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分道扬镳

国庆节厂里放三天假,大客车接送农民轮换工回家过节。

返乡的头天晚上,关小云来找柳晓楠,想一起去买点东西回家孝敬双方父母。柳晓楠说他没打算回去。

关小云当时就不高兴了:“你想去找谷雨?”

柳晓楠说:“我找她干什么?人家的地位那么高,早把我忘在脑后了,我犯得着低声下气去找她吗?”

他的确没想过去找谷雨,谷雨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可是,自从来到纺织厂,那个期盼他能成为作家、期盼能跟他在城里见面的小女孩,却在他的心里一天天长大,占据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位置。

他隐隐地期待有那么一天,那个长大的音容笑貌丝毫没有改变的小女孩,会突然如天使般降临在他的身边。

关小云说:“那你就是不懂人情世故。出来工作了,过节不回家看看父母能说得过去吗?现在正割水稻,多多少少帮着家里干点活也是好的。再说柳其顺结婚,怎么也得到场啊。”

“出来半个月,花的是家里的钱,等自己挣到了工资,我会给三叔三婶买礼物。你自己先回去,就说我想四处走走,熟悉熟悉环境。”

“你爱回不回,做事就是跟人两门子。”

两个人不欢而散。柳晓楠不想多做解释,他认为关小云未必会完全理解。

其实,自从来到滨城,两个人都没有想过单独约会。一个泡在图书室,一个跟女伴逛商场,很少见面,见面也像普通的熟人一样,说不上几句话。

柳晓楠过节不回家,真实的目的是想趁此机会,润色修改那篇《师者》的短篇小说。或许是环境的改变,他对《师者》有了更新更高的认识,可宿舍里人多嘈杂,他没法动笔修改。

他也想回家,把这里的见闻带回去,让父母放心。可自从见到编辑部的大门,他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

这篇小说从构思写作到修改,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和心血。能不能成功,能不能沿着文学这条路走下去,只待编辑老师的一句话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着成功。

第二天早晨,厂里派出大客车送农民轮换工回乡过节,厂门口很是热闹了一番。四台大客车一溜排开,农村来的姑娘小伙带着礼物,带着欢声笑语依次上车。

很多人扔掉土里土气的衣服和布鞋,换上新买的时髦服装和皮鞋,大有荣归故里的架势。

围观的纺织厂国工们议论纷纷,咱们工作这么多年,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

厂里有家住外省的职工,过节同样不能回家,食堂照开吃喝不愁。于智勇也要回去看望爷爷奶奶,宿舍里只剩下柳晓楠一个人。

他没有出门相送,将宿舍清扫干净,拖了地,将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的饭盒挪开,擦洗干净铺上报纸,拿出《师者》的底稿做最后的修改。

三天后,他将修改后的《师者》工整地抄写在稿纸上,没有一处涂抹的痕迹,再不会闹出抄写在横格信纸上的笑话了。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认真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将稿子装进一个大信封里,锁进床头柜。等哪天有时间了,亲自交到赵广志老师手里。

柳晓楠走出宿舍,漫无目的地闲逛。三天来,除了吃饭上厕所,他没有走出过宿舍,整天沉浸在《师者》的故事情节当中。

他走出厂区,站在大街上的法国梧桐树下,呆呆地望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群。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吸引人之处,让农村人打破脑袋往这里挤?

于智勇的理想是在这座城市里安家立业,关小云恐怕也想拿到一个城市户口,很多人都会顺理成章地这么想。自己终究想要得到什么呢?那个小女孩会在遥远的地方等着自己吗?

柳晓楠的眼神渐渐发直,眼前的画面不断变幻。他看到父亲和母亲正在割水稻,弯腰挥着镰刀,一脸泥土一身汗水。

水稻在大水里没顶浸泡了两天一夜,减产是必定无疑的,只希望不要减产的太多,否则对不起父亲科学种田付出的心血。

自己没有回家,母亲会不会伤心?父亲会不会以为儿子还在恨他?玉米收回家了吗?原谅你们的不孝子吧!你们的儿子追寻自己的梦想,必将义无反顾。

关小云会怎样解释自己没有同行?关得玉三叔会不会痛骂自己?不可能事事都能得到别人的理解,随他去吧。

四哥会不会想自己?会不会担心自己受城里人欺负?如果回家,该给四哥买点什么呢?

柳其顺婚后的生活会幸福吗?

脑袋里很乱,柳晓楠晃晃头往回走,站在纺织厂大铁门前。厂里静悄悄的,明天就将机器轰鸣,农民轮换工会很快补充到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去。

别样的生活,别样的期待,他的心中充满了渴望。

接人的大客车回来了,轮换工们带着农副产品下车。关小云一手拎着一个编织袋,柳晓楠赶紧上去迎接。

关小云面无表情,把一个编织袋递给柳晓楠,不冷不热地说:“你妈让我捎给你的花生和苹果。”

柳晓楠问:“家里都好吗?”

