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多伦会盟的阅兵场上,索额图谎报“西北大捷”
太阳西下,晚霞为多伦草原抹上了一层层粉红的胭脂,持续数日的喧闹暂时停止。白日里奔驰的骏马回到棚内,士卒们忙着喂食草料,只待明日再展英姿。那些五颜六色、象征着满洲八旗与蒙古各部落的战旗飘扬在空中,夜风呼啸而过,战旗猎猎作响。
距离乌兰布通血战已过去一年,康熙再一次亲率大军踏上蒙古草原。与一年前不同,辽阔的草原不再有血腥厮杀,有的只是一场盛大的庆典。
自明代起,蒙古便分为三大部,是为漠南蒙古、漠北蒙古与漠西蒙古。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后,与蒙古各部的征伐博弈持续了上百年。努尔哈赤、皇太极父子用铁骑弯刀降伏了漠南蒙古,还让出身漠南的蒙古女子大玉儿成为大清帝国显赫无双的孝庄太后。
与漠南蒙古不同,实力强大的漠西蒙古素来视清廷为仇敌,漠西蒙古准噶尔部的领袖噶尔丹大汗将逐鹿中原,与康熙争夺天下当作毕生志业。漠北蒙古各部夹在大清与准噶尔之间,既左右为难,又两面逢源。
一年前的乌兰布通血战,重新划分了蒙古草原的势力版图。噶尔丹仓皇败逃,大清气势如虹。康熙趁热打铁,挥师北上,邀约蒙古各部王公会盟。
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多伦会盟,亦称七溪会盟。自此,漠北蒙古各部臣服,广袤的外蒙古地区纳入大清版图,延续上千年的蒙古高原游牧骑兵对中原王朝的威胁宣告解除。
会盟已持续了三日。第一日,内大臣索额图宣读谕旨;第二日,康熙着朝服在御营升座,鼓乐齐鸣,蒙古王公上前行三跪九叩礼;第三日,康熙召见三十余位蒙古亲贵并赐宴,分封众人爵位。三日之内,八旗禁军佩带武器肃立,蒙古王公中尽是山呼万岁之声。康熙的御营前还站立着四头蒙古人极少见过的大象。大象是清廷特意从北京带来的,装饰华丽,寓意祥和。
经过一夜休整,曙光再次照耀草原。到了第四日,才是整个会盟的重头戏——大阅。数万清军列阵以待,接受检阅。这些曾平定三藩、收复台湾,又在乌兰布通击溃噶尔丹的雄师劲旅,英姿勃发,不可一世,让刚归顺的蒙古王公们慑服于大清帝国的赫赫武功。
大阅开始,康熙头戴镶有貂皮的头盔,佩带挎刀和弓箭,先骑马绕场一周,亲自拉弓射箭,接着率众人纵马从中间通过受阅军队,登上一座小山包,在此处安设御帐。紧接着,号角声大作,所有骑兵大呼前进,万马奔腾,势如破竹。骑兵操演结束,紧接着便是汉军火器营的火炮齐射。蒙古王公早就听说清军的红衣大炮厉害,在乌兰布通轰得噶尔丹狼狈不堪。此刻,许多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算一睹为快。
恰在此时,一名身着官服的兵部主事气喘吁吁地奔向御帐,口中大呼:“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来得正是时候!”康熙一拍御椅,站了起来。
太监赶紧将奏折递上,康熙扫了一眼,面露微笑,声音洪亮地说道:“刚收到军情奏报,八旗健儿西征途中又打了一场漂亮仗,在杭爱山大败准噶尔部。噶尔丹丢盔弃甲,逃到沙漠戈壁去了。”
车臣汗过去与噶尔丹眉来眼去,交道颇多,如今归顺大清,正急着表态效忠,于是赶紧说道:“这一年来,陛下可替噶尔丹搬过好几回家了。他再这样东躲西藏,怕是无立足之地。”
车臣汗言毕,帐内响起一阵笑声。康熙点了点头,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难怪有这般结局。”他重新坐回椅子上,抬了抬手,道:“操演继续。”
康熙一声令下,火器营万炮齐发,火光冲天,声震原野。蒙古王公一个个瞪大了眼,悚惧不已。炮声停下好一阵子,众人才回过神,伸出大拇指赞道:“神武也!”康熙坐在椅子上,自是面色平静,一副王者气派。
大阅结束,康熙回到御营,见营内只有索额图一位大臣,便拿出奏折晃了晃,问:“这份折子你看过了吧?”
索额图赶紧答道:“上午陛下正检阅三军,奏折先送到了奴才这里。”
康熙面色严峻,道:“让兵部主事嚷嚷什么西北大捷,也是你的主意喽?”
索额图双腿发软,跪倒在地道:“奴才自作主张,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康熙语气冷淡,“自作主张的事,你又不是头一回做。再说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喊大捷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告诉大伙,咱们排兵布阵大半年,结果功亏一篑?”
康熙没有追究今日之事,但又说自作主张不是头一回,分明是在敲打自己,索额图哪敢起身,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叩头。
康熙没有理会索额图,站起身在营内踱步。“这些日子,朕一直盼着西北捷报,没承想到头来竟是一场空。到底怎么回事?为了打这一仗,朕调动了十万大军,耗费粮草无数。不是说噶尔丹精锐尽失,已成惊弓之鸟了吗,为何还让他溜了?”
康熙转过身,见索额图仍跪在地上,不禁吼了起来:“还跪着干吗!起来回话!”这吼声虽大,却无先前的阴沉之气。索额图松了口气,站起身答道:“让噶尔丹侥幸逃脱,都是奴才部署失当。”
“侥幸?”康熙又拿起奏折,厉声说道,“人家可不是侥幸,而是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费扬古折子里不敢明说的事,朕替他说了吧。咱们忙活好几月,总算将噶尔丹困在山谷中,可惜他奋力一搏,杀开一条血路。一仗下来,噶尔丹折了五千人马,费扬古却死伤一万有余。”
“陛下圣明!”索额图后背不禁冒出冷汗。清代虽废除了明代监军之制,但皇家对于兵权的掌控绝无丝毫松懈。很显然,在正式军报之外,还有人向皇上密报战况。如今主持西北战事的费扬古可是皇上最信赖的大将,连他都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索额图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此战让噶尔丹讨了便宜,奴才以为有两层原因。其一,当初在乌兰布通,咱们好整以暇,噶尔丹却劳师远征,如今主客易位,噶尔丹反倒是以逸待劳了;其二,费扬古将军过于轻敌,须知噶尔丹虽元气大伤,但底子仍在,准噶尔铁甲骑兵的战力绝不逊于我八旗劲旅。”
康熙坐回椅子上,说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噶尔丹务必斩草除根。他一旦缓过气来,不仅会为祸草原,更是我大清的心腹大患。”
康熙冷笑一声,接着说:“参加多伦会盟的这些蒙古王公看似臣服大清,心头却活泛得很。只有彻底剿灭噶尔丹,他们才会死心塌地跟着朕,否则只会长出数不清的墙头草。”
索额图说:“奴才这就拟旨,让费扬古重整旗鼓,不取下噶尔丹的人头,绝不班师回朝。”
康熙点了点头,说:“跟费扬古明说,若能剿灭噶尔丹,他便是大清的功臣;若是放虎归山,他便是千古罪人,万死难辞其咎。”顿了顿,康熙又说:“费扬古在折子上说,西征大军粮饷充足,只是火药急缺。咱们也得想法子,替他解了后顾之忧。”
“奴才正在加紧办,上个月已给前线送去了三十门红衣大炮。”索额图说,“只是费扬古来信说,追歼噶尔丹讲究兵贵神速,有时骑兵一昼夜就追出上百里。大炮重达千斤,运输不便,往往派不上用场。他现在急需的是短小精悍的火药枪。”
“没错,此战咱们正吃了这个亏。”康熙又拿起奏折,“红衣大炮运不上去,倒是准噶尔骑兵装备了上千条火药枪。”
索额图说:“奴才已派人去澳门,向西洋人采购火药枪。另外,俄国商队不日将抵达归化,到时亦可向俄人采购。”
康熙眉头一皱,道:“噶尔丹的火药枪,据说是几年前从俄人那里买的?”
“正是。”索额图答道,“不过俄人最为势利,乌兰布通一战,他们见噶尔丹大势已去,不会再同他沆瀣一气。奴才已派徽商岳江南赴俄,专司采办军火事宜。”
“俄人狡诈,不可轻信,但签《尼布楚条约》时,你同他们打过交道,也算知己知彼。具体的事,放手去办吧。”康熙微闭双眼,示意索额图退下。
2.一条不为人知的京羊道,成了山陕商帮的救命稻草
距离多伦草原千里之遥的归化城,坐落在黄河、大黑河冲积而成的平原上,北枕巍峨起伏的大青山,南与鄂尔多斯高原隔黄河相望。这座后来叫作呼和浩特的城市,从明代起便是蒙古草原商业贸易中心。多伦会盟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归化城内亦是人声鼎沸,一片繁华。不同的是,驰骋在多伦草原上的皆是文臣武将、满蒙亲贵,而归化城里汇集着天下商帮,他们操着各地口音,或推大车,或牵骆驼,让这座塞外名城拥挤不堪。
归化城南边的一座小院,是文盛合设在当地的分号。文盛合东家、帮办西征粮饷总商文知雪,自打半个月前来到归化,便一直住在院里。今日她起了个大早,带着两个丫鬟在城中漫步。
文知雪性情内敛,加之大家闺秀出身,不喜欢抛头露面。但接掌文盛合后,她却有了逛街的习惯,每到一地,总会带着人去闹市漫步,还与贩夫走卒攀谈几句。后来,伙计们都明白了,东家并非闲逛,而是到街上去探究百业气象、市井生意。
走了一上午,众人都有些疲累了。文知雪指着不远处的一家涮肉坊,说:“中午去吃涮羊肉。”
丫鬟有些诧异,说道:“东家,你可从不吃羊肉。”
文知雪笑了笑,说:“入乡随俗嘛。我听说这家老羊倌涮肉坊是归化城中最有名的,吃饭还得排队。”
中午时分,这家店的生意异常火爆。丫鬟好不容易找到一张空桌子,小二赶紧过来收拾,接着又端上热气腾腾的炭火铜锅与两盘新鲜羊肉。
“东家,总算找到你了。”丫鬟正要动筷子,一名伙计急匆匆地跑进来。
“什么事?”文知雪问。
伙计凑到跟前,低声说:“索相派人从多伦赶来,上午刚到。”
听说索额图遣人到来,文知雪岂敢怠慢,急忙赶回分号。进了前屋,她欠身行礼道:“辛苦上官了,不知索相有何差遣?”
