望着自己的眼睛发愣。便又抬起手,在他的眼前挥了一下。

夏观颐这才回过神来,含糊道:“没……没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犹豫道:“隆颀阿姨……这杀人,是什么感觉?”

隆颀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愣,思忖了一下才缓缓说道:“我自小,只知道杀人是为自己能活下去,不杀人就要被人杀,不能细想,而今成年,回忆起来,却没什么感觉了。”

夏观颐便不再说话。隆颀陪他在玉兰花下又坐了一会儿,便扶着他回去了。

经此次隆颀去过一次大觉寺之后,夏观颐的确内心平静了很多。不再有那么深的戾气。一方面,他也知道如今的局面,即使姜景士与隆颀都在助他,他们也很难不被玄天派所挟持,每日愤慨度日亦是毫无帮助;另外一方面,隆颀那句“到了昆仑山把他们都杀光”也给了他一点点支撑,似乎觉得未来还有转圜之地——虽然他认为也不一定要“都杀光”。他便先安心留在玉虚观里面养伤。

后来几天,他从姜景士口中得知,那玄天派的小继孙还继续在京城横行霸道,终于有官员参奏圣上,圣上亲自将道宗叫到宫中询问,虽也未传出龙颜大怒之说,那玄天派却也是气焰消减了不少。

只是那道宗似乎为了讨圣上欢心,说出了有线索能寻得《玄天录》典籍一事,似是顺着皇帝的心思还夸下海口说能找到长生不老的丹药之法。皇帝便下了特诏,命这玄天派道士去寻,居然还拨了骁骑营一小队骑兵,玄天派北上的路途中护送。

如此一来,那寻昆仑之事似是已成板上钉钉不可转圜了。

夏观颐也懒得再多想,任凭他玄天派如何,他只想在京城再拖几日,养好了身子才好再做打算。在隆颀的医术下,他恢复得甚好,除了那处骨折还需要调养,身上的皮肉之伤已近痊愈。

这一日,陈同林却来找姜景士,说要他同去谷宅一访。

夏观颐在一边心中奇怪,他之前好像在病中听得姜景士说玄天派已经知晓了谷辰泽的身份和地图之事,难道他伤的这好些日子都没有上门去讨要地图吗?不像玄天派的作风啊。

听着他们再聊之后才知道,这陈同林的确不同于其他玄天派的道士,有谦谦君子之范,处人无论大小官职之分,有礼有节。

当日那小继孙发浑犯事,他来回奔走平息,把谷辰泽送到医馆治疗包扎好之后,亲自送上了谷府赔罪,当时,的确与谷辰源提到了地图之事。谷辰源对于自己的叔父的研究好像一无所知,听得亦是颇为惊讶。在当时的情境下,陈同林自然也是不好直接讨要地图,而谷辰源亦有想要研究研究的样子,这地图便一直就放在谷家,并未拿出来。

此番道宗已经和圣上提及此事,那按图寻昆仑便是要赶着排上日程了,这陈同林还是不欲施压于人,思来想去,因觉得姜景士和谷家也是古旧交情,似乎同去拜访能更好开口一些。

姜景士听到此处便笑道:“哎呀,陈宫主,不是我说,当年渊源你是不曾知晓,这我要是去了,可说不定咱们都要被谷家赶出去。

陈同林却道:“我之前与谷辰泽这位少爷亦有过交流,大概也是知道一些过往的。姜老前辈您也知道,玄天派在命理行内看似权势甚大,实则声名非佳,若只我一人前去,那便是知有宝图,强行索要,但若姜老可以同行,多少能有个完成谷星枢前辈遗愿之感啊。”

姜景士叹了口气,低头想了片刻才道:“姜某这些日子被你们玄天派压迫至此,本不该与此事有什么瓜葛。但实话实说,这些天对你陈宫主诸事妥帖还是感怀的,若陈宫主觉得姜某去了会好一些,姜某便陪你走着一趟。”

此时,在一边的夏观颐忽然发话道:“姜爷爷,我们一起去吧。”

姜景士起初未当回事,随意道:“你好好休养莫要再生事!”

夏观颐却站起来正言道:“此番事情皆因我而起,也害得姜爷爷跟着我受了这么多委屈,若是去求图,我理应该上门说清楚缘由,也给各位前辈赔不是。”

姜景士听他此话一愣,几乎不相信这是前两天还到处乱窜口无遮拦的少年说出来的话。他转过脸看着夏观颐,脸倒是还那样,除了面上还有伤痕未愈,看不出变化。可那眼神却比以前平和了不少,居然还有些坚毅之色,不禁心中一动。

“行,这话说得好。”姜景士笑道:“那便一同前去也无妨。”他便让夏观颐换了干净的衣裳,收拾一下准备出门。

夏观颐换好衣服之后,还洗了把脸,梳理了一下发髻,才跟着陈同林和姜景士往门口走去。

在院子里的隆颀夫人似乎正在制作什么草药,将一些植物摊在阳光下晒干。看着他们三人出来,便问去哪里,夏观颐说了缘由,隆颀夫人忽然沉吟不语,不知她在想什么。

众人便出了道观大门,早有马车在门口等候,他们便上了马车往谷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