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滥事缠身

人们常常对恶极的人进行诅咒,希望其不得好死,死无全尸,白骨曝野。永宁村的蒋铁柱世代为农,一家人老实到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就是这样与世无争的人,厄运依然降临到他的头上。

一天之中,只有晚餐的时间,童家父子才可以坐在一起闲谈几句。童牧归把父亲夹给自己的腊肉片夹回父亲的碗中,说:“您吃吧,我回来之前在杨家喝了两碗绿豆汤,肚子不舒服,吃不了油腻的。”

“门牙大的肉,能油腻到哪里去,我吃着药才不应该吃油腻的。”童楚不但把刚才的肉夹回儿子的碗里,又从菜碗中夹了三四块一并丢到他的碗里,关切地问,“我瞧着你进门的时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是碰上了什么难缠的事?”

童牧归呼噜噜地喝着粥,想也没想回答道:“没有,您老别瞎操心。”放下碗,看见父亲依旧不放心地看着自己,他想了想又说,“我上次跟您说的辞公职的事儿定了,下月十一二日可能要去一趟广州。孩儿是这么想的,我走的时候给王婆婆留下银钱,让她老人家过来给您煎药、做饭,您二老一块吃,再不济也能比她自己家里吃得好一些。”

童楚停下筷子苦笑道:“合适吗?”

童牧归把嘴里的咸菜嚼得嘎吱作响,看着父亲,露出进门以后的第一个笑容,说:“阿爹您就放心吧,王婆婆再添几岁都可以做我奶奶了,不会有人传闲话的。”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浑说些什么。”童楚拿筷子去敲儿子的头,童牧归只管闷头吃饭,并不躲闪,任父亲来敲打。

“你奕叔叔的事儿怎么样了?”童楚问。

“别提了,刘氏今天抬着棺材堵了市舶司,我原本想去找他详细了解一下。但这几天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明天还要往永宁村走一趟。那个张奔一向不服我做总捕,今天竟然在严提刑面前串闲话,说我与奕叔叔有私。好在这件事已有定论,刘五壮私自出海遇难,不干旁人的事,由他们去吧,我不管了,免得惹一身骚。”童牧归答。

子承父业大概是很多父亲美好的愿望,虽然童楚向来开明,不会强行要求儿子顺着自己的心意,但是对于儿子辞职的决定,多少还是觉得有些惋惜。

童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转而嘱咐道:“你也大了,主意你自己拿,为父不拦着你。只有一样,手上的公事、文书千万交割清楚,不要给接手的人添麻烦。”

童牧归放下手中的饭碗,很认真地说:“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每次您都这么说,孩儿就是自己不要脸面,也得顾着您在提刑司衙门待了二十年的名声不是?”

木已成舟,童楚晓得多说无益,只有自己轻松一点,儿子肩上的压力才能小一点。他随手从菜碗里夹起一片腊肉丢进嘴里,狡黠地自言自语道:“这醉仙楼的腊肉为何熏得这样好?好东西也吃过些,都不如他家的,是因为老板娘漂亮吗?”

童牧归根本没拾父亲的茬儿,端着饭碗站起身径自往屋外走,边走边说:“好吃您就多吃,明天衙门发饷,我再买些回来就是了。”说完,他把自己碗里剩下的小半碗粥倒进皮皮的碗里,拿着空碗去厨房刷洗去了。

人们常常对恶极的人进行诅咒,希望其不得好死,死无全尸,白骨曝野。永宁村的蒋铁柱世代为农,一家人老实到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就是这样与世无争的人,厄运依然降临到他的头上。被盗的是蒋铁柱父亲的坟,农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人死了便在自家田头边上刨坑就地掩埋。