所谓宰相门人七品官,面对文知雪,来人跷着二郎腿,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封信,道:“索相只说让我送信,该交代的事都写在信里。”
文知雪拆开信,认真读起来。信不长,片刻就读完了。放下信,她笑吟吟地说:“你瞧我,光顾着看信,却忘了礼数。上官请移步,我让人略备了薄酒。”
对方却起身告辞道:“别费那工夫!索相有吩咐,信送到即刻折返。我还要回去复命。”
文知雪连忙追上去,说:“上官公务在身,我不便久留。但上千里路程,上官奔波劳累,连口水都喝不上,我实在问心有愧。”顿了顿,她又说:“商号里别的没有,各地特产倒不缺。这样吧,我让人收拾一篮子货,烦请上官带上。”
一炷香工夫,篮子便备好。文知雪亲手递上篮子道:“茯茶本是咱们泾阳特产,这两盒茯茶乃文盛合自制,选料上乘。另外两样是金华火腿与苏州檀香扇,我半年前去江南采办茶叶,顺道捎回来的。”
篮子里有四样东西,文知雪只说了三样,还有一个蓝色布袋却没提。与官府中人打交道久了,文知雪对各种官场陋规了然于心。她平素以出手阔绰著称,今日对索府中人更得高看一眼。布袋里装着五十两银子,已是寻常人家一年劳作的收入。
来人用手一拎篮子便知轻重,心想外面说文盛合的女东家礼数周到,当真名不虚传。他再三谢过,转身告辞。
索额图的信使刚走,文盛合的另一位东家盛宇峰与管家宋元河便走了进来。盛宇峰没来得及落座,就问道:“索相派人过来,有什么事?”
“你们自个儿看吧。”文知雪将信递过去,说道,“头一桩是催促西征粮饷,第二桩是说俄国商团将抵达归化,索相让我好生接洽,把双方通商的事办好。”
盛宇峰放下信,面色沉重,道:“知雪乃帮办粮饷总商,保障军需本是分内之事。与俄国人通商赚银子,咱们更巴不得。但两件事凑到一块儿,却很棘手。”
宋元河说:“中俄通商互惠,当初还是东家给索相献的策。近日归化拥入这么多商人,也都是因为听说俄国商团将至,指望凑过来分一杯羹。”
“但麻烦也在这儿。”宋元河接着说,“连年打仗,整个草原被噶尔丹蹂躏得满目疮痍。如今放眼塞外,就归化这么一座像样的城池。西征粮草在此囤积,各地商人又挤过来,简直乱成一锅粥。”
“不是一锅粥,而是锅里都煮煳了。”盛宇峰接过话茬道,“归化城里乱糟糟的还不打紧,最要命的是从北京到归化的官道。西征大军的粮草、各家商号的货物,全挤在道上,已是水泄不通。”
盛宇峰两手一摊,继续说:“粮草运不来归化,如何供应西征大军?咱们采办的丝绸、茶叶堵在半道上,拿什么同俄国人做生意?”
宋元河说:“官道堵得不成样子,听说兵部打算让商号的货物就地停运,待西征粮草运送完毕,商队方可上路。”
“我也听说了,公文大概这几日就会到。”盛宇峰显得忧心忡忡。
文知雪默默听着,隔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把粮草与通商的事都办好,确实两难,但再难也得去做。听老辈人讲,俄国疆域广阔,不亚于大清,俄人对丝绸、瓷器爱不释手,尤其对茶叶喜爱到了痴迷的地步。如今噶尔丹败逃,多伦会盟令蒙古各部臣服,被阻绝多年的商路畅通在即,这是千载难逢的商机。中俄通商乃我向索相献的策,开门第一桩生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搞砸。”
“要不请索相打个招呼,特准文盛合的货走官道?”盛宇峰想到了一招。
文知雪摇了摇头,说:“归化城的难处,索相是清楚的,否则犯不着写信来。让索相打招呼,岂不又把难题扔了回去?”
文知雪沉吟一阵,又轻握住拳头,仿佛在自言自语:“索相是让我想出法子,解了眼前的两难。”顿了顿,她又加重语气,逐字逐句地说道:“索相寄望甚重,而我也一定能有办法!”
“有什么法子?”盛宇峰追问。
文知雪松开拳头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法子终究会想出来。大家还没吃饭吧?走,正好一块儿去老羊倌。”
盛宇峰与宋元河不免惊讶,道:“你不是不吃羊肉吗?”
文知雪还是那句回答:“入乡随俗。”
初春的归化寒气袭人,老羊倌涮肉馆内人声鼎沸,人满为患。与前几日来时不同,今日文知雪提早订了楼上的包间。小二端上铜锅,木炭在锅内点着,火苗摇曳,整间屋子有了暖意。
如今在归化城里的山陕商帮的东家、掌柜,今日全到了,一共十来人。文知雪不吃羊肉的习惯并未变,桌上的几碟清炒蔬菜是专为她准备的。
众人的胃口似乎不大好,唯有盛宇峰连涮了好几片羊肉,美滋滋地放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他招呼道:“桌上这么多菜,干吗不吃?”
德盛魁茶庄的韩东家摇头道:“没胃口呀!兵部行文已经到了,所有商号货物就地停运,官道只能运军需粮草。”
另一位东家也叹了口气,说:“眼瞅着俄国商团就要到归化了,原以为能好好赚一笔,不承想碰上这档子事。”
盛宇峰放下筷子,说:“听说俄国商团来了近千人,运货的马车在草原上绵延好几里地。这可是一桩大买卖!用咱们的茶叶、丝绸换俄人手中的皮毛,再把这些皮毛运回关内,立刻能赚上好几倍。”
韩东家苦笑道:“好酒好菜是没错,可惜缺了胃口,无福消受。我的茶叶全堵在路上,拿什么和俄国人做买卖?”
文知雪拿起筷子,帮韩东家涮了一片肉,说道:“肉都到嘴边了,哪有不吃的道理?”
韩东家两眼盯着文知雪说:“文东家是不是有什么法子?”
旁边立刻有人附和:“中俄通商是文东家给索相献的策,你神通广大,能否请朝廷网开一面,让大伙的货走官道?”
文知雪淡淡一笑,道:“官道原本狭窄,运送大军粮草已不堪重负。别说我没那个本事,即便朝廷开恩,让大伙的货挤上去,也照样寸步难行。”
“可惜呀!”听文知雪这般说,坐在对角位子上的绸缎庄吴掌柜唉声叹气道。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官道走不了,未必没有其他道可走。”文知雪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意思?”众人瞪大了眼。
“答案就在诸位面前的餐盘中。”文知雪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来,“前些日子,我在归化街头闲逛,听说老羊倌涮肉坊生意挺好,便来凑凑热闹,还和店家聊了几句。店家说,涮肉坊在归化开了几十年,日日爆满,分店早开到京城去了。店家还说,蒙古草原最适合放牧羊群,出产的羊肉鲜美无比,京城有名的涮肉坊,一年四季皆从草原进货。”
“当时我便觉得奇怪,”文知雪接着说,“京师每日不知得消耗多少羊肉,可我来归化途中,却没见过一只羊。难不成是将羊羔屠宰后切成片,再包裹好运往京师?听我一问,店家笑了,说照这法子,羊肉运到京师早就发臭了。草原上的羊,全是活蹦乱跳被赶到京郊,屠宰后即刻运入城内的。”
“这就怪了。”桌上有人说道,“咱们来归化,和文东家一样走的官道,的确没见着一只活羊。难不成这些羊都插上翅膀,飞去北京了?”
文知雪又说:“其实在官道之外,还有一条从归化通往京师的路,是专门用来驱赶羊群进京的。这条路外人自是不知,本地羊倌却大多清楚,还把它叫作京羊道。”
文知雪兴高采烈地聊起了京羊道:从归化到北京的官道,几乎是沿着长城外沿行进,京羊道却是在草原上开辟出的一条道路,一路水草丰美,适合驱赶羊群。
盛宇峰接过话茬说:“我派人实地勘察过,京羊道虽绕了些,但只要有熟悉道路的羊倌带路,一路还算好走,拉货的大车也能通过。”
听说了这条京羊道,桌上的人个个眼中放光。吴掌柜一巴掌拍在桌上,说:“这可是一根救命稻草!”
“诸位有胃口了吧?”盛宇峰笑着问道。
“当然!”吴掌柜笑道,“今天要把桌上的羊肉吃光,日后还要把俄国人的货吞个干净。”
在座的人果然胃口大开,盘中羊肉被一扫而空,宋元河忙着让小二加菜。众人又举起酒杯,大赞文知雪。韩东家敬酒时说:“文盛合不愧为山陕商帮的翘楚,不仅银子最多,更难得的是从不吃独食,有好处总惦记大伙。从前在泾阳,由文老东家领着咱们,如今到了归化与老毛子打交道,知雪东家便是主心骨,我们要唯她马首是瞻。”
文知雪破例喝下一满杯酒,说道:“文盛合有今日,承蒙各位关照。山陕商帮能称雄商界,全因咱们携手并肩,不分彼此。若仅存一己之私,商帮便散了。没了商帮,谁家的生意都不好做。”
“说得好!”众人拍掌叫好。
盛宇峰说:“知雪说了,山陕商帮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得讲究亲疏内外。京羊道的事,切莫对外声张,咱们悄悄把货运了。”
韩东家放下酒杯,说:“文东家实言相告,是没把大伙当外人。谁要是走漏了风声,就是吃里爬外。”
“对!”有人附和说,“如今归化城拥入这么多商人,光徽商南蛮子就有好几十个。一旦走漏消息,京羊道就得堵成一锅粥。”
还有人说:“除了山陕商帮中人,谁也甭想知道。北边原是咱们的地盘,朝廷西征,又是大家出力最多。好不容易有了赚钱机会,外人想来分一杯羹,凭什么!”
见众人嚷嚷得差不多了,吴掌柜放下筷子,搓着手掌说道:“听说蒙元亨也到归化了。”
吴掌柜这么一说,气氛立刻有些尴尬,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文知雪。盛宇峰抢着说道:“老吴,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吴掌柜本想解释几句,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是摇头苦笑。隔了一会儿,文知雪才缓缓开口道:“没错,蒙元亨乃关中子弟,他父亲蒙顺还是文盛合的老掌柜。不过,自他当日在泾阳帮着外人跟咱们作对起,他便不再是商帮中人。后来他与我等一起帮办西征粮草,那是奉朝廷之命,而非商帮所邀。”
文知雪又说:“大伙都知道,文盛合与蒙元亨势不两立,只不过筹办西征粮草乃军国大事,个人恩怨当退居其次。如今京羊道之事,我不会告诉他。各位若是有意相告,我悉听尊便。”
说这番话时,文知雪看似面色坚毅,心中却五味杂陈,自己与蒙元亨之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爱的是他,恨的也是他;斗的是他,救的还是他……
见文知雪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众人便不再自讨没趣。但提起蒙元亨,许多人还是充满好奇,有人嘀咕道:“蒙元亨这小子一天到晚独来独往,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就说乌兰布通大战吧,大伙都出钱出力,为何皇上单独召见了他,但后来论功行赏时,又没见他的名字?”
