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是最古老的民族、最大的民族、世界上最酷爱和平的民族。
——列夫·托尔斯泰,俄罗斯文学家。
一 库克船长命丧夏威夷
约翰·莱雅德并没有失踪。他怀揣着一个梦,一个让他魂牵梦萦的梦,正在波士顿、纽约、费城之间奔波。这个梦是库克船长留给他的。
1776年7月12日,英国航海探险家詹姆斯·库克,率领他的“奋勇号”,从英格兰的普利茅斯港起航,开始了他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太平洋之行。在这之前,在库克的第一、第二次远航中,他已经发现了南太平洋的新西兰、澳大利亚,从而使得这两个“大岛”成为大英帝国的属地,库克为大不列颠王国成为“日不落帝国”立下了汗马功劳。
库克的这第三次探险的目标,是考察北太平洋,并且探寻绕过北美洲大陆北端,经北冰洋到达大西洋,最后驶回英国的新航道。因此这一次“奋勇号”绕过南非好望角,横穿印度洋之后,又进入太平洋,圣诞节前发现塔希提岛,因而把它命名为“圣诞节岛”。其后,“奋勇号”便直接向太平洋的北半部方向驶去。1778年9月,“奋勇号”首次发现夏威夷群岛。库克和所有的船员兴奋无比,其中包括船上的下士约翰·莱雅德。他们终于可以在望不到尽头的远航中喘息一下,上岸补充淡水和新鲜蔬菜瓜果了。
“奋勇号”在夏威夷的基拉凯卡湾停泊,船员们跟着库克船长登岸。那一天碰巧是岛上夏威夷人的“马卡希基”节,他们载歌载舞,正在狂欢。也许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到白种人,迷信地把恰巧于节日降临的库克们误当成了“马卡希基”节的主宰神——天神“奥罗诺”,因此当“奋勇号”首次登岸时,库克们受到了他们的崇敬和热烈欢迎,酋长下跪迎接,他们高呼着“奥罗诺,奥罗诺”,并且把他们的“祭品”——兽肉、瓜果、野菜和一条红布,献给了库克。莱雅德等船员们喜出望外,但库克更多的是疑虑。毕竟,这位船长阅历丰富,他深知这些土著的自我保护意识超强,生性多疑,语言又不通,因此与他们长时间相处是肯定会横生不测的。于是他下令所有船员立即离岸,“奋勇号”迅速起锚驶离了夏威夷群岛。
1778年10月,“奋勇号”望见了北美俄勒冈海岸(即现今美国的俄勒冈州),在那里再次停泊。这一次与他们打交道的是印第安人,那里的特产是大量珍贵的毛皮——海獭皮、海狸皮、海豹皮甚至雪白的北极熊皮等,而且价格低廉得令人惊讶,几个便士就能购得一张上好的毛皮。莱雅德和所有的船员,当然还有库克船长本人,个个都倾其所有、尽其所能购买毛皮。可惜他们不是商船、货船,而是探险船,不可能携带更多的钱币和货物,因此他们也就只能购买数量有限的一些毛皮,却从此种下了日后占满莱雅德整个脑海的一个梦想!
“奋勇号”从俄勒冈再往北行驶,穿过白令海峡,便进入了北冰洋。那里是一片冰雪世界,茫茫无际的封冻的冰原,一座座屹立的或飘移的冰山,逼人的浸入骨髄的严寒,迫使“奋勇号”绝无可能再寻找什么绕过北美大陆的航道。库克船长只好放弃原先的探寻计划,下令“奋勇号”折返夏威夷。
不料在返航途中,“奋勇号”突遇飓风,猛烈的风暴将船帆撕裂了几个口子,甚至将一根桅杆吹断了。“奋勇号”在风浪中搏斗、挣扎,总算于1779年2月14日回到了夏威夷基拉凯卡湾。库克命令一部分船员缝补风帆,另一部分船员上岸砍伐木材,赶制桅杆。这下,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骇人事件发生了!
当莱雅德等几个船员刚刚砍倒一棵粗壮的大树时,他们发现已经被土著们包围了,一双双怀疑的眼睛从周围的丛林中透出来。显然土著们开始疑惑:天神“奥罗诺”怎么会在非“马卡希基”节出现?当莱雅德等人赶紧把砍下的树干扛上“奋勇号”时,那一双双眼睛已经射出充满敌意的凶光,土著们终于明白了这些白人不是天神,而是来劫掠他们的“森林之神”的魔鬼!瞬间,那一双双眼睛突然又消失在丛林后面。
当天深夜,土著们悄悄地靠近“奋勇号”一探究竟,并顺手把系在船旁的一艘小艇划走,想让这些“白色妖魔”再也上不了岸。次日清晨,当库克船长发现船上的唯一一艘小艇已被偷走时,勃然大怒,即刻带领一批全副武装的船员涉水上岸,大声命令:“务必抓住哪怕一个土著作为人质,换回小艇!”这可激怒了土著们,只听树林中击鼓声、棍棒敲击声、怒吼声四起,成群结队的土著顷刻在海滩边集结,并且一步步逼近“白色妖魔”,石块、棍棒开始向“白色妖魔”们袭来。情况十分危急,库克举枪射杀了一个土著,试图以此吓退土著们。结果适得其反,这激起了土著们更大的怒火和更猛烈的进攻,梭镖、箭矢飞蝗般地射来,船员们只好边退边举枪射击。一时怒吼声、枪击声响成一片,双方杀气腾腾,又有几个土著倒在了血泊中。
眼看一场血腥的杀戮愈演愈烈,库克忙向船员们高声喊话:“停止射击!停止射……”
但是,一切都晚了,一枝梭镖直插入库克的后背,正中他的心脏。他的喊声戛然而止,他那惊愕、凝滞的双眼向蔚蓝的天空望了最后一眼,便直挺挺地倒在了海水中,猩红的鲜血染红了海滩。
“船长先生!库克船长!”