“你家与什么人有过节吗?”童牧归看着散落一地的白骨,首先想到的是仇人泄愤。

“大老爷,您明鉴啊,俺就是个种庄稼的,只认识锄头和日头,哪会和别人有什么过节?”蒋铁柱刚哭过,在一旁吸溜着鼻涕回答童牧归的问话。

“你阿爹是怎么死的?生前可有什么仇家?”童牧归问。

“俺阿爹吃崩豆能把自己牙硌掉,庄稼人就是这个命,您说一个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的人,他能招惹谁去?”蒋铁柱答。

童牧归围着坟茔查看了一圈,观察坟土翻开的痕迹,像是三四个人拿着铁锹、锄头等不同的工具挖开的。他又看了一下被刨开扯成两半的棺材,棺材的材质并不厚,是最便宜的薄板,断裂的岔口上沾着泥土,由此可见,盗墓人是直接用挖土的工具刨开的棺材。

“你阿爹下葬的时候可陪葬了什么值钱的东西?”童牧归接着问。

“俺这样的人家,有值钱的东西也得先济着活人,哪有闲钱搞排场呀?阿爹生前爱喝两盅,他生前用的酒杯装棺材里了,酒壶都没舍得放,不然还得花钱再买不是?”蒋铁柱指了指棺材里和白骨混在一起的一个粗瓷酒盅。他跪在被刨开的坟边,一边把散乱的尸骨装进一个大肚泥坛,一边啜泣。

童牧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再要迈步往前走,脚下却似有千斤重。他叹了一口气,伸手进怀摸出几十个钱来,扔在蒋铁柱面前道:“拿去再给你爹买一副棺材吧。”

蒋铁柱连连道谢,童牧归并不理会,大步走开。

童牧归把身上最后的一点钱给了蒋铁柱,好在今天是发饷的日子。

领过饷银后,他离职之心更加迫切,汇报完永宁村的情况后,再一次向严冥夜请辞,无奈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既没有反应也没有响动。已经走出提刑司好远,他的心里依旧闷闷的,想不通自己到底有何德何能,上司为什么就不肯放自己走呢?

每到月底发饷,童牧归总有一件固定的事儿做,就是去买父亲下个月要吃的药。他深知自己的秉性,手松花钱没算计,免得到时银子花冒了,没钱买药。这次发饷也不例外,他从提刑司账房领了自己的四贯六百钱,出来直奔广安堂药铺。

来到广安堂的幌子下,刚要迈步进去,他突然感觉身后不对,不由得猛回头看。电光火石间,来不及细想,一个鹞子翻身扑向路中间,一个小女孩被他牢牢地护在身下。

吁——

一辆插着“钱”字旗的马车,被紧急勒住,马儿吃痛,一声长嘶,叫停了大家手中忙着的活计,街上众人一齐把目光投向这边。

驾车的是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簇新绛紫色杭绸短打扮,石青色鸾带横在腰间,上挂红铜刻蔷薇花样,丝鞋净袜。此人名叫钱十三,是泉州城首富钱家一个有些脸面的伙计。

平日他在主人跟前拘束得紧,今天趁着出来办事的空当,到醉仙楼要了几个顺口的菜,自斟自饮美美地喝了一顿。在回钱府的路上,他被冷风一吹,有些上头,一时恍神儿,没注意到路中央自顾自玩耍的女童,差点撞上酿成大祸,万幸及时勒住了马。

钱十三带着酒意和怒气,从马车上跳下来破口大骂:“谁家的孩子,生的时候为何不摔死?害得惊了小爷我的马。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我这车上都是金贵物件儿,破了哪一样,卖你们娘们儿去梧桐苑都赔不起。”

钱十三来到马车前,再一看马车前卧着的人是提刑司的总捕,心里咯噔一下,酒劲儿顿时散去了大半,道:“哎哟,原来是童总捕呀,小的猪油蒙了眼,没伤着您吧?”

他收敛起刚才的傲慢,换上谄媚的笑脸,一手捡起童牧归跌落在地上的幞头,一手上前搀扶童牧归。

童牧归不屑地甩开钱十三的手,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先把怀里的女童扶起来,检查孩子是否伤到了什么地方,捏捏胳膊捏捏腿,焦急地询问:“这里痛不痛?这里呢?哪里痛你告诉伯伯?”