蒙元亨以身作饵,诱使噶尔丹东进之事,当初是绝密,如今知道的人也寥寥可数。文知雪还是几个月前在京城拜见索额图时,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索额图还告诉她,那日皇上召见蒙元亨,蒙元亨恳请皇上法外开恩,赦免父亲蒙顺。皇上答应了,并说功过相抵,蒙元亨在乌兰布通的功勋也不予表彰。
这些内情,文知雪不能对外泄露。听人们议论蒙元亨,她只是沉默不语。有人见文知雪脸上似有不悦之色,认为不宜再说下去,赶紧岔开话题道:“论功行赏怎么轮得上蒙元亨?别忘了,文东家才是总商。对文东家的功绩,朝廷可是大大褒奖了一番的。”
3.一个重臣的生死荣辱,岂是贪不贪几两银子能够决定的
初春的雪花飘洒而下,白茫茫的大地却并不干净,些许野草已在白雪遮压下露出绿芽。蒙元亨裹着一件厚厚的棉袄,站在寒风凛冽的归化城外,身旁的蒙应瑞与周琪,脸蛋早冻得红扑扑的。
一连数日,蒙元亨总是一大早就出城去,直到日暮时分才悻悻返回。今日申时已至,太阳渐渐西沉,蒙元亨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有路过的商人认识蒙元亨,同他打招呼道:“蒙东家,回去吧。官道不让通行,所有货都停运了。”蒙元亨只是轻摇着头,依旧凝望远方。
蒙应瑞打了个喷嚏,鼻涕跟着流了出来。蒙元亨抱起儿子,问道:“冷吗?”
见应瑞点了点头,蒙元亨心中泛起一阵酸楚。这孩子多可怜呀,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雇来的用人虽说尽心尽责,但哪比得上亲娘。周琪说道:“蒙大哥,今天看来是不会到了,咱们先回吧。应瑞毕竟年纪小,别把他冻着了。”
蒙元亨点了点头,将儿子抱上马去。正当他踩住马镫时,远处出现了一辆马车。蒙元亨又仔细瞧了瞧,赶紧拉过周琪,欣喜问道:“快看,赶马车的是不是罗兵?”
周琪放眼望去,顿时欢快地跳起来,说道:“没错,是罗大哥!”
蒙元亨跃身上马,左手抱住儿子,右手拉住缰绳,飞奔出去。周琪年纪虽轻,却学会了骑马,她猛抽马鞭,紧跟在后面。
罗兵也看到了蒙元亨,索性将马车停下,高喊道:“元亨,我们回来了!”
奔至车前,蒙元亨跳下马,激动地盯住车帘,嘴里说不出话来。帘布掀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探出身来,眼里含着泪水,口中唤道:“我的儿啊!”
蒙元亨双膝跪在雪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道:“爹,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罗兵车中所载的正是蒙顺与周弘毅。康熙答应蒙元亨功过相抵后,蒙元亨夙愿得偿,激动不已。然而,从流放之地归来,跋山涉水,路途艰险,他实在放心不下,便让罗兵远赴关外,亲自迎回二人。
蒙顺颤巍巍地走下车,抱住蒙元亨,老泪纵横地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流放之地,真不敢相信咱们父子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见蒙应瑞呆呆地站在一旁,蒙顺揉了揉眼,问道:“这是我孙子吗?”
蒙元亨拉过应瑞,说:“傻小子,还不快叫爷爷。”
孩子还没来得及张口,蒙顺就一把将他抱住,说:“瞧这模样,真是我蒙家子孙!”
罗兵搀扶着周弘毅从马车上下来,周琪几步上前,拉住父亲的手,哽咽道:“爹,你总算回来了。”
周弘毅拍了几下女儿的肩膀,又抚摸起她的头发,感慨道:“爹都快认不出你了,咱们琪儿变漂亮了。”
周弘毅原本就有腿疾,当初在索额图相府就被称作跛子师爷,受尽磨难后,腿脚愈发不灵便,走路也要拄着木棍了。此刻,他却扔掉木棍,坚持着走到蒙元亨面前,弯下腰,深深鞠了一躬,说道:“都怪我这腿不争气,没法跪谢恩人。”
蒙元亨赶紧扶起周弘毅,说:“周叔叔,你这是干什么!”
蒙顺父子、周弘毅父女均是分别多年,有一肚子话要说。罗兵提醒道:“要说话,有的是机会。刚奔波了几千里地,别站在雪地里,还是赶紧进城吧。”
“对!快进城!”蒙元亨、周琪搀扶着父亲,重新上了马车。
一连好几日,蒙元亨在客栈里细心侍奉父亲。蒙顺与儿孙相见,尽情享受着这份几乎未敢奢望的天伦之乐。周琪还给父亲和蒙老爷子置办了崭新的衣服。
跟着蒙元亨来归化的,还有瑞成祥商号的好几名伙计。这几日,他们见东家好不容易骨肉团聚,便没来打搅他。不过,商场形势瞬息万变,有件事已到了非禀报不可的时候。见今日酉时已过,东家陪着蒙老爷子与周先生用过了餐,一名伙计便敲开了蒙元亨的房门。
“什么事?”蒙元亨脸颊绯红,伸了个懒腰。这几日陪着父亲与周弘毅,自己喝酒虽不算多,但每顿之后却有些微醺之感。
“东家,”伙计端上茶,毕恭毕敬地道,“今日归化城中都传遍了,说俄国商团五日后便要抵达。”
蒙元亨点了点头,说:“这事我知道了。”他端起茶抿了一口,又说:“咱们的货都堵在半道上,即便俄国人到了,生意也还是没法做。”
伙计说:“咱们的货被堵在半道上,可别人的货已经运到归化了。”
蒙元亨手一抖,将茶杯放到桌上,说:“兵部不是发了文,说官道上只能运输西征粮草吗?”
伙计摇着头说:“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公文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可有人就把货运到了。”
“谁的货到了?”蒙元亨问。
伙计答道:“文盛合的茶叶全到了,另外山陕商帮其他几家商号的货也到了。”
蒙元亨重新端起茶杯,说道:“这些个茶叶、丝绸、瓷器,自个儿长不出翅膀,不可能飞到归化。既然没走官道,自然是走了其他道。”
伙计连忙点头道:“我这就去打听,一定要弄清楚他们走的是哪条道。”
两人正说着,敲门声响起,周弘毅推门走了进来。蒙元亨起身道:“周叔叔,有什么事你吩咐我过去便是,何必自己走一遭。”
“病依几杖犹能出,老爱风光未忍违。”历经磨难,周弘毅添了无数白发,胸中才情却未减,他举起手中竹杖,随口吟出陆游的诗,“你替我请了郎中,腿脚好多了。前日琪儿又给我买了竹杖,靠着它走路无大碍。”
蒙元亨吩咐伙计给周弘毅上茶,接着挥了挥手,说:“先下去吧。就按方才所说,去打探清楚。”
见蒙元亨脸色有些严峻,周弘毅问道:“怎么了,生意上遇到事情了?”
蒙元亨说起货物被阻之事,周弘毅听罢,说道:“你说得没错,这些货不可能飞到归化,文知雪一定走了一条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径。”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山陕商帮经营北方商路多年,毕竟人地两熟。这几日我在归化遇见几位徽商老友,也是叫苦不迭,说城中稍微像样的库房早被人家抢下。货运不来当然发愁,货到了一样为难。”
蒙元亨苦笑道:“无论陕商、晋商、徽商,再难也能抱团取暖。可像我这样的,却只能凭一己之力。在徽商眼中,我是陕西人;在山陕商帮眼中,我也不是自家人。”
“这些门户之见为祸不浅。”周弘毅摆了摆手,说道,“商者无疆,天下的生意,天下人皆可做。结成商帮的初衷只是互帮互助,让出远门的商贾彼此有个照应,如今却搞成各帮之间泾渭分明,实在大谬。”
“是啊。”蒙元亨说道,“山陕商帮向来把北边视为自己的地盘,这一次更摆明了不想让外人染指。”
言及此处,蒙元亨的思绪不禁飞回泾阳。当初,文善达统率整个山陕商帮全力绞杀西进的徽商岳江南,一幕幕血雨腥风的场面犹在眼前。可惜到头来,文善达呕血而亡,岳江南仓皇夜奔,究竟谁才是赢家?他不禁感慨道:“但愿归化不要成为下一个泾阳。”
周弘毅两手扶着竹杖,说道:“你提到泾阳之事,我正要说一个人。”
“谁?”蒙元亨问。
“岳江南。”周弘毅一字一顿地说道,表情凝重。
“你说他呀。”蒙元亨淡淡说了一句。一想起妻子与妹妹的惨死之状,他便对此人深恶痛绝。然而,毕竟岳江南乃周弘毅忘年好友,蒙元亨不愿提及。
“正是此人。”周弘毅眉头紧锁,说道,“我听琪儿说,岳江南自称与我有旧,甚至听闻周家蒙难,不惜千里驰援。然而,我根本不认识此人,更谈不上和他有半分交情。”
蒙元亨大吃一惊,道:“这……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世上从不缺这等鬼话连篇之辈。”周弘毅缓缓说道,“都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时我被充军流放,岳江南却不远千里找上门,确实不合情理。不过,将前后的事串起来,也没什么想不通,他不是与我攀交情,而是与你攀交情。”
蒙元亨顿时明白了,岳江南编出弥天大谎,实则是要笼络或者说利用自己。这当真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之徒!枉你纸扇轻摇,满腹诗书,那些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其实,岳江南根本不认识周弘毅,更犯不着千里来寻什么故人之女,他只不过是从泾阳变局中嗅到了机会,于是杜撰出一套说辞,赶着来火中取栗。
当年受索额图倒台之事牵连,蒙顺蒙冤被流放,蒙元亨满腔义愤,想着替父报仇。蒙顺毕竟当过多年的文盛合掌柜,而蒙元亨因为在京师智斗乌日乐,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说他年纪轻轻便与蒙古王公交情深厚。岳江南欲打破山陕商帮对棉布商路的把持,蒙元亨无疑是一把利器。
“我自诩精明,没想到却被岳江南骗了这么多年。”蒙元亨缓缓吐出这句话,双拳不自觉地攥紧。
周弘毅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岳江南虽心术不正,但似这等沉机默运、暗藏心机,却也非比常人。乌兰布通一战之后,岳江南大难不死,反获朝廷重用,日后恐怕还少不了同此人打交道,不可不防呀!”
