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九死一生

几番来回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沉到河底不再露头。那人似乎不太相信童牧归已经溺毙,但是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动静,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方才扔下童牧归的官刀快步跑开。

绍兴二年,七月初六。

市舶司被屠案案发第六日,皇帝规定的破案期限已经过去一天。

自严冥夜派人到童家后,童家父子俨然过上了另一种生活。每日清晨童牧归打开院门,早已有人捧着食盒守在门外。父子二人吃早饭的时候,来人已经开始打扫室内室外的卫生。用饭完毕,来人还会把幞头和官靴拿到近前,并伺候童牧归穿上。

童楚心中过意不去,几次想要打发这些人离开,都被童牧归制止了。他有自己的小算盘,父亲如今行动不便,前番腹泻的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人在身边照顾总是好的。童楚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童牧归却旧疾未愈又添新病,身上发热,头痛欲裂,咽喉肿痛,说话依然哑了音调,嗓子中始终觉得有一口浓痰上不去下不来。

傍晚,他从市舶司出来后,直奔广安堂求诊。

一位麻衣稻农正在求诊,此人脚趾缝隙处溃烂得厉害,隐约可见白骨,任郎中拿着淬过酒的小刀刮他伤口上的腐肉。麻衣稻农坐在椅子上,一条腿抬起,受伤的脚顺势放在任郎中的膝上。任郎中每次下刀,麻衣稻农便在疼痛下不自觉地缩腿躲闪,一旁帮忙的白芷那细竹般的胳膊根本按不住他。

“废物,我来。”童牧归拽着衣领把白芷拎到了一边。

白芷回头一看是童牧归,赶紧双手一松,躲得远远的。在童牧归的帮助之下,任郎中的治疗进度果然快了很多。

“怎么脚伤成这个样子才来看病?”童牧归刀子嘴豆腐心,有些心疼这个麻衣稻农,“早来几天也不至于这么严重,看病和做事是一个道理,本来是一件小事,当时做了也就完了,偏偏拖着耗着,非要实在过不去了才肯做。”

“嘿嘿,童总捕说得是。”麻衣稻农认得童牧归,强扯出两分笑意,“今天不但我的腿金贵,又劳您大驾扶着,听您的教育,我这耳朵也金贵了不少。”

“少扯淡,今年的收成怎么样?”童牧归扶着麻衣稻农腿的手,顺势掐了一把,疼得那人嗷嗷直叫,无奈动弹不得,只能龇牙咧嘴,倒吸凉气。

“还行吧,天气不准,刚抢着把田里的稻子收完。”麻衣稻农答。

“行了,松开吧。”在童牧归和稻农闲谈的工夫,任郎中已经处理好伤口,边收拾自己的工具边嘱咐,“伤口切记不可沾水,不能吃辛辣的东西和发物,以后这木屐也不要穿啦,鞋带摩擦趾缝,会让你的脚伤复发的。”

“谢谢任先生,童捕头您先忙着,我先走啦。”

“快滚吧,回家也洗洗你的脚。”童牧归笑骂,“我看你是驴粪球面上光,脸洗得挺干净,脚后跟像钉了掌一样。”

麻衣稻农知道童捕头和他玩笑,也不还嘴,一瘸一拐地去拿自己的药了。

任郎中洗手的工夫,又有一名病人来到诊桌前。“童总捕也在这儿呢?”一个青年精壮汉子走到诊桌前,小心翼翼地赔笑。

“老李头刚走,医馆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凑何热闹?”童牧归道。

“嘿嘿,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和他走了一个对脸。”汉子有些局促,不停地搓着手,“我这脚疼得厉害,田里的稻子收完了,来城里买盐巴顺路看看。”

“你也脚疼,这病还能凑一块?”童牧归不满意地嘟囔着。

任郎中对眼前的情景见怪不怪,示意汉子脱下鞋查看,果然和麻衣稻农伤在了同样的位置,都是大脚趾缝隙红肿溃烂,只不过情况没那么严重。

“不打紧,皮肤磨破了,伤口有些发炎,柜上有配好的药散,你去找白芷拿药吧。”

“那好……”汉子还想客气几句,看见童牧归在一旁虎着脸,不敢多停留,“童捕头、任先生你们忙,我先走啦。”