女童一时受到了惊吓,只是哇哇大哭,并不回答童牧归的问话。

“童总捕,童总捕?”钱十三小声地唤着,“您没事吧,您要是没事儿,小的就先走了啊,我家主人有要紧的事儿等着小的去办呢。”钱十三虽然心里打鼓,但是仗着自家主人的名头响,料着童牧归纵然是吃皇粮的,打狗也得看主人,不能把自己如何。

刚才童牧归看见钱十三的车远远横冲直撞而来,路中玩耍的女童根本没意识到危险,有心提醒孩子躲开已然来不及了,所以冒着被马踏车轧的危险扑过来护住孩子。此时女童哇哇的哭声惹得童牧归心烦意乱,有心斥责钱十三几句,看看马车上插着的“钱”字旗,再看看眼前的钱十三,虽是下人打扮,服色却比自己身上半旧的公服华贵不少。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没事,滚吧。”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身穿粗布衣的老妇哭喊着奔过来,一把搂过女童,上上下下查看,口中呼喊着:“你驾车这么快急着去投胎吗?不长眼睛呀你,要伤了我孙女,我一定把你告到衙门判你坐牢。”

见童牧归不追究,自以为没事了的钱十三转身正准备走,听到老妇人的叫骂,斜着眼睛撇着嘴道:“哪儿来的老不死的,你以为衙门是你开的呢,还判小爷我坐牢?童总捕就在这儿呢,你让他抓我啊,你要是不让他抓我,我就让他把你抓起来。”他拍了拍身边拉车的马,接着说,“告诉你,老不死的,钱家的马都是北方名驹,卖了你们都赔不起。”

“童总捕,您听听他说的,是他纵马伤人在先。”老妇人看到钱十三如此无赖,气得直哆嗦,往童牧归这边跪爬了两步,摇晃着他的手臂,“还有没有王法了,您管不管哪……”

朝廷针对“交通肇事”行为,已有专门的立法,叫作“走车马伤杀人”罪。《宋刑统》规定:“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以故杀伤人者,减斗杀伤一等;杀伤畜产者,偿所减价。”钱十三今天闯的祸,认真计较起来,是躲不过一顿板子的。

“闭嘴,别吵了。”童牧归因为急扑而挫伤的手臂此时被老妇人摇晃得更疼了,心情很是烦躁,喝住了老妇人的话头,转头对钱十三说,“钱老板不是有要紧的事儿等你办吗,在这儿磨什么牙,还不快走?”

“得嘞,回头我找您喝酒。”钱十三面上美滋滋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转身跳上车,驾马行过祖孙二人身边时,不屑地啐了一口,扬长而去。老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愕然地看着童牧归。老妇人的目光加上孩子的号哭,让童牧归愈加心烦,伸手从怀里掏出来三个钱儿,在就近的小贩那儿买了一个果子递给女童。

他对老妇人说:“你也是的,一把年纪了,和这起子浑人叫嚷什么,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怕人笑话。”

“是他差点伤了我孙女……”老妇人申辩。

“这不是没伤着吗?”童牧归的耐心已经用尽,打断了老妇人的话,“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以后看孩子多上点心,你要是早把孩子牵好,不让她乱跑,能出这事吗?”