“多谢周叔叔今日点拨,元亨定当牢记。”蒙元亨双手抱拳道。接着,他又说:“你提到日后,我正有事相询。”
“请说。”周弘毅微笑点头。
蒙元亨说:“周叔叔虽历经磨难,却正当盛年,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周弘毅说:“当日遭难,万念俱灰,心想生入玉门关已无指望,没想到得贤侄搭救,竟有重返中土之日。半年前接到朝廷恩旨时,我也收到了索相的亲笔信,他邀我去京师,说是相府若有不便,可单辟一处地方供我父女起居。”
顿了顿,周弘毅又说:“索相来信后面还附着菊儿姑娘的一段话,她也希望我带着琪儿去京城团聚。”周弘毅说话素来不紧不慢,唯独说到这一段,情绪有些激动。他已知菊儿身世,不想当年令索相神魂颠倒的红颜知己,竟是自己亡妻的妹妹。十年一觉扬州梦,周弘毅怀念妻子,更忆起了当年在江南水乡的青葱岁月。
蒙元亨心中有些失落,但仍点头笑道:“分别多年,是该团聚了。”蒙元亨素来仰慕周弘毅的学识,今日本欲将这等大才留在身边,但人各有志,岂可强留。
“非也。”周弘毅摆手说,“京城我会去,却不会久留,逗留个把月吧,便南归扬州。”
周弘毅又说:“此番归来蒙朝廷大赦,之前种种一笔勾销。扬州才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家去。未来还是继承祖业,踏踏实实做个生意人吧。”
蒙元亨终于明白了,周弘毅不仅才高八斗,更出身徽商巨富之家,像他这种人,岂是寄人篱下之辈?当初投入索额图幕府,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如今沉冤尽洗,重获自由,自要振翅独飞。所幸延揽周弘毅的话没说出口,否则当真自讨没趣。人家连相府幕僚都看不上,又岂会留在这里?
蒙元亨说:“扬州盐商富甲天下,周家当年便是盐商中的翘楚。周叔叔此番南下,必会宏图大展。”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深知第一笔银子最难赚。小侄如今也算略有积蓄,周叔叔若不嫌弃,尽管开口。”
周弘毅抱拳道:“心领了。周家在江南还有几处田产,好生筹划,应能应付过来。若真有周转不灵,再向你求助。”
蒙元亨点了点头,又问:“周叔叔打算何时动身?周琪呢,也跟你一块儿回去?”
周弘毅说:“在归化已休整好些日子了,冬去春来,天气也暖和了,我想这几日便启程。周琪自然得带上,弥补一下这些年对她的亏欠。”
蒙元亨虽有不舍,却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周弘毅接着说:“分别之前,还有一事想对你说。”
蒙元亨身子前倾,只听周弘毅说道:“来归化的路上经过草原,我见到一位蒙古将军。当初在相府时,我与此人有过数面之缘,也算是认识,便聊了起来。他对当今圣上赞不绝口,认为圣上的文治武功不逊于秦皇汉武,更难得的是教子有方,大清的阿哥们一个个青出于蓝。”
周弘毅继续说:“圣上亲赴多伦召见蒙古各部王公,随行的就有好几位阿哥。演武场上,八旗劲旅威风盖世,这些阿哥更是龙精虎猛,骑射之技震惊四座。”
蒙元亨若有所思道:“周叔叔的意思是?”
周弘毅语调一扬,声音却压得很低:“你也是熟读史册之人,当知萧墙之祸。秦始皇之后,胡亥矫诏继位,第一件事就是赐死兄长扶苏,接着又杀死二三十个兄弟姊妹。还有唐代玄武门之变,明成祖朱棣的两个儿子朱高炽与朱高煦之间的夺嫡之争,可都是班班可考,触目惊心……”
屋内沉寂片刻,周弘毅又说:“当今太子是不是李建成,哪位阿哥会成为李世民,所有事都言之过早,咱们这些外人更是雾里看花。但有一个你我都认识的人,与夺嫡之事牵连甚深。”
蒙元亨不自觉地说:“你说索相?”
周弘毅点了点头,说:“我之所以婉拒索相,执意南归,一来是要重振家业,二来更是要远离是非之地。当今太子的生母赫舍里皇后,正是索相的亲侄女。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是索相最大的靠山,索相一党更是太子在朝中的奥援。”
“有件事想向你打听。”周弘毅说,“索相精明且霸道,过往亦有贪名,不过听说他复出之后收敛了不少,好些人挖空心思送上银子,全被拒之门外。不知真假?”
蒙元亨说:“这些说法流传很广,我也听说了。”
周弘毅叹了口气,说:“一个重臣的生死荣辱,岂是贪不贪几两银子能够决定的。当初天下谁人不知索相贪腐,皇上要整顿朝纲,便拿他开刀,但风声一过,照样享受荣华富贵。皇家富有四海,不在乎底下人贪几两银子,他们看重的是江山大统。一旦卷入夺嫡之争,罪行可比贪腐重百倍。”
周弘毅加重语气道:“索相当年能风云再起,只因太子地位无忧。日后太子若像朱高炽那样有惊无险地继承大统,索相自是新朝第一功臣;若太子不幸做了李建成,索相立刻便有灭门之祸。”
蒙元亨参与帮办西征粮饷,是索额图亲自授意的,外人都知道他与索府关系匪浅。听闻周弘毅这番话,再想到血雨腥风不绝于史,蒙元亨不禁背脊骨发凉,隔了一会儿才说道:“谢周叔叔指点迷津。”
周弘毅抿了一口茶,说:“今日这些话或许是先见之明,或许不过是杞人忧天,但无论如何已犯大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4.生意人有两种,一种胆子越做越小,一种胆子越做越大
周弘毅明日便要动身,蒙元亨摆下酒宴为他饯行。桌上尽是祝福寄望之语,唯独周琪闷闷不乐,别人敬她酒时,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罗兵安慰道:“妹子,咱们相处这么久,知道你舍不得。别担心,一有空我就去扬州看你。”
这一说,周琪竟钻进罗兵怀中,大哭起来。罗兵拍着她的肩膀说:“今日就这样,将来出嫁时,还不得哭成个泪人。”
周琪哭得更起劲了,还拿手捶打起罗兵。“不得无礼!”周弘毅阻止道。
“没事。这小手打人不疼,我就喜欢她直来直去的脾气。”罗兵笑呵呵地说。
“琪儿,叫你住手听见没有!这么大的人了,还不懂规矩!”周弘毅素来疼爱女儿,今日却板起面孔教训道。
周琪好不容易坐直身子,周弘毅递过手帕道:“还不赶紧擦了。”
周琪脾气倔得很,她没接手帕,嘴里哼道:“日日盼父亲归来,没想到一回来就欺负我。”
蒙元亨插话说:“周叔叔疼你还来不及,哪会欺负你?罗大哥说得没错,往后我们都会抽空去扬州看望你的。”
“关你什么事!谁要你多嘴!”周琪脸颊绯红,竟对蒙元亨吼了起来。
“好,我不说了。你也别光哭,吃点东西吧。”蒙元亨给周琪夹了一筷子菜。周琪瞪了蒙元亨一眼,眼泪又止不住了。
周弘毅在一旁叹息,表情有些苦涩。蒙顺劝道:“琪儿跟着他们好些年,一时分开,难免不舍。她要哭就让她哭嘛,哭出来还好受些。”
“老哥说得是。”周弘毅点头称是,心中却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愁绪。父女连心,尽管分别日久,但最懂周琪心事的,还是他这个父亲。更何况周弘毅当年乃扬州四少之一,腰缠万贯,风流倜傥,令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子为之倾倒。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他无疑比别人更敏感。
与周琪相处数日,周弘毅心中可谓一喜一忧,喜的是女儿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忧的是二八芳华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女儿似乎已对一人情有独钟。周弘毅暗自揣度,女儿大概已经爱上了多年来相伴身边,对自己关怀有加的蒙大哥。父女长谈时,周琪讲起这些年来的经历,或高亢激昂,或悲愤交加,唯独说到蒙元亨时,竟有一股羞涩之情。夜深人静时,周琪还会捧着蒙元亨写给自己的信,暗暗发呆。
周弘毅明白,蒙元亨文武双全,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奇男子,这些年照顾周琪如兄如父。一个性格倔强又缺少父爱的女孩长大成人时,难免会对曾给予她倚靠的男人产生特别的情愫。但是,两人毕竟相差十多岁,在一起真的会幸福吗?周琪尚年轻,未来的路还长,究竟是情动一时,抑或是缘定一生?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
这种事情既不好阻止,更不能挑明。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两人分开,彼此天各一方,那时女儿心中刚萌生的爱情之芽或许会渐渐枯萎。当父亲的,只能做这么多了。周弘毅之所以急着启程,既是因为归心似箭,更是因为藏着这份心思。
“听说从归化到京城的官道,近来水泄不通。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半刻,要不你们就在归化再待一阵子?”蒙顺关切地说。
“不必了。”周弘毅说,“我已打听清楚,虽然商号的大车上不了官道,但行人路过却没问题。我与琪儿骑上快马,少则半月,多则二十天就能赶到京师。”
蒙元亨虽不知周琪心事,但见她始终闷闷不乐,便说:“周叔叔与索相有约,自然不便耽搁。你在京城还要逗留个把月,难免有许多应酬,没空陪琪儿,要不让琪儿在归化再待上一阵子?一个月后,我派人送她去京师。”
“好啊!京城一点意思都没有。”周琪第一回有了笑脸。
“不行!”周弘毅断然拒绝,“贤侄在归化有生意,哪能麻烦你的人送来送去?此去京师,我不光是向索相谢恩,也要见一见菊儿姑娘。她前日专门捎信过来,说西安一别,有阵子没见琪儿了。”
见女儿嘟着嘴颇为不悦,周弘毅加重语气说:“菊姑可是你的亲姨娘,难道你不该去陪陪她?”
