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王艾青坐上路途最远的通勤班车,靠着椅背便闭上眼睛。反正是到终点站,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正好补个觉。同车的女工都知道她的情况,小声说笑尽可能不打扰到她。
班车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走走停停,忽快忽慢。王艾青一反常态地没有睡意,尽管一直闭着眼睛,张仕钥带给她的消息,还是让她有些小小的兴奋。
东山老宿舍区在厂区马路对面,清一色的红砖瓦房,是解放前后时期的老建筑。如果能在那里租到房子,就可以把儿子接回家里,一家人就能团圆了。
王艾青闭着眼睛想,从七九年回城至今,搬过几次家了?四次了,差不多一年多一次。最近这一次是在马栏子城乡结合部租的农房,住的时间最长,快两年了吧?
居住稳定,房租也便宜,只是自己和丈夫上班都远。十岁的儿子上学就更不用提了,还得长期住在姥姥家,忍受和父母长期分离的现状。
有时,王艾青会无可奈何地这样想,最稳定的家,还是小山沟里的那个家。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间,王艾青张仕钥等一大批滨城知青,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插队到一个偏远的公社。她和张仕钥等二十几个知青分在同一个大队,大队派来一辆拖拉机来接他们。
开拖拉机的是个小伙子,穿着暂新的军大衣,戴着半旧的棉军帽,高高瘦瘦的,不笑不说话。
拖拉机的车斗比较高,王艾青身高偏矮,又穿着不合身的肥大的军大衣,上车的时候,张仕钥在车斗里拉着她的一只手,她还是上不去。
开拖拉机的小伙子见状,双手从后面掐住她的后腰,双臂一伸毫不费力地把她举到车斗里。
她的女儿身还没被男人碰过,张仕钥暗恋着她都没碰过,隔着衣服也不行。她正要恼怒,拖拉机手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开起玩笑来:“小兄弟,还没成人吧?瞒报岁数下乡的吧?”
她气恼地摘下棉军帽,露出两条乌黑的羊角辫,尖声叫着:“谁是你的小兄弟?我十九了。”
拖拉机手再次笑了:“是个小女孩呀,成没成人一干活就检验出来了。”
王艾青被拖拉机手那口洁白健康的牙齿震惊到了,在她的印象中,农村人常年不刷牙,牙齿都应该是黄黄的。她原谅了他的不礼貌的举动,后来她才知道,拖拉机手是个刚复员的军人,在部队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
拖拉机冒着黑烟,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颠簸着。刚刚下过一场雪,道路湿滑,拖拉机得了哮喘病似的费劲地突突着,东一头西一头的。
二十几个知青,迎着寒风站在车斗里,你拉我拽,东摇西摆,时不时地发出几声尖叫和怒骂声。
王艾青站立不稳,几次差点被拖拉机晃倒。张仕钥手臂张开抓住车斗横梁,把她环抱在宽松的怀里。她背着风跟张仕钥面对面站立,彼此口中呼出的白色热气混合成雾状,在俩人的面前弥漫。
透过这层雾气,她看到他深邃的眼神中燃起温暖的火苗,借着拖拉机的摇摆不定,她轻轻抱住他的腰。
拖拉机摇摇晃晃地钻进一条山沟,四周是荒山秃岭,白雪覆盖树木极少。山沟的尽头,是一个散落着四五十户人家的小山村。
由于知青点还没有建成,二十几个知青,只能暂时分散到住房宽敞的农户家居住。王艾青和五个女知青,住在拖拉机手的家里。
拖拉机手家有五间平房,家里有父母和两个妹妹五口人,西屋的两间房倒给六个女孩居住。火炕烧得很热,倒不觉得太冷。只是上厕所不方便,院子的一角只有一个茅房,没有门,走到近前得提前咳嗽一声,试探一下里面有没有人。
拖拉机手拉了一车石头回来,用一天的时间,在院子的另一角修起一个女生专用的厕所。热情细心,善解人意——这是拖拉机手留给王艾青的最初印象。
女孩子用水多,满满的一大缸水,一个晚上就见了底,拖拉机手天天清晨要早起挑水。小山村缺水,全村只有一口水井,井深十余丈,井台上结着冰。
王艾青跟着拖拉机手学跳水,站在溜滑的井台上,望一眼显得只有镜子般大小的井底,只觉得头晕眼花双腿打颤。
摇着辘轳放下空水桶,缠绕在辘轳上的井绳一圈圈松开,吱纽吱纽的,感觉挺好玩。水桶盛满了水,可她摇不上来了,使出浑身的力气都办不到。辘轳把在她的手里直打滑,拖拉机手搭上一只手才把一桶水摇上来。
试着挑起一担水,扁担压到肩膀上便直不起腰来,水桶纹丝不动,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用力向下拽着,就是不离地。
王艾青只好放弃徒劳的努力,跟在拖拉机手的后面,看着那个瘦高的个子轻松地挑着一担水,健步如飞谈笑自如。弯弯的扁担在他的肩上有节奏地上下颤悠着,扭秧歌一样,她觉得自己在他的面前,兴许真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冬季的主要劳动是修梯田。两人一组,男人挥镐刨开冻土和碎石,女人随后用铁锹清理,每天十步长短的劳动量。
拖拉机手主动和王艾青一个组,用意不言自明,是想照顾她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即使这样,只干了一天,她的双手还是磨出了几个水泡,两只胳膊肩膀脱臼一样酸疼酸疼的。