“我……”老妇人被问得瞠目结舌,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错。

闹了这么大一场,广安堂内的人听见了动静,东家任郎中唯恐童牧归再生事端,打发两个学徒出来瞧瞧。二人见状,一左一右拉着童牧归走:“童大哥来啦,师傅好多天没见到您,正想您呢……”

女童迟迟没接童牧归递出去的果子,他硬生生塞进孩子怀里,转身进了广安堂。

进得门来,他也不说话,径直走向诊桌,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条凳上,拿起桌子上的茶碗抬手喝了一个精光。

广安堂虽然是药铺,但是和酒馆一样,进门迎面便是柜台,上面除了有学徒正在用的药杵、药碾,还摆放了搽跌打伤的药油、抹脓疮的药膏和一些其他配好的成药。柜台后面贴墙摆放了一架高不过鼻宽不超臂展的七星斗柜。因其上下左右皆是七排斗而得名,有抬手取、低头拿、半步可观全斗的特点,每一斗又内分等分正方的三格,各色药材根据药性分门别类装在其中,并在药斗拉开的那一侧书写药名。调剂药品时,一目了然,方便易取。再往里面来,便是童牧归所坐的诊桌、条凳,若有来问诊的病人,郎中在这里问病、观色、诊脉、开方,再往里是两张诊床。

坐在诊桌里面的任郎中年近花甲,他既是广安堂的东家,也是这间药铺的坐堂郎中。身穿的酱色黑边圆领宽袖襕衫虽然已经洗得泛白,配上颌下三缕银髯,却平添几分仙风道骨之气。

他冲徒弟挥挥手道:“白芷,你去把包好的药拿过来,再取一条湿巾子,给你童大哥扫扫身上的土。”转而起身来到童牧归身边,把他受伤的胳膊拉在手里,说道:“你这小子,脾气随你那倔驴般的爹,火炭似的心说出来的却是下雪的话。”

门外发生的事任郎中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知道他为何生闷气。说完,任郎中一手搭在童牧归肩上,另一只手来回牵动童牧归受伤的手臂正反往复画圈,接着又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娶一房媳妇儿吧,也好收收你的性子,家里没有女人终究不像家的样子。”

“哎哟,任叔叔,您轻点儿。”童牧归的伤处吃痛,忍不住叫出了声,“我倒是想好好说,您老看看这世道,还有好人没有啊?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的。我确实没念过几年书,但是多少也晓得一点夫子的道理,都说士农工商,这最末等的商做大了,多少十年寒窗的官老爷反过来巴结着,他家看门的狗都能骑到吃皇粮的脖子上拉屎……”

“小祖宗,你小点声,这要是让人听了去告诉你们大人,非扒了你的官衣不可。”任郎中连忙停下手上的动作四下张望,生怕童牧归的气话被人听到。

童牧归自己试着上下转动手臂,像个负气的孩子,气哼哼地说:“不用他们扒,我打定主意不干这受气的差事了,这几天就走。”

“又胡说。”任郎中嗔怪地用手指在童牧归头上戳了一下,苦口婆心地劝导,“年初刚升的捕头,大好的前程为何说不干就不干了?!且不说你爹的病时时要吃这么贵的药,不干这一行,你们爷俩吃什么喝什么?攒点钱娶一房媳妇,才是正事儿,你娘在九泉之下也高兴。”

“屁,现在是蛇鼠一窝,助纣为虐……哎哟……”童牧归说得激动,下意识地挥动手臂,一阵钻心的疼紧随而来,也就没接着说下去。他被任郎中说得心里发酸,转而说道:“您老人家看看,这世道哪里容得下我们爷们儿?我阿爹为何落得今天这般田地,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旁的不说,他老人家一个月光药钱就吃掉我大半饷银,我们也得活着!”

任郎中熟知童家内情,看着眼前的童牧归,百感交集。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夫差点忘了,这次你爹药里的虎骨,给你换成了碎骨,卖相虽然不如从前的好看,药效总是一样的,价钱上能便宜不少。说来惭愧,你爹病了这么多年,叔叔也没帮上忙。”

“任叔叔您可别这么说。”童牧归见任郎中面露自责之色,心里十分难受,“都是我这当儿子的没本事,挣不到钱孝敬阿爹。这次的药先这么着,我已经应了振威镖局押镖的活儿,过几天就去,干好了,一个月能得七八贯钱,若碰上难走的地方,再多得一两贯钱也是有的,以后吃药就不愁了,下个月还给他老人家换回好药材。”

任郎中将信将疑,他不死心还想再劝劝:“世道这么乱,跑江湖押镖是有风险的,刀枪无眼,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终究没有吃官家饭安稳。”

“我阿爹倒是没去押镖,为何就让人害到今天这步田地呢?”