蒙顺点头说:“拉住姨娘手,闻见母亲香。弘毅如此安排,也有道理。”周琪仍怅然不乐,但众人顾不上她,纷纷向周弘毅敬酒。
第二日,蒙元亨送周弘毅父女出城,又安排一名伙计随行,要他一路照顾二人去京师。蒙元亨一直站在旷野中挥手告别,直到周弘毅一行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折返。正要进城时,见城墙周围列队站着官兵,还有人大声吆喝,让行人在路旁回避。蒙元亨下马打听,才知道是俄国商团到了,归化的文官武将都出城相迎。之前伙计有报,说俄国商团五日之后将抵达,如今才第四日,看来人家是提前到了。
蒙元亨又听周围人议论,说俄国商团已在城外十里处扎下大营,今日进城的是洋东家、洋掌柜们。蒙元亨知道,俄商并无东家、掌柜之说,主事之人似乎叫“经理”。此番来大清的商团,还有团长与副团长各一人。百姓不晓这些,以洋东家、洋掌柜来称呼,倒也贴切。
然而蒙元亨又不解,近来归化城中商贾云集,客栈、库房异常紧张,纵使这样,官府依旧划出驿馆与场地,专供俄国商团使用,放着城中的好房子不住,俄国人干吗在荒郊野外扎营?
这时,一列马队出现在城门前。领头的是一个褐色头发、蓝色眼珠的洋人,瞧着年纪不过三十岁左右。蒙元亨心中暗想,此人莫非就是俄商团长,竟这般年轻!
再往后一瞧,蒙元亨更吃了一惊。在年轻洋人身后,是一个穿着灰色长马褂、披着貂皮、留着长辫子的清国人。此人自己再熟悉不过,正是苏定河。
听说岳江南被派去俄国采购军火,苏定河也一道去了。俄国首都距清国万里之遥,没个三五年回不来,这才不过一年光景,苏定河怎么就随俄国商团一同归来了?
欢迎仪式结束后,俄商与苏定河进入城中。围观人群渐渐散去,蒙元亨牵上自己的马,朝城内走去。盼了多时的俄国商团终于抵达,本是令人高兴的事,蒙元亨却高兴不起来。或许是见到苏定河的缘故,他心中竟升起一股不祥之感。
因为有心事,蒙元亨走得很慢,回到客栈,已是日暮时分。不一会儿,路上传来马蹄声,道路两旁又起一阵嘈杂声。俄国商团的人与归化官员会见完毕,要赶回自家营帐,官兵正忙着清道。
归化城外的俄商营地杀牛宰羊,载歌载舞。营内驻扎着近千人,他们肤色各异,语言不同,有黄皮肤的蒙古人、汉人,那些白皮肤、蓝眼珠的也不全是俄国人,有不少来自西欧各国。
经过几千里的长途跋涉,穿越西伯利亚荒野与蒙古草原,终于抵达归化城下,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他们拿出各种乐器,既有东方传统的二胡、笛子,蒙古的马头琴,也有俄国的三角琴,大家尽情弹奏,放声高歌。
苏定河手里捏着一只刚烤熟的羊腿,走进营帐,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舌头”。所谓“舌头”,便是翻译。那时草原民众以“长着三条舌头”来形容那些能说俄语、蒙语与汉语的人。苏定河在草原行商多年,蒙语大概能听懂,但与俄国人交流,却要倚赖“舌头”。
苏定河在营帐内坐下,大声说道:“小托,把你的药水拿出来。今晚冷飕飕的,得喝点烈性东西才行。”
小托便是今日进归化城时走在最前面的年轻人小托里尔,他是俄商副团长,团长是他哥哥托里尔。托里尔是兄弟二人的姓,苏定河素以大托、小托相称。
小托里尔笑着说:“老苏,你怎么也要喝药水,当初不是说闻见那味便想吐吗?”
苏定河嘿嘿笑起来,道:“那味是不咋的,不过喝习惯了,又有点舍不得。”
两人口中的“药水”,实则是产自俄国的烈性酒,也就是后来众所周知的伏特加。多年以前,俄国僧人制造出一种用于消毒伤口的液体,对于刀剑创伤效果奇佳。有人不经意间喝了这种液体,顿觉芬芳爽口,便以“药水”来称呼这种液体,也就是伏特加。
小托里尔给苏定河斟满一杯“药水”,说:“听岳东家说,清国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刚到俄国时,我与你一样,也喝不惯这玩意,没想到待久了,竟渐渐离不开它了。”
苏定河满饮一杯,大呼过瘾,接着说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赶上今日的大好事,岂能无酒!”
“是啊!”小托里尔也手舞足蹈,“商团刚过库伦,就听说北京到归化的官道堵上了,我的心便揪起来,咱们准备的这场好戏,别到时没人捧场。没想到你们清国商人太聪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帮咱们解了难题。”
苏定河大口啃着羊腿,说:“文知雪这婆娘向来鬼主意多,不过这一回,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此言一出,两人又大笑起来。
文知雪借助京羊道,将货物抢运至归化,为何苏定河却嘲笑她聪明反被聪明误?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托里尔兄弟并非俄国人,而是来自亚平宁半岛上的水城威尼斯,家族世代经商。俄国沙皇彼得大帝早年游历西欧诸国,托里尔兄弟的父亲还在自家城堡热情款待过少年沙皇。可惜天有不测风云,等到托里尔兄弟接掌家业时,家族生意一落千丈,两人为了躲避债主,只好远遁俄国。
初来俄国的几年,托里尔兄弟过得并不顺心,几次三番求见,竟连彼得大帝的面都没见上。在天寒地冻的莫斯科,他们只能与一帮哥萨克流浪汉厮混在一起。
此时沙俄开疆拓土,势力扩张到远东西伯利亚地区,一个称得上托里尔狐朋狗友的哥萨克流浪汉仗着心狠手辣,几年时间便摇身一变成了沙俄将军。兄弟俩合计着,与其在帝国首都寄人篱下,不如去数千里之遥的蛮荒之地闯荡一番。
靠着与将军的关系,托里尔经营起西伯利亚狐皮生意,勉强站稳了脚跟。托里尔不是小富即安之人,他渴望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恢复家族荣光。此刻,与西伯利亚毗邻的蒙古草原上的漫天烽火吸引了他的目光。得知噶尔丹兵败如山倒,通往清国商路的障碍被清除,他敏锐地意识到其中商机,开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恰在这时,托里尔遇见了从清国北上的岳江南与苏定河。几番接触之后,两方决定携起手来,干一票大买卖。
托里尔认为,沙俄向来垂涎东方帝国的财富,对于同清国通商兴致勃勃,消息传回之后,沙俄政府一定会派遣商团奔赴北京。不过,这种由官方主导的商团,民间商人获利有限,不如自己先拉起一个商团,即刻前往大清,抢先吃下第一只螃蟹。托里尔也知清国讲究名正言顺,为了获取一个名分,他请沙俄将军写了一封亲笔信来引荐。
岳江南也在一旁献计,说清国官吏并不知晓沙俄情状,更弄不大清楚将军的亲笔信与官府公文究竟有何不同,只要有了这封亲笔信,就能瞒天过海。
果不其然,岳江南将情况奏报后,朝廷也分辨不清托里尔商团究竟是何来路。朝廷选择了一个看似两全其美的办法,商团不必进京面圣,也不得进入长城以内,只在归化与清国商人进行贸易。
得到清廷谕旨,托里尔与岳江南喜不自禁。但此刻,另一个难题又横亘在面前。噶尔丹大败,岳江南之前的银子赔了个精光。托里尔虽凭借皮毛买卖在西伯利亚小有斩获,但要和财雄势大的清国富商做生意,还差得老远。
生意人有两种,一种胆子越做越小,一种胆子越做越大。有人在商海沉浮日久,知道其中风险莫测,宁可谨小慎微,也绝不贪大冒险,自家有十两银子,便老老实实做八两银子的生意;还有人天生就爱富贵险中求,身上揣着一两银子,就敢做十两银子的买卖,让他们步步为营、久久为功,无异于痴人说梦。
偏偏托里尔与岳江南正是后一类人。他们都出身巨富之家,经历过人生起落,甚至同样为了躲避债主,不得已远离故土,四海漂泊。在他们的人生信条中,家大业大不如胆子大,只要有银子,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
托里尔打起了空手套白狼的算盘,他一面向俄国商人传信,说自己手里有一大批清国茶叶,一面率商队南行,打算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清国商人先把茶叶交给自己,银子暂且拖上一段时间再给。如此买空卖空,定能大赚一笔。
岳江南又出谋划策,说清国商人个个精明,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不如学一学东方的先贤诸葛亮,唱一出空城计。于是,托里尔的商队刚进入草原就四处放风,说备齐了上百车货物,期待与清国商人做一单大买卖。这样做正是为了让清国商人将茶叶运到归化,日后即便他们发现俄商两手空空,自家茶叶毕竟已运到,再运回又得耗费人力、物力。届时,没准清国商人能接受托里尔的条件。
聊起这些往事,苏定河与小托里尔笑得合不拢嘴。苏定河说:“当初不敢进城,就怕被人发现咱们带的是空箱子,现在不用担心了,他们的货先运到了。”
小托里尔点头说:“这真是上帝眷顾,官道被阻都没能拦住咱们发财。这天寒地冻的,谁愿意蹲在野外,明日咱们就进城去,舒舒服服地住驿馆。”
小托里尔又喝了一口“药水”,缓缓说道:“西方有句谚语,谁笑到最后,才笑得最好。岳东家也说过,行百里者半九十。虽说咱们的计划成功了大半,但最终如何说服那些清国商人,还是个问题。”
苏定河思忖了一下,说:“明日进城后,对方便会知道中计,这时最怕他们一致对外,只能用分化瓦解的手段。归化的茶叶大多在山陕商帮手中,山陕商帮又以文盛合为首,只要说服文盛合接受,其他人就翻不起浪。”
小托里尔说:“今日在归化的官署中,我见到了文知雪东家,她不仅光彩照人,看上去也异常精明,恐怕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苏定河冷笑一声,道:“文盛合里不还有个‘盛’嘛!我有办法。”
5.苏某只知卖东西,纵然想卖国,也没那本事
归化城中的一家小酒馆内,木桌上摆着几样小菜,桌旁的炉子上蹿出火苗,将一壶茶煮得呼呼作响。苏定河穿着一件旧薄棉袄,头上戴着一顶鼻烟色毡帽。见盛宇峰来到酒馆,他站起身,摘掉帽子,热情地挥着手。
待盛宇峰走近,苏定河抱拳道:“盛东家,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
盛宇峰鼻孔里一哼,说道:“老苏,一段日子没见,你怎么越发不长进?”