莱雅德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拼命向库克飞奔过去,一心想抢回库克的尸体。但是,为时已晚,一群土著已经挡在莱雅德和船员们的面前,并且举着长刀、梭镖,一步步向他们逼近,逼迫他们退回到海中,退回到船上。
海滩上站满了怒目而视的原住民。
詹姆斯·库克的尸体永远留在了夏威夷。维时,他年仅50岁。
英国国王乔治三世闻得库克牺牲的噩耗时,失声痛哭,下令举国吊丧,向这位为大英帝国开疆拓土的功臣致哀。
詹姆斯·库克命丧夏威夷,他最后一次环球航行的结束,标志着由克里斯多夫·哥伦布开始的西方列强向全球寻找属地的远洋探险历史的终结,同时也是列强们新一轮在全球争夺殖民地的战舰和大炮时代的开始。
二 莱雅德的“中国梦”
库克船长牺牲后,“奋勇号”的船员们曾想继续船长未竟的事业,再闯北冰洋,但是仍未成功。于是他们只得折返太平洋,沿着阿留申群岛和亚洲东海岸南下,便进入了中国海域。
1780年初(乾隆四十五年),“奋勇号”抵达澳门,船员们纷纷上岸休憩和购物。这时,约翰·莱雅德决定脱离“奋勇号”,带了几张海獭毛皮,搭乘英国东印度公司的一艘商船,前往广州。自从1771年他在费城的一份杂志上得知并移栽中国的高粱、豌豆成功之后,他一直被中国这个神秘国度强烈地吸引着,做梦都想到中国看看。
从黄埔港上岸,尚未进入广州城,莱雅德便惊呆了:这里街市的繁荣,应有尽有的商品和货物,华人夹杂着许多西洋人、南洋人、东洋人,汇成熙熙攘攘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各种叫卖声、喧闹声,如此等等,是莱雅德在曼彻斯特、普利茅斯和伦敦从未见过的,这些欧洲最繁华的城市跟广州相差太远了。
莱雅德满怀着惊诧和好奇,正傻傻地在广州城东门溜达、观望,突然,他被三个毛皮小贩包围住了,一个用竹支架挑着几张零散的毛皮,一个肩上搭着几张毛皮,一个扛着轻巧的毛皮担子。
他们缠住莱雅德,指着他的腋下,抢着跟他搭腔:“您……卖不卖?”
莱雅德这才想起他腋下夹着的那几张叠着的海獭毛皮。
“我……您……十两银子。”一个小贩用两根手指交叉了一个“十”字。
另一个忙伸出两根手指:“我……二十两!”
第三个不由分说,抢过海獭毛皮,塞给莱雅德一把银子:“三十两!三十两!”
那两个跟他争夺起来,那一个紧紧抱着海獭皮夺路而逃,那两个急忙追上去,这三位就这么追追停停地走远了,而争夺还在继续。
莱雅德双手捧着银子,呆呆地站了好一阵。这一下他才体会到:海獭皮在广州竟然如此抢手,如此值钱!
“先生,您卖亏了。”突然有人用英语跟他说。
莱雅德转眼一看,原来是一位文绉绉的年轻先生,用相当熟练的英语在提醒他。
“我是皮货行的一名通事,姓邹。”这位邹先生发觉莱雅德用疑惑的眼神瞧着他,便主动自我介绍,并继续用英语跟他攀谈起来,“您的海獭皮卖亏了,您不能这么卖。”
“那么,我应当怎么卖,先生?”莱雅德直觉地感到了对方的好意。
“您还有海獭皮吗?或者其他从北边来的毛皮?”
“还有一些,但不多。”
邹通事将莱雅德请进了街边的一家茶馆。这里的喝茶方式跟英、美等国完全不同:茶水里不加任何牛奶或白糖之类的东西,点心也不是几片饼干或小馅儿饼,而是热气腾腾的一笼叉烧包,还有热炒及冷盘、干果和蜜饯等。莱雅德觉得这比西方的一顿正餐丰盛多了。
邹通事并不打听更多的情况,只是请莱雅德随意尝尝各类小吃。他自己则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然后说道:“小商小贩都是小本生意,他们自然要尽量压低价格,不可能给您公道的价钱。按照眼下海獭皮的价格,小商小贩是绝对出不起的。”
莱雅德是个有心人,他的本意并非只卖几张毛皮,而是想探听广州的市场行情,于是便问道:“令我感到费解的是,邹先生,为什么海獭毛皮在你们中国会如此昂贵?它的需求量有多大?”
“非常大,莱雅德先生,”邹通事笑笑说,“您也许有所不知:这种只产于北太平洋的海獭,我国古代称之为‘猎虎’‘海虎’,满洲人称之为‘海龙’。这种珍稀的海龙皮非常珍贵,我国四品以上的高官也只是用它来镶衣领、袖口,只有皇上和王公大臣才可能拥有完整的海龙皮褂子或帽子。我们大清国的当今皇上、王公大臣、满洲贵族、老爷太太们,都是从我们中国最寒冷的东北部来到长城以南的,他们养成了用兽毛兽皮御寒的生活习惯。那里也有上好的毛皮,俗话说:‘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这貂皮确是好东西啊,但远不如外来的海龙皮、海豹皮更稀罕,更厚实、暖和。于是便‘物以稀为贵’,并且上行下效,就连汉人高官乃至大富人家,人人都以这类外来的毛皮为珍奇,需求量自然就非常大。”
莱雅德频频点头,又问道:“我听说俄罗斯也盛产海獭毛皮,难道他们没有发现广州的市场?”
邹通事嚼着一颗槟榔,解释道:“前些年有一艘俄罗斯的商船运来过一些海獭毛皮,被一抢而光。然而俄罗斯终究地处偏僻,他们那里比我们东北还寒冷,他们自己也要穿毛皮。而且,他们似乎也不像你们西洋各国那么看重商贸,因此很久没有看到他们的商船了。如此一来,海獭之类的毛皮便显得更加稀缺,那价格自然更高了上去。”
“高到什么价位?”
