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屯东西“黑眼儿沟”下的大树更茂密粗壮了,小河的水还那样清澈,还那样朝北面流去,但流量减少了许多许多。
薛老喜不但当着“西场”的场长,他还当上了队里的电工,磨房的主任,他还开上了那辆四轮的拖拉机·····,但他那白净的脸上也出现了几条明显的皱纹。
苏家屯没有变化的也很多,一年四季每人还是100斤的小麦口粮,半斤的棉清油,苏老二还是年年用铁丝把那油罐儿捆起来,高高地挂在灶火的墙上。
冬天来了,又到了出红薯的季节,一个生产队的几十号人都聚集在一起,那天特别冷,到了中午时分气温还没有上升的意思。
不知是谁在地里燃起了一堆火,便有人在那红薯堆上挑捡那最光津的红薯瓜儿往那火堆里放。
一上午的红薯已经挖够了,单等康大功和薛老喜分配往谁家拉,让谁拉。
那火堆的周围很快围了很多的人,都想用第一瓜儿烧熟的红薯填一填饥辣辣的肠子。
一会儿,那火堆上便冒出熟红薯的香甜味儿了,孙家的老二和老三是最饥的,他俩蹲在那火堆的最近处,孙二拿了一根树枝在那火堆里刨来刨去,刨到一瓜儿用指头一捏,不熟;又刨一瓜儿又一捏,还是不熟。当他刨出第三瓜儿,一捏,认为是熟了的时候,他便放下手中的树枝剥开那红薯皮,当那一颗冒着热气的红薯就要送到他嘴里的时候,忽听见薛二喜大喝一声:“吐出来”!
原来,薛二喜早在一边看不下去了。
“咋了?光兴你吃,这红薯是你们家的?”孙二边说边往嘴里塞。
“是我放进去的,不叫我吃叫你吃?”薛二喜上前去夺。
“我说是我放进去的,写你的名儿了?挂你的号了?”孙二因为太饥,无论薛二喜怎样的强势,他都不停止他的行为。
薛二喜看见孙二已经把那瓜儿松软的红薯咬了一口,起身上前抓住他手中的红薯夺了过来。
这时,孙三看见薛二喜动手了,猛地站起来一头撞在薛二喜的肚子上,薛二喜一屁股坐在了那个火堆上,他大声叫唤着:“三喜、二叔、四叔···,快来呀,孙家可是强势咱薛家了呀····”。
一时间,薛家围上来一大群人,一下子把孙二孙三按翻在地上,脚手并用,一边踢打,一边大声的骂:“日你老祖宗想起来的,你们孙家敢翻天了?敢强势俺薛家的人?我日你老祖宗一百回·····”。
那孙二孙三那里会是薛家那一群人的对手,他俩躺在地上无论怎样的弹蹭和嚎叫始终不得翻身。
很快孙二和孙三都不反抗了,毫无任何办法的当作了薛家人的捶布石。
随着薛家人的继续发威,那一堆火被翻腾的火星四溅。我怕那飞腾着的火星子烧住,就拉着苏老二往一边躲,谁知拉不动,我正要再用力,忽然看见苏老二手里拉着康素贞的胳膊,康素贞是啥时候来到地里的我不知道,只看见她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脸不敢看。
在地西头的孙老头儿,看见他的两个孩子被孙家的人按在地上痛打毫无还手之力,他疯了一样一瘸一瘸的朝那火堆冲来:“日你老祖宗啊,恁一家真是霸道透了,日你老祖宗啊-----”,他很快冲到了那一堆火的近前,但他人小力小,面对如狼似虎的薛家人,他一时真的连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当时一定都失去理智了,要是那挖红薯用的两齿耙子有放在他面前的,他一定会不假思索的掂起来,无论照着薛家人谁的脑袋都会毫不犹豫的劈下去。
因为两齿耙子都放在地的另一端,他知道待他取来,他的两个孩子早已都被打死了。
那时,红薯有一种品种叫“老日头”,吸收养分的能力特强,瓜子就像篮球一样大,样子非常难看,圆不溜秋的,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沟壑,吃一嘴的红薯能留下半嘴的渣子。
一块儿地也就那么三五棵,那是最原始的品种,可能是抗日战争时期人们对老日老恨,就给它起了这个名字,也有可能是老日被战胜后给中国赔偿的作物品种。
孙老头儿左右找不到武器,这时,他看见面前的红薯堆上放着一瓜子“老日头”,他吃力地将它高高地举过头顶,照着骑在孙二身上薛二喜的脑袋用力地砸了下去。
“啪”的一声,那“老日头”和薛二喜的脑袋相撞了,立刻那瓜子“老日头”便粉碎性的四下飞溅,薛二喜也应声倒下了。
“二哥·····”,
“二哥,你醒醒”,