被年轻许多的盛宇峰奚落,苏定河并不介意,呵呵笑道:“你还是这般快人快语。”
“你且说说,我怎么个不长进法?”待盛宇峰坐下,苏定河殷勤地倒上热茶。
盛宇峰的话语越发尖刻:“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你本是关中人士,却投靠外人,与徽州奸商岳江南搅和到一块儿。到头来如何?在泾阳一败涂地,仓皇夜奔,有家归不得。”
提及这些往事,苏定河心头简直在滴血,但他强忍住,挤出笑容摆手道:“昔日的荒唐事不提也罢。”
盛宇峰却不肯轻饶,又说:“岳江南虽不是东西,但好歹还是我炎黄子孙。如今你倒好,竟甘为异族效力,为虎作伥,算计自己同胞。我就不懂了,这汉奸卖国贼当起来就这般舒坦吗?”
“言重了。”苏定河咀嚼着口里的菜,不紧不慢地说,“苏某只知卖东西,纵然想卖国,也没那本事。与外国人做生意就是汉奸?简直荒谬!没错,我与俄商合伙做生意,但归化城里那么多商人,不都想着与俄国人做生意,难不成都是汉奸!如今中俄通商,可是朝廷应允的。”
苏定河接着说:“你说我为虎作伥,实不敢当,要说狐假虎威,我倒认账。若不是借着俄国人放饵,估计连见盛东家一面都难。”苏定河叹了口气,又说:“过去几十年,俄国人与我素无冤仇,没损过我半根汗毛,倒是那些同乡故旧更似豺狼虎豹,咬得我遍体鳞伤。”
“还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盛宇峰气不打一处来,“做生意要讲究规矩,一张皮毛换七担茶叶,这历来是草原上的规矩。你们倒好,竟痴心妄想,用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
“我们是这样打算的,却不是痴心妄想。”苏定河微笑着说,“一来人家俄商确有难处,还请大家体谅。你大概也知道,商团运来的皮毛就这么多,真照着一张皮毛换七担茶叶交易,也拿不出足够的皮毛。二来你们的茶叶采自关内,好不容易运到归化,若不卖给我们,再拉回关内,光运费就要亏一大笔。”
苏定河又说:“我也知道,这趟生意你们赚不到银子,但一回生二回熟嘛,凡事当看长远,托里尔把茶叶运回俄国赚了钱,下次交易时保证会把价格抬上来。”
“这不是做生意,而是招摇撞骗!”盛宇峰的火更大了,“我们的货箱里装的是实实在在的茶叶,你们却拖着空箱子走了几千里。商团的影子还没见到,消息便传得满天飞,说什么俄国人拉来了数百车皮毛。先把大伙骗到归化,再丢出一个城下之盟,这手段忒下作!”
苏定河摇头说:“《孙子兵法》里说,兵者,诡道也。商场上不正是尔虞我诈,计谋百出。自己不慎中计,只能怪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当年在泾阳,我与岳江南也上了文知雪的当。到头来怎么办?还不是摸摸鼻子,自己认栽。”
盛宇峰说:“我们是轻信大意,但你们的诡计也没那么容易得逞。实话告诉你,想用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门儿都没有!茶叶亏在自家手里,我们认栽,但你们的皮毛也是不远千里运来的,难道就不怕亏?”
“对了嘛,这才是生意的谈法。”苏定河说,“方才盛东家一会儿扯什么汉奸卖国贼,一会儿数落鄙人不长进,都是气话。怎么把事情谈拢,让双方都赚钱,才是生意人的本分。”
盛宇峰冷笑道:“像这般空手套白狼,怕是永远谈不拢。”
苏定河嬉皮笑脸地道:“俄商的货是不多,但中国有句老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人家大老远跑一趟,诚意可是足足的。”
自打发觉俄国商团没带多少货,自己着了洋人的道,盛宇峰就满腔怒火,今日见到苏定河,更是怒不可遏。但一句“千里送鹅毛”却让盛宇峰把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了,能令人气到发笑,只能说苏定河耍泼皮无赖的功夫已炉火纯青。
盛宇峰忍不住骂道:“你不该做生意,该去京城天桥说书!”
苏定河敛住笑容,说:“事情很简单,俄商想与大清商人做生意,更犯不着千里跋涉来戏弄谁。问题的关键是,托里尔囊中羞涩,一时拿不出太多皮毛。但人家是有诚意的,尤其对文盛合,更愿以诚相待。”
苏定河又说:“这次运来的貂皮、松鼠皮、红狐皮,全是好东西,运回关内都能卖个好价钱。文盛合乃山陕商帮的翘楚,在俄商心中自是分量不同。商团副团长小托里尔已经答应,可以为文盛合破例,私下就照一张皮毛换七担茶叶的规矩交易。条件只有一个,此事不可声张,咱们一致对外宣称,文盛合接受了俄商的条件。”
盛宇峰哈哈大笑,道:“说你苏定河是汉奸,当真不冤枉。咱们老祖宗的计策,你倒是对外人倾囊相授,先是学诸葛亮唱空城计,接着又效仿战国时期的张仪,妄图用连横之策分化瓦解山陕商帮,各个击破。”
苏定河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这单生意,文盛合可是赚大发了,盛东家别辜负我一番美意。”
“赚大发?”盛宇峰不屑道,“如今归化城中的茶叶,十之八九在山陕商帮手中,商帮之中,文盛合一家又独占三成。你们以利相诱,目的不外乎瓦解山陕商帮。一旦我答应了你,文盛合或许能捡到一点小便宜,却会使得人心惶惶。剩下的茶叶,你们尽可以用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的价格来收购。你说说,到底谁赚大发?”
盛宇峰起身道:“我劝你收起这些鬼把戏,咱们还是真刀真枪地商场上见吧。”
见盛宇峰要离开,苏定河说:“别着急嘛!咱们既是谈生意,也是故人相见,生意谈不拢,还能叙旧嘛。”
盛宇峰斩钉截铁地道:“你我之间无旧可叙!”
“未必吧。”苏定河说,“当初在泾阳,盛东家可帮了我们大忙。没有你,棉花大战怕是另一番结局,文善达也未必会吐血而亡。”
盛宇峰心头一震,道:“你这些胡言乱语,我实在听不懂。”
苏定河笑了笑,说:“盛东家莫急,且听鄙人话一话当年。”他端起茶抿了一口,接着说道:“棉花大战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蒙元亨谎称泾阳仓库已满,将之前收购的棉花提前起运。实际上,他是得知因西北战事,水路运输即将被阻断,才忙着抢运棉花。”
苏定河升高语调,继续说:“蒙元亨这一招实在够阴,连老狐狸文善达都被蒙在鼓里。但是,世上还有明白人。譬如你盛东家,就抽出大半天时间,遍访泾阳城中仓库,还去渭河码头找来好几位船老大,详细询问历年的运价。有你这火眼金睛的人,按说蒙元亨的诡计早该被识破,但可惜的是,你将这一切隐瞒不报,眼睁睁地看着文善达跳进火坑。”
苏定河摇头叹息道:“可怜文善达一世精明,却败在自己人手中。”
“放屁!”盛宇峰头上青筋暴突,满脸通红,“姓苏的,你真以为自己在天桥说书,编些莫名其妙的故事!”
苏定河气定神闲地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初咱们都在泾阳,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渭河码头的一位船老大,长年替苏杭布庄运输棉布,与岳东家素有交情。后来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他道出了这件事。岳江南何等精明,立即觉出其中有异,又找来多人询问,才坐实了这件事。”
盛宇峰心中最深的秘密竟被外人窥见,难免惊慌失措。但他决心继续把谎撒下去,便道:“简直是笑话!谁不知道,文叔父待我恩重如山,蒙元亨与我势不两立,说我帮着外人对付文叔父,鬼才信。”
“鬼信不信我不晓得,但有人心中却藏着鬼。”苏定河早知道盛宇峰会用这一招,自己是有备而来,“若是之前,我也不信会有这等事。大敌当前,哪有胳膊肘朝外拐的道理?但别忘了,当年咱们还合作过一段日子,与文小姐都打过交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盛东家对文小姐的那番深情,连我们外人看了都感动不已。”
苏定河身子往前一倾,竖起大拇指说:“有了这层关系,所有事就都解释得通了。盛老弟高明啊,与其打败蒙元亨,让文知雪对他怜爱有加,不如让蒙元亨干掉文知雪的老爹,两人从此恩断义绝。”
“胡……胡说……胡说八道!”盛宇峰当真慌了。
苏定河露出得意的笑容,道:“当然,这些只是咱们的揣测,还算不得数。不过文知雪是公认的女诸葛,不妨将来龙去脉说给她听,看她如何决断。她会认为在下胡编乱造呢,还是言之在理?”
“你究竟想干什么?”盛宇峰直视着苏定河,目光却虚弱无力。他此生最在乎的人就是文知雪,当初隐瞒不报,的确是想借此让文知雪挥剑斩情丝,与蒙元亨再无瓜葛。但他没料到,文善达会因此一病不起,直至丢了性命。大错铸成,无可挽回。他简直不敢想象,一旦东窗事发,自己将如何面对文知雪。
苏定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刚才我说了,今日既是谈生意,也是叙旧。”
“卑鄙!”盛宇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苏定河阴沉着脸说:“想一想你们当年是如何对待我与岳江南的,这两个字实在受之有愧。”
盛宇峰脖子一拧,道:“你逼我也没用,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做有负文知雪的事!”
“这话说得好,不愧是有情有义的真男儿。”苏定河给盛宇峰斟上酒,说,“文盛合是文家的,也是你们盛家的,我若让你做对不起文知雪的事,那真是自讨没趣。可方才在下所言,实在是利人利己呀!俄商与文盛合各取所需,其他那些个商号,管它死活作甚!”
苏定河又说:“盛老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切莫被那些虚名所误。什么山陕商帮亲如一家,那都是屁话!老子也是陕西人,这么多年来孤苦无依,怎么没人拿我当一家人?还有,文盛合当年遭遇险境,泾阳的东家们上门逼债,可曾手软过?现在瞧着文知雪风光,又忙着凑过来,真他妈叫人恶心!这回咱们联起手来,赚一赚这帮家伙的银子,有何不可?”
盛宇峰皱着眉头,语气却没有之前强硬,他道:“文盛合由知雪做主,她不会答应。”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苏定河说,“文盛合有两个东家,她文知雪是东家,你盛老弟一样是东家,凭什么做不得主!”
盛宇峰将手一摊,道:“你这是强人所难。”
苏定河笑着说:“我来归化也有一个多月了,为何现在才约盛老弟?就是不想强人所难。”
盛宇峰瞥了苏定河一眼,说:“你又在玩什么花招?”