童牧归心想:刚说了马背肿,对面就来了大骆驼,什么都能赶到一块儿。

“他们都是稻农,平日下田一会儿走水里,一会儿走泥里,多数都是穿木屐。”任郎中伸手搭了童牧归的脉,接着说,“木屐的布带子上沾了泥沙,时间长了就会把脚磨破,伤口再被泥水浸泡成了溃疡。眼下这一茬儿稻子收完了,才有工夫来瞧瞧,还有不少人这点钱都舍不得,硬生生在家挺着。”

“木屐那玩意有啥好穿的,我在街上看见东瀛人穿着破木屐踢踢踏踏过去,心烦得不行,破玩意有何好穿的?”童牧归脸上显出鄙夷之色,“东瀛人自盛唐开始崇尚我中华风貌,衣冠礼仪尽皆学了去,此国狼子野心,他日不可小觑……”

“你这几天干什么了?七月的天气怎么会染上这样重的伤寒?”任郎中不可置信地看着童牧归。

童牧归一时语塞,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任郎中自己每天都会出入一间盛满冰的屋子,而这间屋子中躺着市舶司全衙上下二十几具尸体。

任郎中提笔刷刷刷写好了方子,嘱咐道:“好好吃药,伤寒拖成肺痨不是闹着玩的,近日不要饮酒,有时间泡一下热汤祛寒。”

泉州城内浴所无数,夹在市场街道之中,所用之水又专门供给,百姓乐于泡在其中。大型的浴所可容百人,通常前面设有茶馆,供人饮茶休息,场中有男女仆役辅助男女浴人沐浴,比如提供搓澡、刮脸、推拿等服务。

童牧归与杨志勇深深敬佩的苏东坡先生极爱泡澡,曾作过一首《如梦令》,诙谐地写道:“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不过东坡先生的同僚王安石就比较邋遢了,“性不喜修饰,经岁不洗沐,衣服虽敞,亦不浣洗”,他的两个朋友很受不了,“因相约:每一两月即相率洗沐”。在宋朝,长年不沐浴的士大夫是要受取笑的,对于爱干净、懂享受的宋朝人来说,沐浴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要知道此时欧洲大陆上的居民几乎从不洗澡。

市舶司的尸体摆放了六天,已经有了明显的尸腐气味,童牧归这几日整日出入停放尸体的房间,总有一种自己也被浸染上了这个味道的错觉。眼见时辰尚早,他决定听从任郎中的建议,到汤场泡汤,既可祛寒气,也可去身上的味道。

浴堂叫作“香水行”“汤场”,看到门口挂壶的所在便是。挂壶乃宋朝公共浴堂的标志,“所在浴处,必挂壶于门”。百乐汤门前的挂壶被掌柜柏松年擦得锃亮。百乐汤因规模不大,只招待男客,也没有设置茶座,只在汤池周围摆上七八张竹床,客人既可以在上面搓背,也可以躺在上面休息。

没有什么比在劳累一天后,泡个热水澡更让人舒服的了。童牧归一头扎进百乐汤的汤池中,昏沉沉睡去。

他仰坐在汤池中,大半个身子泡在水下,水牛一样的脊背靠着池壁,古铜色的双臂伸出池外搭在沿上。他在柏松年的呼唤中悠悠转醒,睁开眼透过雾气看见结满水滴的天棚,一时有些发蒙。

“童总捕,水有些冷了,您醒醒神儿,小心着凉。”百乐汤的掌柜柏松年居高临下蹲在池边呼唤。

“什么时辰了?”

童牧归见柏松年赔着小心的笑脸,几乎快要和自己的脸贴上了,心中一阵起腻。他下意识地往后躲闪,站起身忽觉胯下凉飕飕的,又赶忙坐回水里。

“刚交了二更,您想来是累坏了,睡了一个多时辰。”柏松年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这边,神神秘秘地问:“听说市舶司的官老爷都让东瀛人杀死了?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的?”

童牧归愕然,刚才黏着不去的困意瞬间消失。

“转运司的几个兄弟到我这里泡汤,又是要艾草又是要姜片的,说是去去晦气。他们说话小的听见了一句半句,如今市舶司数日不办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柏松年答。

“哪里有什么东瀛人,他们胡诌骗你的。”

童牧归心里盘算着,一定是转运使曲君墨的亲随嘴上没有把门的。当日他向严冥夜和曲君墨介绍死者身上的伤口时,只有曲君墨两个亲随在不远处忙活,除此之外再不能是别人。

“不能吧,他们说是您勘察的现场,发现和从前的悬案一样,都是东瀛人所为。”柏松年这个局外人说得甚是笃定。

“少在这儿嘴里嚼蛆,打盆水来给我刮脸。”童牧归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赶紧岔开话题。