薛家人顾不上地上的孙二和孙三了,都围住了薛二喜招魂一样地喊。
不知道什么时候,康大功和薛老喜都站在了上面一块儿地的地边在“观战”,薛老喜心里有数,他断定孙家是不会占便宜的,但他没有想到那孙老头儿会下这一狠手,他看见二弟躺在地上不会动弹,就掂上一把两齿耙子从上面的一块地跳了下来。
“放下”,康大功的声音。
薛老喜就听康大功的,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
“头好懵啊”!就在这时,薛二喜躺在地上说了一句老实话。
事情也不知道是咋结局的,只知道那时的孙家老大已经在市里的师范学校当了什么书记。
没有过多少天,薛二喜便在街上转悠了,孙老头儿那一“老日头”给了他不少的记性,眼看着他不再那样趾高气扬了。
但有些事情是为时已晚了。
······
薛老喜在康大功的影响下也非常在意他的三个弟弟以及四个孩子的成长和事业,他也非常清楚在农村人多势众再加上个个居于重要位置,若是行起横来便是如虎添翼的效果。
但他也很无奈,原因是他最不应该把康家人也介绍到这个苏家屯来,在这块儿方寸的土地上和变态的,老谋深算的,充满嫉妒的康大功共舞,是自己永远是一个配角的位置而不能出人头地。
纵观苏家屯的历史,在康大功当生产队长之前也可以说是人才辈出,那时,村子里的青年在革命思想的鼓舞下,纷纷外出参加革命,在革命战火的熏陶中,很多苏家屯的子弟在革命成功以后成为了国家的大干部,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为社会主义建设做着自己积极的贡献。也有一部分富裕家庭的子弟在求学的道路上走出了一条成功的道路,小小苏家屯也不乏状元、秀才、名牌大学的高材生等等。
自从康大功当上苏家屯生产队长以后,在他那种狭隘的,不能让村子里任何一个人的日子超过自己的变态思想控制下,凡是机关,企业,学校,部队等向苏家屯招干招工,康大功都以本村没有符合条件的青年人为理由而阻止苏家屯的子弟外出,他这样的行为一度很受到上级的表扬,说他是一种对社会负责人的态度,殊不知那些招干招工的指标都被别人利用了。
从此,苏家屯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一个能够放到桌面上的人才,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他不当生产队长了,苏家屯的子弟枯木逢春,纷纷通过考大学成为了社会和国家有用之才,过体面日子的子弟才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了出来。
这些事实,苏家屯的人们妇孺皆知,也都是人们经常挂在嘴上议论的话题,但那些善良的,胆小怕事的乡亲们也只是说说而已。
薛老喜自以为是康大功的一根拐棍,只要顺着康大功,他的两个弟弟和四个孩子就会有无量的前途,但他完完全全没有意识到,家庭环境和作为一个父亲言传身教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的重要性,他一味的为康大功劈山开路,赤膊上阵,充当急先锋·····,妄想以此换来门庭的荣耀,殊不知恰恰适得其反。
在薛二喜十二岁那年已经弃学着混社会了。后来,小黄南部山区开采铝石,那个时候,公司把各个采矿点从东到西统一编号为一矿,二矿,三矿·····,然后在小黄公社各个村就近抽调劳力,组成一个个有编制的采石队。
二矿就在苏家屯南部金岭山脚下,当时总共有一百五十个工人。
各矿的生铝石开采后,都集中运往丁家街村南一块儿空地上的“小黄铝石总场”上,然后烧成熟铝出售。
当时,各村的劳力在农闲的时间里就近用架子车在各个采石点拉生铝石到“小黄铝石总场”上挣运费,总场上有负责人过磅记录。
为了杜绝拉生铝石的路上出现差错,当每一车生铝石从采矿点拉出的时候,首先也需要这个采矿点过磅记录,往往两三个月每个采矿点就要和总场过磅的数量进行核对,确认无误后,由公司付给每一个人的运费和每个采矿点的补贴和奖励。
采矿点“过磅”的职业,既体面,又轻松,既安全,又有权利。因此,每个采矿点过磅的人没有坚硬的后台是“胜任”不了这一职业的。
