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后记 二里长街(丙寅,木生火)(上)

夏雨熙抱着已经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姜宇岚,他看着周围天昏地暗,无数碎裂的锋利玉块从他身边落下,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完全的末世之兆,他惊慌失措,最后一眼见到夏观颐,是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的动作,看着自己。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让自己冥想?冥想什么?

可是事态已经由不得夏雨熙再想,很快,他脚下的玉石也开始碎裂崩塌,他一失重,直接就落了下去。他惊叫一声,猛地一闭眼。

这一刺激之下,他会的那些夏家之法好歹也使出来一些,再一睁眼时,居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洞穴之中,只是很小一个石缝一般,只有一点点的光线从顶部透出,空气一点都不流通,而且他的脚下还踩在水中。他知道是之前他的冥想奏了效。

他这样蹲着抱着姜宇岚的姿势,让姜宇岚几乎腿部都没入了水中,鲜血在水中散了开来。

夏雨熙闭上眼睛,还想再试着冥想,可是却再也找不到感觉,只得被困在这个石缝之中不能动弹。他不知道他儿子和他的爷爷都怎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他的心也随着时间的推移,由惊慌,变成烦躁,再变成焦虑,最后陷入绝望。

就在他埋头闭眼在黑暗中等待死亡来临之际。忽然一声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爹!”

“观颐!”他如在湍急的水中终于抓住一把救命稻草,忙抬起头,直起了身子。

他并没有看见他的儿子,只是忽然之间他眼前的石缝开始扩大延伸,一下变成了一条向上的通路。他心中大喜,忙爬起来,将姜宇岚背在背上,然后直接低着腰,顺着这通路往前走下去。

这个通路非常平坦,而且是缓缓向上,一点也不难走。他大约走了几十步,一开始是趟着水走,后来就完全踩在石头地面之上了,然后就看见了前方顶上的圆洞出口。他加快步伐跑到这个圆洞下面。

他的儿子果然趴在上方看着自己,伸下了一条胳膊,他艰难地将姜宇岚举上去,之后又自己被儿子拉着爬了上去。

再四面一环视,这正是在彰德府的古迹的石室之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夏观颐主动背起了姜宇岚。他们父子二人很顺利地便走出了古迹,终于见得了外面的天日。此时似乎正值夏日里,烈日高悬,天气炎热。

夏雨熙左顾右盼,他想着进入此地之时明明是深秋已经近乎寒冬了,为何现在是这个时日啊?现在到底是何年何月呢?他边想,便就脱去外套,这气温实在是炎热。

夏观颐却似乎很平静,他只说了一句:“走吧,爹,我们回家去。”

夏雨熙看他如此平静笃定,微微惊讶,却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再问,只跟着他的步伐走了起来。

夏观颐此时才了解了自己爷爷的用意。

夏雨熙是夏家距离真相最远的人,也生来没有去挖掘真相的性子。他是最有可能平静过得一生的人。

而夏观颐自己,生来便好奇心甚重,又随着太爷爷见识了太多不该凡人见识的东西,恐怕若说这夏家还能有人不遭天谴存活于世,那就只能是夏雨熙了。

所以爷爷在最后的局中,也没有向自己的这位父亲透露多少。现在看来,回到现世之中他的这个父亲也是诸事不再多问,也算是能保得平安了吧。

不过,他们回到这现世,有一些烂摊子还是需要收拾整理的。

在进入彰德城的时候,忽然有人看见了夏雨熙,惊呼道:“这不是夏先生吗!夏先生居然回来了!”

很快,夏家的人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彰德城。

甲秀客栈的盛老板听闻亲自来迎,见到他们三人,那表情,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好久都不能复原。

“这……怎么可能呢!你们……你们知道现在是何年何月了吗?”盛老板惊呼道。

“盛老板,切勿声张,麻烦速找郎中救治这位。”夏观颐平静地打断盛老板,盛老板自然也忙叫下人将姜宇岚抬走,送到医馆里去。

接着他将二位夏家人接入客栈的隔室之中,见他们二人满身尘土狼狈不堪,便吩咐小二送来了一些食物。

“你们失踪之时是在甲子年的深秋,可……可现在已经丙寅年夏月了,你们……你们失踪了整整一年半啊!这么长时间,你们到底是在哪里啊……”盛老板依然惊讶不已。

“盛老板,有些事情。不知道能保平安。”夏观颐平静道。

夏雨熙转头看着夏观颐,忽然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不确定这身边的少年还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了。虽然身形样貌没变,可是那气度却完完全全像是另外一个人。他又想着难道是自己平日里与这个儿子接触得比较少,所以并不知道他已变得如此了?