苏定河说:“喀尔喀蒙古的一位王爷过五十大寿,草原上可得热闹一番。文家与喀尔喀蒙古素有交道,文知雪还要亲赴寿筵。从归化到喀尔喀部,来回怎么也得一个多月,这段时间,文盛合不都得听盛东家的。”
盛宇峰面色煞白,道:“你倒是肯下功夫,连这些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旋即,他又摇头说:“知雪回到归化,若是知道我背着她答应了你们,我是没法交代的。”
“你背着她干的事还少吗?”苏定河有些不耐烦,接着又缓和了一下语气,“再说这件事是替文盛合赚银子呀,一张皮毛换七担茶叶,这可是仅对文盛合开出的条件,其他人想都别想。”
“这些银子,是用出卖商帮换来的。”盛宇峰依旧不肯就范。
苏定河有些急了,说道:“盛老弟,你不能好处一个人占吧,既要情场得意,又要商场发财,还把假仁假义挂在嘴边。”
盛宇峰沉吟了一会儿,说:“好处不嫌多。一张皮毛换五担茶叶,这事或许还有的谈。”
苏定河恶狠狠地说:“你这是得寸进尺!”
盛宇峰说:“得寸进尺的是你们。不要以为信口雌黄编出一段故事,就能要挟我。你不就想看在下的笑话吗?只是生意做不成,不知那时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6.托里尔想空手套白狼,我就让他空手而归
“妈的,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罗兵推开客栈房门,口中骂骂咧咧,脸上却笑开了花。
蒙元亨问道:“怎么,泾阳的东家们撑不住了?”
“撑得住才怪。”罗兵坐到凳子上,自个儿倒了一杯茶,“盛宇峰答应了俄国商团的条件,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文盛合历来是山陕商帮的主心骨,如今主心骨认㞞了,其他人还能怎么办?”
罗兵又说:“俄国人还放出消息,说这一趟带来的皮毛在与文盛合交易时用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再用茶叶换皮毛,估计只能一张皮毛换二十二担茶叶。”
蒙元亨冷笑道:“打蛇随棍上,俄国人倒会趁势杀价。”
罗兵今日打探消息,在归化城里跑了好几圈,又累又渴。他连着灌了两杯茶下去,才又说道:“谁让他们傻乎乎地把茶叶运到归化,等着被人宰。开始还嚷嚷着一致对外,结果文盛合第一个开溜。这一来,俄国人更加有恃无恐。”
说到这里,罗兵又咧开嘴。“今天我才弄明白,山陕商帮能把茶叶运来,是走了草原上的一条路,好像叫京羊道。这条路过去都是羊倌走的,外人很少知道。有人存心防着咱们,没透出一点风声。现在倒好,咱们的茶叶大多还在关内,反而因祸得福。”
“不对呀!”蒙元亨摇头说,“盛宇峰不至于如此糊涂,为何要单独接受俄国人的条件?再说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对文盛合来说也算不得好价钱。”
罗兵哈哈大笑,道:“所以呀,盛宇峰的十八代祖宗早让山陕商帮那伙人骂了个遍。还有人说,一张皮毛换二十担茶叶,只是对外的讲法,鬼才知道盛宇峰私下里怎么和老毛子谈的。”
蒙元亨思忖了一下,说:“果真如此,盛宇峰就太不地道了。”
罗兵笑得更开心了,道:“老子就喜欢看他们狗咬狗一嘴毛的样。”
蒙元亨用手指在茶杯口上画着圈,陷入了沉思。隔了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咱们不能光看热闹,该出手时也得出手。”
罗兵有些诧异,道:“怎么出手?”
蒙元亨已有主意,语气坚定地说:“如今山陕商帮已是一盘散沙,我不妨站出来,重新把人聚拢,接着同俄国人斗下去。”
“凭什么?”茶到嘴边,罗兵又把茶杯放了下来,“他们当初可是防贼似的防着咱们。”
罗兵又说:“元亨,山陕商帮从没拿你当自己人,你也不爱同他们搅和在一起,今天怎么了,倒替那帮家伙操心?”
蒙元亨说:“没错,我一直以为商者无疆,商人做生意,门户之见不宜过重。商场自有商场的规矩,只要一切照规矩来,也没必要护着谁。”
“不过,”蒙元亨话锋一转,“这回俄国人先坏了规矩,连哄带骗让大家来到归化,他们却买空卖空,狮子大开口。这哪是做生意,分明是使诈术!中俄通商是大买卖,日后两边商人少不了打交道,因此这第一桩生意,务必把规矩立起来,不能让人家把大清商人看扁了。”
蒙元亨眉头微皱,接着说:“你知道吗,俄国商团中还有一个咱们的老熟人。”
“知道。”罗兵答道,“苏定河嘛,大伙都骂他是假洋鬼子。”
“苏定河不是随岳江南北上采购军火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归化?”蒙元亨又问。
罗兵稍微一愣,说道:“苏定河这种三姓家奴,有奶便是娘,他与岳江南分道扬镳,投靠俄国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蒙元亨思忖了一下,说:“这种可能不是没有,但会不会这个俄国商团背后原本就有岳江南的影子?”
罗兵警觉起来,说道:“之前我还没往这一层去想。”
蒙元亨说:“中俄通商对双方来说都是头一遭,按说我们不清楚对方情形,俄国人也不知道咱们底细,但几个回合下来,分明是敌在暗,我在明。对方阵中似乎有高人,而且此人的路数像极了岳江南。”
罗兵一巴掌拍在桌上,说:“如果是岳江南这个王八蛋使坏,那咱们一定要斗到底!”一提到岳江南,罗兵就想起罗世英与蒙佩文死在乌兰布通的惨状,顿时怒不可遏。
蒙元亨问:“山陕商帮的各位东家如今何在?”
罗兵说:“听说他们正聚在西商会馆商讨对策。”
蒙元亨站起身说:“来归化有段日子了,还从未去过西商会馆,今天咱们便走一遭。”
此刻的西商会馆里已经吵翻天。德盛魁茶庄的韩东家面红耳赤,大声说道:“昨晚苏定河登门,我也很意外,但我并未同他谈生意,更没答应任何条件。”
有人反唇相讥:“你们谈过什么,我怎么知道?盛宇峰也是和苏定河吃过一顿饭,就把咱们卖了。”
韩东家忽地站起来,说:“老子可以赌咒发誓!”
“得了吧!”旁边又有人说,“这年头,谁还信这套。”
自从盛宇峰答应了俄国商团的条件,原本铁板一块的山陕商帮顿时四分五裂。苏定河更是见缝插针,一会儿约这个东家吃饭,一会儿登门拜访那个掌柜。商帮中人愈发猜忌重重,今日聚会原本是商议对策,不想彼此先骂开了。
这时,见蒙元亨与罗兵走了进来,所有人不免诧异,争吵之声也停了下来。隔了一阵子,有人说道:“蒙东家此刻来,是看我等笑话的吧。”
此言一出,堂内又是一阵骚动。蒙元亨却笑起来,说道:“真看笑话,那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没错,在下的茶叶没全运来归化,但我放着关内好好的生意不做,跑到天寒地冻的归化城,一待就是几个月,要说上当,我也上了老毛子与苏定河的当。”
一提这事,又有人跳脚大骂:“苏定河那个挨千刀的假洋鬼子,真是咱们陕西人中的败类!”
还有人骂道:“盛宇峰也不是好东西,背地里与俄商勾结,把咱们全卖了!”
骂声此起彼伏,还是吴掌柜理智一点,他挥了挥手,说:“你们骂得再凶也于事无补,蒙东家既然来了,必有所赐教,大伙不妨听听他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蒙元亨。蒙元亨拱了拱手,说:“赐教不敢当,但有些话当真不吐不快。俄国人之所以如此嚣张,一来是吃定了大伙的茶叶已运到归化,再运回关内,必亏无疑;二来是盘算着各个击破。在这个关口,大伙越是猜忌,才越中了人家的计。”
吴掌柜说:“道理咱们都懂,但如今的困境究竟怎么解?”
蒙元亨说:“俄商整日拉这个打那个,分化瓦解山陕商帮。咱们大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何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韩东家与人吵了大半天,口干舌燥的,正要喝口茶润润嗓子,听见蒙元亨的话,又把茶杯放下,道:“蒙东家这话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大明白?做生意的,自然不愿意在一棵树上吊死。可如今归化城里,除了托里尔,就没别的俄商,我们上哪儿找其他树?”
“是呀,老韩说得没错……”众人纷纷附和。
蒙元亨说:“大清的商人,无论陕商、晋商、徽商,谁不是四海漂泊,千里行商,为何如今仅把目光投在一座归化城上?一年前,朝廷大败噶尔丹,通往俄国的商路已经打通。来而不往非礼也,托里尔能来,咱们凭什么不能去?到了俄国,有的是人想要咱们的茶叶,哪有托里尔的戏唱!”
“去俄国……”众人立刻议论起来。有人说:“自从噶尔丹作乱,草原上战火纷飞,这条商路便没人走过。”也有人鼓起勇气说:“《尼布楚条约》写得清楚,并未禁止大清商人赴俄。人家能来,咱们凭什么不能去!”更多的人忧心忡忡道:“虽说噶尔丹被撵跑了,但草原商路依旧艰险呀!”
吴掌柜摇着头说:“行走万里商路岂那般容易?说句没志气的话,答应俄商的条件,大不了这单生意小赔收场,若真要拉着货去俄国,万一有个闪失,才是亏个底朝天。鄙号小本经营,冒不起这个险。”
“是呀!”一听吴掌柜的话,不少人唉声叹气道。
蒙元亨说:“吴掌柜的担心不无道理,此去俄国路途遥远,千里走单骑断然行不通,唯一的办法就是大伙抱成团。咱们也组成一个商团,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蒙元亨语气高亢地继续说:“有句话叫作退一步海阔天空,但此时我以为,进一步才能海阔天空。退回关内,铁定亏本,更让俄国人看扁了咱们;死守归化,只能坐以待毙,任由别人杀价;进军俄国,或能开辟一片新天地。”
蒙元亨话音刚落,韩东家便缓缓说道:“组成商团万里远行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得需要多少骆驼、马匹,雇多少保镖,还有拉货的大车、护卫的兵器、沿途的向导……哪一样不得花银子?以在座各位的本钱,怕是有心无力。”
韩东家又叹了口气,接着说:“为何商帮需要领头之人?皆因在这种时候,得由一个财力、威望足够的人领着大伙一起干。可惜呀!”
众人都明白,韩东家在埋怨文盛合。山陕商帮中,以文盛合的实力最为雄厚,可惜这个带头大哥如今第一个逃跑,当真令人寒心。
蒙元亨接过话说:“韩东家这话在理。众人拾柴火焰高,商团阵容越盛,胜算便越大,而且还得推举一个主事之人。”
韩东家追问:“谁来当主事之人?”