当时,薛老喜很有眼光,就在那天的晚上,他到康大功家向康大功说,想让他二弟薛二喜找个好差事干干,言外之意是想如此脱离苏家屯这个小村子,让他到更广阔的天地塑造一下自己,来日会有个好前途。
像薛老喜这样的请求,康大功是很乐意接受的。
一来,这样的事情可以换来薛老喜兄弟们丰厚的感情回报,为他治理苏家屯增加意想不到的砝码;二来,无论如何,薛二喜之辈,毕竟是亲戚;三来,也是康大功最愿意去张罗这件事的原因,他知道薛二喜的能力和成色儿,越是把他放在重要和显眼的位置,他越是掉底的快,他越是掉底的快,掉底的次数就越多,掉底的次数越多,他们薛家的七狼八虎就会对他康大功的依赖性更强。
这种相互交换的事实康大功领会的非常透彻,所以,只要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他都不遗余力地成全薛老喜这样的事情。
那晚,康大功非常乐意地接受了薛老喜的求情。
就在那个时段,二矿的矿长有一天和康大功在铝石坑边碰上了,那矿长为了在苏家屯这二亩三分地上没有任何的麻烦,就有意的讨好他,给他透露说,二矿上过磅的那个年轻媳妇儿就要回家生小孩子了,并且说,她就是生了孩子也是要往县城里上班的,也不会再来矿上过磅了,问康大功有没有子女到矿上来接这个美差。
当时,康大功自己的几个孩子要安排的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从内心里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或者媳妇在这露天的石坑里干这种土脸模糊的活。
康大功就趁“土台儿”上驴了,当时就对那矿长说要让薛二喜去接这个差事,但那个矿长拒绝了这件事,原因是这个薛二喜不是康大功的亲生儿子。
康大功当然不依不饶,最后,那矿长看他情真真,意切切的样子,清楚这里面一定有重大利益的交换,也就答应了让薛二喜到矿上过磅的事情。
……
薛二喜到二矿过磅两个月以后,照例是各个采石矿的矿长到“小黄铝石总场”核对自己采石矿三个月共采铝石数量的时间。
每当这时,总是有一个公司的副经理在场进行协调,当总场和各矿点记录的重量不相吻合的时候,那副经理就会根据情况把问题消除在双方都能够接受的框架中,用他的一句话说:“双方过磅的人都是有头有脸有背景的,也都会有私情,给亲戚朋友多记几十斤,对他们个人来说都会好过一个时期,反正公司的肉厚·····”。
那天,二矿和总场双方核对过磅总数量的时候,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那个副经理也瞪大了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二矿记录的总重量比总场记录的总重量多出三吨还要多。
这个现象是有史以来从没有过的,也是不可思议的。
那副经理一下子把脸拉了下来,命令双方把记录的详细单子都拿出来一车一车地核对。
日常的工作中,每一个人每一次从矿坑里拉出的铝石,在矿坑边过了磅以后,都是有时间,姓名和重量的具体记录,当到了总场这里过了磅以后,也按照这几项进行详细的登记。
那会儿,双方把详细的单子都摆在桌子上一一对照,发现二矿上的记录多出的重量开始都是多在两个女人的身上,一个叫“花”,一个叫“珍”,再往后来,发现二矿上又逐渐增加了几个叫“桃”,“娥”,“萍”,“英”的女人,她们每一车的重量都比总场上记录的重量要多出100~200斤,其他车主的重量都相对吻合。
至此,其他矿点的矿长心里都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事不关己,也都夹着自己的账本回去了。
这下,二矿矿长算是傻了,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个矿长和经理比起来是小巫和大巫的关系,因此,他连连对那副经理说:“都是我的疏忽,都是我的疏忽,我回去一定把这件事落到实处,这三吨多的铝石一定不会叫您为难·····”。
二矿矿长怀着一腔愤怒回到矿上,远远的,他看见自己的办公窑门前坐了几个人,待他走近,那一群人立刻上前围住了他,有一个人不客气地问:“你就是矿长”?