接连几天的重体力劳动,女知青们渐渐地吃不消了。肚子里本来没有多少油水,体力的严重消耗,导致吃多少东西都不觉得饱,走路干活虚脱了一般有气无力的。
这天傍晚,拖拉机手拿着手电独自出门去了,天色黑透了才回来。女知青们问他干什么去了也不说,只是神秘地笑。
第二天早上,女知青们惊喜地看到,院子里的枣树上挂着两只灰色的野兔,拖拉机手正在那里剥皮。
女知青们叽叽喳喳地问他是怎么捉到的。他说昨天晚上在后山沟里下了二十几个套子,今天一大早去查看,发现套中两只兔子,中午正好给大家改善伙食。
野兔剥了皮,剁成块,泡在冷水里,中午做了一大锅酸菜炖兔肉。女知青们收工回来,一进院门便闻到了兔肉香,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
狼多肉少,人家家里人都没舍得吃肉,全在她们嘴里了。王艾青决定跟拖拉机手去下套子,这样可以无愧一些。
茂密的杂树林里,王艾青跟在拖拉机手的后面,踩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弯腰低头四处寻找着。她问他找什么,拖拉机手说找兔道。
人要走正道,兔子也要走一条安全的道。兔子每走一条道,只要是没有危险,它都会原路返回。今天早上他已经找到了一些新鲜的兔道,做了标记,找到标记就可以下套子了。
在一串花瓣样的脚印旁,拖拉机手停下脚步,示意王艾青不要出声。他把手电交给她,让她给照着亮,在那串脚印的上方布上一个套子。
所谓的套子,不过是一个带有活扣的细铁丝圆环,用树叶和枯草做了伪装,一头固定在树根上。
这就能套中兔子?野兔也太傻了。王艾青深表怀疑,可又觉得应该相信拖拉机手所做的一切,他是那么的专注和自信。
下完了套子,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梁回家。冷风嗖嗖寒气逼人,山村的夜晚黑得像罩着一口大铁锅,下山的路一跐一滑,她不得不紧紧拽着他的一只胳膊。
他轻声唱起了军歌:“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王艾青被那热情洋溢,充满激情的歌声所感染,放开嗓子跟他合唱,青春昂扬的旋律,在夜空里在山路上激荡回响。
整整一个冬季,王艾青一直跟在拖拉机手的身旁,一起出工一起套野兔,她有了生活中坚实的依靠。
第二年的夏季,知青点建好了,知青们有了自己专属的居住点。王艾青没有搬到知青点,仍住在拖拉机手的家里,经过一冬一春的思考观察,她做出了一个人生的重大选择:嫁给拖拉机手,扎根农村。
张仕钥跟王艾青说:“你想扎根农村,我可以陪你到老。”
王艾青坚定自己的选择:“跟你结婚扎根农村不彻底,改造世界观,改天换地,嫁给农村人才是真正的考验。”
完全是为了响应号召吗?好像不全是。他是个帅气精神的农村小伙子,十七岁参军,有着坚定的意志,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他,始终是一张笑脸面对着穷山恶水。这给她的心里注入一股温暖的阳光,枯燥的生活好像不那么难熬了。
当王艾青向拖拉机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却笑她还没有长大,想问题做事情轻率欠考虑,撵她回知青点。她不肯离开他的家,不结婚没关系,只要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他把她的行李送回知青点,她把自己的行李又抱回他的家。她的坚持最终有了回报,在当年的国庆节,他成了她的丈夫。
王艾青成为当地扎根农村的典型,甚至上升到她蹲在锅底坑烧火,都要抓紧时间学习著作语录的高度。可她觉得,这不是她跟一个农村小伙子结婚的真实目的。
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平淡的日子里又增添了新的欢乐和笑声。如果不是几年后,政策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她会一直安心地在农村生活下去。
通勤班车在终点站停下,王艾青和最后几个人下了车。
马栏子以前本是农村,城市的触角延伸到这里,便成了各色人等的混杂居住区。既有新建的楼房,也有外来劳务人员居住的简易房,同时还保留部分原住民的老式瓦房平房,说不清到底是农村还是城市。
王艾青沿着一条狭窄的柏油路快步向前走。道路一旁是条臭水沟,另一旁摆着各种摊位,卖菜卖水果的,卖煤卖旧门窗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另有三五成群的外地人,站在路边等着找活干。
她总觉得他们的眼神不正,时常从背后偷窥着她。因此走路目不斜视,口袋里揣的钱从来没有超过十块的时候。
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王艾青走进一户典型的农村小院。四间老旧的瓦房,住着老两口,她和丈夫租下其中的一间,每月十块钱的房租。
跟房东老两口打过招呼,吃过丈夫留给她的热在锅里的早饭,王艾青赶紧躺在炕上睡觉。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声招呼老两口。
老两口走出家门,小声对来人说:“别嚷嚷,那闺女下夜班要睡觉。那闺女仁义,回城都没撇下农村的丈夫,难得!咱到外面说话去。”
王艾青带着笑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