“嗯,这么说吧,莱雅德先生,我看您为人实在,我就跟您实话实说:而今广州市面上的皮毛买卖,有公、私之分。像先生您这样的个人销售,属于走私,被粤海关扣住是要没收的,视为违法行为。因此私下买卖,我不可能给您更高的价钱,只能出价五六十两银子一张海獭毛皮。”
这价格已比小贩们的翻了一番,莱雅德听得有些愣了,但嘴上还是很平静地说:“我完全理解,我能接受您的价格。走私在任何国家都是犯法的。但是,邹先生,请您理解:我不是走私,我也不是大量贩卖,我只是偶尔有些皮货,并且是偶尔路过这里,主要是想借此机会,了解广州的市场行情。”
邹先生笑了,一边请对方喝茶,一边宽慰他说:“我早就看出您不像商人,更不像走私者。我注意到您是在观察什么。如果您真想了解广州的皮货贸易,重点还是在‘公’与‘私’的‘公’的方面:您必须从贵国开具正式文件或证明,通过广州粤海关批准进口,然后交由广州‘十三行’某家洋行代销。如此您才能堂而皇之地大批量地按官价出售。如果这样,您的每一张海獭毛皮,有可能卖到三五百两银子甚至更多。”
这一下莱雅德吃惊得真正傻眼了:从北美俄勒冈海岸花几个便士买的一张海獭毛皮,到了广州竟然能卖到如此高得令人咋舌的价格,这简直有些天方夜谭!但也正是这一次攀谈,使得莱雅德在俄勒冈播下的那颗小小的种子,刹那间在他脑海里绽放成了一朵闪闪发光的梦想之花,并且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1780年底,约翰·莱雅德乘坐英国的一艘商船,从广州回到伦敦,并且重新归队“奋勇号”。这时英国正在与他的祖国——新生的美国开战,战火正酣。而“奋勇号”被英国军方征用了,莱雅德当然不愿意参加跟自己祖国的战争,他不得不找种种借口,在伦敦的兵营里待了两年。但是到了1782年,他终究没有能躲过这场战争,他被命令上了一艘英国海军的军舰,前往美国参战。幸亏这个时候英、美恰好休战,已处在停战状态;翌年,英、美又开始了在巴黎的和谈,美国快要正式独立了;更为凑巧的是,他所在的那艘军舰,正好停泊在他的家乡附近——康涅狄格邦的长岛海湾。于是他便向长官请了病假探亲,回到了哈特福德家中,总算又见到了妻子玛利亚和女儿珍妮。他待在家中的那四个月,几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只是集中心思写了一份名为《俄勒冈—广州之行》的考察报告。
在那些日子里,他心中的“毛皮梦”“广州梦”“中国梦”,一直在时时烧灼着他的心,使他不能安分,他必须让这朵梦想之花开出丰硕之果。他再也不愿回到那艘该死的军舰上,干脆趁机溜号了,开始了他的推销梦想之旅。
约翰·莱雅德带着他雄心勃勃的毛皮之梦,首先来到马萨诸塞邦的波士顿。这个著名的港口城市,无疑是莱雅德理想的寻梦之地,这里集中了大大小小的商船和怀揣资金等着天赐商机的大批商人。
坐落在市中心的商会大厅,每天晚上都聚集了几乎所有波士顿商界的头面人物。这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商人们高谈阔论,互相交流各种商业信息,但更多的仍是空洞的议论和各地令人泄气的新闻。
莱雅德心想:他与他们相反,他没有钱,但他有他们所没有的滚滚财源。这使他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一头扎进这帮财大气粗的商业大佬的圈子。
他喝了两杯朗姆酒,便站起身说:“先生们,如果我能提供最畅销的商品和最巨大的市场,诸位意下如何?我知道这二者正是诸位所渴求的。”
大佬们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衣衫不整的“星外来客”身上。
“他是谁?”
“哪里来的这么一个乡巴佬?”
“我听说他曾是库克船长的部下,也许叫约翰·莱雅德,或者叫什么乔治·莱雅德。”
……
大佬们低声议论了一阵。
“是的,我叫约翰·莱雅德。我曾跟随库克船长考察过俄勒冈海岸和加拿大的努特卡海湾。我们在那里发现了连英国人也没有发现过的上好毛皮,特别是一种毛皮中的珍品,一种闪着深棕色光泽的海獭皮。”
“那又怎么样呢?”
“海獭皮毛?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倒是听说过,但它过于遥远,没有人会打它的主意。”
“但是,先生们,俄罗斯商人却早已注意到了它。”莱雅德继续说,“他们在阿留申群岛的乌纳拉斯卡岛专门设立了毛皮贸易据点,它就在阿拉斯加附近,我们到过那里。”
“我想,莱雅德先生,俄罗斯商人的商业头脑绝不会在你之下,他们绝不会让你跑到前头去的。”
莱雅德底气十足地说:“问题是俄罗斯商人的毛皮贸易主要是在他们国内进行,因为那里也天寒地冻,他们自己也需要这些毛皮。所以俄罗斯商人只顾把这些珍贵的毛皮穿在自己身上,他们暂时还没有把主要目光投向海外市场,尤其是中国的广州!”莱雅德提高了音量。
“又是中国!又是广州!人们总是喜欢把它吹得神乎其神!”
“你不会是打着令人尊敬的库克船长的旗号,到这里来招摇撞骗吧?”
“这倒还不至于。我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曾听荷兰的朋友说:他们确实去过中国的广州。”
“这个广州究竟在哪里?”
“它就在太平洋的西岸。”莱雅德大声地有点兴奋地说,“中国!广州!先生们,这正是我要说的主要之点。欧洲的商船几乎都抢着向那里飞驶。那里的市场之大,肯定超过你们的想象。它能吞进所有值钱的商品,同时吐出你所盼望的叮当作响的白银甚至黄金。它是一块等着你去赚钱的风水宝地,或者说它的市场简直就是一架巨大的赚钱机器!我们从印第安人那里花几个便士买进的一张海獭毛皮,运到广州就能卖到一二百美元甚至更多。然后再从那里买进瓷器、茶叶、丝绸之类的货物,运到波士顿或者欧洲,价钱又能翻上几番。因此,先生们,我要说的是:我们美洲大陆的西北沿岸和中国南部沿岸的广州,蕴藏着巨大的财富!每一个这项远洋计划的参与者,都可以大发其财!”
整个大厅的人静静地听着,半晌,商业大佬们才从莱雅德的煽动性的言论中醒悟过来。
有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蛊惑人心!”
有的窃窃低语。
有一位高声地问道:“莱雅德先生,我们有了印第安人的海獭皮,又有了中国的广州,那么我们还需要您干什么呢?”
“哈哈哈……”
“我们可不缺水手!船长和船员我们都不缺!”
“哈哈哈……”
对于这样的笑声,莱雅德感到羞辱,但他无言以对。他们从他这里获得了信息,然后又把他撇开或者抛弃,对于这种人,他感到极为愤慨!
约翰·莱雅德的追梦之旅,第二站是纽约。
当年的纽约,没有自由女神像,没有摩天大楼,也没有华尔街的金融中心。乌压压的一大片低矮的楼房和平房,像一大把火柴盒撒在哈德逊河岸上。几座教堂钟楼的哥特式尖顶,鹤立鸡群地高高耸立着,在阳光下闪烁。与波士顿、费城一样,纽约还算不上是一座都市,它还是一个较大的城镇,但它已经是美国最大的港口了。
莱雅德走遍了纽约的几乎所有的公司、商号和商人们可能集中的旅馆乃至大街小巷。常年的海员生涯和海洋风浪,磨炼了他百折不挠的性格。但他很失望甚至沮丧,他没有遇到一个理想的“听众”,他的乐观的计划在这里仍然没有得到应有的响应。
傍晚时分,他感到很累,神情黯然地伫立在纽约的街头。路人们行色匆匆,各奔东西,绅士们乘坐的马车,不时在沙土铺成的街道上驰过。莱雅德穿过街道,走进一家酒吧。
这里永远酒客盈门,永远人声喧哗、烟雾弥漫,永远是各种消息的接收站和各种信息的集散地。在这里,莱雅德才成了最受欢迎的人。
“嗨,约翰,怎么样?今天运气如何?”胖胖的酒巴老板热情地招呼他。
“约翰,坐到这里来,你们在夏威夷遇到土著,是怎么回事?”
