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题解】
这篇自序并不见于《陶庵梦忆》各版本,因涉及这本书的撰写意图,有助于读者的理解和欣赏,所以放到了本书的卷首。
细读该文,作者主要谈到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生死。国破家亡,如野人一般让人惊骇的作者披发入山,不见容于世,他写过自挽诗,也经常想结束生命。了无生意,何以还要苟活人间?作者说得很清楚,那就是“因《石匮书》未成”。编撰《石匮书》,为大明王朝写一部信史,这是比生死更为重要的事情,是作者苟活下去的动力,它让我们想到了司马迁的《报任安书》。
第二个问题是忏悔。既然苟活的原因是为了撰写《石匮书》,何以还要再写一部《陶庵梦忆》?作者说得也很清楚,那就是为了忏悔。昔日豪奢的生活历历在目,转眼间陷入极端困顿,前后对比如此鲜明,让作者的内心无法平静下来。他想通过追思往事来抒发乃至排解内心的苦痛,反省自己的人生,以此来打发残存的岁月。
第三个问题是梦幻。这是作者反复提及的一个词,也是他对人生的深切感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话似乎说得很轻松,但无比沉痛。他也借梦自嘲,批评自己未能忘怀功名,实际上也反映了其内心的纠结,一方面觉得不应该再写这些文字,但另一方面则觉得不吐不快。
通过这三个问题,作者说出了撰写这部书的缘起,那就是在国破家亡之际,痛定思痛,通过追忆往日的豪奢生活,抒写内心的忏悔和苦痛,表达人生如梦的感叹。这是一部发愤而作的血泪文字,明白这一点,也就知道作者为何将书名定为“梦忆”了。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为野人注1。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注1(hài):令人吃惊、惊骇的样子。,同“骇”。
【译文】
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依,只得披头散发来到山里,样子可怕得像野人一样。故交旧友见到我,就像见到毒药猛兽,很惊恐地看着,不敢和我接近。我已写了自挽诗,每每想自我了断,但因《石匮书》还未完成,还苟活于人间。米瓮中屡屡空着,没法生火做饭,这才明白首阳山伯夷、叔齐二老径直饿死,不吃周粟,还是后人夸张粉饰的话罢了。
饥饿之余,好弄笔墨,因思昔人生长王、谢,颇事豪华,今日罹此果报。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注2,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注3,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种种罪案,从种种果报中见之。
注2苎(zhù):粗麻布。(chī):细葛布。
注3粝:粗米。(zhāng):细米。
【译文】
饥饿之余,喜欢舞文弄墨,由此想到以往生在像王、谢这样的人家,生活豪奢,今日遭到这样的报应:以斗笠作为头的报应,以草鞋作为脚的报应,与以前的冠履相对;以衲衣作为皮裘的报应,以麻布作为细布的报应,与以前的轻软暖和相对;以野菜作为食肉的报应,以粗粮作为精米的报应,与以前的美味佳肴相对;以草席作为床褥的报应,以石块作为枕头的报应,与以前的温暖柔和相对;以绳子作为门枢的报应,以破瓮作为窗牖的报应,与以前的明净干爽相对;以烟熏作为眼睛的报应,以粪臭作为鼻子的报应,与以前的香艳相对;以跋涉作为脚的报应,以负囊作为肩的报应,与以前的车马随从相对。种种罪案,都可以从种种果报中看出来。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译文】
在枕上听到鸡叫声,清明之气刚刚恢复,因而回想自己的一生,所历繁华靡丽,转眼之间化为乌有,五十年来,不过是一场梦幻。现在黄粱已熟,车从蚁穴归来,该如何来打发这样的时光呢?追思往事,想到就写下来,拿到佛像前,一件一件忏悔。所写不按年月为序,以与年谱相区别;也不分门别类,以与《东坡志林》相区别。偶尔翻出一则看看,好像游览以往所经之处,好像遇到故交旧友,城郭依然,人民已非,自己反而因此而高兴,真可以说是在痴人面前不能说梦啊。
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梦耳,惟恐其非梦,又惟恐其是梦,其为痴人则一也。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译文】
从前西陵有个脚夫帮人挑酒,不小心摔倒把酒坛打破了,想想没钱赔偿,就久久地呆坐着想道:“这如果是个梦就好了。”有个穷书生乡试得中举人,正要去赴鹿鸣宴,恍惚觉得不是真的,就咬着自己的手臂说:“莫不是在做梦吧?”同样一个梦,一个唯恐不是梦,一个又唯恐是梦,但他们都是痴人则是一样的。我如今大梦将要醒了,还在弄这些雕虫小技,又是在说一番梦话。于是感叹那些有慧业的文人,功名之心难改,正像邯郸之梦已尽、天要放亮之时,卢生撰写遗表,还在想着追摹二王书法,流传后世。这点名根,就像佛家的舍利那样坚固,即便用猛烈的劫火来烧,仍然是烧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