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楚深呼了一口气,开口道:“那我先说。”
众人一时都看向她。
陈楚楚道:“我多年前偶然截获密报,才知道苏沐父亲乃是当年天玄太子的心腹大臣,随太子而来,却不知为何,夫妻双双死在了花垣城。颠沛流离间,苏沐从一个世家公子的身份,变成了我王城中的乐人。后来,我又得知苏沐似乎经常与天玄有飞鸽传书,再思及他对芊芊的另眼相待,心中就有些怀疑。我偷偷派暗卫当苏沐手底下的小厮,抄写过他的那些书信。信中多番提及让苏沐对芊芊下毒,但那暗卫说苏沐从未有过动手的心思,也不见他拿出来过什么药。我本不欲打草惊蛇,只待他下手之时人赃并获。等了这么些年,苏沐却仍然没有动作。可他如今要与大姐姐大婚,我实在放心不下。”
陈芊芊问道:“天玄太子?”
苏沐沉默了这么久,终于接口解释道:“天玄太子当年图谋花垣城的富庶繁华,说要来拜访学习,实则…实则暗中觊觎乌石矿和龙骨。”
陈芊芊讽刺道:“原来是个食软饭的?”
韩烁原本在替陈芊芊倒茶,听到这里,突然心肝一抖,茶水漫了出来,口中迟迟疑疑地问道:“芊…芊芊,什…什么是食软饭的?”
陈芊芊道:“天玄是男子为尊,却来我们花垣城,吃我们的,用我们的,还惦记着我们的矿藏和龙骨,可不是食软饭的?这种卖身之人,凭谁都懒得多看一眼。”
韩烁愈发心虚,眼睛小心翼翼地觑了觑陈芊芊,支支吾吾道:“卖…卖身也说得太难听了吧?他要是,”韩烁咽了咽口水,才把剩下的话说完:“他要是迫不得已,寄人篱下呢?”
陈芊芊哼了一声:“什么迫不得已,分明就是狼子野心,自己却又没有实力,才把主意打在母亲身上。”
韩烁看着陈芊芊的脸色,再次试探着问道:“那要是,他其实很强势,弱势只是他装出来的,那是不是,能对他印象好一点啊?”
啪,清脆的一声响起,陈芊芊重重拍了一下韩烁的手背:“韩烁,你胳膊肘往外拐是不是?”
韩烁乖乖闭了嘴,不说话了。陈芊芊夺过他手里的茶盏,猛然灌了一大口。
苏沐迟疑着,慢慢说道:“其实…其实也不能说是往外拐…”他看向陈芊芊,压下心中的不安,开口道:“少城主,这天玄太子…就是…就是您的生父。”
陈芊芊目光突然转向苏沐,她手中的茶盏也应声而碎。韩烁立刻掰开她的手,只见茶盏四分五裂,不少碎片都扎进她的手掌,看着鲜血淋漓的。
韩烁怒道:“陈芊芊!”
陈芊芊似无所觉,仍是看着苏沐:“我的…生父?”
陈楚楚闭了闭眼,也许,纸永远包不住火。她正要张口说话,陈沅沅已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煎熬,开口问道:“能不能先说说我的身世?”
陈楚楚只得回答:“也是听我手下将领偶然说漏嘴,才知道大姐姐是当年母亲还为少城主之时,麾下最为得力的那位统领之女。后来那位多年征战,伤痛缠身,不幸亡故。母亲就将大姐姐养在膝下。还为大姐姐特意去了沅城一年,假装在那里产子,瞒过王都众臣。因此,大姐姐其实,是要比如今的年纪大上一岁的。”
陈沅沅听得满眼水光,低低道:“母亲为我付出这样多。”
陈楚楚看着陈沅沅,等她略略平复了心绪,才忍不住问道:“那…我呢?”
她面上镇定,心中却难受得发紧。凭谁被养育多年,母慈女孝,姐妹和睦,突然被告知自己却非亲生,都会受不了。
陈芊芊握住了陈楚楚的手。她的手温暖又汗湿,让陈楚楚像被一阵暖光包围。她笑了笑,对陈芊芊示意自己没有事。
陈沅沅用绢帕擦了擦眼泪,眼眶通红,却已不见水光。
她低哑着嗓音道:“我双腿初初残废时,一心想要自尽,母亲和桑奇大人昼夜不息,守在我身边,连芊芊的生日都没去替她过。那年中秋深夜,许是触景伤情,他们以为我睡熟了,低低谈论起当年,我才知道…才知道你是裴司军的孩子,你与裴恒,乃是嫡亲兄妹。”
陈沅沅继续道:“那日,母亲与桑奇说起往事,说到天玄太子与母亲相恋,两人说好今后共治两城,彼此依靠。他回去准备婚礼,在前来迎娶母亲之时被人刺杀身死,连带着前去护卫的裴司军也中箭而亡,爱人与最好的朋友一朝逝去,母亲心丧若死,幸好她那时腹中已经有了芊芊,才凭着一股信念活了下来。听闻那时楚楚你才几个月大,母亲不忍你年少失母,就将你记在名下。知道此事的权贵大臣们也因为敬重裴司军的为人,缄口不言。”
陈楚楚面色瞬间血色尽失,苍白如纸。
她的神情太过可怕骇人,陈芊芊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问道:“二姐,你…莫非你喜欢裴恒?”