童牧归原本随意看着前方的眼睛开始聚焦,瞳仁里的温度逐渐降了下来,露出凶色。他索性眯起眼,迎着门口投进来的阳光看,头部左右摆动,弄得脖子咔咔作响。

任郎中被童牧归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后悔自己莽撞、触及了童牧归的伤心事。当年童楚历尽辛苦抓获歹人归案,歹人被正法后,其同伙报复投毒,童楚险些被毒死,如今只能常年吃药续命。他愣神儿的工夫,童牧归已经站起身,在诊桌上留下两贯钱,提起白芷拿过来的药包,头也不回地离开。

童牧归心里乱糟糟的,感觉胸口憋闷得厉害,任旁边行人来往,心底的悲凉一点点升腾出来,让他浑身都不自在。手臂还在隐隐作痛,他想着不方便回家劈柴做饭,好在今天刚发了饷银,索性买点现成的吃食给父亲打牙祭。

他这么边走边盘算,打定好主意时一抬头,不知不觉走到了醉仙楼门前。

醉仙楼的规模并不大,堂食、带走、打尖、住店都能接待,倒也齐全。八间门脸儿依次排开,上下两层的建筑,没有高档酒楼惯有的五彩迎宾门楼,主廊更是没有,只在门前用枋木扎成山棚,上面挂了半扇的猪、羊和一些风干腊味。一楼主要是卖散座,摆着十几张八仙桌,四周配条凳,大家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好不热闹。二楼是隔断出来的雅间,雅间用餐相对来说清静一些,客人既可以随意点选食谱上的菜品,也可以根据自己预计的花费,直接要店主荤素冷热搭配好的不同规格成桌的酒席。后面院子里两间偏房是厨房,跨过院子还有一个二层小楼,只是比前面的楼略矮一些。一楼用来给店里自己人居住,二楼收拾出来八九间客房,虽然没有满客的时候,但是住宿的人也不断。

多数衙门都在月底发饷,今天的醉仙楼格外热闹,就连聚拢在附近的闲汉和撒暂(指宋代小贩在酒楼向顾客逐一分送货品,然后收钱的一种兜售方法)也比平日里多了不少。这等人在别家店门口,大多会遭到驱赶,因为他们向客人出售或代买别家的食物,会影响本家老板的收入。但醉仙楼的老板听南嫂全不在意这些,想着穷人也得挣饭吃,任由他们在附近游来荡去,偶尔有卖不完的吃食还会拿出来分给大家。

童牧归到时,已经有别的衙门口的差人在一楼划拳行令,喝得面红耳赤,看到他进来,便招呼他一起坐下喝点儿。

伙计顺子以往见到童牧归,一定会聊闲几句,此时根本顾不上贫嘴。顺子左手端着三两个菜碗,右臂从手至肩上叠放着十来个菜碗,穿梭于各桌上菜。此时,他只是远远点点头笑一下,算是跟童牧归打过招呼。

另有为食客换汤斟酒的焌糟(宋时给酒客换汤斟酒的妇女),腰里系着青花布手巾,发髻在头上高高挽起,显得清爽利落,看见童牧归进来,忙不迭向老板听南嫂使眼色报信儿。童牧归顺势看去,只见一个身形窈窕的背影,紫纱衫儿,白纱挑线裙子,乌油油一头青丝如墨染,红绒绳儿扎墨根儿在头上挽成盘龙髻,只挑了一根素钗在上面,耳带八宝灯笼坠儿,乌丝和领口间露出粉藕一般的秀颈。