“还是让他先喝上一杯,然后给我们讲讲他的广州和中国之梦吧!”
“哈哈哈……”
“关于中国嘛,”有位年轻酒客假借《马可·波罗游记》,一本正经地调侃起来,“关于中国,我就可以给你们讲讲:那里‘黄金铺地’,那里的皇宫是‘宝石和珍珠’镶成的,那里的人们都穿着‘金丝’‘金叶’的礼服。你只要一弯腰,就能在那里的地上捡到一枚光灿灿的金币。你们大家快到那里去发财吧!”
“哈哈哈……”
莱雅德已经习惯了这种油腔滑调的挖苦,他喝着啤酒,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没有去过中国的皇宫,也许马可·波罗先生有些言过其实,而刚才这位老弟又把它夸大其词,成了醉汉的梦呓。但是我告诉你,老弟,我确实到过中国的广州,那里的富庶和繁华,绝不是你所能想象的。中国无疑是我所见到过的国家中最发达的一个国家,即使几个大英帝国加起来,恐怕也未必能与之匹敌!”
有位老者认真地说:“约翰,你也未免夸大其词了。我听学者们说:中国至多也就我们宾夕法尼亚邦那么大。”
莱雅德其实并不缺乏伶牙俐齿,只是他不想在这种无聊的争论上浪费口舌,所以他和气而简单地纠正说:“不,这位老先生,实际上中国的国土面积至少在我们美国十三个邦的十倍以上。”
酒吧胖老板又拿了一升啤酒,搡在莱雅德的桌上:“得了,约翰,润润你的嗓子吧。你这位探险家,一会儿成了冒险家,一会儿又成了吹牛家了。”
听众们又哈哈大笑起来。只有靠墙边座位上的一位年轻绅士始终没有笑。莱雅德感到话不投机,处处是奚落与嘲笑,没有人理解和支持他。他推开啤酒,扔下几个子儿,悻悻地走出了酒吧。
“莱雅德先生!”那位年轻绅士赶上了他,把他叫住,“刚才我在酒吧听到您谈到中国与广州。事实上我在波士顿和在这里的朋友们那里,对您的大名和计划已经时有所闻。”
莱雅德有些诧异:“先生,您是……”
“我叫山茂召(塞缪尔·召,Samuel Shaw),这是我的名片。”
“非常荣幸!召先生。”
他俩沿着哈德逊河岸,边走边聊。
“我认为您关于跟中国进行远洋贸易的设想,或者叫毛皮计划,很有意思,并且具有潜在的可行性。”山茂召诚恳地说。
“召先生,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主动询问我的计划,并且对它感兴趣的先生。”莱雅德显然有些感激。
山茂召思考着说:“只是这个计划似乎过于庞大,并且——恕我直言——有些冒险,但我并不认为它是异想天开。好消息是:由于您在波士顿和纽约的游说,您的对华贸易计划已经在相当大一部分商界人士中传开,实际上您已经取得了部分成效,因此您不必气馁。但坏消息是:目前的波士顿和纽约,仍是被英军封锁的城市,现在美、英虽然已经停战,和谈也在进行之中,但尚未签订和约,英军也并未从纽约的据点撤走,港口还是被封锁的,因此纽约本地的商人还没有心思考虑今后的商业发展,也就是说您还需要等待时机。”
“所以他们说我是罗曼蒂克的想入非非者。”莱雅德叹口气说。
山茂召笑着摇摇头,然后说:“在目前的情况下,我的建议是:您不妨直接到费城去找罗伯特·莫里斯先生试试。”
“您是说直接找财政部总监先生?”莱雅德明显有些激动。
“是的,我想这也许是目前最有希望的一种尝试。您拿着我的名片去就行。”
“太感激了!召先生,谢谢!谢谢!”
莱雅德紧紧地握着山茂召的手。
费城,这个著名的英雄之城,曾经是美国起义者们的临时“首都”,几次制订重大决策的“大陆会议”,都是在这里举行的。但当时的美国十三个邦,人口稀少,交通十分不便,各邦的居住中心就像一个个孤岛,彼此隔绝。约翰·莱雅德从纽约邦到宾夕法尼亚邦的费城的旅程,漫长而艰苦,他坐了几天公共马车,又转坐几天的船,到达费城时已筋疲力尽。
罗伯特·莫里斯在财政部总监办公室接见了莱雅德。他坐在办公桌后面,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这位风尘仆仆的来访者。
莱雅德瘦高个儿,但健壮精干,方脸盘上满是阳光和海风刻下的沧桑,两道眉心打皱的浓眉略显忧郁,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闪着坚定、倔强的光。很难判断他的确切年龄,估计在40岁上下。他的沉稳朴实给莫里斯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莫里斯心想:这条汉子是可以信任的。
“请随便坐吧,莱雅德先生。”莫里斯向沙发那边做了个手势,表示欢迎,“关于您的传闻,我已经听到很多,至于那个遥远的东方古国,人们所说的那个中国,我们也听到了一些。现在请您谈谈您的具体计划,我将很乐意恭听。”
“尊敬的财政部总监先生,”疲惫的莱雅德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捏着毡帽,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向来是个倒霉蛋,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光明的未来。但自从我到了中国的广州,我的想法变了,我突然看到了希望,我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但是我个人的能力太渺小了。我在四处碰壁之后,有幸能够拜访您,我相信我的梦想必能实现!请原谅我确实有些激动……”
“请喝水。”莫里斯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表示他很有听下去的耐心,同时也让莱雅德尽情畅谈。
“总监先生,请看——”
莱雅德从旅行袋中取出一张地图,把它展开在办公桌上。
莫里斯迅速起身,很有兴趣地听他娓娓道来。
“我们需要三艘吨位足够大的商船,总监先生。”莱雅德在地图上比画着说,“一艘满载我们美国本地的货物,直接从大西洋绕过非洲的好望角,首先驶往广州。另外两艘将从大西洋向南绕过南美洲最南端的合恩角,驶入太平洋,然后向北航行到北美大陆的西北海岸,也就是俄勒冈至阿拉斯加一带,从印第安人那里,用低廉的价格收购尽可能多的海獭毛皮,或者用生活用品换取各种珍贵的毛皮,然后再横穿太平洋到达中国的广州。”
莫里斯弯下腰,细细地瞧着地图上的航线,只听莱雅德继续说道:“这三艘船组成的两支船队,总监先生,必须同时在冬季出发,原因是要赶上下一年广州的贸易季节,同时也是为了赶在南半球的夏季绕过靠近南极的合恩角,以免巨大的冰山阻断了我们的航行。”
莫里斯直起身,仍然瞧着地图,若有所思地说:“这确实是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他突然转向对话者,“莱雅德先生,您确实认为您的这个规模巨大的远洋贸易计划肯定能成功?”