柏松年不敢怠慢,转身去准备刮脸的东西。童牧归从池子里起身,突然觉得后背一紧。他回头环视身后,发现池边的竹床上躺着一个人,刚才他泡在池子里,视线有盲区,没有注意到这人的存在。此人身上的肌肉见棱见角,胸口有一巴掌宽的护心毛,似乎很在意童、柏二人的谈话,眼神像镶了钩子一样牢牢盯着童牧归。

童牧归拽过巾子围在腰间,边往更衣室走边偷眼打量竹床上的人,而那人毫无惧色,仍旧直勾勾地看着他。一番眼神对弈后,童牧归吃不准对方什么来路,率先败下阵来,目光收回时扫到对方的脚,他的心里咯噔一下。

童牧归穿好衣服后,来到镜台前坐下,用衣袖擦了擦铜镜上的水汽,镜中的自己显出与二十七岁不相符的颓顿,一双雁目布满血丝,已经塌了的眼窝,两腮长满荒草,头发散乱,湿答答地贴在脸上。柏松年端过一个盛着滚烫热水的铜盆,一边从盆中拧出吸饱了热水的白巾子,展开敷在童牧归的脸上,一边麻利地用丝瓜瓤把胰皂搓出绵密的泡沫。

掀开巾子,原本钢针似的胡楂已经触手柔软,米糕一样的泡沫敷在童牧归的脸上,一阵甜香钻进童牧归的鼻子。

“什么味儿,怪好闻的。”

“胰皂的味儿。”柏松年与童牧归闲话,手中的剃刀未停,“从前用的是猪脂或者羊脂做的胰皂,钱家商号新进了一批天竺鹅脂做的胰皂,里面还调了玫瑰膏子,确实好闻。”

童牧归斜了柏松年一眼,道:“你这儿刮脸才收几个钱,够买鹅脂做的吗?”

“还是您圣明,要不怎么您能破大案呢!店里现在一般都是伙计刮脸,仍旧用猪胰皂,您这样尊贵的人来了才拿鹅脂做的出来用。”柏松年嘿嘿一笑,恭维道。

“哎哟……”

童牧归冷不防吃痛,急忙用手一捂,手上已经沾上了血迹。

“光顾着说话,走了神儿,实在是该打。”

柏松年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童牧归用手在伤口上按了一会儿,冷眼瞧着柏松年,他把沾了血的手指送到口中吸吮,另一只手猛然擒住对方的腕子,眼神寒得吓人。

柏松年吓得双腿筛糠,试着抽回自己的手,却是徒劳,哭丧着脸道:“童捕头,小的知道错了,真不是故意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是小的错了。”

童牧归的视线钳住柏松年后再不肯松开,任由他的胳膊在自己手中挣扎,半晌过后方看着对方的脸,一字一顿说道:“你有事儿。”

“啊?没事呀。”柏松年被问得一愣。

童牧归松开了抓着柏松年的手,他的两条眉毛蹙在一处,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柏松年,捞起铜盆中的巾子擦拭脸上的泡沫,道:“咱俩认识多少年了,你的手艺我知道,你心里绝对有事儿。”

柏松年见瞒不过,臊眉耷眼地站起来,拽了拽童牧归的衣服往外间走,童牧归把巾子摔回铜盆中跟了出去。

“你看,就是这个,晚上二蛋他们打扫的时候发现的。”柏松年指了指柜台上的几件衣服说。

只见柜台上放着一件半新短褂、一条酱色水裤、一条汗巾子、一方黛色头巾,童牧归随手拿起一件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皆是穿过的旧衣,他又翻了两下,发现了其中的关窍——这些衣服是整套的。他心里明白,记性不好忘了东西的人常有,如果这些衣服确实都是一个人的,从上到下的衣服都遗落在此,失主定然会有所察觉,遂问道:“这人难道是光着出去的?”