蒙元亨说:“主事之人首在服众,应由众人推举,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但在下今日前来,倒有毛遂自荐之意。”
蒙元亨过去同山陕商帮有颇多恩怨纠葛,他这番态度大为出人意料,堂内不少人窃窃私语。
说了这么一阵子,蒙元亨始终站着。吴掌柜给蒙元亨让座,还吩咐人上茶。接着,吴掌柜说道:“蒙东家说得好,主事之人首在服众。韩东家说得更明白,主事者得是财力、威望足够之人。”
蒙元亨明白这话的意思,微笑着说:“鄙号瑞成祥虽比不得各位东家的商号财大气粗,但也不妨打肿脸充胖子,先把商团的各项开支垫着。将来茶叶卖出去了,再说分成的事。”
“蒙东家客气了。”韩东家说,“要说瑞成祥比文盛合还有钱,那是骗人。不过比起咱们几个,你的家底却厚实许多。这些年瑞成祥独霸川藏茶马商道,每日进的银子像流水似的哗哗响。”
“韩东家抬举,愧不敢当。”蒙元亨的确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他一边客套,一边端起茶抿了一口。
吴掌柜追问:“蒙东家此言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蒙元亨斩钉截铁地道,“只要把事情谈定,我立马写信飞传京师,让关内运银子过来。”
“好!”众人纷纷竖起大拇指,“蒙东家豪气!”
“不对呀!”一旁的罗兵拍着桌子,大声说道。
罗兵的粗喉咙惊着了不少人,有人回过神来,连忙问:“罗兄弟,哪里不对?”
罗兵摸着脑袋说:“从京师到归化的官道至今堵着,瑞成祥纵有银子,也运不过来呀!”
蒙元亨知道罗兵对山陕商帮隐瞒京羊道之事耿耿于怀,故意来挑理。他瞪了罗兵一眼,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银子我自会想办法运来。”
周围的人尴尬地笑起来,接着有人赔罪说:“京羊道是文知雪找到的,她不让我们说,我们也没办法。”
又有人说:“蒙东家何许人也,当年一个人独赴漠北,开辟蒙古商路,接着又千里西进,复兴茶马古道。京羊道那点雕虫小技,在你面前不值一提。”
“对喽!”附和的人越来越多,“这次由蒙东家领头,算是找对了人。他能走通蒙古商路、茶马古道,就一定能开辟通往俄国的商路。”
“通往俄国的商路绵延万里,非蒙古商路与茶马古道可比,蒙东家有此心是好事,就怕到时力不从心。”门外传来一个声音。接着,大门被推开,众人顿时惊诧不已。
站在门口的正是文知雪,她脚蹬长靴,身上披一件淡蓝色披风,手上握着马鞭。文知雪抬脚往堂内走,肩膀顺势一抖,披风向下滑落。身后的丫鬟伸出手稳稳接住披风,动作麻利地折叠好。文知雪右手举起马鞭,一旁的段运鹏又赶紧接过。
尽管堂内的人对文盛合憋着一肚子火,但文知雪平日里一言九鼎的气场仍在,见她走进来,立刻有人让座。文知雪也不客气,坐到椅子上,笑着说:“今天倒是好日子,难得人到得这么齐,连蒙东家这样的稀客也舍得来咱们西商会馆。”
蒙元亨没有搭话,旁边却有人问道:“文东家不是去给喀尔喀的王爷祝寿了吗,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文知雪说:“听说归化城闹出了点小动静,赶回来瞅瞅。”
“动静是有,却一点不小。”韩东家憋了好几日火,总算逮着机会了,“你知不知道,文盛合与老毛子勾结,把大伙都卖了!”
在韩东家之后,又有几人跳出来质问。待众人说完,文知雪指了指段运鹏,说:“这一趟去给喀尔喀的王爷祝寿,原本要逗留些时日,小段飞马来报,说归化城里出了事,我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听说大伙都在西商会馆,我连商号都没回,先直奔这儿。”
文知雪又说:“我还没见到盛宇峰,具体怎么回事,此刻说不清。但有一点可以向诸位保证,文盛合绝不会单独与俄商议和,更不会出卖山陕商帮。”
吴掌柜说:“听这意思,盛宇峰与俄国人勾结的事,文东家不知道?”
文知雪瞥了吴掌柜一眼,道:“待我了解清楚一切之后,会给各位一个交代。”
“怕是等不了!”吴掌柜摆手道,“如今文盛合的茶叶正一车车地拉去俄国人的驿馆。大难临头各自飞,咱们也得自己找活路。”
文知雪笑了笑,说:“看来吴掌柜是急着与蒙东家一道去闯北边的商路。”
吴掌柜没好气地说:“这都是叫人给逼出来的!”
“好气魄!”文知雪拉高音调说,“俄国人能来归化,咱们为什么不能去他们那儿?要去俄国,文盛合也算一个!”
“蒙东家,文盛合要来,你不会不答应吧?”文知雪口中在说蒙元亨,眼睛却盯着别处。
不待蒙元亨作答,文知雪又站起身说道:“俄国商团包藏祸心,欺人太甚。咱们坐困归化,只有死路一条。大清商人组成商团远赴俄国之事,我早就想过,不料蒙东家今日先说了。”
韩东家狐疑地看着文知雪,说:“文东家这是马后炮吧?”
文知雪摇头笑道:“要说马后炮,当真抬举了,我不过是一枚过河小卒,替各位探探路。”
大伙更疑惑了,什么叫探路?难不成文知雪已先行一步?罗兵忍不住问道:“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文知雪对商帮里的东家、掌柜说话还算客气,对罗兵却没有好脸色,她道:“你的急脾气怎么还没改?该说的我自然会说,你急什么!”
文知雪扭过头,接着说:“归化城里火烧眉毛了,我却奔波几百里去给喀尔喀蒙古的王爷祝寿,而且不瞒诸位,我与这位王爷并无交道,借着祝寿之机由老友引见,才第一次见面。”
顿了顿,文知雪又说:“这位王爷也并非什么实权人物,前些日子朝廷在多伦举行会盟,陛下册封蒙古各部王公,他并未在其中。”
“不过,”文知雪话锋一转,“此人有一个特别之处。当年噶尔丹突袭喀尔喀蒙古,该部落的亲贵大多南下越过长城,寻求朝廷庇护。唯独这位王爷仓皇之中北上俄国,在西伯利亚待了好些日子。”
听到这里,众人总算明白过来,文知雪祝寿是假,探路为实。自打有了北上之意,蒙元亨便急于打听沿途信息,他不禁问道:“这位王爷在俄国多年,自然知道些情形吧?”
文知雪面朝众人,不疾不徐地说:“这位王爷在俄国多年,交游广阔,知道不少情形。比如托里尔兄弟,王爷便与他们打过交道。据王爷说,托里尔并非俄人,乃是从西欧逃债去的俄国。”
这下屋里炸开了锅,有人说:“弄了半天,托里尔还不是正宗老毛子!”也有人笑道:“敢情托里尔与苏定河一样,都是假洋鬼子!”
文知雪抿了一口茶,接着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乃商场箴言。这回与俄国商团打交道,咱们处处被动,究其原因,就在于两眼一抹黑,完全不清楚对手情形。”
“幸亏见到了这位王爷,”文知雪微笑着说,“好多事才总算理出些头绪。王爷深谙俄国内情,他说从西伯利亚去俄国首都路途遥远,大清派出信使不过是去年的事,俄方绝无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派出官方商团抵达归化。据王爷估计,托里尔大概是买通了西伯利亚的将军,随便给自己弄了个头衔,拉大旗作虎皮。”
“什么?!”有人吃惊不已,“不仅托里尔是个假老毛子,连这商团也是假的?”
文知雪说:“不能说人家是假的,只不过非俄国沙皇派遣,而是民间商人自发组成的。”
“不光咱们被骗了,连……连……”韩东家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众人明白他的意思,朝廷素来重农抑商,可归化官吏却对俄国商团礼数周到,自然是把人家当成了外邦使臣。看来不仅商人上了托里尔的当,连官老爷们也被骗得够呛。只不过大清商人畏惧官府,韩东家不敢把话讲明。
文知雪说:“无论托里尔是沙皇派遣的,还是一般商人,只要他规规矩矩做生意,咱们都以礼相待。但他却自以为聪明,把天下人当傻子玩,那就得好好治一治他。”
“对!得让这王八蛋知道厉害!”众人已群情激愤。
文知雪说:“托里尔玩的是空手套白狼,咱们就让他空手而归。大清商团浩浩荡荡地开赴俄国,直接与那里的商人做生意。”
听了文知雪的话,所有人都来了信心。蒙元亨点头说:“文东家这番话鞭辟入里,为今之计,只有大伙齐心,组成商团北上。”
文知雪依旧没理蒙元亨,继续说道:“方才我问蒙东家,文盛合可否加入商团,他没有答话,想必是瞧不上。这样也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瑞成祥能组起一个商团,文盛合也能另起炉灶,再组一个商团。各位要加入哪一边,悉听尊便。”
刚才分明是文知雪抢着说话,压根没让蒙元亨回答,此刻却倒打一耙,还说要另起炉灶。罗兵气不过,正要理论,蒙元亨却将他拉住。当年的恩怨情仇已成过往,毕竟自己的父亲安然归来,文善达却死在泾阳那场惨烈无比的棉花商战中,加上在乌兰布通的救命之恩,蒙元亨不愿与文知雪杠上。
吴掌柜出来打圆场,说道:“大家都是从泾阳出来的,不应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再说大敌当前,更得捐弃前嫌。文盛合与瑞成祥若能精诚合作,咱们的胜算便又添几分,所有人心中也更有底气。”
“对呀!”“吴掌柜这话在理。”众人齐声附和。
文知雪冷冷一笑,说:“吴掌柜说了,大伙都是从泾阳出来的,那么之前的事应该清楚,不需要我再啰唆。文盛合与瑞成祥断无精诚合作之可能。”
“谁想同你合作!”罗兵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拿什么来合作?文盛合的茶叶都让盛宇峰卖给俄国人了,你的仓房里还有货吗?货都没有,组什么商团,合作个屁!”
罗兵这话虽粗鲁,却问到了点子上。是呀,如今文盛合还有茶叶吗?没了茶叶,还奢谈什么商团?商帮中人你看着我,我瞅着你,堂内陷入沉寂。
文知雪站起身,说:“方才说了,我大老远赶回归化,第一站就到了这儿,还没见过其他人。待我问过盛宇峰,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说完,文知雪转身便走。段运鹏忙推开门,丫鬟把披风打开,披在东家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