关小云扭头问:“谁的家?”

柳晓楠说:“你家和我家。”

“你家很好,我家不用你操心。”

关小云自顾自地回到女生宿舍,柳晓楠略有所思地回到男生宿舍。

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于智勇,不容分说把柳晓楠拖出宿舍,带着质疑和好奇问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柳晓楠说一个村的,两家关系比较好,没有特殊关系。

于智勇提醒说:“现在搞对象是目光短浅,五年后是回到农村结婚还是像流浪狗一样连个窝儿都没有?两个人四处打野食?白白出来溜达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你甘心吗?反正我是不会在咱们这些人当中寻找对象。”

柳晓楠说:“你不要把事情说得那么露骨,让人看不到一点美感的存在。”

“美感能当饭吃?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告诉我,生存始终是第一位的。不信你等着看,包括我在内,咱们当中有些人早就盯上城市户口,尤其是那些女孩,都想在这座城市里扎下根来,甚至会不择手段。”

柳晓楠直摇头:“我没法跟你说下去了,你说得太可怕了。我始终相信生活自有它美好的一面。”

于智勇和解地笑笑:“咱不争吵,你现在还很天真,看书看多了中毒太深。不过,时代总是在不断发展,会给我们很多机会,这点是必定无疑的。不然,咱们这些农村人也没有资格跟城市人同工同酬,放到以前是不可想象的。我们一定要坚守住,坚守到获得跟城市人具有同等生存权利的那一天。”

“你那台偷你父亲的单卡录音机还在吗?”

“早就坏了,被我扔掉了。”

“我至今仍然记得,第一次听到又见炊烟升起时,那种紧张激动陶醉的心情。”

柳晓楠也承认于智勇说得有些道理,可他就是难以全盘接受。

夜幕降临,宿舍里的人都出去欣赏城市的夜景。柳晓楠一人躺在床上想心事,估计图书室快开门了才走出宿舍。半路被关小云叫住,说是有事跟他说说。

两个人沿着马路一直走,半天没说话。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柳晓楠站住了,他不想再徒劳地走下去。

关小云一反常态地闭口不语,想说的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地呈现在树影斑驳的一张苦脸上。

柳晓楠不想让关小云太为难,他试探着说道:“小云,咱俩还是做兄妹吧。”

关小云轻叹了一声,站在树影下说:“这次回家,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说起你。我爸妈问起你,你爸妈问起你,柳其顺结婚时村里人问起你,你让我怎么说?定了亲的人,不该走坐都在一起吗?说你一个人留下来是熟悉环境,谁信呀?嘴上都不说,心里都犯合计。我心里也不得劲儿,咱俩像是定过亲的人吗?没拉过手,没说过悄悄话,哪怕像其顺和他媳妇那样吵吵闹闹也好呀?自从来到滨城,咱俩像从来没有认识过,还不如定亲前随便地打闹,这算什么事呀?”

柳晓楠说:“咱俩都无拘无束惯了,定了亲反倒别扭,像戴上了紧箍咒。”

“别给自己找借口。”关小云气嘟嘟地说:“我也不想埋怨你,事实摆在那儿。你也别不承认,咱俩中间一直隔着谷雨,有了她你跟我亲热不起来。她就是一个害人精,没她那么害人的,当着她的面我也敢这样说。”

柳晓楠望着远处璀璨的灯火和影影绰绰的高楼说:“她在我心里播下一颗种子,我要还她一棵大树。”

“说起她,你的声调都变了,软绵绵的恶心人,还说心里没想着她?”

柳晓楠拉起关小云的手,掉头往回走:“小云,在这座城市里,咱们无亲无故,咱俩就是最亲的亲人,兄妹之情什么都替代不了。”

关小云挣脱开自己的手,开口骂道:“伪君子,才肯承认心里装着那个害人精。”

“你骂得对!”柳晓楠一点没生气,抱着关小云的肩膀说:“我是挺虚伪的,一直不敢承认内心的真实想法。如果还在农村,我会跟你结婚。现在环境不一样了,我们都得向前走,或许咱俩都能找到各自的出路。”

“咱俩就这样算了?”

“你可以轻易拿到滨城市户口,我还得去奋斗,结果难以预料。”

“怎么跟家里说呀?”

“我分头给两家长辈写信,说明咱俩的选择,他们会理解的。”

“不知道五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肯定不是现在的样子,只会越来越好,我坚信。我们的小云那么能干,说不定早跟一个城里的小伙子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安乐窝。”

“我倒是想看看,你跟那个害人精会有什么结果。”

“你不要骂人家是害人精。”

“我偏要骂。”

两个人肩并肩走在城市的马路上,像定亲前一样斗着嘴。私自解除了婚约,让他们俩身心放松,各自看到了更为宽广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