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四豪杰台(壬子,水合)(五)

金平刚刚又硬喝了一杯酒,早已酒醉,只是提着一口气坐在那处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失态罢了,此时那虹儿再看他,他又如何能招架,努力撑着道:“对不住啊,我不大会玩……”

“没关系的,我教你,很简单。”虹儿一下子就跑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摆弄道:“规则就是,你看,这只手吧,可以摆出一到五对不对?然后我们同时出的时候,可以喊一到十……”

因为夜色昏暗,虹儿凑得很近,金平都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一时间走了神,根本就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你听明白了吗?”虹儿一声问,又将他的胡思乱想的思绪拉了回来。

此时,虹儿的脸贴得更近,金平似是都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润之气,忙往后一靠,道:“莫……莫……”他本想说“莫要靠近”,却心念一转,改成了“莫要怪罪!”说出了口。

“你这人,怎么和个姑娘似的?”虹儿道。

一般这种时候,景士便会来出场护住金平,可是此时,金平一转脸,想找景士求助时,却发现他撑着头,在座椅上昏昏欲睡,想来也是被灌多了酒。

星枢此时便出来解围道:“嫂子,我与你玩吧。”

“真的?”虹儿忽然面露喜色,转向了星枢。

星枢微笑点头。

“那我可得放放水,我还指望你背我回去呢。”虹儿小声道,似是自言自语。说罢,他们玩了起来。

这应该是金平见过的最“文雅”的划拳。

星枢未站起来,依然坐在椅子上,只伸出一支手,用胳膊肘撑在桌上,与那蹦跳的虹儿划拳。二人一碰面,似乎声音都变得特别小,毫无划拳的气势,仿佛只是两个人在商议价格。尤其是星枢,只到该说数字的时候才说,并不会像一般划拳的人会喊出“五魁首啊”、“八马八马”这样的话。

可是,这星枢心思缜密,每一次出手、喊数皆有道理,防御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让虹儿无从下手,而他似是也不着急让虹儿输,完全掌控着游戏的节奏。

终于,那虹儿败下阵来,她马上拿起一杯酒就要喝。

“哎,嫂子,只是玩乐,莫喝酒了吧!”星枢拦住她。

“不行,大丈夫可以一言九鼎,为什么女儿家输了就不喝了?”虹儿正言道:“愿玩服输!”说罢,真的就一口喝下了那一整杯酒。挪开酒杯时,她被酒的辛辣之气激得紧闭双目,可是她定了定神,却又睁开眼睛,要继续玩。

星枢无奈,便有和她玩了起来,此时他明显在让步,尔后自然输了下来。便笑道:“嫂子厉害,星枢罚一杯。”

“哎,等一下!”虹儿忽然道:“你为何要让着我?”

星枢端起酒杯,听她这么一说,愣了一下。

虹儿乘机一把夺下他的酒杯,道:“玩就好好玩,我最不喜别人让着我。”

星枢笑道:“嫂子果然女中豪杰。可嫂子也知道,我们在请嫂子来之前就喝了很多酒了,嫂子再来与我们喝,岂不是胜之不武?”

他这话,说得虹儿一愣。再看三人,果然都酒意阑珊。她便将酒杯放下,大方道:“如此,就不与你们玩喝酒的了罢。”

“坐下歇会儿。”景士依然捂着头,指着身边的一个空椅子道:“你一来就折腾一圈,还未与你好好说话呢。”

虹儿此时才默默坐到了他表哥身边。

此时,月高浮云,夜深静谧,海风习习,只有耳边传来海涛波浪之声。

四人刚才热闹一阵,此时却忽然又都陷入了沉默。似乎谁也不知道再如何开口。

最后还是景士小声道:“虹儿,我此次偷着带你出来,实则甚是出格。但我这两位兄弟都不是外人,又觉得你若真远嫁了,恐怕再无如此逍遥的日子……”

“谢谢表哥。”虹儿道,尔后她沉默一下,又道:“虹儿性子如此,刚才若吓着二位了,莫要怪罪。”

星枢与金平都未答。实则两人内心都有些复杂。一方面这女孩娇俏可爱,两人并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喜爱。但另外一方面,女孩儿与男人大方喝酒划拳,却与当时礼教相悖,他们俩心中都不知道应不应该支持她这样的行为。尤其是星枢,还是小叔子的身份,恐怕需要避嫌。

尔后,四人又天南海北聊了会儿天,二人才发现,虹儿似是真的读过不少书,尤其对志怪、山川行旅的书甚是喜欢,说到天南海北之奇景,另外三个男人居然要听她描述那书中景象。有时候,他们竟然忘记了虹儿女孩的身份,会与她平等讨论。

此时,景士才道:“我说什么,虹儿这书文志向,不比男儿弱吧?”

