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楠被关得玉灌醉了,晕晕乎乎走路撞墙,关小云扶着他到自己屋里躺下。
柳晓楠头痛欲裂,一个劲儿地喊口渴,关小云只得一遍一遍地给他倒水喝。
柳晓楠仰面躺在炕上,双手大拇指使劲揉着太阳穴,脸上的汗水一层层地渗出,眼睛发红可没丧失理智,直不楞登地看着关小云说:“太难受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躺一会儿,你不要拿笤帚疙瘩打我。”
关小云拿一块湿手巾给他擦汗,柔和地笑着说:“今天不打你,往后也不会打你,放心躺着吧。”
柳晓楠傻乎乎地笑:“咱俩定亲了,你再打我就不对了。”
“咱好好过日子,不吵不闹不打架。”关小云坐到柳晓楠的脑后,替他揉着太阳穴,沉浸在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定亲了就该定性了,不要再去做冒险的事儿。你不知道今天我快被你给吓死了,你在浪谷里我根本看不到你,心都蹦到嗓子眼里了。”
柳晓楠仰着脖子跟关小云对着眼神,双眼朦朦胧胧的:“小云,其实你挺美的。”
关小云双手捂上柳晓楠的眼睛:“喝醉了才会说点热乎的话,不许看。”
“我如果能挣到稿费,都给你买新衣服穿。”
“什么是稿费呀?”
只说了几句话,酒劲上来了抵挡不住,加上白天在河里与鱼搏斗疲乏至极,柳晓楠眼皮发紧很快沉沉地睡去。
关小云守了柳晓楠一会儿,见他紧锁着眉头,脸色由潮红转为苍白,呼吸粗声大气的像拉风箱,很难受的样子,着实心疼。她来到院里,对关得玉说:“爸,你以后别再灌晓楠喝酒了,他不会喝酒,灌醉了还得我照顾他。”
关得玉看了一眼柳致心,意味深长地对女儿说:“你不照顾谁照顾?”
柳晓楠半夜被尿憋醒,伸手在炕沿下摸到灯线,拉亮电灯正要下地,一眼瞥见炕的另一头睡着关小云。
身上只搭着一条毛巾被,波纹般的曲线起起伏伏;修长健康的四肢舒展开,健硕洁净的肩膀如弯弯的小船,仿佛能承载一切;长发呈自然状态散落在枕头上,睡梦中恬静的面容散发出迷人的气息。
他吓得出了一身的热汗,马上关掉电灯。
柳晓楠极力压制住狂跳的心,等气息喘匀了才摸黑下了地,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撒了长长的一泡尿,只身站在院子里,望着漆黑的四间屋子发呆。
两家人已经熟睡,除了关小云的屋子,去任何一间都不方便,总不能睡在锅底坑吧?
凉风习习,柳晓楠完全醒酒了——这是长辈们默许的!显而易见,已把自己和小云当成小夫妻来看待了。他抱着肩膀遥望着暗淡的星空,心中无喜也无忧,只觉得有些清凉。
那个播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小女孩在哪里呢?岳老师说,谷雨的期望和自己的梦想紧密相连,可谷雨早已幻化成一种符号,就算实现了梦想,站到她的面前又能怎样呢?
时光能改变一切,改变所有的人。小云是爱自己的,一直都是,跟她之间的距离,不过是炕上的那几步远,比璀璨的星辰近多了。
蚊虫不允许他再思考下去,悄然无声地在他身上叮了几个大包,奇痒难耐。他挥舞着手臂驱赶蚊虫,被紧盯不舍的蚊虫逼进了屋里,小心翼翼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地爬上炕。
黑暗中,有人胆子格外大,有人胆子格外小。
柳晓楠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侧耳细听着关小云时而绵长若有若无、时而急促如小猫打呼噜的呼吸声,心脏竟然随着她呼吸的节拍跳动。
他猜想她可能被自己吵醒了,只是在装睡。如果自己偷偷摸过去,会发生什么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只是一种恶作剧的心态在作祟。那个被遗弃在垃圾堆上、被无情剥夺掉生命的幼体所带给他的震撼,早已深深地根植于他的生命里。
为了控制住纷乱的情绪,柳晓楠尽可能地去想一些跟关小云无关的遥远的事儿,借此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和野蛮的冲动。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复课时那个走错宿舍的女生,她回到自己的床铺上是心乱如麻还是心跳如鼓?假如那天自己的旁边有一个空铺位,又会发生什么尴尬的事情呢?
