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史纲》是柏杨人生的拐点

1977年4月1日,柏杨从绿岛获释回到台北,翌年二月和我结婚。

回忆我和柏杨相识之后,我们每一次约会都在谈校对。饭后开始校对,品咖啡之后校对,谈话之间校对。校对到一半,休息时继续谈校对……我和他第一次约会吃小馆,他动作很快,三两下就吃完了。他把碗盘推到一边就开始校对。我当时问他:“这是什么书?”他答:“《中国人史纲》。”我心里想:这么勤快的人如果走不出一条路来,那是上天的旨意了!有一次他问我:“假如我的书又被禁了,一点收入都没有,那我们怎么办?”我答:“我有工作呀!我们学校里多的是男老师一个人领一份薪水养家糊口,还不是都过来了?”将近五十年前,虽说台湾经济已经开始发展,但是大多数人还过着平民生活。总之,柏杨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勤快的一个。

这些无止境的校对,占据了柏杨大部分写作时间。印刷厂曾经告诉我,柏杨的改稿是出了名的——那个年代还用铅字排版。有一次排字工人生气地说:“这哪是改稿,简直是在作文嘛!”柏杨出版了那么多书,还真要感谢当年这些排版工人。一大摞一大摞涂满了笔迹的稿纸,可以看出柏杨如何严格要求自己,希望自己的作品精益求精。此外,他也要感谢那些狱中的难友。我在整理书房时发现,有一大堆写了字的书稿,纸张大小不一,有些写在笔记本上,有些写在白报纸上。我诧异地发现,这些字迹往往不同,看得出是不同人的手笔。“这都是不同的难友帮我誊写的,他们中大致都是高学历,有学文史甚至学医的,因为是政治犯、思想犯,很少有贩夫走卒之类的。当时我顾虑这些书稿不一定能带得出来,所以分别托付给不同的人同时分组抄录,日后只要有人获释,能带出去,就有希望出版。”后来,我陆续见到这些抄写文稿的难友,心里对他们升起了无限的敬意。

我读中学时,历史课对我来说有两大沉重的负担:一个是皇帝的年号,另一个是皇帝的谥号。尤其是皇帝当政若干年,可能还会改年号,我常常被这些年号搞得头昏脑涨,以致把他们的行事反而记得糊里糊涂。在校对《中国人史纲》时,我新奇地发现柏杨用西元纪年来编排历史事件的顺序,年号、谥号一律不见了,而对君王直称其名,首先解除了我读历史时心理上的障碍。虽然初读的时候,很难记得事件发生的准确年代,但是多少可以记得是哪个世纪。这让我部分解除了读历史的桎梏。在讲究正朔的传统历史观里,柏杨独用西元纪年,又直呼皇帝的名字,今天看来是正常不过的事,然而在五十年前却是石破天惊、令人咋舌的行径。我拿到这本书的时候,“中国人”这个书名就标明了这是一本平民史观的历史书。不同于他自序里认为历来的史书“把利益所从出的王朝放在第一位,而把中国放在第二位”,而现在“人”特别被标举出来,不是“以官员立场、以帝王将相为主”。柏杨的意思显然是把中国人民摆在历史舞台的中央,取代了历朝的帝王将相。

翻开本书第一章——历史舞台,和我以前看历史书的感觉大异其趣。一开头的排序是从临空照视的角度来看大地:空中、马上、河流、湖泊、山脉……笔者仿佛是一位天外飞来的时空旅者,从天上俯瞰大地,而不是地面上一个普通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缓慢跨越这广袤的大地。这简单的运镜,我很难想象柏杨是在狭窄简陋、囚犯簇拥的牢房里勾勒出来的。牢房里锈蚀的铁闸门严实地关上,只留下地上的一个小横口作为送饭菜之用,房里只有一扇窗盖得很高,窗子的面积却又特别窄小……但这一切完全不能拘束他的心胸。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随着台湾日渐开放,柏杨带领大家去参观囚禁他的绿岛——台湾东南海面三十三公里上的一座孤岛。因为四面环海,恶滔袭岸,形成一座无人可以逃脱的囚笼。筹建绿岛纪念碑时,我步入了所谓的“绿洲山庄”(牢房)去做实地回顾。站在曾经囚禁柏杨漫漫长日的囚室里,我倚窗而立,感受到一股炙热、透着腥膻海风的味道,我禁不住流下泪来。一转头,我看到柏杨和同伴们一起步入这间囚房。他庄严却面露笑容,向朋友介绍这个简陋的居处:墙上沾满了蚊虫的血渍,没有装水龙头的出水口就安装在地板上,下面就是他们便溺的出口,同时也是他们取水的出口……我望着他讲话的神情,原来要夺眶而出的泪霎时间止住了,只留下澎湃的心潮在胸口鼓动。

“多难兴邦”一直是我们中国人遇到挫折危亡,用来鼓舞自己的话。从上古以来,历经封建、战争、饥荒、天灾、盗匪……国家屡屡分裂而后统一,由十几国甚至于几十国而复归完好,“中国”始终完好而坚强地屹立在地球上。历经这些磨难,中国有一种强大的凝聚力,让我们紧密地结合。《旧约》中有一处传说:人类兴建了巴别塔与天比高。上帝为了惩罚人类的骄傲,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使人类无法沟通、不能团结。而中国文化却有一点——用同一种语言。中国五十六个民族有通用的语言和文字,证明我们战胜了分化人类的能力,这是我们文化的特色。这次的新冠肺炎,中国能够倾全国之力,在两个多月的时间内由封城到解禁,使我们有了更强大的信心。从《中国人史纲》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来,中华民族是经得起挫败、可以一再复兴的民族。

1979年1月,《中国人史纲》首度在台北出版,立刻受到读者们的热情欢迎。文坛、史学界也掀起了热烈讨论。到2020年,四十多年过去了,它的发行遍及整个东南亚的华人地区,甚至还有韩文版。柏杨从小颠沛流离,仓皇来到台湾。1951年,他三十二岁征文获奖,开始写作,渐负盛名,十七年后入狱。1979年,柏杨正好六十岁,在狱中九年零二十六天,他静下心来用功读“二十四史”,动笔写《中国人史纲》。柏杨因为写作《中国人史纲》,踏出了人生另一个拐点。我在一旁观察柏杨一生的追求,好像看到一个出发比人家晚,却终于达成追日目标的夸父。

2020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