“我毫不怀疑,总监先生。我们用我们美洲西北部的海獭毛皮,打开通往中国广州的贸易之路,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的首创,它的首创者是詹姆斯·库克船长。”
“哦,此话怎讲?”库克船长的不凡声誉,无疑引起了莫里斯的惊奇和格外重视。
莱雅德又从旅行袋中翻出两份资料:“总监先生,这是库克船长留下的他亲自记述的关于‘考察北太平洋’的书面报告副本,这里面记录了北美海獭毛皮等丰富资源和巨大利润。这一份是我写的关于‘俄勒冈—广州之行’的考察报告,这里面重点谈了在广州进行海獭毛皮贸易的丰厚利润。”
“好极了!詹姆斯·库克,大名鼎鼎。”莫里斯拿起这两份资料,很有兴趣地翻阅着,“这位可敬可佩的船长用生命换来的经验之谈,当然是留给我们后人的可贵而可靠的重要遗产,还有您的亲身考察。请允许我留下它们,我要细细地拜读。”
莫里斯与莱雅德初次见面之后又约谈了两次。在莫里斯的脑海里,对遥远的中国进行一次远洋贸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起来,决心也越来越坚定,尽管他仍觉得规模过于庞大,也多少有些冒险。
“好吧,莱雅德先生,我可以提供一艘驶往北太平洋的船,用于实现您的毛皮贸易计划。不过您必须拟定一份对华远洋贸易的详细计划书,同时提供一个这次远航费用的预算报告,我还需要跟我的朋友们谈一谈。”
“当然,我会提供的。”莱雅德眼看梦想即将成真,感激兴奋之情难以自抑。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由衷地郑重地说:“总监先生,您将成为美洲大陆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一次远洋贸易之行的领导者!”
“您太恭维了。只是我们费城基本上没有本地的航海业,这里绝大多数的船只都是外国的。您打算到哪里去找合适的水手呢?”
“是的,我知道。本地的水手大多数到北面去找工作了。因此,我将尽快去新英格兰招募合适的水手。”
“很好。有一点请注意,”莫里斯加重了语气强调说,“我只希望这一次远航由我们美国的水手来完成,它必须是一次美国人的远航。”
“我理解,先生,这不成问题。”莱雅德满怀信心,起身告辞。
三 外交部长的心愿
罗伯特·莫里斯毕竟与约翰·莱雅德不同,莱雅德所坚信的毛皮贸易计划的可行性,完全建筑在他个人的经历和经验的基础之上,并且主要凭他的信心和决心,这就注定了他的毛皮贸易计划不可能不带有主观性和幻想性。而莫里斯从来就是一个既有商业眼光又有政治头脑的上层人物,并且多年担任财政部总监的要职,这使他对重大的商业活动,尤其是涉外的,更何况是跟神秘的中国的远洋贸易计划的可行性与否,不能不从政治和外交的角度,考虑到当时美国的处境和外交环境。因此莫里斯对毛皮贸易计划的可行性研究,首先从拜访当时美国的中央政府“邦联国会”的外交部长——外交国务秘书约翰·杰伊开始。
时年38岁的约翰·杰伊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创建美国的“教父”之一。他曾被选为第一、二次“大陆会议”的议员,参与讨论独立事宜;其后他曾被选为“大陆会议”的第五任主席。他作为美国的重要外交家之一,曾与本杰明·富兰克林和约翰·亚当斯一同出使法国,参与美、英“巴黎和谈”;后又出使西班牙,调停西、法两国争端。后来在华盛顿总统的内阁中,他任司法部长,而后又任最高法院首席法官。他不仅是政治家、革命家、外交家、法学家,而且还是反间谍大师:独立战争时期,他所主持的工作主要是搜捕亲英派托利党人——北美殖民地的保皇党和阴谋分子、间谍、破坏分子。眼下他是邦联政府的外交国务秘书。
今天,他在百忙之中接见了财政部总监莫里斯。
莫里斯开门见山,从约翰·莱雅德的毛皮贸易计划,谈到中国之行的可行性。
杰伊笑着说:“这个莱雅德,到处撒网打鱼,居然都撒到阁下您总监先生那里去了。”
莫里斯笑着答道:“我真的觉得他是一个很可爱的‘渔夫’,至少他告诉了我们哪里有‘大鱼’,如何能钓到那条‘大鱼’。”
“现在想去钓那条‘大鱼’的,可不止您一位。”杰伊走到办公桌边,从桌上拿起一些信件,“您看看,这是波士顿和巴尔的摩以及其他地区的几位商人的来信。他们都询问派船到中国寻找商机的可能性,就是您所说的那条‘大鱼’。他们都试探性地向外交部提出保护的请求,询问能否突破英国和西班牙的封锁,保证他们安全前往中国。”
莫里斯笑起来:“唔,中国,中国,这段时间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中国’两个字。这个莱雅德,确实把火星煽起来了。我倒觉得这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杰伊把那些信往桌子上一摔,“但让我这外交部怎么办?突破封锁,保证安全,这是海军部、陆军部的事,我手里可没有战舰大炮。”
莫里斯非常理解外交国务秘书所处的困境:“我们现有的战舰和大炮,还不足以突破英国、法国、西班牙的封锁,我们没有本钱跟强敌硬碰硬。但有时候外交手段比军事手段更具克敌制胜的攻坚力。”
“关键是我们的邦联政府还太软弱。”杰伊似乎也软弱地靠在了沙发里,“《邦联章程》规定:国会有权宣战,但却无权征募士兵和金钱来维持作战的需要;它有权议和,但却无权保证和满足实施和平条约的条件;它有权结盟,但却无权完成联盟的义务;它有权签署贸易条约,却无权在国内外遵守条约……一句话,它可以顾问、可以劝告,可以要求、可以请求,但谁愿意理会它也可以,不理会它也可以!”
杰伊越说越激愤,站起身来边走边说。他在邦联会议上是与汉密尔顿和麦迪逊正式批评过《邦联章程》和政府的软弱无能的,但毫无成效,这当然给他的外交工作造成了极大困难。
莫里斯深有同感:“因此,汉密尔顿先生主张建立一个更集权、更强大但依然平衡的中央政府,是正确的。”
杰伊稍稍平静地说:“当然杰斐逊先生主张保留各邦相对自由的权力,也确实有它的必要性。”
“希望最终能一加一大于二吧。眼下我们怎么办?”莫里斯又把话题拉回到了现实。
“眼下的情况是这样,”杰伊娓娓道来,“我们尊敬的富兰克林博士和亚当斯先生还在巴黎与英方代表谈判,已经与谢尔本内阁达成了停战协议,这您是知道的。现在正在与伯丁克内阁继续谈判缔结和约、撤出据点和清算债务的问题。从目前的情况看,争取对方签订和约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至于我呢,我也即将再赴巴黎,继续参与和谈,然后必须与西班牙特使再次约谈,关于新奥尔良港的问题、西部边疆问题、加勒比群岛的贸易问题,迟早总得解决吧?而您,尊敬的财政部总监先生,我一向认为,您所看准的事情,是完全可以而且一定能够做成的,因此我完全支持您的决定。您需要什么手续或外交文件,尽管吩咐就是。我预祝阁下钓到那条‘大鱼’!”