柳晓楠被自己怪诞的想法逗乐了,一时没忍住竟然笑出了声。此情此景是何其的相似,只不过一个是偶然,一个是必然;一个是过去式,一个是现在进行时。
炕的另一头也传来一声压抑着的笑声,关小云的嗔怪透过黑幕飘过来:“大半夜的不睡觉,是做梦娶媳妇还是没醒酒。”
柳晓楠小声回答:“都不是。突然想起在学校住宿时,一个女生起夜走错了宿舍,手都摸上我的脸了......”
沉寂了许久,关小云才幽幽地说道:“你是那个女生还是我是那个女生?”
“只当是个笑话,你可别多想。”
“当着大人的面,你说过的话算数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柳子街,两小无嫌猜。二十为君妇......”
“我听不懂,赶紧睡觉吧。你爸回来了,你又有干不完的活。”
炕的另一头飘来轻微的鼾声,柳晓楠睁着眼睛瞪着黑暗。
两家长辈认可拍板的终身大事,天造地设水到渠成,可炕上的这几步究竟有多远?估计关小云睡熟了,他悄悄地把房门推开,坦坦荡荡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清晨俩人一同醒来,相视一笑甚是难为情,关小云用毛巾被蒙住头,柳晓楠赶紧穿上衣服下炕。
洗脸梳头和长辈一同吃早饭,长辈们不闻不问,自然的很像一家人,他俩也就没什么好尴尬的。
几家人联合起来淘水井,烧炕、重抹墙皮、用清水冲洗辣椒茄子等蔬菜表面的泥垢......正如关小云所言,柳致心一回家,柳晓楠总有干不完的活。
关小云天天过来帮忙,担当起未过门媳妇的角色,参与到柳家的日常生活当中。他俩的关系就此公开,被大多数人普遍看好。
只有马格思一人爱说些风言风语。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想把关小云划拉到手,结果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成了别人家的媳妇,她觉得很丢面子。
自家的媳妇并不输给关小云,只是彩礼要得太狠了,电视机录音机一样不能少,不盖新房不结婚。仗着能说会道,满口应承结婚后肯定盖新房,媳妇才答应今年国庆节嫁过来。
可是,一场暴风雨又让媳妇变卦了,家里进了那么深的水,还怎么结婚呀?婚期推迟,盖好新房再结婚。
马格思费尽口舌,不惜诋毁柳致心兄弟俩至今还住着厢房,不惜违心拿关小云不在意家境和房子做引子,劝说媳妇向前看。
最终谈判的结果是各退一步,马格思答应重新修缮房子,媳妇答应按定好的婚期嫁过来。
中午,四个年轻人坐在院门口的大树下乘凉。其顺媳妇和关小云在一起探讨结婚时衣服的颜色样式,配什么样的鞋,头发该烫成大波浪还是小波浪,还该添置些什么东西......关小云热心地出谋划策。
柳其顺越听越烦,关小云是看眼不怕乱子大,瞎出主意让自家多掏钱。他看了一眼一旁在青石板上练毛笔字的柳晓楠说:“小云,你有钱倒是给你家晓楠买些纸张练字,再怎么省钱也没有这种省法。”
关小云嬉笑道:“你懂什么?晓楠是从石碑上学写字的,当然要在石板上练字,你有能耐也把青石板当成纸。”
柳其顺说:“你俩赶紧结婚,离我远远的,看见你俩就不烦别人。”
其顺媳妇说:“你还有脸说别人。我可告诉你,结婚后你家要是还不给我盖新房子,老的小的都骗我,我照样跟你离婚。”
漂亮的嘴巴里,说出来的不都是甜言蜜语,柳其顺一下子蔫巴了。
柳晓楠提笔在脸盆里蘸了一点水,在青石板上写下一个繁体的“愛”字和一个简体的“爱”字。随着字迹的慢慢消退,他觉得还是繁体的“愛”字美观有内涵。
几天后搬回家,一切恢复正常。柳致心临走时,当着关小云的面嘱咐柳晓楠:“老大不小,眼看就是娶媳妇的人,为人处事不能再由着性子来。”
