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马上就要来了。
本来运动会是以大一大二为主力,大三大四主要是派学生代表去的。学生代表干的活儿也只是管理管理队伍,维持维持秩序之类的。
但这一次的运动会却分外精彩,因为学校的传奇,也是学校的驰名商标——待在学校的时间甚至比有的老师还要长的人——豹哥决定参加。
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太多人只是听说过豹哥,看过豹哥的照片,但从来没有见过真人——平时豹哥他们训练的时候,要清体育馆。所以很多本来打算趁着运动会钻空子出去玩儿两天的人,都因为豹哥的参加而停下了脚步,打算老老实实地待在学校里,规规矩矩地坐在塑胶运动场边的板凳上,静静等待目睹豹哥的庐山真面目。
承载了众多期待的豹哥,此时此刻却坐在自习室里乖乖地等待来自苗苗的抽背。
“你说一下,唯心史观的主要缺陷是什么?”苗苗拿着书,问豹哥。
“它只是考察了人们活动的思想动机,而没有进一步考究思想动机背后的物质动因和经济根源,因而是从社会意识决定社会存在的前提出发,把社会历史看成是精神发展史,根本否认了社会历史的客观规律,根本否认了人民群众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决定作用。”
豹哥背这一段话的时候,流利极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低调,但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苗苗,背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甚至还意气风发地挑眉,对苗苗抛了个媚眼。
“你就说我厉不厉害吧。”豹哥扬起下巴,自满地问苗苗。
苗苗憋着笑,啪啪鼓掌:“真厉害。”
“也就一般般厉害吧。”豹哥风骚地捋了一把头发,“上天有时候就是不太公平,给了我天赐的容颜和伟岸的身姿就算了,居然分配的智商也这么高。唉,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豹哥叹了一口气,摊摊手,看起来对自己的完美无瑕很是无奈的样子。
苗苗抿起嘴唇,低下头,垂下眼睛,悄悄翻了个白眼。
“你是不是在翻白眼?”
“嗯?没有啊。”苗苗猛地抬起头,很是惊讶。看起来很明显吗?明明已经低头了啊!
“就是有。”豹哥很肯定地点头,“刚才你低头就是在翻白眼,我看见你眼皮动了。”
“没有吧。”苗苗梗着脖子死不承认,“我觉得翻白眼不太礼貌,我一般不做这种动作的。”
“我信你才怪!”豹哥把几张复习资料麻利地卷成纸筒,咔咔往苗苗头上敲,“你说谎的时候还真是一点不打顿啊。得亏我聪明,一眼就看穿了你的伪装。”
苗苗愣了一下,眼睛眨了眨,笑着说:“我没有伪装啊。”
“你看,比如现在,”豹哥弹了一下苗苗的额头,身子往后放松地靠了一下,“你背后的毛都要警惕得立起来了。”
苗苗微笑着摇头:“没有的。你乱说。”
豹哥似笑非笑地看了苗苗一眼,也没接茬。
他跳下桌子,站到窗边。
学校是老校区了,树长得很茂盛。
传说第一任校长对梧桐情有独钟,学校里种的都是梧桐树,几十年过去了,树长得枝繁叶茂的,夏天的时候看起来颇有点遮天蔽日的架势。
现在差不多秋天了,梧桐叶子脆弱得很,风一吹就往下落。
豹哥从窗口伸出手,就能碰到梧桐的枝叶,他顺手摘了一片即将下落的梧桐叶子。转过身来看苗苗还在晃神儿,他把宽大的梧桐树叶盖到苗苗头上,尖尖的叶尖儿遮住了苗苗半个额头,他觉得好玩,又把叶子往下拨了拨,梧桐叶子彻底遮住苗苗的眼睛。
“你呢,就好比武大郎卖刺猬。”豹哥慢悠悠地开口。
苗苗往上吹了口气,把遮住眼睛的梧桐叶子吹开,看着豹哥:“什么意思?”
“人货扎手。”豹哥又把梧桐叶子往下移,遮住苗苗的眼睛,而且这次不允许苗苗把叶子吹开,他伸手按在苗苗的头顶,手隔着梧桐叶子揉揉苗苗的头,“不过别灰心,你有时候还挺可爱的。”
苗苗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苗苗说:“哦,好的。”
豹哥把苗苗头顶的梧桐叶子拿下来,了然地说:“你心里又在骂我了。”
“那倒没有。”苗苗看起来很乖的样子,坦诚道,“也就稍微骂一下。”
“哈哈哈——”豹哥大笑,拍拍苗苗的头,“这才对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怕。”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苗苗摇摇头,觉得豹哥幼稚,但她笑着说:“好。”
“我说真的。”豹哥拿着那片梧桐叶子,来回扇风,玩得很开心的感觉,“在我面前你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保证不生你的气。”
苗苗觉得那片梧桐叶子可能太长太大了,豹哥拿着来回扇风的时候,叶片可能撩到她的脸,痒酥酥的,又有些热。她伸手想挠,又怕下手太重;她想放任不管,那点痒又确实很难忽视掉。就这么等着时间过去,于是痒变成了麻,像被电了一样,半边身子都被连带着动不了。
反正都是梧桐叶子的原因,不是豹哥刚才说的话太戳人。
“怎么样,是不是被我这句话感动惨了。”豹哥弯下腰,和苗苗平视,笑眯眯地看着她,“我这体育生的文学造诣还可以吧?”