“非常感谢!谢谢您的支持与配合!外交国务秘书先生,我有这样一种判断和预感:当我们的中国之行筹备就绪之时,阁下您和尊敬的富兰克林先生、亚当斯先生与英方签订和约的外交使命,也肯定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但愿如此!”
这两位部长先生的心愿自然是一致的。
会见外交部长之后,罗伯特·莫里斯的信心大增。他回到办公室,推开办公桌上的两大摞公、私账册和文件,拿起鹅毛笔,迅速起草了一份邀请信函,然后招来一位男秘书和两位女秘书,吩咐道:“玛丽小姐、凯瑟琳小姐,请你们二位誊抄几份,由我签字后发出去。戴维,你笔录一下,这些信函分别发给以下诸位先生。”
莫里斯在房间里一边踱来踱去,一边口述以下名单:“本公司的约翰·霍尔克先生,纽约帕克—杜尔公司的丹尼尔·帕克先生、威廉·杜尔先生,波士顿的詹姆斯·斯枉先生、塞缪尔·布瑞先生、托马斯·拉塞尔先生、约瑟夫·巴瑞尔先生,特恩布尔—玛尔弥公司的威廉·特恩布尔先生、彼得·玛尔弥先生……哦,等等,还有山茂召先生、托马斯·兰德尔先生。”
这位神通广大的商界巨擘,既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又是美国政府的部长级高官,拿中国清朝人的话说:他是一个标准的“红顶子”商人,他的触觉遍及美国十三邦的各个角落,现在他正利用他的庞大的关系网,发出远航中国贸易计划的第一道冲击波。
四 海獭皮?西洋参?
当山茂召和托马斯·兰德尔步入莫里斯的私人宅第时,大厅里已高朋满座,人们谈笑风生。这里集中了莫里斯邀请的来自波士顿、纽约、费城的所有客人。这些大商人体貌不一,心情不一,风格不一,但这些天,他们的心气却渐趋一致,都开始憧憬一个共同的目标:打开通往东方神秘古国的海上之路。他们中的大多数,山茂召和兰德尔这两位前大陆军年轻军官并不熟识。
迎面跟他俩打招呼的是那位矮胖的、秃顶的、永远热情、永远夸夸其谈、永远叼着雪茄的丹尼尔·帕克:“嗨,山姆,你好吗?亨利·诺克斯将军近来如何?”他所询问的这位高级将领,是前大陆军的炮兵司令,也是山茂召和兰德尔的上司和坚定的盟友。
“您好,帕克先生!将军身体很好。这位是我的朋友托马斯·兰德尔。”
帕克又与兰德尔热情握手:“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年轻的朋友!”
莫里斯远远地招呼他俩,做了个随便请坐的手势。两位年轻人也向主人鞠躬致意,便挑了远远的座位坐下。他俩知道:自己是这次商业聚会的旁听者。
考虑到这次远航中国的贸易计划毕竟不是政府行为,而是属于商人们的私人商贸活动,所以细心的莫里斯特意在自己的寓所而不是在财政部邀集商业伙伴们聚会。但是一开谈,对于约翰·莱雅德提交的毛皮贸易计划的探讨便陷入了争论。
约翰·霍尔克仍是一派优雅的绅士风度,他翻阅着毛皮贸易计划的预算报告,并不优雅地说:“这个罗曼蒂克的爱做梦的莱雅德肯定是疯了!将近50万美元的资金到哪里去筹集?现在谁拿得出其中的五分之一或者十分之一?”
山茂召知道:他们虽然都是大富商,但都远不是百万富翁。当时的美国还没有百万富翁,他们与整个国家一样,才刚刚起步,而他们的商务可以说还没有迈出第一步,都被当时国家的内外环境所困。所以他们中的许多人还在观望。
但丹尼尔·帕克却热情支持该计划:“这里有两份预算,这份预算比莱雅德先生的那份预算减少2000美元。我们有波士顿来的朋友们,大家掏掏腰包,资金应当并不困难。”他的意思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只要有热情,总可以凑齐。
然而波士顿的朋友们并不吭声。山茂召和兰德尔有些着急。
威廉·杜尔看上去好像有病在身,因此声音也缺乏中气:“我斟酌再三:三艘大型商船,两条跨洲航线,穿越两个大洋。如此宏大的计划,缺乏充分的可行性研究,不能不让人对毛皮贸易计划慎重考虑。”
“威廉,所谓可行性的核心是投入—产出比!”帕克却中气十足地说,“我的研究是:从印第安人那里收购海獭毛皮的投入如果是1,那么我们把它运到广州的产出是200,扣除船只、运费、船员开支等成本100,那么投入—产出比就是1:100。”
波士顿的彼得·玛尔弥笑笑说:“帕克先生,从新英格兰或者纽约南下到南美洲的合恩角,再北上到北美洲的西北海岸,这条航线我们闻所未闻。据我所知,没有谁曾经试航过。现在你要开辟这条新航线,你敢保证一定能够试航成功吗?”
“玛尔弥先生,要想赚钱就别怕冒险。”帕克毫不犹豫地说,“我们对遥远的中国一无所知,我们第一次开辟到广州的远洋贸易,这本身就是冒险。只要有价值,有巨大的利润,冒险就是值得的。”
山茂召觉得帕克的话道理是对的,但很不策略:谁愿意为双重的甚至多重的冒险计划投资?何况所谓巨大的利润本身还是未知的、冒险的,这岂不反而搞砸了整个计划吗?
果然,大厅里七嘴八舌起来:
“收购毛皮和广州开市的季节性都很强,我们根本无法保证及时到达那里。”
“南下南美洲必然要经过加勒比海,英国和西班牙的战舰会有什么反应?”
“无论从东北海岸还是西北海岸,也无论横穿大西洋还是太平洋到达广州,这个设想肯定有价值。但在如此险恶的外贸环境里,哪位船主敢于冒这个险?”