父亲难得和颜悦色跟自己说话,难道是因为关小云的关系?柳晓楠心头一热,诚恳地父亲说出心里话:“我不接你的班不是跟你较劲,是跟我自己较劲。如果我能自己闯出一条出路,我还是不会接你的班。”
柳致心看了一眼关小云,压了压火气说:“我很愿意相信你,以三年为期,到时候还没有盼头,就乖乖地给我去矿山上班。”
“好,就以三年为期。”柳晓楠不顾关小云一个劲地拉扯他的衣襟,断然地说:“你的老同学、我的岳老师跟我说过,我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就永远不要去见他。这两年每次去复州城,我都像做贼似的东张西望,生怕跟岳老师不期而遇,我实在没脸见他。如果不能理直气壮地跟岳老师见上一面,我宁愿躲到矿山去。”
是躲,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去接班。柳致心暗自担忧,如果儿子学他岳子凡老师的一根筋可就坏事了。他对儿子说:“有梦想是好事,可首先得学会生活。你现在做事情不能只考虑你自己,你的身边还有小云,该想想如何撑起一个家,如何担当起一个男人的职责。你有梦想,小云就没有梦想?你妈你叔你婶子就没有梦想?每个人都有梦想,别把自己抬得太高,活出个人样来再去谈你的梦想。”
四哥也有梦想!柳晓楠第一次听进父亲的话,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他很想证明自己,很想把那篇《师者》寄出去,很想看到自己描写的三个老师的形象变成铅字。
可再次退稿怎么办,岂不成为村里人的笑谈?因为牵涉到关小云,他经不起那样的挫折。
柳晓楠按捺下一颗冲动的心,还是多修改几遍,尽量达到完美的程度再说吧。
半个月后,贴在商店门前的两则通知,再次把柳晓楠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不过都是出人意外的好消息。
一则是: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农村信用合作社扩大业务范围,公开招聘正式员工。要求高中以上学历,通过考试择优录用。
二则是:为了扶贫赈灾,经滨城市劳动局批准,滨城纺织厂决定,将从受灾最严重的三个乡,招收一批农民轮换工,保留农村户口,签订五年劳动合同,与国营工人同工同酬。要求初中以上学历,未婚,十八至二十三岁之间,通过考试择优录用。
农民轮换工是个什么概念?不是国工,不是全民工,不是集体工,不是全民合同工,不是临时工。
单从字面上理解,应该是工作五年合同期满后,自动解除劳动合同。年龄都大了,该回农村娶妻嫁人了,再换一批年龄适当的农村青年。
大好的青春年华献给城市,到头来还得回归农村数地垄沟。理智一点的话,应该应聘农村信用社。
虽说最终没能脱离农村二字,可毕竟是银行系统的正式员工,等于捧上了铁饭碗,不必去接父亲的班,也算是在父亲面前证明了自己。
那个遥远的梦想呢?农民轮换工虽然名字难听,可离编辑部很近,离谷雨很近,就在一座城市里,如果能当面得到赵广志老师的指点该有多好。
或许还真有那么一天,能跟谷雨见上一面。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梦想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的触手可及。
柳晓楠一时难以抉择,他现在不是一个人,考虑问题有所顾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