陈楚楚摇摇头,她的眼眶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流下血泪一般。
陈芊芊急道:“那你为何如此?不过一点血脉之差罢了,母亲心中也是待你如珠如宝的,再者说,裴司军更是你敬仰之人…”
陈楚楚似哭非笑:“她…她早就不是我敬重的人了…我掌的军,皆是裴司军当年的兵,也与天玄王朝的人交过手。他们的城主夫人带着半块面具掩映容貌,可那些老兵私下里嘀咕,说…说那城主夫人的身影看着十分像已故的裴司军。”
陈楚楚忍住心底泛起的厌恶,许久才接着道:“你有没有发现,梓臻最近不见了?他极为出色,被我派去天玄暗查我心中多年疑惑。前些日子我才知道,许是…许是当年的天玄太子根本没死…他与他同胞兄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他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取代了他的身份,又…又娶了诈死的裴司军…这个猜测太过可怕,我不敢告诉母亲…更不敢告诉你…可我从来没想过,我的生母…竟然会是她…我从没想过,我的生母会是那样的女人…”
死一般的寂静。
好半天,陈芊芊才终于像是接收了这些消息,声音仿佛淬了寒冰,慢慢道:“所以说,我的父亲,背弃了我的母亲,然后娶了她最好的朋友?”
韩烁担心地握住了陈芊芊的手。
陈芊芊看向苏沐,问道:“你能替我解答吗?”
苏沐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我只知道…我只知道天玄王朝那边,宣称是我叔父的人给我来过好几封信,想让我设法将你毒杀。但少城主多年来对苏某多番回护,恩重如山,苏某怎能这样做?”
陈芊芊冷笑着道:“裴司军?”
陈楚楚闭了闭眼:“芊芊,你的猜测也许是对的。年幼时我们三人遭遇追杀,应该就是她的手笔。裴恒大概也是知道的,他也许,”说到这里,陈楚楚自嘲地笑了一笑:“他也许是顾念着兄妹之情,才救了我。”
这一夜,注定无人可以入眠。
陈芊芊回到房中,面色冷凝得仿佛可以结成冰,静坐不语,一动不动。
韩烁忙活半天,从自己的私库里取出许许多多的玉器瓷瓶,一一摆在陈芊芊面前。
他这动静大得很,终于引起了陈芊芊的注意。
陈芊芊道:“韩烁,你干什么?”
韩烁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微微仰起头看她:“芊芊,我听梓锐说,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砸东西。”
陈芊芊自嘲:“那是从前演的。”
韩烁摸了摸她的脸颊:“也许砸了心情真的能变好呢?”
陈芊芊看了满桌的玉器珍玩,问道:“你不心疼?”
韩烁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你这样,我才心疼。”
陈芊芊定定看了韩烁片刻,突然起身,宣泄般将东西砸得七零八落,粉碎一地。
她神色淡漠,目光中却带着实质一般的杀意。
韩烁不忍看到她如此阴郁的表情,伸手抱住了她:“芊芊,我在的。”
陈芊芊紧紧揽住韩烁,她的头枕在韩烁肩上,他身上清冷好闻的香气让她暴躁的内心有了几分平息,她低声道:“韩烁,我要杀了他。我不仅要杀了他,我还要当着他的面,告诉他,非是他弃我,而是我弃他。”
韩烁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于她:“都依你。芊芊,你要征战,我便是盔甲,护你软肋。你要杀人,我便是利刃,除你烦忧。无论如何,我都依你。”
陈芊芊闭着眼睛,埋进他怀里,深深嗅着他身上让人眷恋的味道。她哭得悄无声息,唯有韩烁感受到,她滚烫的眼泪渗进自己的衣衫,沾染到自己的胸腔,激起那里一片疼痛之意。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谁也不曾料到,变故来得这样快。
听闻西域,出现一位少年枭雄,雷霆手段整合三十六部,现已称王。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就把眼光瞄在了大片土地与西域接壤的花垣边城,彭城。
重阳佳节的第二天,西境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边关烽烟四起,已有大乱之象。
城主命司军的二郡主陈楚楚领兵前去,陈楚楚却称病推辞。
她称病的第二日,陈芊芊入星梓府。
陈芊芊道:“二姐姐,我给你留了一夜时间,你想明白了吗?”