……
山茂召一直焦急地等着莫里斯表态。
而莫里斯一直只是静静地听着。这位发起者越来越意识到:莱雅德的毛皮贸易计划实际上已得不到支持,看来不得不放弃了,他为莱雅德感到难过。当他听到大厅里的议论不仅否定了毛皮贸易计划,甚至连对广州的贸易计划都开始加以怀疑或否定时,他知道不得不当机立断作出让步,以保证整个计划的底线——广州之行不被抛弃,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先生们,毛皮贸易计划并不是我们的全部。我们不会也不必锁定某一种具体的货物而驻足不前。我们的主要目标不是毛皮,而是中国!是广州!我跟外交国务秘书约翰·杰伊先生交流过意见,我们所感兴趣的或者说所关心的是整个远航中国的贸易计划,而且经过实实在在的努力,它是可行的!无论对于我们这个新生的国家,还是对于作为商人的我们自己,眼下我们确实没有别的出路,我们的手脚被几个欧洲对手捆住了。因此我们认为:这次东方远航是我们目前所能找到的,可以说是能够打开商贸局面的唯一通道。因此它是必要的,是值得投入心血和资金的。尽管它确实存在一定的风险,但哪次开辟新航道的勇敢首创者们没有遇到风险?如果说这是冒险,那么我们的国家和我们个人目前的困难处境,迫使我们不得不进行这次冒险!”
山茂召和兰德尔注意到,整个大厅的人们都在认真地聆听财政部总监的发言。这个发言使得聆听者的思路,从赚钱和个人冒险的狭隘角度,扭转到了国家处境与个人义务的层面上来,大厅的气氛开始转变。
“可是莫里斯先生,我们拿什么东西去冒险呢?”
“除了毛皮,我们还有什么值钱的货物去赚中国人的钱?”
“拿木材、面粉、朗姆酒、腌鱼?中国人盼着这些稀罕的美国货?”
大厅里发出一阵笑声,笑声里掺着一种自嘲和苦涩。
莫里斯内心感到很高兴,客人们的议论重心终于从怀疑计划本身,转到用什么货物与中国进行交易的轨道上来了。他也跟着笑过之后,非常认真地说:“确实,如今我们美国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产品销往中国,这才是我们真正应当动脑筋解决的课题。但是我相信:既然上帝创造了美国这方美丽的土地,那么上帝也一定恩赐了这方土地某种财富,只是需要我们去发现或发掘。”
大家确实开始动脑筋“发掘”了,不过直到聚会结束,他们也没有发掘出什么“美国牌”的财富来。
过了两天,当商人们再次在莫里斯家里聚会的时候,参与者只剩下了四位:罗伯特·莫里斯和他的贸易伙伴小约翰·霍尔克,丹尼尔·帕克和他的公司搭档威廉·杜尔。至于那些波士顿的商人,他们私下向莫里斯透了口风说:他们并不了解丹尼尔·帕克,言下之意他们不太信任这个矮胖的合伙人,因此他们并不打算急于参与这次对中国的远洋贸易计划。莫里斯考虑到现行计划比莱雅德原有的毛皮贸易计划,已从三艘商船减为一艘,两条航线减为一条,其规模已缩小到了三分之一,如是,筹资问题已不难解决,因此他也就不再勉强波士顿人。事后的事态发展表明:波士顿商人们的担心并非多余,帕克后来给“中国皇后号”的远航果然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大麻烦!但现在对这次远航鼓噪最起劲的倒是帕克。
莫里斯与霍尔克、杜尔三人正在为寻找值钱的美国货物而绞尽脑汁时,帕克带着一位医生罗伯特·约翰斯顿,风风火火地一进门就嚷嚷道:“西洋参!一本万利!这就是我们所要找的财富!”
帕克发现他的这一咋呼立刻引起了同伴们关注的目光,便扬扬得意地猛抽一口雪茄,急促地说:“我从法国商船那里得到可靠消息:瑞典的商船‘新哥德堡号’已经从我们美国采购了1万磅西洋参驶往中国。”
约翰·霍尔克慢条斯理地说:“那又怎么样?能说明什么?”
“哈,能说明什么?”帕克似乎没有工夫落座,“我这就告诉你说明了什么:他们卖到中国的西洋参,利润高达百分之五百到百分之六百!而中国每年西洋参的消耗量约在440担,也就是将近6万磅。这就是说,我们的中国之行光西洋参一项,其盈利就将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杜尔转向罗伯特·约翰斯顿:“医生先生,您对这种小小的植物根茎有何见解?它真的这么值钱?”
33岁的外科医生约翰斯顿是这四位股东的老熟人,并且是发掘、收集西洋参的老手,为人谦和实在,他介绍道:“杜尔先生,我常年与各种药物打交道,我看到过关于人参的一份调查报告:这种五加科植物的干燥根部,希腊文叫panax,原意是‘万能之药’。据说中国人把它看成‘灵丹妙药’,甚至‘长生不老药’。它在中国是皇家贡品,要用相同重量的黄金来购买,而每年消耗量却大得惊人,因为他们认为它能包治百病、延缓衰老。”
帕克得到医生的支持,更加信心十足:“我们有人从伦敦、哥德堡、里斯本商人那里打听到:现在西洋参在国际市场的价格已涨到每磅15美元,1782年伦敦公司的购买价是每磅20先令,而运费不超过每磅5先令,关键是运到中国的售价又远远高于国际市场价。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能赶上明年广州贸易季,我们抢在欧洲商船之前,先期将西洋参运到中国,那么我们将大有红利可图,在我们面前将是一个巨大的西洋参市场!”
尽管帕克总是习惯性地喜欢夸大其词,但他对西洋参的乐观估计还是言之有理,毫无疑问确是有根有据的。
莫里斯这样想着,便问医生:“那么约翰斯顿先生,我们到哪里去寻找那么多的这种……植物根呢?”
帕克插嘴说:“哪里都有!在我们的西部边境,遍地都是这种植物根!”