夏雨熙便是这样的人,遇到不合理的之事,他浅尝辄止,编织出一套自己能过得去的理由便罢了。

盛老板看着夏观颐的眼睛,自然也发现了异样,他犹豫了一下,便笑道:“你不想说,我便不问吧!你饿不饿?来,吃面。”说罢将拌面推给夏观颐。

“多谢盛老板。”夏观颐笑道:“是饿了。”说罢,便抱过面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夏先生也吃一些吧?”盛老板看着夏雨熙道。

夏雨熙却道:“盛老板,我……我妻女如何了?”

他这一说,夏观颐也才抬起头来,因嘴里塞了太多的面,他用力才咽了下去。

“还好,还好。”盛老板摆摆手,似是让他们安心,接着道:“当时六扇门擅自将她们囚在这衙门里,后过了俩月你们杳无音信,郑王府、六扇门又多次派人来寻,都不敢再下那遗迹去看,这事儿,在去年春天便不了了之了,你夫人也自然就被放了出来,只是……”

“只是什么!”夏雨熙追问道。

“唉,这里头还有一件事儿啊,那便是,彰德府的知府大人……忽然失踪了。”盛老板道。

夏家父子相互对视了一下。

“这也是一桩无头无尾的怪事,官府查了几个月也全无进展,据说是在自己的房中消失,甚是诡异呀!”盛老板道:“所以啊……这彰德府大人后来便又换人来上任了……令夫人自然不能再去府中做了,便寻了其他营生。”

“做了什么营生?”夏雨熙追问道。

“唉,妇人家的,没了男人,还能做什么,她在那长街上的绣坊里当绣娘。”盛老板道。

夏雨熙微微叹了口气。

“虽说地位大不如从前,也日夜辛劳,不过好歹……也算是能有份事儿做吧。”盛老板道看那夏雨熙神色黯然,便想法儿来劝,但是说出来,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是我对不住她。”夏雨熙摇了摇头,神色暗淡。

“你那女儿,今年嫁人了。”盛老板忽然道。

“就嫁人了吗?”夏雨熙面露惊讶之色,道:“她今年虚岁才十六……便已经……”

“他娘本在这彰德府中做事,还是有体面的,如今却是大不如前了,家里又没了男人,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被人欺负也是有的吧。”盛老板叹了口气:“今年春天让媒婆说给了在长街上买菜的王姓人家了。”

夏雨熙重重叹了口气,抬起手肘放在桌上,用手撑住额头,闭目不语。

“夏先生,如今你回来了,将来便是大不相同了。”盛老板劝道:“过日子嘛,向前看。令夫人若知道你回来了,必得兴奋不已啊!”

“这些年我亏欠他们母女太多,又何来脸面再见她。”夏雨熙低声道。

此时,一直在一边吃面的夏观颐道:“爹,你等我吃完这一口,我们便去见娘……要不……你也先吃点,垫垫肚子?”

“哼,你这小子,没心没肺。”夏雨熙叹道。

他不知道,他这个儿子,现在绝不是“没心没肺”了,而是经历得太多,知道得太多,这世俗之事恐怕已经再不能搅动他的内心了。

夏观颐此时大口嚼着拌面,享受着这世俗却极其满足的饱腹感,他现在还处在虚幻与现实的夹缝中,不能很好地调整自己的状态,他也不着急,一切便顺着自己的性子来吧,反正有的是时间适应。

这彰德府的城门对着的这条街,最为宽阔繁华,一般店铺啊,货郎啊,摆摊儿的便都在这条街道之上,前后延伸足足有二里地,所以称为“二里街”。

夏家父子毕竟在这彰德城中生活多年,诸多店铺位置都很熟悉,他们从甲秀客栈出来,从背街绕到了二里街的正面,没走多远便是那家绣坊。

正是夏季的下午日头毒辣之际,绣坊里的绣工都伏在案上休息,却只有夏观颐的娘还默默坐在里面绕着线头。她身形削弱,面色蜡黄,眼角纹又多了许多。

抬眼看见两个男人进了这绣坊,一时也未反应过来,直到二人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木讷地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尔后,她又放下手中的线团,用力揉了揉眼睛,再撑着桌案缓缓站起来,用力看。看她那神态,似是眼睛也不太好用了。

“雯晴,你……受苦了!”夏雨熙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口。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闺名,她浑身一震,却依然不敢相信,只是快步绕过桌案,奔到二人面前,先是双手抱住了夏观颐的脸,仔细地瞧,尔后又转过脸看着夏雨熙,却是双手颤抖,举了半天也不敢碰他。

夏雨熙见她如此,几乎要落泪,忙伸手扶住她,道:“我们回家吧!一切都过去了!”

她忽然情绪崩溃,潸然泪下,尔后抬手便用力向着夏雨熙胸口捶去,猛捶了十几下,直至哭得声嘶力竭,夏雨熙才又扶住她,二人慢慢走出了绣坊。

夏观颐低着头跟在他们后头,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不过此番终究也算是能有善终,又有多少女人,此生再也等不来自己的家人呢。

他抬头看了看天,这丙寅年木生火,日头的确是旺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