“谁说不是呢,先前的两套衣服也是这样,我这里的伙计因为害怕已经走了两个。白天一位老客问我,外面传水鬼拿替身是不是真的,您说这该怎么办呀。”

童牧归啐了一口,道:“呸,尽扯臊,青天白日的哪儿来的鬼。明天你在门口贴个告示,谁丢了衣服让谁自己认走,也就完了。”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穿这样质地衣服的人家境一般,不会平白丢弃好好的衣服。

“您受累,帮我查一下行吗?”柏松年哀求。

童牧归伸了一个懒腰,从怀中掏出半串铜钱丢在柜台上,一手抓过幞头扣在头上,一手抓过自己的官刀挎在腰间。他耸了一下肩,说道:“你听我的,衙门里那几个烂货我是知道的,纵然有我的面子,你也少不了破费茶饭钱,保不齐他们以后总到你这里占便宜。回头我看见孙癞子他们,帮你问问,看看是不是那起子没脸的搞的鬼。”

二人正在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背后伸了过来,手心中托着一串钱。童牧归浑身一个激灵,连忙回头去看,只见正是刚才竹床上躺着的人。童牧归一把钳住对方的腕子,那人竟然毫无惧色,只直勾勾地盯着童牧归,鼻翼上有一颗黑痣随着呼吸均匀地律动。那人胳膊一使劲,身不动膀不摇便挣脱了束缚。

“这位客官看着面生,您是外地来的吧?”柏松年赶紧接过对方手里的钱,打圆场道,“难怪您不认识,这是咱们提刑司的童总捕,能耐可大了,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那人没搭话,再次把童牧归上下打量了一番,转身离去。

童牧归再也无心听柏松年的絮叨,迟疑了一下,迈步跨出门去,远远跟在那人身后。

刚才童牧归留意到那人的脚,大脚趾外翻,趾丫处有老茧,联想到下午在广安堂所见,断定此人是一个常穿木屐的人。他当时被这个人一直盯着,有些不舒服,但是并未多想,但是刚才这人递钱过来的手被他看了个正着,此人虎口处有厚厚的老茧,此乃常年演练兵器的人才会有的痕迹。童牧归也是习武之人,听力、体力超过常人,这人能够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跟前不被察觉,只能说明对方是一个高手。

综合以上信息,童牧归得出了一个结论——此人很可能就是神秘东瀛组织的人。而这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挣脱童牧归的钳制,更加说明了这个问题。这就可以解释,此人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因为柏松年与他说起市舶司的案件和东瀛人有关,这条信息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此时的童牧归既紧张又兴奋,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只是出于一直以来对这个神秘东瀛组织的好奇,他十分想要证实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那人像暗夜中的萤火,穿街越巷飘忽不定,但是脚步并不快,他可以很容易地跟上。

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那人拐进一条背巷,童牧归猜测东瀛组织很有可能藏身在此处,紧跟着拐进了巷子。又往前走了大约两丈远,当他的眼睛努力适应黑暗,注意力集中在前方的时候,忽然间觉得耳边恶风骤起,有人结掌成刀直奔他的脖颈而来。这时他才惊觉,刚刚一直跟着的人,早已不在自己的前方,不知何时已经攀附墙壁转到了他的身后。

电光石火之间,童牧归来不及细想,下意识侧头躲闪。无奈动作晚了一些,那人的指尖从他耳后划过,随即自耳后沿着颌骨半边脖颈的皮肤被划开,童牧归的半侧脸瞬间没了知觉。

那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风如电,见一击不中,反手便直奔童牧归胸口,一足蹬墙,借势飞踢他小腹。瞬息之间,接连出招,童牧归只能勉强躲闪,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

“你是何人?”童牧归边躲边问。

那人根本不予理会,依旧只是用目光紧紧地钩着童牧归,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意图速战速决。童牧归心里明镜一般,自己已经落了下风,缠斗下去此命休矣,他虚晃一招,转身便跑。那人哪里肯放过,纵身一跃,一招海底捞月,欲夺童牧归腰间的官刀,眨眼之间便把刀柄攥在了手里。

二人你追我赶,已经来到了巷口,童牧归迟疑了一下,心想此时跑回家必然会为父亲带来杀身之祸,遂咬牙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奔跑的过程中他拼命想着对策,不知不觉已来到南河边,他心生一计,决定铤而走险。原本二人空手搏斗,童牧归已力不能抵,此时对方有兵器在手,更如虎添翼。那人眼见童牧归露出了破绽,挥刀迎面劈下,童牧归上半身向后一闪,但因反应慢了一些并没有完全闪开,刀尖划破了童牧归前胸的衣服。眼见一招不中,那人抬腿照着他的下半身踢去,童牧归重心不稳,仰面倒进河中。

那人站在河沿,看着落水的童牧归,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入水追杀。

童牧归在水里扑腾了几下,呼喊着救命,一会儿浮起头大口喘气,一会儿沉到水里挣扎不起。几番来回之后,他深吸一口气,沉到河底不再露头。那人似乎不太相信童牧归已经溺毙,但是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什么动静,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方才扔下童牧归的官刀快步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