“是的,总监先生。”约翰斯顿肯定地说,“我经常在宾夕法尼亚和弗吉尼亚的西部边境地区挖掘和采购这种植物根。阿巴拉契亚山的茂密森林,历来是生长天然西洋参的绝佳环境。”
医生的这一番介绍,使得房间里的气氛明显地活跃起来。
莫里斯听了十分释怀:“原来值钱的商品就在我们脚下!我建议我们聘请约翰斯顿先生负责这项专业性很强的找参工作。”
对此,几位合伙人当然没有异议。约翰斯顿也欣然接受这项任务。
接下来,正在形成中的姑且可以称为“美国—中国公司”的四位核心人物,作出了以下几项决定:一、这次中国之行的主打商品为美国西洋参,并且马上与费城的特恩布尔—玛尔弥公司签下30吨的订单。这项工作由罗伯特·约翰斯顿医生负责,他同时参与采集、收购、鉴定以及招募挖掘人员等工作。二、这次中国之行总投资定为15万美元。按罗伯特·莫里斯原来的筹款方案:由他自己投资三分之一,由约翰·霍尔克、丹尼尔·帕克和威廉·杜尔投资三分之一,争取由波士顿的商人们投资三分之一。但现在由于波士顿人已宣告退出,因此莫里斯不得不承担起一半股份,由霍尔克、杜尔、帕克承担另一半股份。三、这次中国之行的分工:莫里斯为总协调人,继续寻找合伙人,并负责沟通官方上层,以办理必要的出关、贸易等手续。丹尼尔·帕克负责物色远航船只及船上装备,并被委为这次贸易活动的代理和司库。霍尔克对具体的工作不感兴趣。杜尔的身体欠佳。四、船上必须携带2万美元银币现金,以备购买中国货物之需。这是船上除西洋参之外最重要的本钱,这批银币由司库帕克筹集。五、必须尽快遴选和落实未来船长和大班的人选。
正在这时,山茂召急匆匆地推门进来,他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原来波士顿“智慧女神号”商船的船主希尔斯上校,委派船长哈雷特,装载了9000磅西洋参运往中国广州。不料途经南非好望角时,路遇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几艘商船,那些船上的英国官员对于美国人也想开发中国市场感到很震惊。为了阻止“智慧女神号”的中国之行,那些英国商船竟然用从广州运出的熙春茶,以双倍的价钱强行交换了“智慧女神号”的全部西洋参。这样,“智慧女神号”的首次中国之行也就很可惜地夭折了,希尔斯上校和哈雷特船长也很遗憾地没有能成为对华贸易的先驱者。
当听到这个令人不快的消息时,几位在座的合伙人不免心头一紧,他们似乎预感到这次中国之行前途多舛,英国甚至在远洋上也竟然会百般阻挠美国的商贸之路。
莫里斯沉思了一会儿,转身询问山茂召:“你对‘智慧女神号’的遭遇是怎么看的?”
山茂召明确地说:“我认为它至少告诉了我们两点:第一,西洋参在广州市场确实很抢手,我们决定主打西洋参是正确的抉择。第二,英国人越是阻拦我们前往广州,越是说明了广州市场的重要性。他们越是担心我们与中国进行贸易,越是说明我们必须打开与中国直接贸易的通道!”
霍尔克、帕克、杜尔和约翰斯顿十分赞成山茂召的见解,认为他分析得非常透彻。
“那么,先生们,我们的事情就这么定了。”莫里斯内心分外豁亮。
五 莱雅德梦断开罗城
当约翰·莱雅德满怀信心地在波士顿物色合适的水手和船只时,他得知了他的毛皮贸易计划已被费城的股东们彻底否定了。这个消息使他几乎绝望,同时也很愤懑,但更多的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如此有价值的计划,那些并不缺乏智慧和眼力的商人总是不赞成呢?为什么非得等到别人第一个发掘出了它的价值,人们才很后悔地充当第二个、第三个追随者?这些人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莱雅德本来完全可以返回费城,在莫里斯和帕克的新计划中担任一个诸如船上的大副或二副这样的重要职务,这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但莱雅德是个个性和自尊心都很强、性格孤傲的人,他颇像中国古代神话中“夸父逐日”的那位夸父,宁可渴死、累死,最后倒毙半途,也要追逐他心中的太阳!
当罗伯特·莫里斯派人去波士顿寻找莱雅德时,这位满脑子装着海獭毛皮的追梦者,已经横渡大西洋,只身去了欧罗巴。起先,他在巴黎继续寻求资助人或者支持者,但情况仍是老戏重唱:人们赞赏他、鼓励他,而每到临门一脚,希望的火花又熄灭了!最后他作出了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决定:到俄罗斯去!他打算徒步横穿西伯利亚,在遥远的亚洲的尽头找到一条船,横渡白令海峡,前往阿拉斯加和俄勒冈海岸,在那里收购海獭、海豹等毛皮后,再横渡太平洋直达广州。
然而这项冒险行动的主要障碍,首先不是路途遥远,也不是天寒地冻,而是强悍的俄国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当这位女皇得知有这么一个狂妄的外国人出现在彼得堡,并且妄图染指俄国的毛皮贸易时,她震怒了。这位女沙皇当即下令:将莱雅德逮捕,并且以“间谍罪”将他驱逐出境!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说:约翰·莱雅德之所以出名,除了他曾是著名的库克船长的属下,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他可能是第一个因为“间谍罪”被俄国驱逐的美国人,而他所首创的新航线和毛皮贸易计划倒是被人们遗忘了。
这之后,1789年,莱雅德的“追梦之旅”突然转向非洲,首先是埃及。本来他是准备随同一个旅行车队前往非洲大陆的腹地,目的仍是为了从那里收集珍贵的兽类毛皮,横渡印度洋抵达广州。然而仍是天不遂人愿:他在埃及的开罗被种种不如意耽搁了,并且意外地卷入了一场暴力冲突。这场冲突仍是因为毛皮,他与当地的一个盗猎集团发生了激烈的争斗,其中有一个亡命徒向他的胸口扎了一刀,导致伤口感染,最后这位百折不挠、可敬可佩的追梦者,竟于该年在开罗去世。
莱雅德的失败完全归咎于时机,即生不逢时。他倡导的从北美东海岸绕到西北海岸俄勒冈,再直达中国广州的这条航线,对于1783年的美国来说,无论是资金还是国内外条件,都是不现实的,不可能被人们接受和实施。到了1784年,库克船长的那份考察西北太平洋、记录北美西北部毛皮财源的报告,才在该年的期刊上发表。这之后,波士顿商人布尔芬奇才开始按照库克的考察,试着发掘西北部俄勒冈地区的这一财源,进而促使新英格兰地区的商人们在这项贸易中赚了一大笔红利。到了1785年,一批印度的孟买商人,也进行了北美—广州的商贸之行。直到1787年,美国商人罗伯特·格雷才正式开辟了从北美东北部新英格兰,绕过南美合恩角,到西北部俄勒冈,再到广州的新航线,这才真正打开了这条被历史学家称为“滋养了几个商业王国”的远洋贸易之路。而这时,他的首创者约翰·莱雅德早已梦断开罗城!
人们常说:“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殊不知:有准备而无机会也仍然白搭。因此,当山茂召回忆起这位壮志未酬的莱雅德时,总是无限感慨:“人们啊,你们在黑夜里摸索,但你们为什么偏偏忘了给你们点亮一星火光的那个人?”而托马斯·兰德尔则颇为愤慨地回应道:“因为大英雄往往是小人物。而约翰·莱雅德无疑是一位失败的英雄!”
显然,在当时,开辟对华贸易是需要时机的,而所谓时机,首先就是当时美国所处的国内外条件。即使是罗伯特·莫里斯等人筹划的广州之行,即“中国皇后号”即将成行的首航中国,也离不开1782到1783年美、英关系的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