苗苗深呼吸一口气,突然就乐了。
现在身子也不麻了,脸也不烧突突的了,整个人特别振奋清醒,可能还有一点过于振奋清醒了,导致愤怒盖过了理智,勇气像开了闸的洪水,轰隆隆直接就冲出来了,苗苗一脚就朝豹哥踢过去。
只是没想到豹哥反应迅速,一看苗苗这架势不太对,连忙躲开,结果后面刚好有一把椅子挡路了,豹哥没来得及调整重心,直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苗苗的脚直奔自己的肚子而来。
“唔——”
豹哥一声闷哼。
苗苗目瞪口呆。
“豹哥,你今中午在哪儿吃——”
许鉴推开自习室的门,就看见令人震惊的一幕:
明亮的窗户前,梧桐叶子随风轻轻摇摆,时不时地轻簌簌往下落几片。
苗苗手捂着嘴,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豹哥,而豹哥,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手捂着肚子,整个人可怜、弱小又无助。
“打扰了……”
许鉴在原地愣了起码十秒,然后才反应过来,很震惊地关上门,转身走了。走出很远后,他才捂着心脏躲在柱子后,把一直憋着的气放出来,长舒一口气。
教室里。
“怎么样啊……”苗苗问豹哥。
豹哥没说话,还是捂着肚子,一脸痛苦。
“很……痛吗?”苗苗手捏着衣角,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要不然我们现在去医院看看吧。”
豹哥还是没说话,仍是捂着肚子,脸上的痛苦神情只增不减。
“你等等,我去叫个救护车。”苗苗苦着一张脸,“你放心吧,钱我会出的。”
“不是钱的问题。”豹哥开口的声音很虚弱,“现在是覆水难收的问题。”
苗苗被“覆水难收”四个字吓到了,咽了下口水,颤抖着声音问:“这么严重吗?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豹哥低着头,痛苦地说,“我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你放心,”苗苗沉重地拍了拍豹哥的肩膀,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我会对你负责的。”
苗苗一辈子都会记得,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之前一直很痛苦很哀愁很难过,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豹哥,突然就精神抖擞地坐起来,姿势标准,真的可以成为“站如松坐如钟”的示范图。豹哥还瞪着一双明亮的绿眼睛,里面全是忍着的笑意,却故意满眼无辜地看着苗苗:“你记得你说的话,要对我负责哦。爱你么么哒!”
豹哥朝苗苗抛出一个飞吻。
苗苗特别生气。
这个人怎么这么幼稚!
她瞪着豹哥,豹哥的金色头发在阳光下看着像沐浴着夕阳的波光粼粼的小河,小河缓慢又流畅地流淌,不知道怎么的,就慢慢地淌进了她的心里。
苗苗别过头,不看豹哥,嘴角却没遮住,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看着像冬天热气腾腾的板栗,豁出一个笑。
在万众期待之中,运动会终于来了。
这一天,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山人海,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绿茵操场上,豹哥凭借自己超强的运动能力和惊人的爆发力,力证“豹哥钉鞋一出场,十里八方浪打浪”所言非虚,一个人在赛场上独领风骚,艳压群芳。
苗苗本来在规规矩矩地上课,豹哥中途打来电话非得让人来看自己领奖的样子。
苗苗按掉了电话,回消息说自己在上课。
“大四了上什么课?”
豹哥也回了条消息。
苗苗还没想好这一条要怎么回,豹哥下一条短信就又来了。
“我短跑破我两年前的纪录了,一会儿要上台领奖,你不来看我吗?”
苗苗从那句“你不来看我吗”中莫名其妙感受了一股委屈。
就像一个考了第一名的小孩儿,却没有家长去参加家长会。
苗苗被自己的脑补吓到了,她摇摇脑袋,拿着手机偷偷走出教室,找到走廊中间的厕所,进去找了个隔间,给豹哥回了个电话。
“你还知道给我回电话呢?”电话一通,豹哥就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句。
“大哥,我在上课。”苗苗说,“我这都是中途溜出来给你悄摸摸回消息的。”
“那怎么办,那要不你现在再回去继续上课?”