星枢道:“真乃星枢见过的女子中的第一人。”

虹儿道:“我自小便爱看这名山大川,山林奇洞,风土人情,这世间美景奇事如此之多,却只因我是一个女孩家,便连家门也不能迈出,有时候想一想,真是觉得上天有不公。”

此时,一直沉默的金平却道:“这世间美景奇事是多,可是悲剧惨祸更是不少。你生于富贵人家,衣暖饭足,便觉得生活无聊,为不能出去开眼界而烦恼。你可知道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衣不果腹,辛苦求生,你这样的生活,他们是想都不敢想的。”

虹儿愣了一下,却道:“金平兄说得不错,我没有太多见识,也多次听父母说这人间疾苦,我身在福中却不知福,可是出身非我愿,你又怎知,我出生在穷人家里,便没有这样的志向?”

金平听她叫自己“金平兄”,又是心念一动。本想继续言语打压她的天真,却话到口中又咽了回去。心道,这女孩儿命格已定,何苦与她说些有的没的。

此时,景士道出来太久,恐那丫鬟发现,要把虹儿送回了。虹儿显露出不舍的神色,似是又要落泪。在场的三个男儿却是不能体会,那狭窄的秀楼与做不完的女红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是何等的难熬,他们只是见不得女孩哭,便哄她说细水长流,他们暂时也不走,若还有机会再来接她。

虹儿便半信半疑地又让景士将她背了回去,送回窗口之时,又叮嘱了几次,让他再来接她。

按理说,景士这一次酒后将他表妹接出来,甚是出格,三人也应该知道不能再有第二次。可是此后,三人相聚,却总感心中空落落的,诸事亦都索然无味,却也不知是为何。

于是隔了两日的晚间,景士未喝多少酒,却忽然道:“我把虹儿再接出来?”

此时,本该极力反对的星枢与金平,却也都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他们三人不知都出于什么心理,做出了“明知出格”却又“执意而为”的决定。也许这便是人间之事,即使精于算理的世家,却经常是看别人命运理解得“透彻”,自己却活不“透彻”。尤其这几个还是二十岁的涉世未深,胸中有那懵懂之气的少年。

于是夏日里,那海边的平台便是他们与虹儿接头玩耍的一隅净土。

只能是在夜晚月光之下。也最多只能玩一个时辰,景士就会送虹儿回去。

他们后来不但行过酒令划过拳,还玩过酒筹、对联、猜谜,总之大户人家能拿得上台面的玩法,都玩了个遍。金平也渐渐可以编一些诗来应对那酒令了,不再拘谨。

在某一日四人玩得兴起之时,那星枢手书了“四豪杰台”四个字,景士竟让下人真的去刻了碑,立在了这处观景台的一角。

当时仆人们还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小少爷是何意思。

而这旁人的“不知何意”,却正合那三人的心意。

他们三人似乎都把这晚上的相聚玩耍变成了一件不能宣之于口,却又想到了就心中兴奋不已的小秘密。

这个秘密,埋藏在每个人心中,可能每一个人最初都是抱着美好的意愿保守这个秘密,但是如果细窥自己的内心,恐怕呈现的样貌又不尽相同。

景士可能是最坦诚的一个,他是看着虹儿长大的,知道她命运已定,他也不敢去对抗家门礼法,所以只是想着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给她一些欢乐罢了。但是也正如许多年后夏绍宗对他的点评,恐怕又是“好心办坏事”。

星枢与金平的心中,却不能说全无暧昧的成分在。常说礼教森严不近人情,但是礼教存在自然是有它的道理在。遇上如此秀美俏丽的女孩,只要是男人便都会有所心动,何况二人都是青春年少。但是这俩人,一人是小叔子,一人已经娶妻生子,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敢深究自己的内心对于这个女孩是何种感情。却也愿意被某种欲望牵引着,哪怕只当那是短暂的乐趣,生命中的流光溢彩罢了。他们虽从未想过要抓住,却总带着希冀,总希望每一次筵席不是最后一次。

这属于四个人隐秘而又快乐的夏季时光,却不会停住流逝的脚步。

忽有一日,风山派的山下仆人来报,说有一中年人造访,要见景士。

当时的景士在风山派中没管什么事情,与行内的交流也大多是跟在父兄之后,因此有些惊讶,不知是何人来访,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是当这个人走近厅内,却让他大惊。

金平却已先他一步站了起来,叫了一声:“爹!”

来着正是夏绍宗。还是如他往常一样,简朴布衣,背着包袱,风尘仆仆。

他面若冰霜地扫视了一下堂内坐着的三个年轻人,忽然道:“诸位随我去一次昆仑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