他察觉到听南嫂正被一桌酒客缠得不耐烦,心中很是不爽快,抬腿便要走过去问问怎么回事。听南嫂敷衍了那桌客人几句,便迎了上来,笑盈盈道:“童大哥来啦,原本想让顺子去您家一趟来着,谁想到今天几个衙门发饷不说,又有七八艘下波斯的船一齐回来,竟一下子忙成这样。”

童牧归听说听南嫂有事找他,便把想要教训那桌难缠客人的事忘在了一边,问道:“有何要紧的事儿,你尽管说。”

听南嫂故意绷起脸,把粉白的手掌心朝上摊在童牧归面前说:“当真是大事儿,你先给我二百钱。”

童牧归不明所以,又不敢怠慢,右手提着药不方便,只能左手伸进怀里掏钱,一急之下竟将剩下的两贯多钱全放到了听南嫂的手上。

听南嫂没有准备,钱太重没接稳,失手掉在了地上,她一边弯腰去捡一边埋怨道:“成天这么实心,早晚靴子都让人骗了去。”

童牧归只管嘿嘿傻笑,也不辩驳。

听南嫂把钱捡起来,把一串小的约有几十文钱攥在手里,余下的塞还给童牧归,径直向柜台走去。

“到底是何要紧的事儿,趁着天色还早你就说,我现在就去给你办。”童牧归不明所以,只能跟在她身后追问。

听南嫂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用白巾子盖着的提篮和两个大大的用细麻绳扎好的油纸包,堆在台面上,扑哧一下乐了:“这些个好吃的,你若不来,便让小狗叼了去,你说要紧不要紧?”

“这……”

童牧归看到听南嫂破费,很不好意思。

“童大哥你别多心,都是不能卖的东西,炉里的烧鹅挨着炭火近一些的有些焦,肯定是不能卖了。”听南嫂把手里的东西指给童牧归看,“有几节腊肠是上午给客人切了一盘儿,人家说味儿不对,还有一些酥炸丸子、炸春卷、炸鹌鹑、炸小鱼什么的,要么是火大了,要么是炸破了,反正也是不能卖了。这半条火腿,是哑叔说成色不好,煲汤是肯定不会用了。我想着这些都是好粮食制的,白白丢了可惜,童大哥你行行好,贱价买了去,也好填补我的损失。”

她的好意童牧归全明白,店里这么多人,不方便推辞,想感谢几句又说不出口,憋了半天方说道:“你这小娘子不学好,专学人家扯臊,哑叔几时竟能开口讲话了?”

听南嫂也不接话,只管一味看着童牧归,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有道不尽的话。

不断有相熟的人过来和童牧归打招呼,他简单地应付了几声,不好意思多做停留,一手抓过台面上的东西,嘟囔着说:“上个月四五条腊肉你说做咸了,上上个月尺把长的熏鱼又说客人嫌小,可恨我从前竟然信了你的邪,倒要看看下个月你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他边说边要去摸怀里的钱串,听南嫂一看,有些着急,赶紧伸手阻止,正按在童牧归的大手上,二人俱是一怔,慌忙松开。听南嫂心中小鹿乱撞,用手搅弄着额前的碎发遮掩着慌张,说道:“别磨蹭了,快些走吧,再不走那些个没脸的又该来拉你喝酒了。”

童牧归只觉得脸上一阵儿一阵儿发烧,腼腆得像一只乖顺的小猫,带着大包小裹的东西一步步往门口挪。

“童大哥,等等。前几个月有人来卖高丽的果酒,叫什么干……红露,我就留了两坛,谁知道竟卖出了回头客,老客们说喝着不错,与咱们这儿的酒是两个滋味。我信不过他们,童大哥你帮尝尝,要是觉得好告诉我,我往后多进些来卖。”

童牧归任由听南嫂忙活,眼睛只管盯着鞋尖,嘟囔:“什么稀罕事儿都能让你碰见。”

“到家先拣炸食吃,天气热不耐放,剩下的找个阴凉过风的地方悬起来就很好,能放半个月……”