陈楚楚自嘲:“三妹,我如今这样的身份,还有何资格司这花垣城的兵,更还有何脸面贪图少城主之位?”
陈芊芊拔高声音:“资格?贪图?不过一个生而未养的女人而已,竟叫二姐姐如此颓丧?”
陈楚楚她痛苦地闭了闭眼:“不是颓丧,是有自知之明。裴司军…那个女人如此对待母亲,她…她又是我的生母,若来日我真的继承城主之位,母亲泉下有知,该有多懊悔恼恨?”
陈芊芊道:“无论血脉如何,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母亲也必定将你视为亲女儿,姐姐又何必郁结在心?”
陈楚楚面色灰白,一脸憔悴,闭口不言。
陈芊芊见不得姐姐这样,当下就道:“若姐姐当真过不去这道坎,那也好办。我听说生而不养,断指可还。我便替二姐还了这一指如何?”
说着,竟真的伸出手来,仔仔细细端详起自己的手指来,似乎在评判断哪个比较好。
陈楚楚几日未睡,神情恍惚,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急忙抱住她手指,生怕她真的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来。
她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忍了多日的泪终于掉落下来。
陈芊芊一把将姐姐抱紧,就像小时候那样。她在陈楚楚耳边说道:“若没有她当初,何来我们姐妹这样的缘分?”
见陈楚楚仍然泪流不止,她又故意用娇俏的语气问道:“姐姐这样伤心,难不成早就嫌弃于芊芊,盘算着不肯认我这个妹妹多时了?”
陈楚楚哽咽:“自…自然不是。”
她眼泪肆意流下,却又被陈芊芊的话语逗笑,一时间又哭又笑,十分狼狈。
门口,陈沅沅的声音幽幽传来:“三妹的手指这样多,不如也替我断一指还了那生恩,再自己断一指还了那天玄太子的,多多益善。”
这句话说完,她人已走至近前。
姐妹三人抱在一起,心结全解。
大军开拨前,陈芊芊将印信送给陈楚楚:“此去西境,二姐姐可将沿途山匪收入麾下,见印如见我,他们必定忠心不二。”
陈楚楚摸了摸她的头:“三妹坐镇王都,等我凯旋归来。”
陈芊芊也笑:“芊芊携美酒珍馐静候佳音,便提前祝二姐姐旗开得胜。”
陈楚楚离去,陈芊芊派风、花两位暗卫守护。
一月之后,边关急报,陈楚楚与西域王交手,各有胜负,在一场大捷之后,两军商讨议和之事。却不妨那西域王在议和之时突然翻脸。
两军搏杀,陈楚楚与西域王双双坠落悬崖,幸得风、花两名暗卫拼死相护,又冒死攀下悬崖搜救,在峭壁长出的树上发现了被树枝接住的陈楚楚。
陈楚楚虽大难不死,却身中剧毒,吩咐完“封锁消息,求助王都”八个字,便昏迷过去,人事不省,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城主接到急报,一阵头晕目眩,隐有中风前兆。
陈芊芊暂代政务,全权接领花垣城,即刻命孟过带领军队,护送大郡主陈沅沅启程前往彭城,雪、月两位护卫暗中随行。
屋漏偏逢连夜雨,陈沅沅启程不过七日,南境来报,尧城民众十有三四高热不退,呕吐不止,死亡人数高达数千之巨,更隐有向其他城市蔓延之迹。观其事态,极有可能便是瘟疫。
尧城守官不敢怠慢,千里加急传信而来,言明他已先斩后奏,联合数十城守官做出封城之举,可只怕时长日久,民怨沸腾,更怕民众闹事,破城而出,将疫症播向整个花垣,届时只怕花垣便要沦为人间地狱。
他在信中道,十有八九便是瘟疫,还请少城主速做决断,派人支援。
接到这封信时已是傍晚,陈芊芊将自己关在书房之中,静坐半日,连韩烁来叫门也没有开。
深夜,骤然起风,从窗子灌入室中,烛光微微晃动,幽微不少,室内暗了一瞬。
陈芊芊原本一动不动,像个玉雕塑,却突然仿佛被惊醒,又仿佛是画中人突然有了生命。
她微不可闻的嗤笑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软弱。她伸手捏了捏眉心,低低叫了一声:“梓华。”
一个暗影从窗外飞入,仿若鬼魅。她的气息敛得极低,一看就是潜伏的高手。
梓华单膝跪地,应道:“少城主。”
陈芊芊看着她,笑了笑:“梓华,你是我培养的第一个暗卫,也是现在唯一还在我身边的了。”
梓华神色一凛:“纵然只有我一人,也必定拼死护少城主周全。”
陈芊芊道:“倒是用不着你拼死保护。我当日救你时曾听你说过,你父亲擅仿他人笔记,也因此被人杀害,是吗?”