“嗯”,那矿长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连忙回答。
“那好吧,咱们进窑说话”。
见那阵势,那矿长好像知道了自己有短处就捏在了面前这些人的手里,就连忙打开窑门把人们让了进去。
“我们来给你说个事儿,你可的管管,你要是不管,我们就要上告,或者我们把他打死,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矿长是要负责任的”,还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迫不及待地对矿长说,大有“勿谓言之不预也”的架势。
那矿长心直口快,原是想在矿坑里锻炼锻炼被提拔的,就连忙讨好地说:“管,管,管,只要是二矿上发生的事,你们就说吧,我一定管,一定管,是啥事儿?”
“你矿上那过磅的杂种孩子,以给俺家闺女多记重量为理由,不断纠缠俺闺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几个家庭都是受害者,今天来给你说说,你看这事咋处理,反正俺是不依······”。
那矿长一听,立刻头顶上像泼了一瓢醋,他气得急促地呼吸着,好大一会儿,对面前的人说:“真的对不住你们,歪日他娘想起来的,我现在就跟他算账,现在就跟他算账·····”。
然后,他把面前的人们又安慰了一番,让他们就坐在那孔大土窑里,让人把薛二喜叫了进来。
薛二喜进得窑内,看见里头坐着的都是邻近村里的人,并且都气呼呼的样子,他心里马上明白了一大半,大概已经知道了矿长叫他是弄啥嘞。
薛二喜信球一样站在窑洞的中间,听任矿长的发落。
那矿长气的两腿打着颤,斜着眼看着他好一阵子,然后说:“你妈那个巴子,你真作摆嘞,这半年补贴不会给你发了,你现在就卷铺盖给我滚蛋······”。
薛二喜自然知道这里面的一切,也不泛犟。
就这样,他被开除了。
那群受害的大人们亲眼目睹了这件事的处理结果,也就消了一大半的气,那矿长也是个本分人,他千方百计地给人们说好话,并保证在今后的时间里绝对不会再出这样的事情,让他们放心地回去。
在矿上,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
矿长决定,天黑的时候他要专程到康大功的家里走一趟。一来,他要圆圆这个场;二来,这个人情他是自然要让康大功欠着的,更为他日后在苏家屯这二亩三分地上的日子好过。
那天晚上,当矿长喊开了康大功的大门,进得他的后上房,一眼看见一对老年夫妇坐在那里抹眼泪,那矿长有意出去躲一躲,待康大功他们把事说完再进来,谁知道康大功对他说:“你不要出去了,是矿上的事,你看咱咋把这件事捂住吧”。
原来,那一对老年夫妇是来康大功这里告状的,也是因为薛二喜过磅的时候,每一车都给她家闺女多记重量,现在,因为薛二喜,他家的闺女都怀孕四个月了。
······
那矿长听康大功说完,便恭敬地上前对那老年夫妇进行了安慰,并且承认一定会使这个问题得到他俩满意地解决,其结果明天一大早他会和康队长一起去告知他们。
送走了那对老年夫妇,康大功和矿长好一阵子长吁短叹,然后矿长给康大功说了把薛二喜打发走了的经过,说是不那样做过不了脚,康大功表示同意。
最后两个人又商量了生产队里和矿上各自拿出一半的钱,对受害的老人家进行包赔······。
事情果然是按照自己的想象和设计往前面发展了,送走了那个矿长,康大功似乎是有点心满意足,他把薛老喜叫到家里,给他通报了有关薛二喜的情况。
在薛老喜低头无语的时候,康大功又对他说:“事已至此,二喜再也别往那矿上去了,你平时也真忙,把队里记工员那份事卸下来叫二喜当吧,这些咱说了算,大小是个队干部,就算是一个过渡期,等过了这个风头,如果有了更好的机会,咱在外面再给他找个更好的事情干干······”。
那天,薛老喜是哭着回家的,那会儿的哭是他彻心彻骨真正的哭,他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二弟不成器和康大功那温暖宽大怀抱的滋润,感受到了康大功比自己的爹还要亲。
······