童牧归能感觉出已经有食客注意到他们,正伸长了脖子往门口这边看,一时自尊心作祟,埋怨道:“你回去忙吧,我走了,婆婆妈妈的,比我娘还能絮叨。”

听南嫂毫不介意,又瞥了一眼童牧归,转身花蝴蝶一样游旋于各桌,招呼客人去了。

童牧归早已把一天的不快忘到了爪哇国,手上提着东西,肘弯里还挎着食篮,迈三步笑两声,一路往家走。

他心里美滋滋的,只顾仰头往前走,不留神与一个身穿白虔布衫、搭着青花手巾、手托小盘卖干果子的少年撞了一个满怀。

少年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歉:“哎哟,大爷对不起对不起,我一慌您一忙咱这就撞上了,小的上有八十老父、七十老母,在这儿一齐给您赔不是了,您千万别生气。”

童牧归铁塔一样的身躯并没有受到冲击,倒是少年一个趔趄,手里托着的各色干果子险些撒了。他见眼前的少年自己认识,是邻居薛家炒货的小儿子薛小六,调侃道:“小六子你又满嘴跑驴,你阿爹比我阿爹还小上两岁,怎么就八十了?”

男孩抬头一看是童牧归,整个人松弛下来,嬉皮笑脸地回答道:“嗨,是童大哥呀,唬了我这一大跳。刚才光看见您这威风的官靴,以为是冲撞了哪位老爷,都没敢抬头。”

“猴崽子,蜜饯果子吃多了,嘴这般甜,撞疼了没有?”童牧归此时心情大好,乐得陪少年说笑几句。

“没事没事。”薛小六答,“我给您装点果子吃吧,银杏、栗子都是今天下午刚炒好的。”

说笑间,童牧归想起了另一件事,转而问道:“孙癞子现在还讹你吗?”

薛小六一下子来了精神,全不似刚才的小心翼翼,梗起脖子得意道:“十来天前杨志勇大哥看见了,打了他一顿老拳,同他说我是杨志勇大哥的兄弟,不许孙癞子他再来缠我,若是不听,往后见他一次打一次。这几天孙癞子看见我竟绕着走。”

“行,那厮再犯病,东西舍了不要紧,你力气小莫与他纠缠,只管回来告诉我或者你杨大哥。”

“知道啦,我又不傻。”

“看把你精的,插上尾巴就是猴。”童牧归笑骂完,本准备走,又打起别的心思,“把你刚才说的银杏、栗子,再添上点榛子、核桃,装上一袋。”

“好嘞。”薛小六爽快地答应,边装边说,“我一样给您装一点。可不是我小六抠门舍不得,炒货就是新炒的才好吃,放潮了就不香了。您先吃着这些,再炒了新的,我给您送家去。”

“只管装你的,我买来送人。”薛小六几句话说得童牧归心里热乎乎的,他又问,“你阿姐平日爱吃什么?”

薛小六只顾着一样一样装东西,头也不抬地回答:“她们女人和咱们爷们儿不一样,爱拣那甜的酸的吃。”

“哟呵,你才多大的人,就自称爷们儿了?”童牧归被薛小六逗乐了,看了看他托盘里的各色东西,琢磨了一下,“楂条、梨干、胶枣、桃圈,还有那个乌梅也一齐,装上一包。反正你看着来吧,挑平日大家常买的装,装完送到醉仙楼去。你晚上回到家先别忙着吃饭,到我家来取钱,我有好东西给你。下个月我可能要出远门,有几句话嘱咐你。”

“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案子?是要出去抓大坏人吗?”薛小六眼睛放光,接连发问。

童牧归把脸一沉,斥道:“赶紧滚,莫打听闲事,你童老爹还等着我吃饭呢!刚才交代的事你都记下,混忘了小心我揭你的皮。”

再瞧薛小六时,人早已经跑出一丈开外,略停下冲童牧归做个鬼脸,一会儿就跑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