梓华面色一痛,道:“是。”
陈芊芊继续道:“你还说这个本事,你学了个九成九,是吗?”
梓华点头:“是,少城主有何吩咐?”
陈芊芊沉默。
梓华不解其意,良久之后,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她:“少城主?”
她这声问话像惊醒了陈芊芊,陈芊芊闭上了眼,好像睁眼看着这室内,就能想起与韩烁的朝夕相对,就无法下定决心那样:“如此,你替我写一封密报。”
这句话说完,仿佛是已经破釜沉舟,陈芊芊极快地站起身来,在奏章中翻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目标。她将奏章递给梓华:“就按照他的笔迹来写。”
梓华观察片刻,铭记于心,提起笔来,道:“少城主,请示下。”
陈芊芊极快地开口,仿佛不这样,下一瞬就要反悔一般:“千里密信,少城主亲启。下官偶然探得玄虎使臣在我横城徘徊不前,恐居心叵测,暗藏鬼胎。臣夜夜忧惧不能寐,请少城主多加提防,以备不测。横城守官花丰叩首。”
梓华有一瞬间的手抖,但她从不质疑陈芊芊的话,因此只停顿了一刹那,就提笔写了下来。
陈芊芊又递过一封信,再道:“按着这个字迹,再写一封,要潦草狂乱。”
梓华提笔,陈芊芊又道:“边关加急,少城主亲启。末将见玄虎陈兵边关,虎视眈眈,恐图谋不轨,意图举兵南下。臣虽万死不辞,却怕边城失守,生灵涂炭,请少城主早做决断,派兵增援。墨城守将千枫叩首。”
陈芊芊拿着两封信,字迹完美无缺,只墨迹新鲜了些。她看着这两封信,只愣神刹那,就用内力烘干墨迹。
她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有些低哑,听上去就有几分落寞:“梓华,辛苦了。你先下去吧,叫梓锐进来。”
梓锐进来时,担心地看着陈芊芊,问道:“少城主,你还好吗?”
陈芊芊点点头,问道:“梓锐,你跟白芨关系很好吧?”
梓锐笑了笑:“那可不吗,少城主现在跟少君如胶似漆的,我和白芨可不也是水乳交融的?”
陈芊芊:“...”
顿了片刻,陈芊芊道:“你这学识,太浅薄了些,这几月就留在城中,好好学习,免得跟我出去,丢了我的脸。”
突然被训斥,梓锐苦着一张脸:“小人遵命。”
陈芊芊再道:“既然你跟白芨关系很好,想必你半夜去找他,他熟悉你的脚步声,也不会暴起伤人。你偷偷地去,把他叫来,别惊动了别人,尤其是...韩烁,千万别从他门前经过。”
梓锐虽然不明所以,不过听话的领命:“好的,少城主。”
白芨和梓锐一同跪在地上。
白芨大半夜被喊醒过来,还有些懵,挠了挠头,看了看陈芊芊,欲言又止的,他心中已将陈芊芊当成女主人来敬重,就有些想问又不敢问。
陈芊芊看着白芨许久,突然道:“白芨,我能相信你吗?”
白芨立刻磕头:“白芨心中已视少君和少城主为主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陈芊芊道:“既如此,我也不瞒你,尧城莫名死人无数,极有可能是瘟疫。大祸当前,我为少城主,义不容辞,明日便要南下,但韩烁,我不打算让他陪我去,我打算…将他赶回玄虎城。”
白芨听到第一句时,已猛然抬起头来,听到最后,不可置信地看着陈芊芊,像是不能接受。
陈芊芊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道:“白芨,我写好了一封信。这封信,你先收着。若有幸,你能收到我的飞鸽传书,你就将这封信交给韩烁,告诉他,是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让他等等我,我一定去找他。翻山越岭也去找他,千山万水也去找他。”
白芨颤抖着手接住了信,一时说不出话。梓锐推了推他,白芨面色苍白,似无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