“也可以。”苗苗说完就要挂电话。
“你敢!”豹哥在电话里吼了一嗓子。
苗苗没忍住,笑了,她咳了咳,说:“哎呀,我知道你很厉害,祝贺你得奖。”
豹哥被安抚到了。
“知道我厉害就行。”
豹哥点点头,满意地挂了电话。
一旁的许鉴从豹哥接了苗苗电话开始,就一直默默观察豹哥的神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有个侄子你知道吧,今年读幼儿园中班。”
“知道啊,钱钱嘛。”豹哥说。
“你比钱钱还幼稚。”许鉴说。
豹哥抬腿踹了一脚许鉴,又是屁股。许鉴捂着屁股蹦得老高,一边蹦一边喊:“我前几天屁股就被你整疼了,今天还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真的,当时豹哥觉得整个运动场都安静了一瞬间。
豹哥耳朵有些烧。
“散了吧,没意思。”豹哥平静地说,“以后我们恩断义绝,江湖永不再见。”
许鉴大概是真的缺心眼儿,他还不知道豹哥为啥这么说,可怜巴巴地凑上前。
“豹哥,我们之间怎么了啊,怎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呢?”
豹哥有种时空穿越的感觉,他好像现在不是在辽阔的绿茵操场,而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面前是一台老旧的电视机,里面放着家庭苦情伦理剧,女主摇着男主手臂,眼泪像不要钱的宽面条,哗哗往下落:“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豹哥被自己脑补的东西吓了一跳。
他把许鉴推开。
豹哥想了想,又说:“刚好,你最近不是春天来了吗,你去追你的春天吧。”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春天现在在哪里啊!”许鉴哀号。
豹哥看了许鉴一眼,对许鉴勾勾手指,要他附耳前来。
许鉴照做。
“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豹哥凑到许鉴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那里有红花,那里有绿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
许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豹哥一眼,接着默默地对他比了个中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家里的老母亲挂念在外求学的苗苗,给苗苗寄了一箱厚衣服过来,还贴心地打电话嘱托:“厚衣服给你寄过来了,不用担心被冻死了。所以省点钱,少买点啊。”
苗苗接到电话既感动又惆怅:“妈,谢谢。”
但我真的很想买新衣服。
被母亲剥夺了买新衣服权利的苗苗,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苗苗收到短信,让她去学校家属楼楼下取快递的时候,要说她心里不崩溃是在扯犊子。
不是苗苗不想动弹,是学院不知道怎么想的,都大四了,居然还丧心病狂地排了院选修课。苗苗运气大概是被雷劈过,总之总共三门院选,苗苗选了最难缠的一门。
那个老师不仅时不时布置作业,关键是不定时点名,总共点三次,一次没到就扣平时分30分。
苗苗不想临毕业还挂一门课,所以每节课都去上了。
今天这门课是下午第四节,上完都天黑了,一会儿回寝室放了书,还得去一趟遥远的学校后门的家属楼,冬天的衣服特别厚,到时候一个人抱着那么大的包裹回来,苗苗想想都觉得苍天无眼。
去家属楼的路上,越走人越少。大家的夜生活集中在学院路那里,家属楼这边住的都是老师们,没哪个学生闲着没事儿往老师跟前凑。
所以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一盏一盏黄色的路灯陪着苗苗前进。
快到家属楼铁门的时候,苗苗没有动了。
一只大狗拦在了铁门前。
那只狗是真的大,苗苗觉得它的头大概有一盆盆栽那么大,然后现在是秋天,也不热,但可能是大狗现在心情太澎湃,它自然坦荡地把舌头吊在嘴边,“哼哧哼哧”喘着气儿,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苗苗。苗苗觉得那眼神跟自己看五花肉的眼神没什么区别。
苗苗在原地呆立了起码三分钟,跟大狗四目相对,大狗没有动弹,苗苗也没有动弹。
一人一狗宛如武侠小说里高手过招前的沉默,相互估计对方的实力有多强。
最后,苗苗实在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率先做出动作。
她掏出手机,一边观察着大狗的动静,一边给程小虹打电话。
“干吗?”程小虹开口的第一句很开门见山。
“你现在在干吗?”苗苗问。
“我还能干吗。”程小虹啧一声,“饭馆打工呗,今天大黄看谁都不顺眼,刚才菜上错了一盘,硬生生逮着我骂了半小时。”
大黄就是程小虹兼职的饭馆老板,因为长相酷似一条狗,牙齿又很黄,所以被程小虹亲切地称为“大黄”。
苗苗顿了顿,不太好意思麻烦程小虹了:“那你好好上班吧。”
“你怎么这么磨叽。”程小虹不耐烦地说,“有事儿直接说。”
“我被一只狗拦住了路。”苗苗被程小虹吼了一下,也不扭捏了,直接开口,“现在我还在跟它对视,我感觉它是想咬我。”
“那你不跟它正面冲突,直接回去不就得了吗,啥事儿那么紧急,非得现在去。”程小虹一边说,一边解围裙,给领班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先走。
“我试了,我动一下,它就跟着动一下,我往回走了两步,它就往前走了三步。”苗苗都要哭了,“这么一来,谁顶得住啊!”
程小虹已经走到饭店外面了。她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行,你在那儿等我。我马上到。”
“好嘞好嘞!”苗苗说,“谢谢你!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闭嘴。”程小虹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程小虹赶到现场,却看到家属楼铁门前空空荡荡,别说人了,半只狗都没有。
“迟苗苗。”程小虹打电话给苗苗,“你人呢?被狗吃了?”
苗苗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迷茫。
“小虹,豹哥被狗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